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
該是封爵賞地的歡喜時刻,然而此時卻噤若寒蟬,龍座上的皇上瞇起了精戾眸子,瞬也不瞬地瞪著跪在丹墀下的宇文歡。
約莫一刻鐘前,邊關大軍班師回朝面見,他正龍心大悅,準備在宇文歡屢建奇功之下送他一份大禮,順便把公主下嫁,豈料他都還沒開口加封,他便搶詞說要辭官。
因為,他瞎了一只眼,不能再任武官一職。
瞎?就不信真是瞎了!
“宇文歡,抬起頭來!边^了半晌,皇上松開咬到發酸的牙,開口了。
他抬眼,黑色皮制眼罩遮住左眼,兩邊細繩在腦后系上。
“來人,拉下眼罩!
宇文歡倒也不反抗,任著皇上身旁的太監上前拉掉眼罩,眼罩一落,那向來妖邪奪目的眸竟是一片血肉模糊,殿上立時發出陣陣抽氣聲。
皇上見狀,再喊,“宣馬御醫!”
言下之意,就算真是瞎了,也得要御醫在場作證就是了。
一會兒,馬御醫從太醫館急忙趕來,遵命查看宇文歡的傷勢后,搖頭重嘆口氣,回身道:“皇上,這眼是被穿火箭所傷,箭頭有火有毒。能讓毒性不蔓延,保住鎮遠侯的性命已屬不易,這一只眼……怕是難見天日了!
“真是如此?!”皇上扼腕得要死,卻也松了口氣。
宇文歡手上掌軍令,兵權集身,麾下將領莫不對他佩服再三,就怕他日他心生造反之意,會將皇宮當瓦刺大營一樣鏟平!所以他想將公主下嫁,以聯姻籠絡其心。
如今釋了他兵權,之于自己,不必再煩憂有頭猛獅時時虎視眈眈,但失去這戰無不勝的大將,他也難舍啊。
“請皇上準許。”系回眼罩,宇文歡拱拳請托。
“就算你真瞎了只限,不任官職,可也是侯爺,公主……”
“皇上,臣欲辭官,侯爺之位可世襲胞弟,且臣在邊關時,曾聽一名邊關大夫提起,江南杭州有個神醫叫神機,其醫術猶若華佗再世。臣想尋那神醫醫治臣的眼,也許還有那么一線生機,若遲了……”言下之意,就不必多說了。
皇上聞言,攢眉沉思了半晌,最終,勉為其難地答允!坝钗臍g聽封!撤五軍總都督兼鎮遠將軍、鎮遠侯,世襲之位交與胞弟,然其功輝煌,改封護國公,賜府邸一座,黃金萬兩……”
嘩啦嘩啦念了一大串。
宇文歡聞言,眉頭緊蹙,暗惱皇上竟還在打他的主意,替他預留后路……也罷,這趟下江南,他永不回頭了。
早就料想到皇上還有這一步棋,但只要他肯隱居山林,從此斷絕音訊,還怕躲不過皇上?
思及此,唇角不由微勾。
這下子,他終于可以放下肩上重擔和娘的承諾,帶著幸兒遠離京師,雙宿雙飛了……
他的幸兒。∠肫鹚,他又是心憐又是笑。
。
五更天,外頭天色微亮,床上的男人又是一夜未眠。
宇文歡倚在床柱上閉目養神,床內側躺了個嬌軟人兒,兩人十指交扣,同床同被而睡,無夫妻之名亦無夫妻之實。
垂眼看著她睡得酣甜的模樣,唇角淡淡掀起,然,他卻無勇氣再向前一步,想起臨離開京師之前無咎說過的話,惱意立時浮現在眸——
“帶著!睙o咎塞了樣東西在他手里。
天色昏亮,寒風凍骨,京師熱鬧街衢此時卻是蕭索,蓄意挑這個時候出發,是想要避開閑雜人等,包括皇上的眼線,所以早早便要慶兒護送幸兒去渡口。
下江南的陣容看似盛大,但實際上隨行的皆是一些賣契終止,準備返鄉的下人。
“什么東西?”他看了眼,身形一震,眸中閃過數種復雜的情緒。“你給我這個做什么?”喉頭像是被扣住,聲音粗啞得很。
“還問?”狹長美目很曖昧地眨了兩下。“喏,算是臨行前哥哥送你的好東西,你就收下吧!
