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在雷鳴之際顯得縹緲而細微。
霍虓的嗓音,也是。
嘯兒無法分辨這場雨究竟是來自于茫茫天際,抑或是那柄電紫劍的嘶吼涕零……還是霍虓?
他的發在飛、他的唇在笑,但傾注在電紫劍上的力道卻像是發泄怒氣般的強勁,那劍身承受苦霍虓的所有情緒,任其揮挑砍刺……
矛盾的笑靨中,承載了好多好多她看不透的情愫。
虎虎生風的劍速劈開雨勢,甩離劍鋒的水珠兒落在她臉頰上,其中包含著不容忽視的勁道。
那把劍,在哭號——
是因為霍虓?!
“霍虓!劍身受不住的!”嘯兒撲進風雨中,緊鉗住他使勁的臂膀,“就算它真有靈性能蝕盡你的心煩意亂又如何?!可你不能永遠憑藉這柄劍來助你平復那樣煩亂的情緒,它受不住……會碎的……”
會連同霍虓的心,一塊破得粉碎。
雨中,兩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兩人的肌膚都是濕冷的。
嘯兒小心翼翼地捧著霍虓的臉,察覺他似乎產生了逃開她的念頭,穿插在他濃密濕發間的纖纖十指不容他退縮,清冷而艷紅的唇瓣強硬地覆貼在他的唇上。
她使力地吸吮他兩片薄唇,打定主意要將那股停駐在他唇畔的冷意給吞噬入肚。喉問咽下雨水的同時,嘯兒也嘗到霍虓逸出喉間的低吟。
耳畔的雨聲再也聽聞不到,只有彼此沉沉的鼻息及她吮著他時的細啄聲在雨中回蕩。
直到霍虓的唇被吮得溫熱潤紅,嘯兒才放下踮起良久的腳跟。
孰料,腳跟尚來不及著地,腰問一道突來的手勁又將她給提了半天高,分離不過眨眼間的四唇又罕牢貼覆,不同的是,這回主動的人換成了霍虓。
他的眸色,比平常更深邃,而其中的光彩是她曾見過的——每頭虎兒在見著獵物時,都是這副虎視眈眈的模樣。
他的舌撬開她的牙關,登堂入室地攻占,品嘗她的每分甜美、每寸軟嫩,他的吻來得狂烈如焰,不似她只單純想溫暖他。
他,似乎想將兩人焚成灰燼,不分彼此。
電紫劍銀鐺落地,誰也不曾在意。霍虓閑置的右手更方便地撐住她的后腦,迎向他的唇舌攻勢,讓她的怯懦掙扎化為烏有。
嘯兒被他狂野的舉動所震懾,猛然倒吸了口氣,然而漫天亂墜的雨勢淌滿了她的臉蛋、鼻尖,她的用力吸氣只是讓微薄的空氣混同雨水,嗆入她的鼻問。
冰涼的雨水哽在鼻腔,帶來熱嗆的刺痛,激得她貼在他唇間猛咳。
再狂熱的欲焰也被這殺風景的咳嗽給澆滅得一干二凈。
霍虓不假思索,健臂緊鉗著她的腰身,虎步一邁,將她帶回洞穴避雨。
“咳咳咳……”
大掌急忙為她拍背順氣。
“還好吧?”霍虓見她咳得滿臉通紅,不知是劇烈的猛咳導致,抑或是方才肆無忌憚的長吻令她羞赧。
“咳咳……還……咳,還好……”半晌,嘯兒終于止了咳,揉揉仍有些嗆意的可憐俏鼻,“你呢?”
