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
雨兒推著呆愣的晴兒,想把她飛散的魂魄給喚回來,可她仍動也不動,好像被人給定了身。
是被下蠱?點穴?還是……中了邪?她不禁猜想那個五官柔美得不像男子的人,在對小姐說話同時,究竟做了什么,怎地小姐會堆起滿臉傻笑,移不開腳?
這樣不行吶。雨兒不敢隨便同男人打交道的,可眼見她家小姐那副失神樣兒,總不能什么事都不做,于是一咬唇,她深吸口氣,撇下小姐,急著要去追回那名陌生男子。
“雨兒!”
晴兒大叫一聲喚住了雨兒的腳步,她顯得興奮過度,一把扭住雨兒的手臂,卻忘記節制力氣,痛得雨兒齜牙咧嘴。
不過,疼歸疼,阿彌陀佛,她的小姐總是回過神了。
“小姐,你解穴啦?”她憂心地拉起晴兒手臂,東看看、西瞧瞧,轉個圈圈、繞三下,還好還好。
“解什么穴啊,爹爹的茶鋪有救了!”她甩開雨兒的手,往她肩膀一拍,力氣大得讓雨兒差點跌倒。
“什么意思啊,小姐?”晴兒突然冒出的話令她一頭霧水。
可晴兒沒時間為雨兒解答,連忙跑去追趕前頭那個公子。
知道他剛剛對她說了什么嗎?他說:讓那兩個小娃兒,明日送十籠包子到惠王府。
這句話代表什么?
代表一:他是龍惠熙、當今皇上的三皇子,人稱“皇商”的偉大、高貴、聰慧……查晴兒把他當成天神膜拜的三王爺!好吧,這個可能性很低。
代表二:就算他不是三王爺,至少是王府里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可以不經王爺同意,決定王府里的采買雜事。
代表三:往后小娃兒們可以打著“三王爺最愛的包子”這塊大招牌,別說一個四文,恐怕一個包子八文錢都有人搶破頭要買。
這年頭風調雨順、國富民安,百姓口袋里裝滿銀子,誰都想花點錢和宮里沾點兒關系,就是吃同一款包子也行。
代表四:如法炮制,倘若她能和那年輕人搭上關系,送幾斤茶葉入惠王府,請三王爺品嘗,那么運氣好一點,茶葉流進宮里,他們家的茶可就升了等級,變成貢茶,到時,他們家的買賣還怕什么競爭。
代表五:若能真打好這層關系,說不定就有機會也將困脂鋪的生意打進宮里。
所有的念頭像竹筒倒豆子似地,劈哩咱啦全從腦袋里倒出來,她得停下動作,把那些豆子一顆顆給消化掉,所以她方才的呆愣不是中蠱,更不是被高手點穴。
就說,好心有好報,這不就是個活生生的現世報?他肯定看見自己和雨兒幫助窮困百姓,才會丟下那句話,太好了,這樣的人豈能不和他交上朋友?
晴兒飛快沖上前,追著惠熙的背影奔跑。
身后有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她果然追上來了。
惠熙隱起嘴邊的一抹笑,他沒猜錯,她是個見錢眼開的家伙。
若非見錢眼開,腦袋里豈會裝那么多古怪主意;若不是對做生意有濃厚興趣,一個閨女怎可能放下身段,在大庭廣眾下吆喝?
她……真的像極了楠楠……遇見她莫非是上蒼安排?
他刻意放慢腳步,緩步轉向旁邊賣玉石的鋪子,等候。
晴兒終于追上他,拍拍胸口撲撲跳個不停的心,她在他身后兩步處停下,順了順頭發、整整衣裳,調勻氣息后,才走向前。
她在他身邊站定,在他耳邊悄聲道:“這家店的老板不實在,公子喜歡玉石,我可以推薦更好的鋪子!
惠熙回身望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跑步而來的她,額頭冒了細汗,兩頰紅通通的,襯得她晶亮靈動的眸子更加誘人,她很漂亮,至少比楠楠美上許多。
“找我有事嗎?不會只是為了告訴我……”他向前一步,也在她耳邊低語,“這個老板做生意不實在?”