“你……混帳!”他難得話不成句,臉色轉為暴紅,神色飄忽!罢l要帶這種東西?你腦袋里頭到底是在想什么?!”
淫書!居然塞淫書給他!而且還是袖珍版,圖文并茂的淫書!
“欸?我在想什么你不知道嗎?”無咎一臉無辜,走近他,拍了拍他說:“哥哥我擔心你啊,你這小子對男女情事一知半解,我好擔心屆時臨陣敗退下來,會傷了你的自信心!
“你又知道我一知半解了?!”吼了聲,查覺周遭的下人目光疑惑,他忙壓低嗓音,“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書,你自個兒看!”
“唉,我打你七歲就守在你身邊,你干過什么事我會不知道?”無咎搖搖頭,又把書塞回給他。“幸丫頭的身子不好,要是連你都不上手,洞房花燭夜會很累的,收下吧!
“她那破爛身子怎么洞房。 甭曇粢婚_,下人的視線又丟來,他又氣又惱又窘!澳憬o我收、回、去!”
就算他不諳此事,也還不至于無知到必須借助淫書的地步!
“她的身子總會轉好,屆時你等在江南落地生根,可找不到這么棒的珍本嘍!睙o咎一臉可惜,嘖了數聲!皼r且,江南之行你倆必定要同房,慎防鬼差找上門,而你……可要辛苦了!
“不勞你費心!彼吡寺,欲駕馬離去。
“路上小心,若有什么麻煩事,喊我一聲便是,哪怕是千里之外,我也會為你飛去!泵滥坑翜貪。
宇文歡瞅了他一眼!拔易吡!闭l都知道無咎是他的貼侍,讓他留在府里,才不會被皇上的爪牙發現他極有可能不再回京師。
這一路下江南,其中最最艱辛的事果真被無咎那混帳給料中了。
投宿客棧,兩人必是同房,省得他顧不及她,然而兩人共宿一房,對他而言,真是莫大的苦難。
她檀發如瀑般滑落香腮,襯得那張小臉更加引人心憐,仔細瞧她五官,眉兒彎彎,菱唇彎彎,是張天生帶笑的臉,小鼻挺直,卻不若他如刀形那般立體,談不上是美人胚子,但是只要她一笑,整個空間的氛圍都會在瞬間改變,那無垢出塵的笑,讓人感到舒服且心生向往。
視線再往下,瞥見她微啟的襟口,他立即轉開眼,連帶扯動了右手。右手教她給扣得死緊,約莫一個時辰前,還是擺在她胸口上的,簡直是快要把他給搞瘋了!可這丫頭睡得舒服,壓根不知道他掙扎得有多痛苦。
瞪著,卻見那濃密的卷翹長睫顫了兩下后微微掀開,姿態之美,就像是一朵正輕緩綻放的雅蓮,乍醒的水眸傻呼呼的。但一瞧見他。立即勾唇笑得又甜又羞澀,嬌軟嚷了聲,“歡哥哥。”
天,他是被折磨至死也甘心了。
“歡哥哥?疼嗎?疼得無法入睡嗎?”她微趄身,伸手輕撫他戴著眼罩的眼,檀發滑落她只著單衣的單薄身軀,宇文歡震了下,目光立即調開,供她取暖的大手也一并退出她軟似無骨的小手。
“快點起身吧,已經到杭州了!彼叩酱巴猓⑼崎_窗,讓窗外冷風灌進他裝滿邪思的腦袋,卻又怕冷著她,趕緊關上說:“我去要小二準備早飯,你趕緊起身打點!
