此話一出,一干人等全往這兒轉過頭來,就想看看那傳說中的風家少爺,可是真的長了三頭六臂、四手八腳。
“請大家掌聲鼓勵!好輕功!好!這輕功絕妙!”
少年大聲的笑著贊嘆呼喝著,一邊舉起手帶頭用力的鼓掌煽動,街上人潮隨之跟著鼓掌,稱贊的聲音也從四面八方而來,看到的人用力鼓掌,沒看到的人贊得可更用力了,就怕旁人以為他眼力差沒瞧著。
這八卦啊,回鄉可能讓人說上個十年八載的呢。
一時間,掌聲與叫好聲,如潮浪一般。
風家少爺人高馬大一襲黑袍勁裝,手腕上束著綁手,大腳上穿著長皮靴,烏黑的長發整整齊齊的束在身后,一張臉十分黝黑,但雙目炯炯有神。
瞧眼前這陣仗,他不慌不忙,只朝眾人微微一笑,抬起蒲扇般的巨掌,朝糧行大門輕抬,道:“驚擾諸位,請多見諒,糧行里備有茶水,還請諸位入內賞光,吃些小點壓壓驚……”
見他在忙,趁此機會,少年臉上掛著笑容,腳底抹油就想偷溜,誰知才回身,抬腳往旁滑了兩步,就覺后頸衣領一緊,整個人往后倒跌回去,幸得那人飛快反手扶住了他的背,才沒讓他摔個屁股著地、四腳朝天,但還沒來得及慶幸,他已經整個人被提了起來,生生轉了半圈,被迫面對那不得不面對的人。
眼前的男人,皮笑肉不笑的挑起了濃眉,冷冷的瞅著自己。
“想去哪?”
被像只小貓般拎著的少年,硬著頭皮咧嘴一笑,睜著烏溜溜的大眼,臉不紅、氣不喘,正大光明的說。
“撒尿!
。
人高馬大的男人,拎著手中的小貓——不,是麻煩,他拎著手中的麻煩,一路擠過人潮,走回了敞開的后門卸貨的空地。
載滿了糧草的車馬,整齊的排著隊,等著兄弟們卸貨。
幾位駕車卸貨的兄弟,看見他和他手中那位麻煩,紛紛笑了出來,有幾個膽子大的、年資老的,還抬手招呼著。
“喲,小銀子,早啊!”
“邦叔,早。∧闲量嗬!”被他拎著的麻煩,不知死活開心的揮著手和大家打招呼!昂褪澹命c沒?”
“放心、放心,俺好得很哪!”
“欸,我就說前頭那吆喝的聲音是小銀子嘛,果然是吧!哈哈哈哈……”
“是啊,當然是我啰!”麻煩眨巴著烏溜溜的大眼,恬不知恥的笑著說:“不然怎么能聚集這么多人?人家我魅力十足啊!”
“是少爺魅力十足吧!小銀子不說,我都不知道咱家少爺常跑花樓啊,少爺你實在太見外了,你要喜歡上花樓,可別忘了找王叔我一起去啊,哈哈哈哈——”
說著,王叔還在他經過時,大大力的拍著他的肩背,哈哈大笑。
“王叔,您說笑了。”他皮笑肉不笑的說著,只是拎著那油嘴滑舌的麻煩繼續大步往前走。
“啊啊,慢點、慢點,少爺,我要跌倒了!”麻煩嚷嚷著,腳下踉蹌了一下。
他二話不說,將那多嘴多舌的麻煩整個往上一提扛到了肩頭。
“哇啊——”麻煩怪叫一聲,死命的扭動,“你做什么啦?!”
“少爺,你是要帶小銀子去哪?”
他再度揚起了嘴角,瞧著發問的長輩,微笑回了一句。
“茅房!
眾人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瞧少爺已扛著驚愕得大眼圓睜的小銀子,如風一般大步走過,離開了卸貨的大伙兒,直直朝那在偏僻角落的茅房走去,然后拉開大門,把小銀子給扔進了茅房里,再砰的一聲,將門關了起來,還伸手握住了門把。
一瞬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停下了動作,呆看著那間茅房,和那位天下知名的大少爺。
寂靜充滿了整個后院,跟著茅房那兒突然傳來急切的敲門聲,打破了沉寂。
“少爺,你做什么?快把門打開!這兒臭死啦!”
