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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園魅影 第三章
作者:季薔(季可薔)

  無味至極。

  沒想到一個人用餐會是這么無聊的事,她簡直食不知味。

  終于,她飲盡最后一口咖啡,以餐巾輕拭嘴角。

  “李管家,恩白起床了嗎?”

  “恩白少爺還在睡!

  “是嗎?”她輕輕頷首,一時之間茫然失措。她原想乘機先與恩白多相處的,現在反倒不曉得該做些什么事打發時間。

  她起身先回房,在那個應該熟悉其實卻陌生的地方發呆好一陣子,然后又信步走向庭園。

  柏家的庭園修整得十分整齊漂亮,一草一木都費過一番心思設計修剪,花也栽培得好,欣欣向榮,迎風送來的盡是清新的香氣。

  看得出來老園丁很用心在打理。季海藍穿過噴泉前的石板道,慢慢晃過一叢叢開得芬芳燦美的各色杜鵑,來到一張隱在柏樹后的石椅,怔怔地發著呆。

  一陣經過刻意壓低音量的對話清清楚楚地傳入她耳朵。

  “喂,你說,先生到底把太太找回來做什么?”一個細細柔柔的年輕女聲問。

  “你也覺得奇怪對吧?”另一個清脆的女聲揚起!罢绽碚f他們的感情那么差,先生干嘛還把失去記憶的太太帶回家,應該直接辦離婚!

  是曉月與美云。

  季海藍一下子便認出兩個女孩的聲音。兩人顯然沒看到她就在附近,旁若無人地交談著,她也屏住氣息,靜靜凝聽!澳强刹恍校∧悴皇遣粫缘孟壬枪娙宋,怎么可以輕易鬧離婚?何況他又打算明年繼續選立委,擔不起這種丑聞的!

  “說得也是。當初太太一聲不響就失蹤,外面不知傳出多少難聽的謠言,說她跟男人跑了啊,他們夫妻其實感情很差啦,不過外表硬裝出恩愛的模樣”曉月夸張地拔高嗓音,“差點讓先生在政壇混不下去!要不是有季家的企業實力在后面撐著,我看先生的人氣一定跌停板!

  “她現在又莫名其妙出現了,真不曉得先生怎么對外界解釋。”

  “其實這樣才好。我聽說他們跟外面的人說太太三年前去美國玩發生車禍,失去記億,柏、季兩家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她!

  “人家會信嗎?”

  “不信又怎樣?太太是真的失去記憶啦!

  “不過你認為這個女人真的是太太嗎?她跟以前好象不太一樣。”

  “對啊,好象沒那么兇,還會對我們笑,飲食的習慣也變了!睍栽抡Z氣猶疑,“她以前非要半熟的太陽蛋不可,今天早上她不但拿全熟的荷包蛋來吃,還喝黑咖啡!”“會不會真不是同一個人?”

  “怎么可能不是同一個?世上有人長得那么像嗎?根本一模一樣!”

  “那有什么,長得差不多的人多的是,再整個容就更像了!

  “就算她不是,干嘛冒太太的名回來?”

  “為了季家的財產。〖撅L揚那老頭年紀也大了,最近又聽說身子不太好,說不定──”

  美云還想再說些什么時,一個嚴酷的聲音硬生生打斷兩人,“兩個丫頭在胡說八道些什么?還不快去做事!”

  是李管家。她威嚴的氣勢果然不同凡響,兩個女孩一聽到她的聲音兩腿就嚇軟了,喃喃數語后急忙告退離去。季梅藍默不作聲,依舊靜靜坐在石椅上。

  但李管家卻像早就知曉她隱身在那里,繞過幾棵柏樹,朝她走來。

  “太太都聽到了嗎?”

  季海藍抬頭望她,后者冷凝的神情讓她感到困惑。即使李管家真知道她聽到了,大可裝傻假做不知,何必定要走向她與她攤牌呢?

  她怕她去處罰那兩個女孩,有意替她們求情嗎?然而看她那冷漠的神情,又實在不像。“我是聽到了!

  李管家點點頭,“老實說,太太以前確實對下人態度不好,跟先生的感情也很差,所以她們才會說出那些話來!

