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入第三日的雨勢,由滂沱轉為霡霖。
她與霍虓,誰也沒有離開的念頭。
她清晨醒來,只覺腦袋一片空虛,眉心的疼痛不知是否已經熟悉到麻木,還是它停止了對她的折磨,空蕩蕩的,不疼。
好像無心遺忘了些什么……她拼湊不出雙眼合睡之前的片段記憶,有些模糊、有些混沌……
垂落胸前的發辮因沉睡而松散,她主動開口要霍虓為她重新編好發辮。
霍虓一貫輕笑,朝她揚揚手上那柄剛做好的歪斜木篦,她緩緩盤坐著,與他面對面。
長短不齊的篦梳有點扎人,而他的手握著一綹綹淺黃發絲,慢慢梳理著。
那雙手,好大,忙碌的十指有些笨拙,卻……溫柔。
她專注的眼,由他的雙手緩緩上移,將他看得好仔細,就連此時在他黑眸中的她,也清晰可見。
“你叫什么名字?”
“霍虓!彪m然頭一回見面他曾提及,但他也清楚,她壓根不屑留意,F下她自己問起,他倒覺得有趣。
“你爹娘為你起的名?”
“不,這名字是故友取的!
“為什么?人類之名不是通常由爹娘所?”
霍虓由她發絲中央劃分一道發溝,再將她的發分別梳到左右兩邊,嘴里也不忘回答:“我是孤兒,一直沒個像樣的名,直到遇上那名故友。”
“你的故友,是男是女?”
“男的,一個……”霍虓頓了頓,才想到一個最貼切的字眼,“像爹的故友!
“那他人呢?”
“過世了!被籼嵉目跉獾,聽不出太大的情緒起伏。
“你很難過?”她淡黃的眸中有疑問。
霍虓漾起笑,“或許吧。他是個博學多聞的好人,教會我許多事物及做人的方式,他過世后的那段日子,我很難適應那份失落,但人類的壽命原本就只有短短數十年光陰,這是強求不來的!
系好了簡單的發辮,他又拍拍她的頭。
“奸可愛噢!迸c昨兒個同樣的贊美之詞,“笑一個會更可愛!
他伸手想在她粉頰間拉開一道笑弧,卻換來她警告的睨視。
霍虓不敢捋虎須,急忙高舉雙手,證明他的無辜。
“你下回要碰我之前,要先同我說一聲,否則……”黃瞳低低的,她的聲音亦然,“會嚇到我。”
從不曾想過她會與人類共處如此長的時光,以前即使在山野間遇上獵戶,她也僅是遠遠地冷眈著他們,不屑也不愿與那些難以捉摸的人類搭上關系。
愈討厭,也就愈刻意疏離;愈疏離,自然也愈不了解。
人怕她,一如……她也怕人。
童年的記憶里有太多憤怒,而潛藏在怒懟之下的,卻是她一直不承認的懼意。
然而,她改觀了。
因為霍虓。
明明是個人類,卻又相當了解她;明明是個人類,卻又完全不怕她這只虎精。
矛盾得好怪異的男人……
但他,不怕她。
幸好,她也不怕他。
“好!被籼嵒匾孕θ,下一刻便伸出右手,“我現在可不可以摸摸你的頭?我沒惡意,只覺得你好像……不喜歡孤單。”
她有絲遲疑,半晌,才在他和煦的笑靨下緩緩頷首。
她的確不喜歡孤單,但她卻孤單了好久……
大掌揉按在她發際,將她勾向自己的肩胛。
“別怕!辈煊X她身軀繃緊的反應,他輕聲道。
“你不是說只摸摸頭嗎?”她蹙起細眉,提醒著他的食言。
“我反悔了。”他聳肩,倒有數分無賴模樣,“誰教你抱起來軟軟嫩嫩的,讓人愛不釋手。”
她報復性地咬住他的手掌。
“你動不動就愛咬人的習慣不好,得改!鄙倭嘶⑿卫,霍虓壓根不將她那排白玉貝齒給放在眼里。
“沒有虎兒不咬人的!彼穆曇艄緡佋谒崎g。
“是呀,沒有不咬人的虎兒,卻也有甘愿被虎兒咬的人!
