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得意的楊梓軒領著一群人和兩頂轎子,神采飛揚地來到楊梓燁的宅子。
通過童試后,楊梓燁到府學授業,在附近賃下一處宅子,宅子不大,只有二進屋,但比起學舍的環境要好得多了。
昨夜那場大火只燒掉楊梓燁住的兩間房,其他部分未受波及,院子里有棵樹燒掉大半,空氣里還彌漫著淡淡的焦炭味。
大門半掩,楊梓軒二話不說帶人闖進去,他左右瞧一眼,選擇東邊的屋子。
鐵心守在屋外,司徒不語坐在小凳子上面,輕搖扇子,慢慢掮著藥爐,陣陣白煙從藥罐里竄出來,濃濃的苦味散播,楊梓軒嫌棄地捂鼻皺眉。
待轎夫放下轎子,楊梓軒不多看鐵心和司徒老人一眼,直接下令,“去把二少爺給帶出來!
“是!彼拿叶曄蚯。
鐵心也上前,他們向右,鐵心便往左跨一步,他們向左,鐵心便往右移,有人按捺不住,伸手朝鐵心推去,沒想到鐵心輕輕揚手,根本沒有人看清楚他有沒有動,就聽見“啊啊”兩聲慘叫,下一瞬,兩人的身子騰空,在半空劃出兩道弧線后雙雙墜地。
“唉呦、唉呦……”呻吟聲起,兩個人痛得在地上打滾。
丟臉!楊梓軒朝兩人身上猛踢幾腳,指著鐵心的鼻子罵道:“哪里來的狗奴才,還不讓開!這里是楊家的地盤,不容你放肆!”
鐵心面無表情,依舊雙手橫胸擋在門前,好像他的叫喊只是路邊狗吠。
“你聾了嗎?我叫你讓開!”不高的楊梓軒像個小丑,在高大的鐵心面前又吼又叫,卻連根手指頭都不敢碰到他。
那副樣子很蠢,蠢得“冰人鐵”忍不住掀起唇角,掀起清清楚楚的輕賤鄙夷,就算楊梓軒是個沒腦袋的白癡也發現了。
他天性自卑,從小被楊梓燁這個低三下四的庶子給比得抬不起頭,對別人的眼光極其敏銳,這會兒連個守門的粗漢都敢用這種目光看他,他完全無法忍受,他氣急敗壞、暴跳如雷,扯起喉嚨大叫,“來人,打死這個狗奴才!”
主子有令,轎夫、府衛等所有人全朝鐵心圍過來。
司徒不語繼續扇著藥爐,輕飄飄地丟出一句話,“仔細些,別弄翻我的藥!
“好。”鐵心淡淡地掃一眼幾個人,倏地,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寒意。
這時,站在鐵心左后方的家丁從腰間抽出匕首,趁機往鐵心的后腰捅去,可是鐵心的背后像長了眼睛,一個閃身,偷襲失敗,匕首轉眼間就落入鐵心手中。
鐵心抓著匕首對著楊梓軒比劃比劃,接著瞄準方向。
像是意識到什么,楊梓軒快步退到轎邊,看到鐵心突地對自己露齒一笑,瞬間逼出他全身寒意,他倒抽口氣,身子僵硬。
咻地,那柄匕首穿過楊梓軒的衣袖,把他釘在轎邊。
楊梓軒放聲大叫,嗓子尖細、語調高揚,像個發瘋的女人,他的臉色鐵青,尖叫聲伴隨轎夫和家丁的倒地呻吟,一時間,宅子里熱鬧非凡。
轎子里的閻氏再也按捺不住,從昨兒個夜里大火后,她就在等著阿楚回府報訊,可是已經過午,還沒有半點音訊傳來,她才決定親自過來看看。
本是件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事,不管楊梓燁是傷是死,把人一抬塞進轎子里,有什么事回府再說,誰知她在轎子里等了老半天,沒等到楊梓燁的人或尸體,卻聽到兒子的尖叫。
一把掀開轎簾下轎,定眼望去,看見兒子和府丁轎夫的慘狀,她蛾眉微蹙,心頭一驚。
這是碰到高人了?