  季海藍聞言不禁呆了,李管家竟敢用那種語調對女主人說這種話?就算她確實是那樣不受歡迎的女人,一個管家憑什么當面對她說這些?

  “這幾年太太雖然不在家,柏園少了個女主人,但語柔小姐做得很好。不論是對先生、對孩子、對下人,大家都對她服氣!

  那又怎樣?她的意思是──“說實在話,太太不必要回到柏園來的!

  季海藍倒抽一口氣。她現在完完全全明白眼前這個中年美婦的意思了。她是說柏園女主人的地位由語柔來擔當就夠了,不需要她這個招人厭惡的女人。

  她瞪向李管家,后者冷靜的表情像完全不在意得罪她,眸中閃著銳利的光芒。

  “我有沒有必要回柏園不需你來斷定!彼蛔忠痪洌淅浒l話,“你做好分內事就行了!

  “我在柏家十幾年了,少爺和小姐都是我看著長大的。”

  所以她自認她現在不是以一個管家的身分對女主人說話,而是語莫的親人啰?

  “既然如此,你有意見盡可以對語莫說啊,他或許會聽你的。至于我,目前還是堂堂柏園女主人,”她咬住下唇,無意說出如此傷人的話,同還是忍不住沖口而出,“沒必要理會下人的話。”

  “我想她們的懷疑是不必要的,你是從前那個太太沒錯。”李管家似乎終于被激起了怒火,望向她的眼眸看得出燃著兩簇火苗,“態度還是一樣高傲。季家的大小姐了不起嗎?就可以我行我素,不給少爺留一點顏面?”

  “你是什么意思?”一陣不祥的感覺浮上季海藍心頭,一顆心怦怦直擊胸膛。

  難道她不只是私底下,在公開場合也給語莫難堪嗎?

  李管家只是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等一下!”“還有什么事嗎?”

  “我──”她想喚住她問個清楚,不知怎地卻忽然沒了勇氣,臨時換了個問題,“恩白起床了嗎?我想見他!

  “恩白少爺有保母,等一會兒就來了,不需太太費心。”

  “他是我兒子,我費心是應該的!”

  “……應該還在他的房里吧!彼鸬脴O為勉強,“也差不多是起床的時候了,我去叫他!

  “我去就行了,告訴我他的臥房在哪!啊鞍叵壬電話,季風揚先生!泵貢穆曇敉高^對講機清清楚楚傳來,柏語莫迅速結束手上這一通不重要的電話,按下二線的鈕。

  “爸!彼谅晢镜馈

  “語莫,你接回海藍了?”季風揚直截了當地說。他說話一向如此,懶得跟輩分地位比他低的人浪費時間。對柏語莫這個后生晚輩,他已經算是破格賞識了,不但欽點地做季家的乘龍快婿,這幾年又費盡心思助他走上政壇。他跟柏語莫的關系可以說是互利,一個需要對方的財力人脈競選民意代表,一個則看上對方人才足以替季家在政界增加影響力。

  “昨天到臺北!卑卣Z莫亦回答得簡單。

  “她怎么樣?還是什么也沒想起來?”

  “是!

  “想不起來也好,讓她乘機斷了以前那種荒唐的生活!要是她還和從前一般浪蕩,別說你仕途堪憂,我季風揚也丟不起那個臉!

  柏語莫沉吟未語。

  “今天晚上帶她回來,我要見她!奔撅L揚拋下這句話后便切了線。

  但柏語莫卻遲遲未掛話筒,不覺陷入沉思。

  他知道季風揚與女兒之間的感情不是特別好,甚至可以說是形同陌路。在她嫁入柏家后,除了幾吹季家必要的集會,她根本很少與父親相見,更遑論她那個毫無血緣關系的母親了。

  海藍并非季風揚正室所生,是他在外頭風流的結果,到她八歲那年才被帶回季家。據說季風揚的正室得知她的存在后相當不高興,下堂求去,他也很干脆地立刻辦離婚,讓他妻子帶走雙胞胎兒子的其中一位,一直到兩年多前,才又重新找回他那個兒子。季海玄,據說這個與父親一別二十年的男人跟他的感情也不是很好,差點拒絕重回季家。