“喔!彼齾葏然卮穑暰落在一晚被烘得極暖的小手,唇角笑意微澀。
歡哥哥的眼無端端地傷著了,她沒瞧見傷口,但聽慶哥哥說,那只眼是救不回了。慶哥哥嘆氣嘆得嚴重,一臉悲傷,而她追問無咎哥哥,卻探不出口風。
她知道他們都在瞞她,瞞她做什么呢?就算他們都不說,她也不難猜到細節,她心里很明白,一切都是為了她。
大伙都以為她昏昏沉沉入睡,但她常常是半夢半醒,聽見了一些,看見了一些,大抵也拼湊得出一些……心好痛啊,卻不能讓歡哥哥發現,歡哥哥喜歡她笑,那么,她就為他笑吧。
這一路下江南,身邊隨行的下人一一返鄉,最終只剩下她和歡哥哥,以為這會兒可是真自由了,可以無拘無束地和歡哥哥相處,豈料他卻像是極厭惡與她獨處似的。
為什么呢?若真討厭她,在邊關時,為何要親她?
唉,若是無咎哥哥在的話就好了。
*
西湖一鏡天開,杭城樓宇林立,近挹翠浪,遙指青空。
搭畫舫游西湖,實在是人生一大享受,但若是挑錯時節,可是非人的煎熬。
幸兒抓緊身上的狐裘披風,彎彎水眸被迎面的風給刮得瞇成一線,粉頰被湖上薄霧凍出了一層霜。
“很冷嗎?”宇文歡覆手輕挲著她快要凍壞的小手。
“還好!蓖低档亍⑼低档匕涯槻剡M他的懷里。
宇文歡原想要拉開些許距離,但想別她冷得難受,又不舍將她拉開,反將她轉身圈入懷里,以背擋住強勁風勢!霸偃桃幌拢涂斓搅。”
“歡哥哥,咱們下回初夏時再來!睂脮r,湖面涼氣肯定爽快。
“你愛什么時候來,咱們就什么時候來!彼p聲答允。
“真的?”水眸晶亮亮的。
“嗯!彼愿┫律,在她耳邊輕喃,溫熱的氣息烘暖了她的耳,燒燙著她略顯冰冷僵硬的身子。
宇文歡拉起她毛絨絨的銀邊狐毛帽,半掩她半凍的顏面,厚實大掌依舊包覆著她的,幸兒甚至可以感覺到背上遞來他平實的心跳。
過了半晌——“歡哥哥,你討厭幸兒嗎?”她脫口問。
很明顯的,身后男人僵住了,風呼嘯而過,枯葉滿天飛,畫舫已靠岸。
“爺兒,到了,上了渡口,可以同人雇輛馬車,到了靈竺道往上走就是天竺香市,步行上山,別有一番風趣!贝蚶事曊f著,目光倒是很謹慎地望著腳底那一塊,死也不抬眼。
方才不小心偷瞥了姑娘一下,就被這尊貴的俊爺兒瞪了一眼,那一眼看似平靜,但不知為何卻教他通體生寒,懼意陡生。
“多謝!庇钗臍g給了賞銀,隨即將幸兒打橫抱起。
“哇!”沒預警地,教幸兒嚇得低叫出口,雙手趕緊攀緊他的頸項!皻g哥哥,好多人都在瞧呢!”
渡口人多,一雙雙好奇的目光朝她身上丟來,還真是有點羞呢!
“就由他們去看吧!弊呱习,他才緩緩放她落地!白甙伞!