看看老人,再看看壯漢,閻氏鎮定心神,款款移步走向司徒不語!袄先思,我是梓燁的嫡母,聽聞昨夜此處發生大火,與梓燁的兄長同來探望,還望老人家原宥小兒心急,若有冒犯之處,諸多包容!彼f得客客氣氣,每句話都讓人無從挑剔。
司徒不語放下扇子,抬頭望向閻氏。
她雙眼黑白分明、銳利有神,山根高聳,顴骨微凸,眉尾眼角往上揚,是個嫉妒心、好勝心皆強的女人,難怪連楊老爺子這個老江湖也會在她手中落敗。
家里有這么一尊菩薩,日子是好是壞,很難說。
不與她虛與委蛇,司徒不語直接道:“如果你們是來探望的,可以,我讓人帶你們進去看看,若是來抬人的,恕老夫不能允許。”
楊梓軒拔掉匕首,發覺自己毫發無傷后,他緩過氣來,沖到司徒不語跟前,趾高氣揚的吼回去,“楊梓燁是我楊家的人,我要抬、要看,還需要你一個外人允許?”
司徒不語擅長看相,他看人不辨美丑,只察五官。
楊梓軒貌似斯文風流,但眼神游離、氣散不聚,似醉似醒、意志不堅定,再加上性情暴躁、豺心狼行分明是個短命之相,楊家要是真交到他手里,怕是要斷根了。
“楊梓燁傷得很重,現在挪動他等于要他的命,若你們非要搬動他,可以,叫楊耀華過來,只要他親口告訴我,是他同意妻子、嫡子來謀殺庶子,我就同意你們把人帶走!彼就讲徽Z似笑非笑的望著閻氏。
閻氏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難看得緊。
她最在意名聲了,若是這種誅心之論往外傳,她多年經營的聲望定會蕩然無存,她強壓怒氣,擠出一絲笑容,緩言道:“老先生,您言重了,梓燁是我的兒子,我豈有害他之理?不過我倒是想厘清您是何方人物,能插手楊府的家務事?”
“夫人當真拿梓燁當兒子看待?若是如此,這十幾年來,梓燁怎么會不斷受人暗算?是你這個當娘的不盡心,還是梓燁命太壞?至于我是‘何方人物’,這實在很難定義,不過沒有我這個‘何方人物’,恐怕他早已經被害死無數次!
他銳利的目光看得閻氏無所遁形,她胸口起伏不定,藏在袖里的拳頭握得死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原來是他在壞事?難怪小賤種能夠一次次平安無事。
“敢問老先生名諱?”她咬牙切齒卻又要保持端莊溫柔,一整個不協調啊。
“老夫司徒不語。”他微哂,捻捻雪白的長胡子。
他知道,閻氏到處探聽自己,盼他能出手治愈她的不孕之癥,那病癥難醫嗎?不難,不過對于咎由自取的病,他向來是不出手的。
閻氏聽見他的名字,果然震驚得無法呼吸,他竟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醫?多年來她到處查訪未果,沒想到她花盡心思不得見,楊梓燁卻能結識這位奇人?
梓軒出生時難產,她傷了身子,不能行夫妻之事,面對婆婆的壓力,她不能不四處搜羅美女給丈夫暖床。
照例,她會用一碗絕子湯斷了那些女人的妄想,沒想到那年她招來的柳氏竟是個白眼狼,對自己百依百順、極盡奉承,待她放下心防時,以彼之道還治彼身,那碗湯入了她的腹。
如果她能找到神醫替自己醫治,生下第二、第三個兒子,哪輪得到楊梓燁受公婆重視?
深吸氣,吞下忿忿不平,暗氏低聲道:“既然先生不讓我們把人接走,我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梓燁?”
“這倒沒問題,只不過夫人還是小心些,別嚇壞了!
屋里,小茱聽見閻氏的話,轉身翻起櫥柜上的瓶瓶罐罐,找到薄荷油之后,往眼睛底下抹去,兩顆眼睛迅速轉紅,做完前置工作,她直覺要往外跑。
梓燁即時抓住她,不解的問:“你要做什么?”
“我是你的婢女啊,我出去哭幾聲,讓他們知道你的傷有多重,他們就不會硬要進來看你!彼幻嬲f,眼淚撲較蔌的直往下掉,吼,薄荷油純度很高!
他不禁失笑,指指自己的手和臉。“這么厲害的人皮,是司徒爺爺花大把功夫熬夜做出來的,不在看官面前亮亮相,豈不辜負他一番心意?”
“可是我擦都擦了,哭個幾聲更顯真實。”小茱也不想浪費自己的眼淚。
“傻瓜,楊梓軒在外頭呢,余二姑娘!
噢對,她都忘了,害羞一笑,眼淚翻下,嘶——夭壽涼。
梓燁心疼地揉揉她的頭,道:“你是對的,要是有人嚎幾聲,他們會更相信。阿楚,去擦兩下,哭用力一點,爺有賞!”