  其實季風揚也真是個可恨又可憐的老人,一雙兒女都不喜歡他,唯一疼愛的兒子季悔澄又在十幾歲時因車禍去世。那季海澄聽說不僅跟自己的雙胞胎弟弟海玄感情特佳,和海藍的感情亦親密異常。

  對那個早逝的哥哥,海藍一直是充滿孺慕之情的,似乎她在世上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他。他常想,如果那男人還健在的話,海藍會不曾就不是這樣的個性,會不會討人憐愛一點?

  偶爾幾次她提起海澄哥哥時,面上就會現出難得的溫柔微笑,但一會兒她那雙季家人獨有的湛深黑眸又會沉闇下來,像是忽然憎恨起他拋下她獨自離世。

  每當他見到她如此的神情轉變時,心臟總是不由自主地絞緊。他試過將她從那樣的陰影拉出來,但海藍望向他的眼神總是冷漠而疏離,似乎他再怎么做,也比不上一個死去的人在她心中的地位。

  可惡!一念及此,柏語莫原本平靜的面容微微扭曲,眼神陰郁。他柏語莫可也是有自尊的,怎經得起她大小姐再三折辱,完全不替他留點顏面。

  他自認是無法政變那魔女了,如果失去記憶能讓她稍稍改善,他倒寧愿她一輩子什么地想不起來!

  他發現失去記憶的她似乎收斂了從前驕縱囂張的氣焰,變得稍微可人起來。如果真是那樣,或許──“在想什么?語莫!卑卣Z柔清婉的嗓音打斷他的沉思。他抬眼,望向她若有所訴的眸子。

  “沒什么!

  “該不會是那個女人吧?”

  “不是!

  “別想騙我!”柏語柔凝視著他,眸光滿是指控,“剛剛是季風揚打電話來吧?你從他掛了電話就一直發呆到現在,連話筒都沒掛上呢!

  柏語莫一怔,這才發現自己還拿著話筒,急忙掛上。

  “不是想她還會想誰?”她再逼問一句。

  “語柔,別胡鬧!彼裨谟柍庹{皮的小妹。

  “別逃避我的問題。語莫,你是不是還在意她?”

  “我跟你解釋過了,我讓她回來是為了孩子。”

  “孩子們不需要她,他們有我!

  “那是不一樣的,畢竟她是他們的母親。”

  “那又怎樣?他們現今都依賴我這個姑姑!你也看到的,恩彤根本不跟她說話,恩白也怕她!

  “骨肉天性,她既然有心做他們的好母親,我們就該給她這個機會!薄八胱龊媚赣H,為什么以前不做?為什么到現在才想要做?”柏語柔逐漸揚高語音。

  “語柔──”

  “而且為什么非她不可?我這幾年難道做得不夠好?”她瞪視他,“難道我就沒資格代替她照顧你跟孩子們?”

  這番話讓柏語莫聽得眼皮直跳,“語柔,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她眨眨漂亮的眼簾,黑白分明的眸子漾著淚光,“語莫,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到現在還被那個魔女玩弄在手掌心!

  “我沒有!

  “你有!”她激動地吶喊,“我看到你今天看她的眼神,你分明還為她心動!卑卣Z莫蹙緊英挺的眉峰,起身走向她,輕輕握住她雙肩,“語柔,冷靜一點。”

  她順勢偎入他懷里,緊緊環住他的腰。“語莫,你別上當,她只是裝腔作勢。你忘了她從前做了些什么好事嗎?”

  他嘴唇緊抿,“我記得!

  “她天生就是蕩婦,改不了的,F在只是因為她失去記憶,一時忘了本性,可是她一定很快就會恢復原樣了!彼鼻械匮鍪淄,尋求他的贊同。

  他沉默不語!罢Z莫!”她緊鎖秀眉,“難不成你還奢望她來個大轉變?”