“我沒事!彼臒┰瓴话惨炎岆娮蟿o吸吮得不見蹤跡;蛟S該說,是她為他吮去了焦躁吧;籼嵜拈L發,笑道:“你好像一頭落水虎,濕漉漉的好可憐。”
“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去。”嘯兒甩甩頭,想將滿頭滿臉的雨珠給甩干凈。
“過來烤烤火,受涼可不好玩了!被籼嵆姓惺。
“你的劍還在洞外!眹[兒提醒他。
霍虓拿起系劍的流蘇繩猛力一甩,繩索如蛇般纏繞住劍柄,手腕一收,電紫劍穩穩當當地奔回他掌間。
“你的故友為什么會送你一把……蝕心之劍?”
在嘯兒及霍虓為了甩干渾身水濕而恢愎虎形的同時,嘯兒的疑問也順勢脫口而出。
黑亮的巨虎抖甩著全身,沾附在虎毛上的晶瑩雨珠向四面八方進散,為洞穴內帶來另一陣小雨,重復了好些回,霍虓才緩緩走到火堆邊,趴下。
“他說,這把劍能蝕消一些虎精的兇殘劣性!彼⒅鸲押冒肷危路鹜高^火光,遙遠地落在陳年回憶間。
“一把劍真有蝕心的靈性?”她也甩干虎毛,一并窩在他身邊。
“我相信它有,否則我不會每每握著它時,所有雜亂的思緒皆化為烏有。握著它時,我的心……很平靜!
嘯兒有些懷疑,恢復了人身,伸手取過電紫劍。
這柄釗,好似比她上回提舉時還要沉重……是否因它負載了霍虓太多的情緒而使劍身變重?
“可我拿著時,卻沒有任何感覺!彼笥掖蛄恐鴦Γ撇怀鋈魏萎惓,閉上雙眼,也感覺不到任何因劍而生的靈動。
霍虓笑了笑,“興許電紫劍會認人!
“胡扯!彼齾砺暎X袋瓜枕回霍虓濃密的墨黑虎毛上。
“我身上還濕著。”水濕的糾纏,為兩人帶來不甚舒適的黏膩感。
“我身上也沒干透呀。”她硬是賴在他身上不肯走,耳畔緊緊貼在他心窩處,聆聽一聲聲強而有力的生命鼓動!盎籼,你剛剛是為了何事,心浮氣躁到得靠蝕心劍來平復?”
臉頰枕貼下的虎軀有片刻的僵怔,久久,霍虓的虎嗓才回道:“只是想起了故友和他曾說過的話!
“光想起他就會害你失控?這名故友在你心中的地位也過重了點!彼恼Z氣有些酸醋味。
霍虓知道她產生誤解,卻不多費工夫解釋,因為他現在有更緊要的事情等待厘清。
“嘯兒,你可曾在山林里遇過一名文質彬彬、容貌清秀的男人?”
“你呀!彼庇X回道。
“我是‘虎’!彼幕⒄迫嗳嗄穷w枕得好舒服的螓首,提醒道。
“喔,那沒有!
“真的?抑或你曾遇過,而你……忘了?”霍虓頓了頓,又補充道:“是在三百多年前。”
嘯兒撐開一只黃眸,又慵懶閉上。
“三百多年前,我還只是只幼虎,見著了人類不就被獵捕下山兼剝皮生吞,哪還能在這和你閑磕牙?”有絲濃濃的睡意席卷而來,她隨口嘟嘍著,“況且我討厭人類你也知道,遇上了他們還得瞧瞧我當時餓不餓,若餓,我便撲食;若不餓,我決計不會與他們有任何牽扯,連打照面都嫌礙眼!
霍虓沉思了一會兒。
是了,依嘯兒的虎齡算來,三百多年前的她尚稚嫩,能否幻化為人形,甚至是否出了娘胎都很難說,更遑論她那痛恨人類的拗性子……
“你娘呢?”
“我娘?”嘯兒輕愕抬頭。
“嗯,她可曾向你提及,她遇過人類之事?”
等待許久,始終等不到她的回應,霍虓轉首看向她。
“嘯兒?”睡著了嗎?
只見她睜著澄黃的眸,有絲輕惶落寞地盯著跳躍焰火。
他又喚了她一聲,“嘯兒?”
