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董,快來,小喬不行了!
電話里,齊翔的聲音帶著喘息。今天,是大橋輪班在醫(yī)院照顧小喬,他們兩個都有事要忙。
“我馬上到!彼穆曇粼诎l(fā)抖。
蘇凊文以為自己早就做好心理準備,可事到臨頭仍然慌亂不休,他這才明白,無人可以輕易面對生死關頭。
車子開得飛快,失去沉穩(wěn)的他連踩著油門的腳也在發(fā)抖,他知道自己會失去小喬,知道他們會陰陽相隔,知道離別的日子不遠……他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可是理智里明白得再多,他依然天天、日日、夜夜祈禱著奇跡。
他祈求奇跡出現(xiàn),讓他和小喬的愛情有機會走進完美結(jié)局,他祈求奇跡出現(xiàn),讓他有機會和她攜手走過白頭,他祈求奇跡出現(xiàn),不斷、不斷地祈求……
只是當他不顧一切,把車子丟在醫(yī)院門口,當他沖進電梯,閉眼默禱,當他奔進病房,看見她最后的那抹微笑……
他終于明白,世間并沒有奇跡存在。
淚水沿著他的頰邊往下滑。他答應小喬不哭的,所以他和翔、大橋一樣,都張揚著虛偽做作的笑臉,只是他們也都無法阻止淚水泛濫……
小喬,一路好走……他動作溫柔而細膩,仿佛怕驚醒她似的,他把她抱在胸口,淚水從他頰邊落上她慘白的容顏。
奇跡?他嘲諷著自己。
猛然清醒,董亦勛驚出滿頭大汗。
他緊咬牙關,四下張望,月光紗、楠木床,檜木架上擺著琉璃盆,床邊的花梨木仙桌上燃著淡淡的百合香,晶瑩剔透的雙龍逐鳳雕花紫晶盤里,擺著脆嫩的鮮果……這里是宮中?
是,他記起來了,這里是在宮中,那一刀狠狠砍中他腹間,讓他幾乎見不到天明……
所以他沒死,他又活了一次?
緩緩挪動身子,鮮明的疼痛侵襲他的知覺神經(jīng),這是第二次,第二次瀕死。
第一回瀕死,清醒后的他忘記前塵往事,忘記父母、忘記妻兒、忘記他對這個世界的感情。
第二回瀕死,他撿回前塵往事,串起所有記憶,包括董亦勛和……蘇凊文的。
他不是董亦勛,董亦勛已經(jīng)死了,在五年前的元宵節(jié)、墜馬而亡,他是蘇凊文,有個女孩很喜歡喊他阿董,女孩死去的第六年,他也死了,因為工作過度忙碌、心肌梗塞而亡。
他的靈魂悠悠蕩蕩,追著一個叫做“奇跡”的精靈,他穿越、附身,然后成為董亦勛。
過去五年,他什么事都不記得,誤以為自己就是董亦勛,做他該做的事、扮演他該扮演的角色,直到一個月前,他恢復董亦勛所有記憶,卻仍然遺忘,自己是蘇凊文。
這算壞事嗎?也許不是,至少這樣的他,沒在穿越清醒那刻有太多的心慌與焦躁,他能夠毫無異議地接受并且學習這里的生活方式,他習慣這里的道德文化、風俗民情,然后建功立業(yè),成為人人羨慕的大將軍及怡靖王,再然后娶了小喬進門。
想起小喬,他不自覺地笑逐顏開,難怪老是覺得她很熟悉,分明沒有見過面,他卻一眼就把她放在心間。
小喬……她是他的小喬吧,雖然再世為人,她的模樣改變了,她已經(jīng)不認得自己,但他記得她的小動作,記得她的眼神,記得她那張無辜又無害的笑臉,就是那張笑臉,讓她成功打動客戶的心,成為杰出員工。
對,她是他的小喬,有很多愛、很多關心可以分享給別人的小喬,她和前輩子一樣,會把桃子李子做嫁接,愛吃很多種口味的包子,廚藝是比前世進步一點,并依然很愛在廚房里頭比手劃腳,她還是與大橋和翔處得很好,他有一百個確定,確定她就是他的小喬。
真是幸運吶,即使記憶全失,他的第六感依然引領自己,尋到正確的女子、正確的愛情,他沒有弄錯自己的心,沒有弄錯一份真感情。
緩緩閉上眼睛,滿腔滿懷的濃烈愛意在心中撞擊,他真想馬上飛回家去,真想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告訴她:小喬,知不知道,我已經(jīng)愛了你兩輩子。
“已經(jīng)醒來,為什么不喊人進來伺候?”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蘇凊文睜眼,明黃色繡著金龍的衣裳躍入眼簾,視線緩緩往上抬升,他的視線對上他的。
他是皇帝,梁琛,一個和自己一般年紀的男子。
梁琛長得陰柔至美,鵝蛋臉、丹鳳眼,薄薄的唇瓣上永遠掛著一抹笑,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時刻攢著心計。
他沒有六王爺凜然威儀的外表,比起當皇帝,他的外型更適合當伶人,只不過……世人皆被瞞騙,不知道隱藏在這美男皮囊下的是一顆貨真價實的帝王心。
當年若不是先帝將他看得透徹,怎會點名他為帝?可惜看出他真正實力的大臣太少,以至于發(fā)生不久之前的奪位之禍……
唉,權力誘人,世俗凡人逃得過的沒幾個。
“我睡多久了?”蘇凊文的問話不像臣子,像朋友。
“十天!绷鸿〉幕卦捯膊幌窕实、像朋友。
的確,他們本來就先是朋友、再是救命恩人,最后才演變出皇帝臣子的關系。蘇凊文皺眉。怎么可能睡這么久?就算傷重,也沒有一路昏睡的道理。
梁琛看出他的心思,好意替他解惑,“是太醫(yī)用藥讓你昏睡著,太醫(yī)說,多睡覺,傷口會復原得比較快,你可以少吃點苦頭!