  他確實如此希望,但他知道語柔不會想聽他這句話。

  “別傻啊,語莫!”她慌亂地扯著他雙臂,美顏上寫滿焦慮憂心,“你別再輕易相信她了。記不記得那年你生日,她搞了一個慶祝派對,你本來感動得很,結果她只是想在公開場合侮辱你?她根本以玩弄你的感情為樂!”

  他記得,他當然記得!那是她生下恩白后不久,兩人就因為那事激烈爭吵,他甚至還──柏語莫甩甩頭,揮去腦海申突然顯現的不愉快影像。從那夭天后,他們就不再交談,幾天后她就忽然失踩了。他原擔心她出了意外,沒料到不久后她竟寄來一紙離婚協議書。他本來要簽的,只是她偏偏又在上頭附了一張小卡。

  卡片上只有她工整的三個字:對不起。

  就因為這三個字,讓他掙扎了這些年,讓他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鄱在猜測這句道歉所代表的意義。她終于悔過了嗎?對她結婚以來的所作所為感到后悔?她是否想要悔改,是否就是因為如此才選擇悄然離開?

  這三個字讓他到現在還耿耿于懷,到現在還無法干脆與她斷絕夫妻關系!

  但她卻失去記憶了,這一切頓時成了謎。

  他是不是不該再期望她了?或許她根本就不曾感到后悔,或許她只是希望他干脆離婚故意寫下這句話,或許其實她一點也沒變……他是不是不該再相信她了?他還能承受再讓她欺騙一次嗎?孩子們能夠承受再被她拋棄一次嗎?

  見他神情陰睛不定,柏語柔清楚他內心必然大為動搖,她嘴角輕輕揚起一個美好的弧度,更加貼向他胸膛,“語莫,你還記得嗎?”

  “什么?”他茫然不知所以。

  “記不記得那一晚?我到你的房里,而你──”

  “語柔!”他神情一變,驀地推開她,“別說了!

  “為什么?”她不敢置信地瞪著背對她的男子。

  “我說過那晚我喝醉了。”他語聲瘖啞,像抑制著極大的痛苦。

  “喝醉了又怎樣?”她一甩衣袖,換了個位置,怒氣沖沖直逼他面前,“沒聽說酒后見真情嗎?”

  “我并非有意,我以為是──”

  “以為是誰?那個賤女人嗎?”

  “語柔!”他厲聲喝住她,待見了她受傷委屈的神色,又不禁放軟語調,“我說過,你對我而言是最重要的好妹妹啊!

  “妹妹?”柏語柔的眼淚撲簌簌直落下來,“我說過不要當你妹妹,語莫,我不要!”

  他悄悄嘆氣,勉力令自己勾起一抹微笑,“我們是兄妹,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不要,語莫,我不要──”

  她撲入他懷里,淚水沾濕他的衣襟。他擁住她,一手溫柔地拍著她的背,無言凝望前方。

  “為什么恩白不愿開口說話呢?趙小姐!

  季海藍坐在琴室,對面坐著恩白的專任保母,兩人隔著一張乳白色的小圓桌相望,桌上是一壺紅茶與幾盤小點心。

  “我不是很清楚。柏先生曾告訴我這孩子之所以不說話是心靈受了某種刺激。”趙小姐看著季海藍為她斟茶的動作,心內微微驚訝。自從接替前任保母照顧恩白后,她一直住在柏園里,多少也聽說了柏家莫名失跦的女主人從前一些事跡,但那些傳聞讓她完全無法和眼前這個女人聯想在一起。

  她看來氣質沉靜,待人又溫雅和婉,實在想不出她從前會是一個對下人頤指氣使的大小姐,更不像是終日游冶在外的蕩婦。

  “你猜得到是受了什么刺激嗎?”

  “不曉得;蛟S連恩白自己也不記得,那很可能是他還在嬰兒時期普遭受的打擊,一直潛藏在記憶深處。”

  會讓恩白潛意識害怕至今的究竟會是怎樣恐怖的事?季海藍猜想著,卻怎么也猜不出。或許正是因為她這個不負責任的母親也不一定。

  她端住瓷杯的手指不覺一緊。

  “事實上,恩白會說話!壁w小姐忽然說道。

  她揚眉,“他會說話?”