哭?他是大男人耶,而且童二姑娘眼睛紅成那樣,眼淚像不要錢似的猛掉,肯定痛得不得了,可不可以不要?阿楚為難的看著自家主子,卻換來抿唇一瞪,他馬上拿起薄荷油,咬牙往眼睛抹去……真的真的沒騙人,是夭壽涼,還沒喘口氣,眼淚就催出來了。
梓燁指指衣柜,小茱連忙躲進去,才藏好,就聽見阿楚放聲大哭——
“大夫、大夫,我家少爺又昏過去了……”
溫和的童興被惹火了,他從沒這樣發過脾氣,啪的一聲,他把兩千兩銀票往桌上用力一拍,吼道:“把銀票拿回去給楊公子,告訴他,童家不賣女兒!”
兩千兩不行、兩萬兩也不行,三個女兒都是他的寶貝、他的命,誰也別想把她們帶走。
“爹,都說了不是賣身銀,這是工錢、工錢啦!楊公子在京城開鋪子,需要會算帳的管事,我算數不是很厲害嗎?他得借用我的長才!毙≤锱忉。
“話是這么說,但外頭的人會怎么看?誰會相信一個小丫頭是管事,他們定會說你是賣身奴婢!毕胍呐畠?再好聽的話都不會通!
“外人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過得好不好,就像叔叔一家,都認為咱們每天瞎折騰,日子過得既辛苦又拮據,可事實如何咱們都知道的呀!”
“這是兩碼子事,再過兩年你就該說親了,若是曾經為奴、為婢,能說到什么好親事?不行,沒有什么事比你的后半輩子更重要!蓖d非常堅持。
張氏也固執!斑@件事我同意你爹,小茱,我知道你心野,知道有更大的買賣可以做就心動,可你別忘記自己是個丫頭,不是小伙子,任憑你再能耐,日后都要嫁到別人家里當媳婦,千萬別把心眼養大了,到時啥男人都瞧不上眼,可是要苦上一輩子。”
“爹、娘,我還小呢,談親事還太早,可楊大哥的事迫在眉睫,您瞧,他家嫡母連放火燒人都干得出來,倘若他因此死于非命,而我們能幫忙卻不相助,爹,您心里不難受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好心有好報,我想給您和娘添壽,給咱們家添福,我還想娘給我們生個弟弟,您就讓我去吧!毙≤镏鞴ジ赣H的善良,扯著父親的衣袖,整個人往他懷里鉆。
二女兒撒嬌耍賴的模樣讓童興既心疼又無奈,他的口氣放軟了一些,“不是爹心狠,爹也覺得楊公子處境辛苦,想多幫幫他,只不過你雖然比別人家的丫頭聰明伶俐,可再能耐終究是個丫頭,能幫楊公子多大的忙?你就乖乖待在家里好好跟著你娘學持家,現在家里景況好了,你也定下心來,學學針線……”
小茱講到嗓子都啞了,爹娘還是跟盤石似的移轉不動,她心急,連忙用眼神向姊姊妹妹示意,可是見她們馬上低下頭,她就知道她們的態度了,急得直跺腳。
小瑜和小柔在這件事情上是站在爹娘那邊的,古代女人謹守本分,這是改也改不掉的觀念。
叩叩,門響兩聲,童家一屋子人齊轉頭,小茱失笑,有人等得不耐煩了,她放開拉著父親的手,上前開門。
門外,楊梓燁沖著她笑,低聲道:“交給我!彼麃淼綇d里,與童家雙親問安后,說:“童叔父、童嬸娘,我想與你們私底下談談,可以嗎?”
小茱不知道梓燁要和爹娘說什么,但她有不少事要交代姊姊和妹妹,她拉著兩人回到房里,翻箱倒柜的,把吳倎財送來的書籍按照難易程度標上阿拉伯數字。
學習一年多,小柔幾位數的加減都沒問題了,小瑜的九九乘法也運用自如,簡單的計算已經難不倒她們。
“姊、小柔,這些書是吳大哥送給咱們的,多是為著應付科考而用,咱們女子讀讀可以,卻不需要太鉆研,把自己弄得太迂腐也非好事。這幾冊話本是我在市集上買回來的,你們倒是可以看看,我已經看過了,挺有意思的。”
小茱沒說實話,那幾冊話本其實是她寫的小說,故事簡單,目的清楚,重點在于思想贏輸,她希望能夠淡化古代女人從一而終、委屈求全、忍辱負重的觀念,希望她們認同獨立自主,強化對命運積極爭取的想法。
聽著二姊的交代,小柔鼻頭一酸,眼眶跟著紅了。
小茱心疼地摟摟她,說:“別這樣,有機會的話,你可以跟吳大哥進京看我,我也會經常捎信回來,對了,你得花點時間讀書,千萬別貪懶,文字這種東西,你不理它、它也不會理你,幾天不讀就會慢慢淡忘,可別我千辛萬苦寫信回來,你卻看不懂我寫些什么。”
“二姊說得我好像懶惰蟲似的!