她抬眸,“是指你嗎?”
霍虓笑了笑,沒有回答。下一瞬,他陡然憶起了什么,低頭在她耳畔問:
“你想不想要個名?”
“名?”淡黃的眸帶著不解。
“名字?偛缓美鲜菃灸阈』⒕、小虎精的!
“我可以要個名字?”她不自覺露出期待的神情,像個討飴吃的娃兒。
“當然!被籼嵱扇急M的火堆中翻到一截余炭,在石塊上書寫著好些個字,再一個個念給她聽!稗ベ|蘭心,比喻芳潔聰明,叫蕙蘭?”
虎兒般的螓首不給面子地搖頭。
“綾羅綢緞,軟而薄的上好絲織,叫綾羅?”
仍是搖頭。
“湉湉,水流平靜的樣子,這名字可好?”
繼續搖頭。
“嗯……麗花、金花、寶花、春麗、寶珠、麗珠、平安、美滿、吉祥、如意、恭喜、發財……”
他每說一個,靠在肩胛邊的小腦袋就搖了搖。
嘿,這小虎精很挑噢!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開口問。
“你是問那個‘虓’宇嗎?”
“嗯!
“虓,虎吼!
束著淺黃發辮的腦袋想了想,“我也要叫虓!
“你?”
“嗯,霍虓,我也要!彼腔ⅲ斎灰鋫與虎有關的名。
“不只同名,你還要跟我同姓?”真貪心呵。霍虓揉揉她的發,“那要如何分辨‘霍虓’是在喊誰?誰又該答腔呢?”
她臉上的表情可認真了,“我叫你,你答腔;你叫我,我答腔,不會弄混的。”一抹笑靨在她唇畔劃開,是無邪,更是絕艷。
霍虓怔然,為她的笑,也為了她話中的含意。
她的笑容,是不挾帶任何雜質的,純粹而全心的信任。
但她的話……卻充滿了獨占的意味。
“小虎精,我們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這山洞里,我們的生命不可能只容下彼此,總有一天雨會停,總有一天你我會遇到新的人……或精怪,到時又如何向他們介紹自己的名?他們喊著‘霍虓’時,是你或我該回答?”霍虓輕聲問。
“不會有其他人!彼胍膊幌搿
“會的,一定會的!
“不會……”她震懾于他黑眸間的堅持。
“我和你,不可能變成一個‘霍虓’!辈豢赡芟瘳F在,相依相偎,他們只是被一場不止休的雨給困住了。
霍虓試圖委婉,然而仍免不了看見她的笑容由白皙小臉上褪去。
她,從他懷中退開。
XX XX XX
風雨瀟瀟,拂亂一山碧綠,紛紛落葉,盡成尸泥。
整個雨夜,淅瀝聲回蕩在清冷洞穴內,響亮亮的,吵得她一夜無眠。
霍虓也未入眠吧,否則身后那道視線不會牢牢鎖著她。
她扯散了發辮,僵硬地蜷著身,動也不動,不去理會他的任何動靜。
黃眸瞥向天際,蒙黑的天幕閃過明晃晃的紫電,照亮瞬間的景物,也讓她瞧清洞穴外的疾風驟雨。
雨,終會停。
雨停了,她與他也就要分離……
她知道,這無關雨歇與否,只因他是人,而她是虎精。
淺淺嘆息——她以為是由自己口中逸出,仔細一聽才發覺,那是來自她身后的霍虓。
“我到這深山來,是為了替故友完成遺愿!
霍虓倏然開口,打破了沉默,但嗓音低得猶如落雨,害她非得豎起耳朵才能聽仔細。
“曾經,他在這山里邂逅了一名女子,他雖對女子的身分生疑,但仍不顧一切愛上了她的溫柔婉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兩人擁有數年幸福美滿的生活,后來,我的故友因父喪而下山回鄉,女子不肯隨他同行,只告訴他,她會等著他回來!
紫電來臨,霍虓等待震天雷聲過去才娓娓繼續。
“但他沒有回去,而他也不知道那女人是否仍在等他!