  “我曾有幾次無意間聽他自言自語,但他總是在看我來了后便住了口,之后不管我怎么誘導,他都不肯再開口!

  “語莫知道這種情形嗎?”

  “嗯!壁w小姐點點頭,啜了一口茶。她猶豫著是否要告訴柏太太當她告訴柏先生這件事時,他面上那種大受打擊的神情。他彷佛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恩白的不語癥。

  “既然恩白會說話,那他為什么不肯說呢?”季海藍喃喃地說,彎彎的柳眉緊緊蹙著。忽然,她揚起眼簾,熱切的眸光射向保母,“趙小姐,這段時間可以讓我同恩白多相處嗎?我想多陪陪他。”

  她客氣的話語讓趙小姐受寵若驚,“當然可以,他是你兒子嘛。何況今天一整天你不跟他處得挺好?說實話,當我看到你與恩白在他房里玩得那么開心時,還真忍不住驚訝呢!彼θ蒴尤唬岸靼撞蝗菀子H近人的,也很少笑得那么開心。不愧是母子天性。”

  “是嗎?”季海藍亦忍不住甜甜一笑,一對滿溢母性的眸子不自覺飄往躺在一旁沙發睡覺的恩白,這才發現那孩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了,正張大一雙靈氣的眼瞳直盯著她呢。

  “恩白!彼⒓雌鹕,走向他伸出雙手,“讓媽媽抱抱好嗎?”

  他眨眨眼,彷佛還沒完全自睡夢中清醒,然后朝她伸出胖胖的小手。

  季海藍深吸一口氣,頓時柔腸百轉,淚意亦涌上眼眶。她抱起他,親親他柔軟的頭發,將臉頰貼住他的。

  他終于肯讓她抱了,終于不再害怕地,看她的眼眸也漾著微微笑意。

  趙小姐微笑地看著這一幕,她可以感覺到柏太太是真心疼這個兒子的。若是柏先生也肯這樣真情流露地親近恩白就好了,他或許就不會──她搖搖頭,甩開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悄悄退出琴房,留他們母子獨處。

  季海藍根本沒注意到趙小姐的離去,她的全副心神都在懷中的小家伙身上。

  恩白忽然自她懷中抬起頭,指指琴室正中央一架酒紅色的演奏琴。

  “你想玩嗎?”她微微笑著,抱他坐上鋼琴前黑色長椅,替他打開琴蓋!岸髯孕⌒∧昙o就會彈琴啊!彼麚u搖頭,小手牽起她右手放到閃閃發光的琴鍵上。

  她一驚,“你要我彈?”

  季梅藍猶疑了,兒子的期望很明顯,他希望聽地彈琴。

  但──她會嗎?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從前會不曾彈琴啊。

  她在恩白身旁坐定,修長的十指規規矩短地擺上琴鍵,先緩緩地、嘗試著敲了幾個音。

  然后就像魔法一般,她漂亮的手指自動飛舞起來,跳躍出一串又一串音符。那輕快的旋律,她一百到十幾秒后才忽然記起,原來是電影“真善美”中的配樂“Do─Re─Me”。

  她會彈琴!雖然技巧似乎不是頂高明,但這首曲子在她的詮釋下依舊流暢自然。地快樂地敲著琴鍵,在演奏完整苜曲子后又再彈一周,這一次還加上了自己的歌聲。

  “恩白,要不要跟媽媽一起唱?很簡單的!

  她對坐在身旁的兒子微笑,一面輕哼著旋律,試圖引導恩白加入。

  起初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只靜靜地凝視著她;按著,他的情緒似乎也逐漸飛揚起來,唇漫泛起微笑,自喉嚨吟出高高低低的聲響,彷佛真的在與地合唱。

  “好,再來是龍貓的主題曲。”她在兒子耳漫輕喊,“有沒有看過龍貓?”

  他楞楞地搖頭。

  “沒看過嗎?”季海藍微微擰眉.也忘了自己是從哪里得知這部卡通,只依稀有個印象這是日本出品的動畫,故事里有種中文叫作龍貓、很可愛的奇異動物。她一手敲敲自己的額,一面調皮地吐吐舌頭,“媽媽也忘了是從哪里看來的,下次去借借看有沒有錄像帶!