“是這個原因嗎?還是皇上想趁著我昏睡,處理一些棘手事?”
天地間,也只有董亦勛敢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要治他一個大不敬的罪名嗎?唉……怎么舍得,他是真的很珍惜這個朋友啊。
梁琛挪步到他床邊,坐在床角一側(cè),痞道:“朕在乎你吶,即使真的很想趁你昏睡當頭把事情給處理得一干二凈,卻還是忍不住想要顧慮你的感受,所以遲遲未動手。”
皇上的話讓他松口氣,他露出笑容,添上幾分身為臣子的恭敬!岸嘀x皇上體恤!
蘇凊文舉雙手認輸投降。心機謀算他的確不及梁琛,千防萬防,董昱終究走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他以為父親死定了,沒想到在這個當頭,皇上竟會顧慮他的感受。
見他笑,梁琛也松展眉目,隨手抓起墊枕擺在身后,懶懶地朝后頭靠去,笑得滿臉妖孽!翱蛇@份體恤,讓朕心底不舒坦,愛卿可要說說,朕心底這口氣要怎么宣拽才好?”
覷梁琛一眼,他明白,皇帝的“顧慮”,是為著挾恩求報,既然如此,老父的命握在人家手掌心,他豈能不趕緊巴結(jié)上?
“還能怎么辦,就是繼續(xù)替皇上賣老命罷。”他刻意說得幾分無奈。
他的回答逗得梁琛笑容可掬,灼灼目光盯上他的臉。太好了,這家伙不再說那些退不退隱的鬼話,施恩不求報是傻子的行徑,聰明人要好好利用布施的每個恩惠,以獲取最大利益。
“你確定不是隨口說說,日后不會翻臉,啥都不做數(shù)?”梁琛提提眉頭,斜眼看人。
“君無戲言,難道微臣就是品性低劣,翻臉如翻書,說話如東風吹過不留痕?倘若皇上信臣不過,要不學學民間商人,立個契約來玩玩!彼χf上一大串。
第一次得意,他覺得自己的心機贏過梁琛。退隱?他可是商場強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才能晾在那里,那些話不過是欲擒故縱,不過是用來穩(wěn)住皇上,別對自己的父親下手。
只不過父親……這兩字值得再商榷。
董亦勛的記憶恢復了,駙馬爺蘇擎風才是董亦勛的親爹;而蘇凊文的記憶也恢復了,董昱和他沒有半點關系。
過去他還未恢復前世記憶時做的,就當是替董亦勛償還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這回他決定要帶著小喬和幾個孩子離開將軍府,再不容許任何人對他的親人下手。
“行!朕信你一回。”梁琛坐直身子,眼底神采奕奕。那些磕腳石頭全都搬開了,接下來,他要和亦勛聯(lián)手,一展鴻業(yè)。
“微臣還等著與皇上一起著手實現(xiàn)策劃多年的夢想呢!
夢想……說得好,那個屯田制、賦稅改革、海外貿(mào)易……當這些事一件一件完成,他會成為史上最賢明的君主吧。梁琛吸口氣。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趁你精神還好,咱們來談談該怎么處置董昱,免得你又嫌朕自作主張!
