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小米粥、幾碟小菜,小米粥燒得有點焦糊,小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但童心沒生氣,反倒吃得津津有味。
她的舌頭變乖了!
直到現在她方明白,之前自己始終改不來嬌慣,是因為黎育岷對她不夠狠。
他不允許紫衣到大廚房為她準備吃食,卻對院子里的小廚房視而不見,她送走紫衣卻暗地尋來食譜,吩咐吳大娘照著做,她挑嘴不吃,他便讓福滿樓送來功夫菜……想要逼她將就,這樣的分寸是不成的。
總說他逼她當個合格主母,總認為他將自己拘在那片小院落,可認真想想,他要是夠狠,真的把她拘緊了,她能擺弄出品味軒?能往天衣吾鳳里掙錢?能在童府出事時在娘家一住月余?
比起束縛,他做的更多的是說服與照顧。
他對她很好,口才更好,讓她樂意回饋,因此她退讓,讓得心甘情愿,直到那一棒子狠狠將她打醒。
她是生氣的,氣他一貫的仁慈,到頭來竟然變得如此殘酷,氣他翻臉不認人的速度處決,她措手不及。
她早就知道男人的心不可信,早就明白聰明的女人會選擇依靠自己,這種道理在嫁進黎府之前已經清楚分明,可……她還是著了道。
她喜歡他、愛上他,愿意把自己變成自己最排斥的那種女人,下那樣的決心困難而艱鉅,可是為了他,她做了,然后……一個卓姑娘打碎她的心。
她不是傻子,她很清楚,把夫妻之間的問題推給外人并不公平。
若不是她的欺騙,他不會生那么大的氣,在他知道事實之前,他還想把長子過繼給童家呢,說他不對她用心,這種話太過分。
但相對的,要不是他對她的喜歡不夠深,就算被欺騙,他也會理智地坐下來、平心靜氣與她好好討論,討論夫妻間應該對彼此坦白,而不是一個符合他要求的女人出現,他便放棄她。
歸根究底還是那句老話——她并不適合他,就像他不適合她。
她應該找個忠厚老實的男人,也許有點蠢、有點笨,但他樂意讓她來作主生活,她會讓他過上好日子,而他會盡全力來維護她,夫妻同心協力,生下幾個兒子,把孩子養大,一輩子就這樣過。
可是父親挑上黎育岷,一個杰出優秀的男人,他想作主她,而她卻想作主自己的人生,這樣的一對男女,怎么能水乳交融、親和甜蜜?
打一開始就錯了,也好,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心還是酸的,但在可以控制的范圍內,所以她不會有事!
挑起一根炒得半熟的青菜,她眉也不皺地咬下去,連同喉間的哽咽,一并吞下。
馬車上,黎育岷看著街邊的風景,心卻一陣陣狂跳著。
事實上,在紫裳說“小姐可能在玉哥哥家里”時,他的心跳就沒有慢過。
玉哥哥,仿佛全天下都知道有個玉哥哥,獨獨他不曉得,若不是齊靳那幾句對玉哥哥人品猜忌的話,在紫裳的猜測出籠他會直接上童家談和離,放她自由、任她飛翔,不再將她捆綁在身邊。
但若真像齊靳說的,對方要的是她的錢呢?如果他是個心術不正的男人呢?如果童心被過去的情分羈絆、看不清真相呢?