  她凝睇著恩白,發現他也正瞧著她,一直潛藏在他眸子探虛的憂懼似乎淡了,不再像昨夭她見到他時讓人不自覺地心痛,也不像昨晚還逃避她的關懷。

  她知道他正一點一點逐漸對地敞開心門。

  她忍不住心酸,又感到真誠的喜悅,“媽媽再多彈幾首給你聽!

  于是,她一曲接一曲不停地彈著。奇怪的是,她毋需費力思索,一首首童謠或卡涌配樂就那樣自自然然從她指尖流泄。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覺得累了,抬高雙手伸了個懶腰,這才發現暖橙色的暮靄不知何時已悄悄自窗邊潛入,為原先明亮整潔的地板勻上一層淡淡的腮紅。

  “已經黃昏了啊。”她喃喃自語,眸光一個流轉,正對一個怔怔站在琴室門口的纖小身子。

  “恩彤!”她驚異地叫喚,猛然站起身來。

  柏恩彤不發一語,呆呆地看著她,身上還穿著早上出門上學時穿的米黃色小洋裝,顯然剛剛到家。季海藍注意到她手中還提著一個精致的提袋,驀然記起李管家說過她今天上完幼兒園后還得去上鋼琴課。

  這么說,袋子里裝的是琴譜啰。

  “恩彤,你想練琴嗎?”她小心翼翼地揚聲喊道,“進來啊。”

  小女孩聞言一步步緩緩走近她,帶著點猶豫,“我聽見有人彈琴。”

  “嗯。”她點點頭,以微笑鼓勵她繼續。

  “你會彈琴?”

  “對啊!

  “可是姑姑說你不會。”柏恩彤皺眉,“姑姑說柏家每一個人都有音樂細胞,可是你卻什么也不曾,所以……”

  “所以?”

  “所以你不是柏家人!”她瞪著她,語氣激烈,神情卻有些迷惘!八阅悴艜腚x開柏園!

  柏語柔!季海藍難抑心中一股忽然升起的怒意。她究竟是何居心,為何對一個只有六歲的孩子灌輸這種觀念?她是真那樣想,或只是故意引導孩子們憎恨她這個母親?

  “可是我會彈琴啊!彼M量使微笑甜美自然,“你也看到了!

  “但姑姑──”

  “姑姑可能記錯了,媽媽真的會彈琴啊!

  “那你為什么離開這里?”小女孩毫不容情地尖聲質問,季海藍卻聽出其中隱藏多少怨懟,多少迷惑,多少受傷。

  她心臟一陣抽痛,“我不記得……但我保證絕不是因為我討厭柏園,更不是因為不喜歡你們!

  “你騙我!

  “我沒騙你,恩彤!

  “你一定是騙我的!”柏恩彤激烈搖苜,“因為姑姑不會說謊!”

  “恩彤……”季海藍難掩心中難過。

  這孩子相當信任她姑姑,她愛語柔比愛她這個母親還多。季海藍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嫉妒,畢竟這三年來陪在恩彤身邊的是語柔,不是她。

  她長長地嘆氣,將坐在椅子上一直靜靜凝視這一幕的恩白抱下來。

  “你別碰他!”柏恩彤忽然怒聲高喊,一把將弟弟拉到自己身后,一副想保護他的模樣,“不許你動恩白!

  “我不是──”

  柏恩彤根本不聽她解釋,牽起弟弟的小手就往門外走,“恩白,我們回房去!”恩白回頭看了她一眼,眸光似乎戀戀不舍,但他并未掙脫恩彤的手,乖乖隨她一起走。

  季海藍哀傷她望著兩個孩子的背影。

  她知道,只要她一日未得到恩彤的諒解,恩白也絕不可能完全對地敞開心門。

  但她該怎么做,才能取得恩彤對她的原諒與信任呢?

  這一晚,柏語莫剛剛踏進大門,就聽見兩個女人的爭論聲。一個清冷高亢,他認出是李管家的嗓音:另一個平靜卻堅定,竟是屬于季海藍。

  “李管家,美云不過是打破一只花瓶而已,何必如此重責呢?”