“他為什么不回去,用雙眼證實那女人有沒有等著他?”她冷哼,又發現人類的一項惡習——背信忘義!
霍虓沉笑,“他沒辦法回去,因為,他成了老虎嘴里的食物!
“他,被虎吃了?”她微愕。
“最后。”
最后?這是什么意思?她不解。
“難道你上山來,是為尋找那頭吃了他的虎,為他報仇?”
霍虓輕輕搖頭,“我上山,是因為故友怕那女人一輩于癡癡的等著他,等著一道再無法回返的孤魂,也怕那女人怨他負心,即使黃泉相見也不愿原諒他,所以他才拜托我為他尋找那女人,將他的死訊傳達給她!
她蹙眉,總覺得他話里有矛盾,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她可沒興趣理會人類的愛恨情仇。
“想讓你更了解我!焙陧柡鴾\淺的笑。
她抿著唇,好半晌才漠然道:“何必了解,反正再過幾日,我們各走各的,誰也毋需理睬誰!
霍虓對她的賭氣口吻感到有趣,朝她移近一步,瞬間察覺她又聳立起渾身防備的虎毛,就像回到初相見的那時。
他刻意無視她的疏遠,又移近一寸。
“我要靠過去羅。”他開口提醒。
她沒點頭,卻也沒搖頭。
下一刻,霍虓已經將她擁進懷中。
他每次開口提醒她時,總輕描淡寫地說要摸摸頭或是靠近她,結果每回都踰矩過了頭,所以她也不會太過驚訝。
“你不是說想要我那個代表著虎吼的‘虓’字嗎?”
“我不要了。”她違心地否認,硬是與他唱反調。
“我叫你嘯兒吧,虎嘯也正是虎吼的意思!彼熥哉f著。
“我不需要名字!
“你要的!彼托氖悖p聲肯定道。
“我不要!”她在他懷中抬頭,澄黃的眸中是滿滿的自嘲,“我要名字做什么?!反正到頭來我都是孤孤單單的,沒有人會喚我,沒有人會喊出那個名字,何必用這種方式來嘲弄我?!”
既然是個永遠都沒機會被別人喚出口的名字,有與沒有又何來差異?
反正,她孤獨慣了……
既然總是要孤單,就讓她維持現在的狀態,不要給她滿滿的希望,又不留情地將她拋入無助的境界,讓她的回憶中又添一筆惆悵。
“你要的!被籼嵧涣税滋斐兄Z要為她取名時,蕩漾在那張小臉上的欣喜光彩,他知道那種擁有名字的歡愉,因為他也曾經領受過!安灰垓_自己!
他拾起樹枝,塞進她的掌心,大掌堅定而輕柔地握著她的手,緩緩在乎坦石塊上書寫著——
嘯兒。
“這是你的名字,嘯兒!
她本想再反駁他,可那股不甘的怒嗔全數潰敗在心底深處涌起的感動之下——不單是因為她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宇,更因為霍虓不僅清清楚楚看穿她佯裝的倔強,更展臂包容。
她的眼眶有些濕潤,怯怯地任他帶領著她,一橫一豎、一筆一畫,伴隨著他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書寫。
烙在心底的,下知是那兩個無墨字跡,抑或他專注吟念時的淺啞嗓音。
CC CC CC
雨,漸小。
暖暖的陽光與微涼的雨絲并存,蒼穹一洗接連數日的陰霾,透出碧青的色澤。
幾絲日芒悄悄探入洞穴內,其中夾雜著如針細雨。
即將放晴的天,卻讓她的心重重一沉。
天晴日暖,離人歸途。
視線不自覺地瞟向洞內,等待著半刻前去覓食的霍虓回來。
她怕,怕他回來后就要離開了。
也怕,怕他根本連回來的步驟都給省略了。
踩著略微焦急的步伐,她踱回霍虓放置包袱的石塊前,將包袱拎抱到懷里,好似只要抱緊了他的包袱,他便會乖乖的回來。
她有些孩子氣的將臉蛋貼上包袱,輕輕磨蹭。然而霍虓隨著包袱一并放置在洞穴內的,還有另外一樣物品,刻意被藏在包袱及石塊隙縫間的死角。
紫綢金緞的上好織布小心翼翼地包裹著,長度約有她伸長手臂一般,束著紅黑相間的流蘇墜子,她抽動鼻翼,嗅了嗅那樣神秘物品。
好奇心驅使下,她咬開了流蘇墜子,綢布刷的敞開。
她識得這項東西,人類稱之為——劍,一種具有殺傷力的兵器。
沉重的劍身有些斑駁,上頭雕花的紋路也模糊不清,足見這柄劍的年代久遠,而劍刀似乎也不見鋒利——
“噢!”她痛叫一聲,急忙收回滑過劍刀邊緣的指,上頭開了個淺淺的血口。
收回方才的話,雖然劍刀看來不鋒利,卻仍會傷人。
洞穴外的草叢傳來沙沙聲,引起她的注意。
是霍虓回來了嗎?