所以他沒有逃避,帶上紫裳、紫衣,一路前往樂梁。
紫裳不時瞄黎育岷一眼,臉上雖還帶著怒氣,嘴角卻往上翻翹。
她很生氣,氣過去一個多月里,四爺把她們關在康園,走到哪兒都有嬤嬤盯著,別說回童府求助,就是到前面大廳找老太爺評評理都不行。
她更生氣那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卓姑娘,居然趁小姐不在時大方住進黎府后院,也不知道有沒有做了什么暗渡陳倉的齷蹉事。
最氣的是小姐到書房后就沒再出現過,讓她們吊著一顆心,睡不下、吃不香,不知道小姐怎么啦,為什么沒回康園?想東想西,她們還聯想自家主子是被姑爺和那個卓姑娘聯手給害了。
她們已經計劃好,準備把盯人的嬤嬤們給哄進屋子里,一棒子敲昏后逃回童府,求老爺救救小姐,要不是紫衣及時出現,她們早就鬧得黎府天翻地覆。
姑爺領紫衣回來,讓她一起去找小姐,幾個丫頭中,只有她和紫衣知道玉哥哥的住處,但紫衣不認得路,只能靠她帶路。
因為生氣所以故意,她故意渲染玉哥哥的好,故意夸大玉哥哥和小姐的關系,也故意把四爺給惹火了。
“玉哥哥對小姐可好啦,給她買好吃的、好玩的,還會逗小姐開心!弊仙褜ψ弦抡f話時,覷一眼四爺,他樂意逗卓姑娘開心,無所謂,也不是沒人可以逗小姐開心。黎育岷沉默,心里卻想,使小手段哄女人的男人最沒出息。
“玉哥哥手把手教過咱們小姐寫字呢。”
黎育岷惱怒,是教寫字還是吃豆腐?
“小姐說,天底下再沒見過比玉哥哥更好看的男子!
黎育岷輕嗤一聲,身為男人長那么好看做什么,有才能、有志向才重要!
“玉哥哥告訴小姐,小鳥要飛得遠、看得高,得有一雙強健的翅膀,如果小姐不想拘在小小的,畝三分田里,就得有足夠的能力,小姐要是跟了玉哥哥,他肯定不會拘著小姐的喜惡,逼她當個乖乖小貴婦。”
這段話狠狠釘了黎育岷一記,那個玉哥哥果然比他更高竿,他看透童心的本質,知道她是那種飛遠看高的女子。
不聽了!他用力撩開車簾子向外望去。
他們已經來到樂梁大街上,這里是樂梁最熱鬧的一段,小時候,母親很少出門,家里缺什么,經常是他出門采買。
紫裳順著他的目光朝外頭瞧去,快到了,她噘了噘嘴道:“四爺,玉哥哥的家快到了,奴婢到外頭同車夫大哥指方向!
黎育岷點頭,敲兩下車廂,車夫吁的一聲,拉住韁繩令馬停下。
紫裳下車,坐到車夫旁邊,指點他方向,黎育岷沒有放下車簾,繼續看著人來人往的樂梁大街。
當紫裳指點車夫轉進一條小巷時,他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隨著車夫朝目的地前進,他額頭青筋暴起,一把緊拉住紫衣的手,忍不住問:“說!那個玉哥哥姓什么、叫什么?”
紫衣被他嚇著,吶吶回答,“回四爺,奴婢不知道!
“你們家小姐沒有說過嗎?”
“小姐自己……也不知道!
看著黎育販的橫眉怒目,紫衣后悔,后悔任由紫裳作假,把小姐那段五歲娃兒的惦記當成青梅竹馬的愛戀,唬得四爺一路上臉色陰郁。
她們心頭是舒服了,可對小姐不知是好事壞事。
不知道?關系密切、論及婚嫁的兩個人,會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難不成玉哥哥果真是個大騙子?黎育岷蹙緊眉頭,在車進入桐花胡同時,他連胸口都緊繃。
他不再說話,兩個眼睛盯住外頭一瞬也不瞬,腦子里不斷翻轉著殘存記憶。
馬車終于停下,紫裳跳下車,往那扇黑色大門跑去,發現門外沒有落鎖,瞬間拉起笑容,她掄起拳頭拚命往門上敲。
剎那間,他的心幾乎跟著馬車停下。
紫衣不明白姑爺為什么這樣一副表情,只能輕聲低喚,“四爺!
點頭、回神、跳下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黎育岷尚未走到門前,一位老婆婆已經打開門。
當下紫裳的規矩被狗給吞了,她丟下一句、“我找我家小姐。”便匆匆從人家身邊鉆過,硬是欺負人家老婆婆手腳不如她伶俐。
當紫裳沖進屋里時,黎育岷才一腳跨進宅院,那棵參天的油桐樹一下子映入眼簾。
他笑了,原來……
“小姐!”