嘯兒將臉蛋更深埋在他虎毛間,嗓音有些輕顫。
“我娘娘很少同我說話,她總是哭著的。天初亮時便抱著我穿梭在山林村落間尋找,夜里獨自低聲飲泣,直至天明……然后又是尋找,再度哭泣,尋找、哭泣……不斷重復著同樣的舉止……”
“你娘親,在尋找什么?”霍虓沒發覺自己是屏著呼吸,等待她的答案。
“她在找……我爹!眹[兒垂著眸,教霍虓無法瞧見醞釀其間的悲,“一個負了她的男人。”
“男‘人’?”他加重最后一字。
她頷首,粉薄的唇抿了抿,似乎不怎么愿意多提,但觸及他的目光,她仍繼續下去。
“我不清楚那個男人的一切,只知道我娘娘為他流干了淚,為他尋遍了眾多村莊,也為他受盡了折磨……外貌皮相與尋常人迥異的我們每到一處村莊,便被村人用石塊驅趕,娘娘在一張張村人臉孔間尋找著她心心念念的愛人,即使她的瞼上已淌滿鮮血、身軀盡是被石塊投擲的滿滿傷痕,她總是不肯放棄……然后,她又在傷心絕望中離開,繼續往下一個村落尋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在尋找你爹……”霍虓感到心頭一陣震顫。難道他的猜測……
“直至合眼前,她仍在尋著他。即使明白人的壽命難以超過百歲,她仍不死心,尋了數百年,就為了守住她與他的承諾,真傻呵!”她輕嘲一笑。
霍虓幾乎要停窒了呼吸,每一道灌入肺葉的空氣都激起陣陣刺痛,宛如心頭硬是給刨了一個洞。
他沒料到……不,應該說,連他的故友都不曾預料到這一點——那名被辜負的女人當時是否已有妊在身!
若有妊,而那女人是道地的人類,百年光陰流逝,無論是那女人或肚中胎兒皆已作古;但若那女人是山林間任何一類的精怪,肚中胎兒的年歲應該也有嘯兒這般大了吧?
“你娘可否留下任何物品給你,或曾向你提及你爹的姓名?”他的口氣有絲急躁。
嘯兒搖頭,口氣有些冷淡,“即使有,我也早將娘娘的遺物與她一并人土。至于我爹的姓名,我不知道!
霍虓沉默許久。
霍文初,難道是你冥冥之中將我牽引到嘯兒面前,要我將對你的歉疚源源本本還給她——你的女兒身上?
當真是如此嗎?
“原來……你是人與虎精結合所生!彼挠恼f道。
但現下仍無法絕對地肯定嘯兒與霍文初有關系,畢竟他們只是“湊巧”有著極為相似的際遇。
嘯兒聽出他語調中的異樣,十指不自覺揪緊成結!拔沂!
霍虓猛然恢復成人形,一把鉗制住正準備由他懷中再度逃離的嬌軀,“為什么要退開?”
她的黃眸染上害怕,害怕他因她的半人半虎而厭惡她!就像以往她所遇見的虎群及人群!
他將她扯回懷中,重新鑲嵌回缺了空似的心窩處!澳阍谂率裁?”
“我……”她的視線逃避著他,“我知道,無論是人或虎,向來都極度厭惡像我這種人非人、虎非虎的雜種……”
而她,更害怕看到那雙向來溫柔的黑瞳間染上她熟悉的厭惡鄙夷!
她總是孤獨的……因為虎群容不下她,她更不曾認為自己屬于人類,即使她的身體里流著各半的血緣,但她,總是好孤獨……
“我不會!彼哪粗篙p壓在她貝齒陷咬的紅艷下唇問,要她別再凌虐無辜唇瓣,“真正人非人、虎非虎的,是我!