她驚覺到這點,胡亂將綢布包回劍身,可繁瑣復雜的流蘇繩子卻怎么也系不回去。
隨手將鈍劍塞回包袱底下,她粉飾太平后才心虛地轉身。
未料,出現在她身后的并非霍虓,而是——
一頭比壯漢更魁梧的巨大灰熊!
虎與熊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唯一相似之處就是共同欺負山林間的弱小動物,而她也不曾怕過灰熊,因為論兇猛,她不比灰熊遜色,可惜嘯兒忽略了一件事……
她現在的皮相并非猛虎,而是一個看來香甜美味又弱不禁風的可人兒!
灰熊似乎不把眼前纖纖獵物齜牙磨爪的防備模樣放在眼中,發出沉沉的低吼,一步步逼近。
嘯兒咆哮一聲,后腳甫退,迅速化為虎形,準備給灰熊一記慘痛教訓——別以為獵物看來好欺負,也許它隨時會變成更兇猛的獸來反撲!
嘯兒連縮在皮毛內的利爪都還來不及伸展,一道又快又猛的黑影由洞外竄入,咬住灰熊的肩。
熊嚎中夾雜著低狺的猛獸嘶號。
灰熊吃疼,熊掌東掙西扎就是甩不掉幾乎要扯裂它血肉的黑影。
鮮紅的血,沿著灰熊的濃毛滴落,在它胸前染成一片血腥。
終于,倏然竄出的獸松開了嘴,放任灰熊落荒而逃。
嘯兒怔然地看著那頭多管閑事的——虎?
她腦袋浮現這個字時,一并浮現懷疑的念頭。因為傲然回視著她的它,擁有一般虎類幾乎不可能見到的黑亮皮毛,黑的如此絕對、如此漂亮,不挾帶任何雜色,但它又不像是黑豹……
熊血淌落它的嘴角,血珠子一滴滴在石地上烙下紅印,凜冽的虎眼盯著她,嘯兒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多管閑事!彼附加一句虎語。
黑虎的嘴角似乎輕蔑地揚了揚,回嘲她一個眼神。
虎步邁開,危險地朝嘯兒走來。
“站在原地別動!”她嘶吼。
“你怕我吃了你?”黑虎沉沉低笑。
它不曾停頓,直逼嘯兒面前,嘯兒一雙黃眸瞪得更使勁。
“你是用這態度對待救命恩人?”臉色真難看。
“我沒認為你是救命恩人,少在那邀功。”礙于黑虎咄咄逼人的氣勢,她迫不得已,朝后退了數步。
黑虎不肯輕易放過她,將她逼到洞穴死角。
“該死的你要做——唔!”
青天霹靂,轟然一聲巨雷響!
嘯兒活似慘遭雷殛,四肢無法動彈,愣愣地看著那頭該死的黑虎近貼在她眼前,嗆人的熊血腥味由她鼻尖蔓延到她嘴里。
那頭該死……該死的黑虎,用、用它的舌頭在她虎嘴四周舔洗一圈,將她滿頭滿臉舔得全是口水,而且還有欲罷不能的跡象……
“哇——”嘯兒失控尖咆。
受驚過度的利爪狠狠朝天際劃下閃電般的痕跡。
然后,慘劇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