紫裳狂喜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黎育岷不定的心終于擺回原處,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緊握的拳頭松開。
玉哥哥?他笑了,真想捶自己幾下。
黎育岷大步跨進屋里,看見童心夾著菜梗的手停在半空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盯在他臉上,一瞬也不瞬。
紫裳沖著她大喊大叫,一把搶過她的筷子,“小姐,這粥都焦了,你怎么吞得進去?這哪里是菜啊,根本沒煮熟嘛,天吶、天吶,小姐這過的是什么日子啊,你等等,我馬上和紫衣去給你張羅吃的!
紫裳急匆匆跑掉,紫衣搖頭跟在她身后,對著屋外的婆婆講幾句話、把門關上,留下兩夫妻相對望。
說不清楚的感覺在他們心中流轉,童心覺得自己像只被甩上岸的魚,無力地張著口喘息,痛苦在胸口燒出一片巨大的空虛,莫名的眼淚慢慢自眼角溢出。
他還是找來了,是來要求她實現和離的承諾的吧?!
可……三個月還沒到,他急什么?
這樣一想,眼眶倏地泛紅,該死的卓姑娘又在她眼前張牙舞爪,明知道她不是問題中心,可女人在感情里頭失利,就會不理智地把問題全歸到另一個女人身上。
卓玉禾有這么好嗎?好到他天涯海角也要把自己給挖出來,逼她將和離一事辦妥,好到他丟下忙碌的朝事,四處尋找前妻?
其實,那種溫良賢淑的模樣,她也可以試著裝一裝,那陣子,她不是裝得很好,還贏得許多夫人贊譽。
“童心!
在一句飽含濃烈思念的叫喚之后,她被他抱進懷里,黎育岷沒有說話,只有起伏不定的胸口,傾訴著對她的綿綿愛意和無盡相思。
他想她、念她,在無數個星稀月沉的夜里,他沒辦法定下心辦差,成天渾渾噩噩、無法自已,他知道放手對她才是最好,可那縷剪不斷的情絲將他緊緊束縛,春蠶到死絲方盡,絲不盡、人不死,情便難了。
童心怔住了,她應該推開他的,應該用伶俐口舌狠狠罵他一頓,應該讓余婆婆拿掃帚把他趕出去……應該做的事很多,可她一件都做不了……
因為他的懷抱太溫暖,他的叫喚太纏綿,因為在他懷里,那些個思思念念的日子又回到眼前。
沒出息!
自從嫁給他之后,她一天變得比一天更沒出息,常勝將軍呢?鐵血娘子呢?那個童心跑到哪里去啊?
閉上雙眼,她縱容自己。
好吧,一下子,一下下就好……
他們在彼此身上尋找到短暫慰藉,如果可以,童心不介意自欺欺人,但是……好抱歉,雖然她變得沒出息,但骨氣還在。
她強迫自己推開他,強迫自己退后一步,強迫自己仰起頭,維持最后的驕傲。
“和離……”她才開口,便讓他快一步把話給搶過去。
“假的!”他急道。
和離是假的?怎么可能,那天他說得那樣斬釘截鐵。
“卓姑娘……”
“假的!”他又搶話。
卓姑娘也是假的?天底下的事情都這么容易嗎?一句假的就全數抹平,難道是皇帝給他施加壓力,逼得他不能舍棄前妻?
忍不住生氣,她冷冷諷刺,“道是無晴卻有‘情’。”
“假的!
“都是假的,那么什么是真的?”
“我愛你,是真的!我想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是真的!我嫉妒那個不曉得從哪里冒出來的玉哥哥,是真的!我生氣你什么事都瞞著我,是真的!我計較在你心里,許多人比我還重要,是真的!”他想也不想便一大串話沖出口。
童心被繞暈了,傻傻的問:“你在說什么?”