小茱掐掐她的小臉,笑道:“誰說我們家小柔是懶惰蟲,明明就是愛哭蟲!
她這一說,小柔兩顆眼淚啪地掉下來,她撅起嘴!拔议_始不喜歡楊大哥了,,誰讓他跟我搶二姊!
“孩子氣!”小瑜握握小柔的手,對小茱說道:“前些個日子,我在書里讀到一句話,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那時候我心里就想,我們家小茱雖然是個女子,卻有著鴻鵠大志,你和我們不一樣,不會甘于平凡生活的,只是沒想到你會這么快離開家。
“我看得出來楊大哥是個有能耐的好人,定會給你展翅機會,你要把握、努力學習,更別忘記好好照顧自己,如果在外頭過不下去了就回家,千萬別怕丟臉,就像你常說的,何必在乎別人的眼光,自己過得快活才重要!
小茱滿臉笑意地望著姊姊,這才叫做天生的貴女,才讀多久的書,通身上下的氣派都與過去截然不同,若是讓姊姊出生在貴族世家,京城哪還有閻欣瑤可以混的地方?
“我知道的,家是我永遠的避風港!毙≤锏。
小瑜點點頭,掌心貼上她的臉,溫柔的道:“沒錯,家是你的避風港、你的安全窩,累了就回來歇一歇,難受了就回來吐吐苦水,爹娘和姊姊妹妹都在這里候著你!
看著小瑜溫柔的笑臉,小茱心甜了,這就是家人啊,前幾輩子的自己到底都在干什么?
只迫切推展自己的人生,竟忽略身邊這么可愛的家人,她真是個大傻瓜!
勾住姊姊、摟住妹妹,三顆小小的頭顱靠在一塊兒,她們嘻嘻笑著,卻也為即將到來的分離哀愁著。
“姊,爹始終記得對爺爺的承諾,老是對二房心存罪惡感,我想,咱們該幫幫二房!毙≤锏。
“我反對!他們對我們又不好,我們為什么要幫他們?況且二姊,是你自己說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小柔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小瑜也不明白二妹怎么會突然提起這件事?
“這不是為二房做的,是為爹做的,為著讓爹心里好受些,別老是覺得對二房有所虧欠,你們想想,現在是二房誤以為咱們日子艱難才沒理會,倘若他們曉得養雞場是我們家的,又知道我們有幾百畝地和莊子,猜猜他們會怎么做?”
“那還用猜,肯定是獅子大開口!睂Χ啃¤に闶强赐赋毫。
“沒錯,爹爹心里愧疚,若叔叔向爹爹要求,依爹的性子肯定會伸出援手,至于娘,再賢德不過,就算不滿意,可是見爹爹難受,肯定會一步,這樣總有一天咱們大房的東西都會被二房蠶食鯨吞,所以爹心里的那個洞,咱們得幫著補起來,只要爹爹不感到罪惡,就不會讓人予取予求!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與江夫子談定了,先繳交一年的束修與食宿,我想讓大海去學堂里念書,大海心地寬厚、懂得感恩,和咱們家也親密些,我想栽培他讀書認字,多明白些道理,一來,二房不至于沒落,二來,要是他肯長進,說不定童家會從農戶一躍成為官家!
“可是要怎么跟二房說?要是他們知道咱們有錢替大海繳束修,肯定會想著我們賺得更多!
這是大實話,二房那一家子沒有不貪的東西,沒有不想占的便宜。
“姊,你讓爹告訴二房,說是我們求了江夫子,江夫子心善,愿意讓大海到私塾里當小廝,一面幫著干活一面念書,條件是得住在私塾里,一個月只能回家一次。”
不是她想離間二房的親子關系,實在是環境污染太嚴重,她得趁著大海心性尚且純良,隔絕污染源。
“可是這樣子二房就不曉得咱們對他們的好了!毙∪岬馈
“如果是懂得感激的,光是聽見咱們求江夫子讓大海當小廝就會感恩不已,若是那等不懂得感激的,就算把全數家當送出去,人家也會認為送得太少,更何況誰要他們的感激,我們要的是爹的心安!
“沒錯,大海這孩子出生在二房是可惜了,如果是我們的弟弟,一定會被教養得很好!毙¤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