“嗯!彼郧傻厝嗡麪恐,上了馬車,手還是緊覆著。
西湖,三面云山,有著幽寧的林泉、深邃的洞壑、崔巍的巖峰,還有不少讓人津津樂道的神話,而入冬后的天竺山,薄霧縈回,難觀其真實景致,卻因山上佛寺眾多而引人入勝。
坐在馬車里,隔著翻飛的紗簾睇向外頭,遠看峰巒嵯峨、古樹參天,近看山骨玲瓏、老藤攀巖,一派仙靈氣象。
“歡哥哥,咱們要上哪兒呢?”她雀躍極了,早就忘了先前在畫舫上問他的事。
“咱們由天竺香市上蓮花峰,那兒有不少佛寺,去走走,可好?”看她喜孜孜的,笑意也跟著抹上唇角。
在邊關他曾私下再細問過那大夫,得知他的師父就在下天竺寺附近,只要到下天竺寺問人,肯定找得著。
思肘著,唇角笑意更濃,恍若幸兒的康復之日已至。
“好啊好。 彼Φ萌缫估锏囊惠攺澰,清綻月華。
宇文歡看著,目光不自覺的柔,這柔情是他完全的付出和甘愿的相隨,手不自覺地握得更緊了。
“歡哥哥?”感覺小手被握得發疼,她疑惑地回眼,卻不經意瞧見他眸底的柔情,深藏的雀躍!皻g哥哥,你也很開心嗎?開心是好事,但是你握得我的手好疼啊!彼σ饕鞯氐,嘴里說疼,神情卻探不出究竟。
“是嗎?”他趕緊松開手。
“我說笑的!彼凰,她堂而皇之地反客為主,小手疊覆著他的,擱在她的腿上。
這下宇文歡縮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瞪著她偶爾調皮的舉措,感受小手的微溫,化為暖泉滑流入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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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靈竺道,兩人下了馬車。
茶樓酒館旗幟招搖遮天,兩旁臨時攤販林立,工藝品、土特產均云集于此。
幸兒驚喜得又跳又叫,像是那年逛市集的十二歲娃。
“歡哥哥,你瞧你瞧!”她抓著宇文歡向前疾走,纖指忙透了,一會兒指東,一會兒指西,看得眼花撩亂。
“姑娘,咱們這兒有胭脂簪珥、牙尺剪刀,只要姑娘家用得著的,全都有!”那頭有人吆喝著。
她好奇地湊上前瞧了一眼。
“姑娘,眼前佛寺香火鼎盛,香客如云,我這攤子里經典木魚、牙兒嬉具,無缺無不集,你瞧瞧!”對面又有人熱情的喊。
“這是什么?”她走到攤前,抓起一綹紅線。
“姑娘,你可真識貨,那是紅線,月下老人牽紅線,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聽過沒?”小販見她笑得甜美,跟著朗笑!吧缴嫌凶,若是到那走一遭,再將這紅線帶回,與相愛之人將紅線互系在兩人小指上,兩人可以情定三生呢!
“真的?”三生啊?真好。
魂魄像是被這稀奇古怪的紅線給勾走了,直到不自覺松脫的小手被交扣反拉,她才回過神。
“歡哥哥……”臉有點臭唷。
宇文歡瞇起黑眸,惱極她放開他的手。既是她主動牽著,就該負起責任,怎能被這些玩意兒勾住心思后就拋他于不顧?
在她眼里,這些玩意兒難道比他重要?!
“我可以買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哼!焙邭w哼,他還是掏出了幾文錢給她。
她喜孜孜地收下紅線,回頭看著他,發現他臉色奇臭無比!皻g哥哥,咱們先參佛,下山再逛,好嗎?”她討好地說。
“哼。”
“歡哥哥,咱們要往哪兒走。俊边@兒南來北往,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她得要大聲吼,才不教聲音被隱沒。
“哎呀~~”見他不理,她故意來個假摔跤,誰知腳下真是一滑,眼看著——沒事、沒事的,她的歡哥哥是天下無敵,會救她的。
愛嬌地環住他的頸項,讓他將她抱起,就像那年逛市集般,讓她坐在他的臂上,可以看得很遠很高。
只是……“歡哥哥,我今年十八了!
“然后呢?”
“不小了!焙枚嗳硕荚诳。
“是嗎?我倒覺得你長了腦子卻沒長身子!焙褪䴕q那年相比,實在沒長大太多,他想,許是她自幼病體所致,所以她看起來也比同年的姑娘還要稚氣青澀多了,若說她已十八,沒人會信的。
“歡哥哥——”她扁嘴抗議。
“哈哈哈!”見她扁嘴,又見圣地在望,他難得好心情地笑出聲。
幸兒傻眼地瞅著他,差點被那口閃亮白牙給閃瞎了眼。哇!原來歡哥哥開懷大笑時,是如此地俊朗英颯啊!
好吧,看在這份上,她就讓他欺著吧,若能讓歡哥哥天天這么笑,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