當然不是,她怎會做損人不利己之事?“公子善舉,晴兒打心底感激,不知能否撥冗,晴兒請公子喝杯茶水!
因為感激而追上來?當慣狐貍的惠熙才不相信。
不過,他可是等了半天才等到她出現,豈能無功而返?于是他一拱手,相讓身,便由晴兒領著自己走進附近一間茶館,上二樓、挑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
她點完一壺紅絲線和四色干果后,發現雨兒匆匆忙忙追上來,正引頸四望,到處找不到主子。
晴兒吐吐舌頭,她竟然把雨兒給忘在腦后了!她連忙將頭伸出窗外,揮手招呼雨兒上來。
盯著晴兒的舉止,惠熙抿唇低笑,她這模樣哪像個大家閨秀?
只不過……他們這群兄弟就是大家閨秀看得太多,所以才讓那個最不閨秀的楠楠,猝不及防地闖入他們的心底。
男人真是矛盾,處處要求女子循規蹈矩,但到頭來,卻又覺得那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子最吸引人心。
待雨兒上來,晴兒吩咐她去打聽打聽那兩個小娃娃的家在哪兒,再將惠熙的話帶給他們。
雨兒哀怨地望了小姐一眼,嘟囔兩聲,最后還是領命而去。
不多久茶送了上來,晴兒一面為惠熙斟滿杯子,一面笑道:“這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最能降火,火為百病,火降則上清矣。公子,你喜歡喝茶嗎?”
“還好!
“你知道這茶為什么叫做紅絲線?”
“不知道!彼麑Σ璨⒉恢v究,只要不澀口,就能入喉。
“所謂,猴魁兩頭尖,不散不翹不卷邊。你細瞧,每朵都是兩葉抱一芽,平扁挺直,照是俗稱的兩刀一槍,但因為葉色蒼綠勻潤,葉脈綠中隱紅,因此才稱之為紅絲線!彼蜷_壺蓋,挑起一朵茶葉對他解釋。
“姑娘對茶倒是懂得很多!
“還好,我家里是賣茶的。”終于引到她要的話題上,晴兒忍不住得意一笑,偷眼覷他,仿佛看見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閃耀。
終于談到正題了吧;菸醪粍勇暽^續往下說。
不過晴兒倒也沉得住氣,她端起杯子輕啜一口,笑道:“我爹爹常說,云南普洱茶,湯橙黃明亮,味釅香醇,是茶中極品?晌也贿@么認為,我認為君山銀針、六安瓜片都勝過云南普洱,當然我最喜歡的是洞庭碧螺春,它的茶葉卷曲似螺,白毫畢露,銀綠隱翠,沖泡時白浪翻滾,香氣襲人,光是聞那股香氣,人就醉了!
“是嗎?”
“如果公子想試試,不如改明兒個,我送幾斤碧螺春到惠王府里,如果公子覺得合意,能再請三王爺也品嘗、品嘗,那就太好了。”
惠熙聽懂了,原來她也想分分惠王府這塊大招牌,于是狐貍眼一勾,他順著她的話往下說:“三王爺對茶沒什么特殊喜好……”
聽到這里,晴兒的眉頭不自覺向中間推擠,擰出一張俗稱臭臉的表情。
“不過,我倒是聽說皇上和瑜妃娘娘挺喜歡品茶,不如我替你把茶葉送進宮里!
瞬間,柳眉倏地往上飛揚,她的喜怒哀樂一覽無遺地全寫在臉上。
“皇、皇、皇上……你、你說、皇……”她杏眼圓瞠、臉皮微顫,兩手緊緊攬在胸前,快樂得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
“皇上!被菸踅酉略。
“可、可以嗎?這樣會不會太為難公子?”