“你跟我不一樣……至少你清楚自己是虎精,也很清楚自己想成為人類……可我呢?我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沒有,嘴里說著自己是虎精,可我卻總是幻化為人形,但化為人形的我又擁有尋常人所沒有的黃瞳淡發……”連她自身都迷惑不已,不知究竟該將自己定位在哪里?
無論是人是虎,她都不知道該如何界定其中分別。
“你是虎精,記得嗎?頭一回見面時,你不曾猶豫、不曾遲疑,更不曾迷惑,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你是虎精!被籼嵟踔哪槪蛔忠痪鋱远ㄕf著。
相處短短數日,他已能了解她的心思。她太透明了,將她的情緒完整表達在臉上,無論是害怕孤獨的恐懼或是排斥人類的疏離皆然。這樣的她獨存在深山林問,隔絕了虎群及人類的接觸,然而,她本質還是偏似于虎,既然如此,他就要助她不迷惑、不存疑,別像他,變成一個“人面獸心”的……
可笑!他甚至不知道該接的字匯是人,還是虎精。
“我是虎精……”她喃喃重復著他的話。
“對,而且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虎精!彼嫠a上好些修飾的字眼,粗指滑過她白玉頰頤,“清澄的眼、細致的發、無瑕的臉蛋,哪里再找一只勝過你的虎精呢?”
嘯兒低垂的頰邊涌上兩朵粉嫩紅云,嘴兒在笑!澳氵@安慰人的詞真不害臊!
她心窩兒暖暖熱熱的,從沒有人稱贊過她異于常人的雙眸、青絲及烙著陳年淤傷的臉孔,而在霍虓眼中的她竟是“漂亮的”!這讓嘯兒有絲小小的驕傲及大大的滿足。
“我這不叫安慰,叫——”
霍虓唇畔的輕笑凝結僵硬,腦中驀然閃過的七字成語令他愕然。
情人眼底出西施。
“叫什么?”她疑惑地覷著霍虓難得呆愣的表情,問道。
“叫實話實說呀!被籼嵏尚陕,隨即又恢復以往自然的淺笑模樣,“對了,明兒個我得上你娘親的墳前膜拜兼感謝!
“膜拜兼感謝?感謝什么?”她一頭霧水。
“感謝她生了只好可愛好可愛的虎娃娃呀!被籼嵉目跉馐鞘愫逍『⒌恼{調,不過光瞧見她花顏上漾開的稚氣笑靨,他知道——哄小虎精和哄小孩的招式是可以互通的。
“明早我就帶你去給我娘娘看!眹[兒喜孜孜地道。若是娘娘見著了霍虓,一定也會很喜歡他的!
WW WW WW
薄絲細雨猶如輕鴻柳絮,和著溫暖的日光,緩緩飄灑大地。
清霧朝露沾濕了一前一后跳躍在石塊的虎影,點點剔透小水珠鑲懸在虎毛之上,像層薄薄的衣,反照出暖日的七彩光芒。
雨水潤滑的青苔石塊,不利于行,卻無損于林間兩虎矯健的步伐。
穿梭白霧籠罩的參天巨木、嶙峋奇巖,山林里靜謐得只聞虎步飛馳聲,愈往深山幽林,耳畔的寂靜愈是囂狂進占。
奔馳了數刻,在前方領路的嘯兒才在兩棵開滿黃澄澄小絨花球的樹下停了腳步。
“就是這里!
霍虓環顧四周,并末發覺任何墳墓,“這里?”
“這兩棵樹下。”
霍虓暗笑自己的蠢傻,難道他還以為虎精會立墳建碑、拈香燒紙錢嗎?他當人類當久了,竟忽略了獸與人的差別。
“你將你娘葬在樹底下?”
“不,這兩棵樹是我葬了娘娘后才萌芽,現在也已經長得這么高了!被謴腿松淼膰[兒輕輕攀附在樹干上,好似倚靠著樹,便倚靠著娘親。
霍虓拈了一枝樹椏細瞧,“這是相思樹……”
“相思樹?”