他緩緩吐口氣,拉過她坐在自己膝上,環住她的腰,像過去那樣,可她不肯,想抽身,他卻在她耳邊低語——
“不要生氣、乖乖坐好,我把事情從頭到尾、清清楚楚說一遍給你聽。”
那口氣像在哄騙三歲小孩,可她被哄了,因為他眼底的陰霾,以及他口氣里掩也掩不住的無奈。
低下頭,她妥協。
他從為了把紫衣找回來、照顧她三餐開始講起,進而發現品味軒是她的產業、賣身葬父的秋棠到丫頭們口中的玉哥哥讓他嫉妒成狂,解釋得清楚透澈。
他說:“我不知道逼你將就對你是這么辛苦的事,我認真相信那個玉哥哥比起我更適合你,我認定自己退開后,你便能從燕雀恢復成鴻鵠。
“如果我不是那個可以成就你幸福的男人,何妨讓位?讓一個能愛你護你顧你的男子站到你身邊。也許初初我會不舍、會心疼,也許會痛徹心肺,但我能在遠方看著你、聽著你,知道你過得幸福愜意。
“有必要的時候,我還可以暗地里幫你一把,若是那位玉哥哥心胸夠寬大,也許我們能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等十年、二十年過去,你會明白,幸而當年沒跟了黎育岷那樣一個男人,否則自己真會變成貧乏無知的老婦人,然后在想起我時,帶著一縷想念,而不是遺慨憎厭。
“童心,我不想成為你的怨恨,我想成為你心心念念、難以割舍的男子。是的,因為喜歡了、愛上了,我便開始在意起自己在你心底的模樣!
他的話動聽更動人心,她定定望著他憔悴的臉,心酸得想掉淚。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嗎?原來他把她放在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上嗎?心,軟了,那些日子里的怨恨在瞬間消弭。
她低下頭,微微離開他的擁抱,不怨了、不恨了,原諒幾乎是在他那番話的開頭同時發生。
再度把她擁進懷里,她才離開一下下,他便開始覺得空虛,輕輕磨蹭她的頭發,輕輕撫著她背脊,不管是哪里,都是他曾經親昵過的地方。
“可是我漏算了一點!彼穆曇粼谒^頂上輕喃,長嘆。
“哪一點?”她情不自禁地接下他的話。
“我沒想到離開你會痛不欲生,我以為只需要幾年時間來遺忘,我便可以生龍活虎、順利過日子。
“但是……不行,我發狂的嫉妒著,發狂地想把你的玉哥哥揪出來,明里暗里狠狠修理一頓,可是,我又舍不得你因為他而心疼。我左右為難、我矛盾不已,我經常在夜里爛醉如泥,直到齊靳那番話把我徹底打醒……”
緊接著,他說出齊靳對自己的冷嘲熱諷,說他對自己的滿眼鄙夷,說他的當頭棒喝、醍醐灌頂,然后一再強調,他們不是朋友,如果不是育清愛上齊靳、非要他不行,他絕對會棒打鴛鴦。
聽著,童心在他懷里笑了,那位平西大將軍對待一個哀傷的舅爺還真狠心。
“我慌了,如果玉哥哥是那種爛人,我怎么能夠把你托付給他?我自詡聰明才智,怎么幾個丫頭的話就讓我相信了?相信那個男人會比我對你更好。
“如果你被騙了呢?如果他靠一張漂亮的臉孔、一副好口才和幾分舊情,讓你相信他,然后欺凌你呢?
“一幕幕的想象在我腦中不斷盤桓,我驚嚇不已,只好硬著頭皮找上岳父。童心,你又騙我一次,你根本沒有回童家……”
童心輕嘆,是啊,還以為不欺騙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卻沒想到說謊成了習性,一個不小心,她又對他說謊。
“我害怕,怕爹娘為我擔心,童允的事才落幕,下人要整頓、管事要整頓,爹娘夠忙的了,我幫不上手已經很不孝,怎么還能讓他們為我的事堵心?何況我也害怕……”她停下聲音,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