“怎么會,小事一樁,只不過萬一姑娘送來的是俗品……”她有趣的反應令他忍不住想再逗逗她。
他不過微微皺眉,她立刻指天誓日,發下重誓。
“怎么會是俗品?是極品,絕對絕對的頂級茶葉!我們家鋪子是五代正派經營,若是沒有幾分選茶、挑茶的本事和良好的商譽,早早倒店了……”
接下來是一段快到讓人難以消化的自吹自擂言語,逗得惠熙抿唇暗笑。
傻子,宮里的貢茶豈是一個小小的茶鋪可以拿的出手的。
“還沒請教姑娘芳名!彼磿r打斷她的話,生怕她這樣一路講下去,會把家里五代祖先陰靈全叫出來掛保證。
“我叫查晴兒,我爹爹在城東開了家三如茶鋪。三如是哪三如呢?如心、如意、如愿,喝了我們家的茶,包管公子事事順心、萬事如意,有空的話,公子可以去鋪子里坐坐。哦,對了,忘記請教公子貴姓大名。”
他望著她充滿期盼的臉孔,慢條斯理,吊足了她的胃口才出聲!拔倚正垼埢菸!
再次,她被下蠱、被點穴,再度撞上各路鬼邪。她的眉頭上挑、雙眼瞠大、臉皮發顫、兩手緊緊攢在胸前……惠熙猜想,她又要結巴了。
“龍、龍、龍惠熙?”她驚訝之余,趕忙就要跪下。
果然猜中了,哈!一個性情簡單、沒有心機卻又絕頂聰明的女子。
惠熙示意她不需行跪禮,又笑著搖頭,后宮絕對養不出她這樣的女子,后宮女子手段百般、算計千萬,時時相貌妖嬈,步步玄機暗藏,心機早已淬進骨子,修煉成精。
她們快樂時,不會笑逐顏開、喜形于色;她們惱羞成怒時,不會橫眉相對、撒潑怒罵;她們哀傷時,也不會淚流滿面、揪心喟嘆。
她們深諳籌算智詐之道,講究斯文雅致之舉,就算是光火,也要做出皇家人一貫的淡定。
哪像她,心喜心急,一目了然。
“外人大多喊我三爺!被菸踉俅谓酉滤慕Y巴。
她用力吸一口氣,一拍桌子,大聲道:“我聽過你的故事!
故事?他不知道自己也有故事。他以為,只有太子和楠楠,才有那種值得人四處散播,流傳后世的故事。
“什么故事?”
“人人都說三王爺長袖善舞,經商手腕舉國第一,那個飽學齋傳奇,讓所有的商人都佩服得不得了。”
“傳奇?”他的飽學齋在旁人眼里竟然是個傳奇?他失笑不已。
“當然是傳奇。咱們行商的,都是因為有人需要,為了便利百姓的需要,才四處買辦商貨,賣予百姓,從中賺取利潤。”
“飽學齋不一樣嗎?”
“不一樣,大大的不一樣。自從三爺的飽學齋做出既便利又好看的包包,京城里的人便再也不用擔心東西會從包袱里掉出來。
“最近那個下面裝著小輪子,可以把所有東西都往里頭丟,拉著走的大包包,更是讓人大開眼界。我們家里的老管家年紀大,提不了重物,每每上市集采買,身邊都得帶上兩個人,現在好啦,大包包一帶,再重的東西都難不倒他,一口氣替府里省下兩個人力。
“三爺想想,以前家里只要準備一塊花布巾,就可以把所有東西全包了,現在呢,裝書有裝書的包包、裝衣服有裝衣服的包包,同樣是帶隨身物品出門的包包就有各種不同款式,F在,每個人家里都有好幾個包,從一塊布巾到好多包包,三爺不是為了滿足百姓的需求而營商,而是創造了百姓的需要。這是商人的最高境界呢。”
滿肚子的話全倒了出來,她激動不已,一張小臉激動得紅撲撲的。
龍惠熙于她,是和神仙同等級的人物吶,想想普通人遇見觀世音菩薩會是什么心情,她現在就有這樣的心情。
惠熙回望她,發現她眼神當中充滿敬佩。
是“敬佩”不是“敬畏”,身為高高在上的皇子,多數人面對他,總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是萬劫不復。
她卻不一樣,她對他有掩不住的崇拜與贊嘆,而那份景仰并非來自他的出生背景,而是因為他正在做的事情。
她雖沒說出口,但他懂她的滿腔熱血與歡欣,她的目光充份地滿足了他的虛榮感。
自古以來,以農立國的大燕,重農抑商,凡商人總被冠上奸商二字,連他父皇都曾經罵過他,說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明德、不修身,枉費堂堂九五之尊竟生出這種不成材的兒子。
那些反對他,卻支持大皇子壢熙入主東宮的臣子們,便是以他從商之事排擠他。
“你不會看不起商人?”