“尋常來說,在這又高又寒的地帶不應該會有相思子播種,除非,你娘親下葬時曾帶著相思種子,嘯兒?”
“我不知道……”嘯兒搖頭,頓了頓又道:“我只約略記得,娘娘有一個很珍惜很珍惜的小繡囊,一直掛在脖子上,我將那個繡囊與娘娘葬在一塊。”
“繡囊里頭有什么?”
“娘娘從不讓我瞧,我只有不小心瞄見一回,里頭放了好多東西……”
霍虓由懷中取出一個繡囊,將里頭半塊玉佩攤在掌心,“里頭放著的,有沒有一項是與這相仿的玉佩?”
“是有一塊類似這種翠綠的東西,可我……”嘯兒的回答,仍只有搖頭。
她從沒機會仔細瞧見娘娘每個夜里,輕捧在掌間啜泣的青翠冷玉是怎生的模樣。
“你毋需露出這么抱歉的眼神,是我反應過急了!被籼嵙晳T性地撫摸她的螓首,將玉佩放回繡囊,收入懷中,不再追問。
已蓋棺論定,總不能再挖墳觀尸吧。況且盤據在兩棵茂盛相思樹下的根莖恐怕層層糾纏,以尸身為春泥,要想挖墳必得砍了兩棵相思樹,如此一來,他豈不是辜負了一對有情人在前,又擾亂安詳的相思魂魄在后?
“嘯兒!被籼嵆冻稣信菩θ,“你知道嗎?人呢,通常會在過世的親人墳前立上墓碑,還會祭拜些素果鮮花以悼亡靈!
她眨眨眼,對于霍虓話題轉變之神速,有些追趕不上。
“拜素果鮮花?”
“人不只生前要吃東西,死后也要吃呢。”
“真的?”瞳鈴圓眸瞪大。
“你沒聽過餓死鬼?就是死后沒東西吃的可憐亡魂!
“那我娘娘……”她驚怔的小臉添上一抹憂懼。數百年來從沒人教過她這項觀念,那她娘豈不是餓了數百年?!
“所以,你現在要不要去采些果子,我與你一塊替你娘娘立墳祭拜?”
“好,我馬上去!再打些動物回來——”
“不要,嘯兒,別染上血腥。”霍虓打斷她,“讓你娘娘維持這般平靜安詳可好?”
嘯兒點點螓首,咻然褪去人形,虎兒身影消失在繁茂林間。
霍虓支開了嘯兒,屈膝半跪在兩株樹下,右手攤貼在潮濕泥地上。
“支開你的女兒,我才能與你單獨談談。”帶著輕嘆,他低喃地問:“是你嗎?等了文初一輩子的人,是你嗎?”
自然不可能有任何聲音回應他。
“文初沒有負了你,他知道你在等他,他知道的……只是他沒辦法回來與你團聚……”
雨勢驟然變大,顆顆豆兒大的雨珠穿透重重繁枝綠葉,墜落。如同沉積數百年的無聲淚水,在此刻全數傾盡。
“因為他遇上了我——一只食人的虎。”
嗓音逐漸渺然,但記憶卻反其道而行地愈發清晰。
“當年,我與文初在深山間相遇,饑餓的我只顧及填滿食欲,他的哀求,我恍若未聞,只一心一意想扯裂他的皮肉來食噬,而我,也真的這么做了!被籼嵉痛沟陌l際淌著雨水,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語氣都是淡然的陳述。
他是虎,不懂霍文初那時哀求聲中的癡情,更不懂霍文初絕望的哀號,他只知道喂飽自己是他的生存目標。
一只獸,所在意的,也只有這點。
他噬盡了霍文初的雙腿,滿足了食欲。
“失去雙腿的文初奄奄一息,我原準備咬斷他的咽喉,然而那瞬間,我聽到了他嗚咽痛苦中仍吟念著與你的定情之詩,我雖不懂詩意,但仍對其間辭匯祈包含的意義好奇,所以留下他一條命……”
這是他頭一回與自己的“食物”共處,甚至從山林里嚼來草藥為霍文初敷傷。