“不是要撒尿?快撒啊。”風知靜一手握著門把,不讓里頭的麻煩開門,只看著茅房被敲得砰砰作響的門,冷冷的道。
“咦?”小銀子僵了一下,忙道:“我、我撒過啦!你快開門啦!”
“撒過了?我沒聽到聲音啊!彼麣舛ㄉ耖e的說:“想撒尿就快撒,別憋著,那么大還尿褲子,很丟人的!
拍打茅房門的聲音驀然停了下來,尷尬的寂靜再次出現。
大伙兒正想著小銀子惹毛了少爺,后續不知該如何收尾,就在幾位老大叔想著是否要上前勸說之時,突然間,幾個耳尖的,聽到了撒尿聲。
“噓噓……噓噓……噓噓噓……”
那是撒尿聲沒錯,但卻很假,因為那是小銀子用嘴裝出來的噓噓聲。
頓時,幾位大叔笑翻了過去,其他兄弟不敢太囂張,忍不住也轉身偷笑,憋笑憋得都快內傷了。
“好啦,我撒尿了!你聽到了,快放我出去啦!”
茅房門再次被人猛拍打著,風家大少爺握著門把,抬眼看著頭頂上的藍天白云,無奈的想著,他真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只要事關這天大的麻煩,再簡單的事都會變得很復雜。
“少爺!放我出去!少爺——對不起啦,我錯了,少爺——”
他低頭打開了門,而那個聰明又討人厭的麻煩瞬間從那茅房里捏著鼻子沖了出來,飛奔到幾大尺之外才松開鼻子,對著自己口鼻卯起來扇風,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我的娘呀!真他奶奶的臭死我啦!”
這不雅的詞句,讓風家少爺的眼角又抽了一下,終于直接開口教訓:“嘴巴放干凈一點。”
“可是真的很臭!”小銀子霍地轉過身來抗議。
“是嗎?胡亂造謠的嘴也很臭!彼锨耙徊,低頭瞇眼,咬著牙關道:“我以為既然如此,你應該會很喜歡茅房才對,大小姐!
聞言,小銀子黑瞳睜得大大的,然后也跟著把腦袋湊過來,悄悄說:“少爺,我以為你說過不想讓人知道我是小姐耶!
“我是不想讓人知道,我還懷抱著希望,希望有一天能把你嫁出去!彼鴲赖牡统猓骸八,拜托你,有些姑娘家的樣,別成天把屎尿臟話、金槍不倒的掛嘴邊!
聽到這,黑瞳中眸光一閃,忍不住舉手辯解:“我只說了尿,可沒說屎啊,況且風家老爺金槍不倒是事實啊!
他額上浮起的青筋跳動了一下。
見狀,她突然伸出了手,來回搓著他額角暴凸的青筋,好像這樣摸一摸、搓一搓就能把它撫平似的。
“欸,好啦、好啦,少爺,你別生氣了!彼龑⑿∧槣惖剿燮ぷ拥紫,嘻皮笑臉的道:“雖然你現在聽我這樣說,會覺得我很像在胡說八道,但你擔心我嫁不出去,我也擔心沒有人要嫁你啊,所以我當然得把握機會替你說說好話,做點保證。瞧,經過我方才那一番話,保證人家對你的印象,十有八九都是好的!
瞧眼前這古靈精怪的丫頭,他到嘴的責怪,一時間還真沒了去處。
她的手,還在他額角,帶來一抹微暖。
他黑眸一黯,驀然直起身子,抬頭退了一步,收起了脾氣,冷淡的道。
“我不需要這種保證!
他的退后,讓她的小手僵在半空,可她神色不變,依然掛著笑,只將小手拍上了他厚實的肩頭,哥兒們似的拍著他,搖著頭道:“欸,少爺,你就別逞強了,要是你不需要,你現在早就娶妻生子啦,對不?說你上花樓,總比人家誤以為你有斷袖之癖好啊,至少現在,大家都確定你不——”
話至此,她忽地頓了一下,竟然再湊上前來,古靈精怪的偷偷又問:“你是不好男色的,對吧?”