拉拉枕被,他勉強坐起身,說到底,這一刀也不算白挨。
“六王爺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問。
“病了,用藥多日卻遲遲不見好轉(zhuǎn)。”梁琛隱晦道。
蘇凊文明白,皇上這是要保留六王爺?shù)拿,悄悄地將他毒殺了?br />
六王爺梁青云始終是梁琛心頭的一塊病,只不過當年登基年紀尚稚,不敢大動作除敵,怕壞了自己仁孝之名。
沒想到他的隱忍看在六王爺?shù)难鄣,竟成懦弱,多年來,梁青云在朝堂揚威囂張、結(jié)黨成派,他看不起年幼皇帝,想盡辦法拉攏各方大臣,暗地密謀奪朝篡位。
可惜梁青云敗在傲慢、敗在輕敵,他始終沒有摸清楚梁琛的實力。
梁琛之所以能夠成為皇帝,并不光是靠著先帝一紙遺詔,他擁有更多旁人不知道的實力。
梁琛守成,是為了掩人耳目;他放任朝臣結(jié)黨成派,是為區(qū)分忠奸,以便暗地培植自己的人。
在梁青云以為自己累積足夠的實力時,卻不曉得梁琛培植出來的人,足以和那票昏聵老臣抗衡,而他在軍中埋下董亦勛這顆棋子,足以把名震大梁的董昱給壓制下去。
他,并不如梁青云想像中那般無能。
梁琛表面上的無能懦弱將毒蛇引出洞口,在梁青云張嘴現(xiàn)出獠牙那刻,將他的七丈狠狠捏在手中。
只是可惜了董昱,在戰(zhàn)場上多年賣命,最后竟行差步錯,晚節(jié)不保,功名毀于一旦。
過去幾個月,扮演著董亦勛的他忙碌異常,他頻頻來往軍中,策反欲加入叛軍行列的將軍,他有副好口才,言談間煽惑人心,董昱雖有虎符在手,在最關鍵的那刻,十五萬大軍卻沒有發(fā)揮作用。
因為董亦勛,一場即將爆發(fā)的戰(zhàn)爭消弭于無形。
而以郁以翔為頭組織的密探,將梁青云的一舉一動監(jiān)視得密不透風。
舉事那日,幾百名暗衛(wèi)同時出動,無數(shù)柄鋒利的刀子架在叛臣頸上,讓他們出不了府第,只能待在府中暗自心驚。
而在梁琛晚膳中投入毒藥的太監(jiān),在向梁青云發(fā)出消息后立刻被逮。
逼宮夜,梁青云以為自己聲勢浩大,只贏不輸,沒想到進宮的大臣只有寥寥數(shù)人,而董昱帶來的軍隊,竟在最后一刻舉刀對向自己。
他這才恍然大悟,自以為完美的設局,到頭來竟是縛住自己的陷阱。
成為王、敗為寇,直到他看見梁琛完好無缺地站在自己面前時,才曉得長久以來,自己都小看了這個侄子。
眼見無法成事,情急之下,梁青云舉劍刺向梁琛,是隱身在暗處的他跳出來,替皇上擋下這一劍。
這一劍刺進他的腹肋,卻換得董昱一條命,這樣他蘇凊文便算替董亦勛報答養(yǎng)育恩情了吧。
“那些被押在府中的叛臣呢?”
他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為梁琛想收回董昱手中的十五萬大軍,也可以讓暗衛(wèi)將董昱留在將軍府中,不摻和此事。
只不過皇帝要兵,而董昱太過固執(zhí)堅持,以至于讓自己闖入死胡同里。
“朕網(wǎng)開一面讓他們自動辭官。告老還鄉(xiāng)、落葉歸根,是所有人都想做的!
梁琛的口氣里有淡淡憂愁,蘇凊文眉毛一抖,若不是太了解皇上的性情,還真要讓他這副表情給唬了去。
“那王丞相、李尚書、吳太傅……他們幾個呢?”
他們是在那夜與梁青云、董昱一起進宮的老臣,皇上讓他們進宮,就應該沒留下活口的打算。
梁琛瞪他一眼。這家伙從六王爺?shù)絽翘,每個都問到了,就是不問董昱,他這是想和自己斗心機,以便見隙插針,把董昱的罪刑減到最低吧!
真是大奸臣,偏偏他就是喜歡這個奸不溜丟的壞臣子……自作孽呀!
“能怎樣?你以為他們還能活著走出皇宮?”
“所以……”
“他們魚肉百姓、貪污官銀、偷官倉糧米……罪行重大,判了腰斬。至于家人,男子充軍、女子入官妓、小孩為奴?煺f吧,你還想知道什么?”梁琛溫怒。
“皇上讓亦橋到外地當七品縣官,本就有心將他置于險境之外!彼f得很肯定。
“是。”他的確震怒于董昱的背叛,卻也不能否認,董昱之所以背叛,不乏自己的暗中引導與推波助瀾,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收回兵權。
如今情勢已照自己所要的方向進行,兵符在手,董昱已不足為懼,放過董氏一族并非難事。
而且董亦勛和董亦橋之間兄弟情深,若是辦了董亦橋,怕是挾恩不成反要挾怨。再說,董亦橋本就是個人材,若不是攤到一個固執(zhí)父親,早就該受到重用。
“所以皇上想對付的只有我父親!
“沒錯!
“皇上打算怎么做?”
“朕不就是來同你商量的嗎?”
“也讓父親告老還鄉(xiāng)?”他試探問。
“弒君叛國可是大罪,就這么輕輕放下,朕心頭難平啊!
“父親已經(jīng)年邁,沒有兵權,不過就是只已拔掉牙齒的老虎,皇上若是處置過當,怕是會寒了軍中大將的心!
“弒君叛國這等罪行,怎么處置,也不會過當。”
“問題是,皇上連六王爺都沒打算安上弒君叛國的罪名,一個老邁將軍難不成還能翻上帝位?”見皇帝不語,他繼續(xù)說道:“既是如此,不如就賣董家一個恩惠,微臣保證,會讓人隨侍父親身邊,保證父親再無異心!
“不成,就這樣放過他,朕心中堵著吶!绷鸿∨膬上伦约旱男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