“我原只打算向文初問清楚那首詩的涵義,然后繼續飽餐一頓……后來學了一首詩,我便要求第二首、第三首……文初就像是一本永遠翻覽不盡的書冊,他教我識字、教我吟詩、教我一切一切人類的學問,連我的名字都是文初所取。我像個貪得無厭的人,不斷索求更多學識,無論是學問或是為人處事的方法,這一索求,整整索求了數十年,直到文初老死……”
他是虎,習了人類的宇、詩詞、道理之后,他仍是虎,仍不懂文初當年失去至親至愛的椎心之痛,現在的他,懂了,卻也太晚。
“文初沒有負你,是我害得你與他落到生死相離的下場,是我害他辜負了你……”
不僅如此,他還害得嘯兒孤單數百年之久……
“就是你在等著文初吧?”霍虓又問了一回,貼緊泥地的右手使勁一揪,五指陷入黃泥問,刨出深刻的指痕。
小小水洼積滿了由天而降的水淚,順著霍虓的發,不斷滴落。
霍虓懷中的繡囊竟正巧滾出,落在他無意刨出的泥洼。
如此巧合得令人咋舌。
“原來……也罷,該是你的,就歸還予你吧!蔽逯竿诰螯S泥覆蓋住繡囊,一層一層,直到繡囊完完全全埋入泥間。
霍虓牽起笑,仰首朝天際喃語:“文初,若我為你尋錯了人,你就入夢里來痛罵我,否則我就當你是心愿已了!
黑眸有絲凄然,他心里亦知,數百年的歲月,恐怕文初早已飲下孟婆湯,以全新的、不帶怨懟的生命重回到俗世,不可能入他的夢境之中。
是不可能,也或許,是不愿。
他永永遠遠都無法知道,他是否補償了自己犯下的錯……
“至于嘯兒……我該不該同她說清這一切?說清我就是在她生命中投下變數的罪魁禍首?文初,我該怎么做?以前的你總會給我最適合的答案,現在,請你助我這最后一道難題吧!”
記得以前文初曾說過,當面臨難以抉擇的問題時,可以采用最簡單明了的人類方式——擲銅錢。
很簡單、很明了,卻也最直接給予兩者相反的答案。
一枚銅錢握在指間,朝天際一彈,銅錢翻轉的速度奇快,在落回掌心時所承現出的那一面——
霍虓的黑眸看著銅錢好半晌,薄唇揚著了然的笑弧。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半刻后,嘯兒捧著驚人數量的果兒,嘴里咬著一把粉嫩鮮黃的花束回到相思樹下,而霍虓已在兩樹之間立上石碑。
“偶毀來了……”銜著花束的嘴,咕噥著模糊不清的句子。
霍虓幫她拿著各式果類,取笑道:“你怎么采這么多?”先前的悵然,完完全全隱藏在清冷的笑靨中,不露痕跡。
“我要把以前的份全給補回來!彼孟伦炖锏南慊,表情好認真。
他但笑不語,攫握過她的手,“來,我正準備在石碑上題詩,你也一塊過來!
他將尖銳的石塊塞入她掌心,大手輕握在她柔荑上,一筆一畫開始流轉。
“豆一雙,人一雙,相思雙雙貯錦囊,故人天一方。似心房,當心房,偎著心房密密藏,莫教離恨長!
霍虓邊吟邊寫,連帶牽引著她的小手一塊移動。
嘯兒雖不識字,卻覺得這詩念來真好聽,尤其是透過他低淺的嗓音。
“嘯兒!彼溉蝗崧晢。
“嗯?”她正雙手合十,學習霍虓教她的方式祭拜娘親。
霍虓含笑的黑眸有著詢問,更有著不容反抗的堅持。
“你愿不愿意隨我一塊下山,一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