  “太太,那可不是普遍的花瓶,是骨董!是明朝嘉慶年間景德鎮出品的青花瓷器!

  “那也不必為此辭退她啊,我相信地也不是故意的!

  “當然不是故意的,是故意的還得了?”

  “既然如此,就原諒她一次吧!

  “不行!”李管家嚴詞拒絕,“那可是語莫少爺最心愛的骨董瓷器,怎能輕易原諒她?”

  “不過是明朝的青花而已,藝術價值也不高,相信語莫也不曾太介意吧?”季海藍微微一撇嘴角,似笑非笑。

  “那是價值連城的骨董!”李管家自齒縫中通出一句,“就算她再工作個十年也賠不起!

  “那就不要叫她賠,換個方式懲戒一下就罷了!

  “太太,你還變得真大方啊!崩罟芗艺Z氣一變,開始冷嘲熱諷起來。“記得從前美云不過打翻你梳妝臺上一瓶乳液,如就發了天大的脾氣,還甩了人家一巴掌,今日倒這樣故做大方起來!

  季海藍神色跟著一變,轉向一百站在一旁低垂著頭,全身不停發顫的美云,“我以前真的因為那種事打你?”

  美云抬頭望向她,既不敢說是又不敢說不是,只能企求地看著她。

  見到美云的反應,季海藍大受打擊,低垂螻首沉吟好一會兒方重新抬頭!皩Σ黄穑涝,我為以前對你所做的不合理舉動道歉!彼Z氣和婉,充滿自責,完全沒注意到她這句對不起震驚了在場每一個人。“為這點小事就大發脾氣,器量未免太狹窄!

  “太太,不是的!”美云慌了,手足無措,“是我的錯,本來就是我不對──”

  季海藍朝她淺淺一笑,揮揮手要她?冢筠D向李管家,換上堅定的語氣,“看在我的份上,這次就請你從寬處置吧。”

  “太太!”李管家低喊一聲,正想再說些什么時,柏語莫英挺的身影翩然落入兩人之間。他靜靜開了口,語聲沉穩,“既然海藍都這么說了,我看你就饒美云這一次吧!

  “少爺”

  “反正是藝術價值不高的骨董,”他像是自嘲般地扯扯嘴角,“也別叫人家賠了,就要她一個月薪水以為懲戒好了!

  “少爺,那瓷器的價值可絕不只那樣。”她依舊想抗議。

  “沒關系的!彼⑽⒁恍ΓD向美云,“管家愿意原諒你了,還不快道謝?”

  “是。”美云急忙應道,“謝謝李管家,謝謝太太!比缓笥窒蛩钌罹瞎爸x謝先生。”

  他沒說話,只以眼神向季海藍示意,要她隨他上樓。

  她默默地跟著他,來到二樓他的書房。柏語莫一路默然不語,直到進了書房,將西裝外套脫下暫時拋在椅背,才轉向她。

  “這件事你的用意很好,”他語調乎靜,不見絲毫起伏,“但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給李管家難堪,應該私下談!奔竞K{低垂眼簾,臉頰微微發燒。她承認自己確是為了私心才故意在公開場合與管家爭論,有意令她知道女主人并不好惹,算是對她早上的不敬一點小小的報復。

  這樣的行為確實太幼稚,她無法反駁。

  “對不起。”

  “今晚是你第幾次道歉了?”他嘲弄著,但語音似乎漾著笑意。

  她揚起眼眸,訝然地望他。

  “我沒想到你竟會為以前做錯的事公開對一個下人道歉,這不像你的作風!彼夂挽悖趟龓缀跻磷碓谶@難得對她展現的溫柔眼神中。

  “我也沒想到,從前的我竟連那種事都要發脾氣!彼Z音細微。

  他凝睇著她,看她因自慚顯現出的嬌羞模樣,那淡淡勻上一層粉紅的臉頰竟是他前所未見,一時之間不禁失神。

  好一會兒,他才極力寧定心神,沙啞地開口,“令尊要我今晚帶你回季府見他!

  “我父親?”她完全愣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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