“怎么會?重農抑商根本是錯錯錯錯錯……這種觀念大大錯誤。沒有商人,怎么能物暢其流、貨暢其通,怎能利民所便,怎能讓物產盡其所用?商人運通有無,給百姓帶來利益,民有利,則國有稅;國有稅、則兵馬強;兵馬強,則天下平。所以我們非但不能看輕商人,更要尊商、重商,因為商業才是造就國富民強的基本條件!
一篇大道理說完,惠熙忍不住想為她拍掌稱好,了不起,一介小小女子竟有這等眼界胸襟。
她喝空一杯茶,挪了挪椅子,挪到惠熙近身處。“三爺,你怎會想到賣包包這個好點子的?”
“那點子并非我想出來的!
“不然是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想出來的?”晴兒追問。
楠楠肯定沒想過,別人會當她是大人物。想到這里,他滿眼凈是溫柔。“包包是楠楠發明的!
“楠楠?”
惠熙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楠楠二字。
“原來是這個楠字啊……她和為太子殉葬的女子,是同一人嗎?”
“對,同一人!
“我知道她所有的故事,她是名奇女子,為愛情遠走家鄉,創立典心樓、娃娃屋,還蓋了間大學堂,替朝廷教育人才?晌覜]想到,連飽學齋也是她的點子!
“這些,你全是從說書人嘴里聽來的?”
“是,可精彩的呢,她一個小小宮女,竟不畏強權,膽敢對抗位高權重的皇后娘娘,據理力爭、捍衛愛情;屎竽锬锊幌矚g楠楠,硬是替太子挑了李荃紫為妃,想活活拆散兩人,沒想到她撐著一股硬氣……”
“夠了,全是強加附會,故事隨意聽聽就算,別當真!被菸跏,那些說書人虛構故事的能力未免太厲害,他該找一天約閱熙再去聽聽。
“所以……是假的?”
“當然,別說是和皇后娘娘據理力爭了,皇后光一個眼神,就讓楠楠嚇得連話都說不齊全。她只會巴結人,成天跟在瑜妃娘娘屁股后面,誰給她好處,誰當她靠山,她就送上嘻皮笑臉……”
“停,三爺,你這是在破壞我對楠楠的想像!
“你的想像是錯的。”
“不然,她是個怎樣的女子?”
“她和你一樣,是個很普通的女子。她不美麗、不懂詩詞,沒有太好的身家背景,但她生性樂觀活潑、古靈精怪,再壞的狀況在她眼里都不會是絕望!
“她說過,成功讓人快樂,但失敗才會讓人成長;她說生命總有自己的出路,與其憂心得不到的,不如想想擁有的!
“她有些反骨,硬是要把關著失寵妃子的冷宮變成暖宮。別人踩她、辱她,她說最好的報復手法是笑著、過得快樂,讓她的敵人氣破肚腸……她總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歪理,可細聽之后,卻能聽出深意……”
講起楠楠,他忍不住多話,忍不住表情變得溫柔,也忍不住嘴里噙入絲絲的甜。
晴兒看他,看得很仔細,他的一顰眉、一揚唇,再細微的表情都沒逃過她的眼睛,然而望著他幽深目光,她輕聲嘆息。
“怎么了?”惠熙側過臉望著她。
“三爺很喜歡楠楠,對不?”
話剛出口,晴兒立刻后悔。她這是做什么,做什么揭人瘡疤,還交淺言深吶,那是人家的心底事,她有什么資格挖出來?
況且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楠楠已經追隨自己的愛情而去,現下她硬是掏出別人的心肺,除了讓人生氣、哀傷,又有什么意義?
懊惱的表情清楚明白地寫在她臉龐,晴兒只差沒拿塊狗皮膏藥封住自己的嘴巴了。
惠熙一哂,沒關系,他從來都不否認自己的愛情很愚蠢。
“對不起。”她捂起嘴巴,滿臉愧疚。
他搖頭,眼底浮起淡淡悲涼。“沒錯,我是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