他無言瞪著她,額上那原本已經消失的青筋,又隱隱冒了出來。
“呃,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嘿嘿嘿嘿……”
瞧著他鐵青的臉,她僵笑了幾聲,再笑了幾聲,又笑了幾聲,然后終于收回了手,摸著自己的肚子匆匆改口道:“啊,我餓了耶,肚子咕嚕咕嚕的叫,少爺你才剛跑船押糧回來,應該也餓了吧,我去幫你要點吃的——”
話沒說完,她已經轉身開溜。
這一次,他沒有阻止她,因為他真的很怕自己會忍不住拿繩子將她捆起來,再塞塊布在她嘴里,將她吊在糧房里晾個三天三夜。
瞧著她嘻嘻哈哈一路和人說笑過去的背影,他實在很懷疑,她會有嫁得出去的一天。
身為鳳凰樓的風家大小姐,她尚未及笄就已有人來說親,在那之后,前來提親的人更是人滿為患,但所有的親事,從來不曾成功過。
之其一,是風家老爺夫人挑女婿的條件太過嚴苛。
之其二,就是這位大小姐的行為舉止,完全沒有半點姑娘家的樣子。
以往他有間暇顧她時,她還多少有所顧忌,等他出了門,待回神,一切已風云變色,因為老爺身有舊傷,夫人無暇多顧這唯一的孩子,對她心懷愧疚,不覺間竟寵得她無法無天。
那對夫妻非但讓她男裝打扮在外亂跑,甚至還假造了小銀子這個假身份,說小銀子是風家遠房的親戚,因為父母雙亡,特來依親,要大家當小銀子是小少爺。
她從小就愛玩,身為娃兒就常亂事了,這一當男孩子放出來,完全就是脫韁野馬狀態,成天盡惹麻煩。
這種事,當然瞞不了多久。
揚州城內,只要有點心眼的,都早已曉得風家小姐的夸張行徑,但她可是鳳凰樓的大小姐,大多數人都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況且當今王公貴族也常有女眷光明正大的男扮女裝出門游玩,因此大伙兒也對這事見怪不怪了。
只是他可從沒聽過有哪個公主千金會跑去花樓找姑娘,包下畫舫游船河,或者到賭場和人賭博,結交江湖豪俠、市井流氓。
雖然她怪異行徑傳聞很多,但她容貌姣好、家財萬貫,還是有些不怕死的豪門少爺接二連三的上門提親,但她對那些人丁點興趣也沒有,整天只會扮做小子在市井里瞎跑。
她不小了,卻總還讓他提著心。
陽光在綠柳間灑落,他嘆了口氣,收回視線,將心思從那丫頭身上收回來,大步走回糧行,和掌柜的確認這回的船貨。
糧行里,人來人往,很快的又恢復了忙碌的景象。
而那說要去替他找食物的風家大小姐呢?
當然,她不曾再出現。
不過,午時,他的桌案上確實出現了一碗涼面,和一壺冰透的枸杞菊花茶。
面,是新鮮小麥現揉的手拉細面,搭上一些甜瓜絲,一大匙胡麻醬。
面碗是黑的底,紅的邊,素白的面搭上青絲黃醬,盛在碗里分外鮮明。
菊花,理所當然是上好的貢菊。
小小的菊花,開在白瓷碗里,紅紅的枸杞輕輕點綴,透著一抹涼意。
人,他是沒瞧見,他忙得才剛能坐下而已,但他清楚知道這東西是誰弄的。
鳳凰樓里,雖不乏能人巧匠,但人人都知道,他向來吃得隨便,沒有丁點雅興閑情。
只有她,會這般堅持。
看著那碗面,和那菊花茶,他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凝望著那在杯中盛開的菊花,仿佛聽見她銀鈴般的笑。
不自覺,心微暖,淡淡甜。
擱了筆,他舉起筷,慢慢的,在夏日微風中,吃了那味道粗獷中帶著纖細滋味的面,喝了那讓人暑氣全消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