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壞宇文瑯琊計畫的第一步就是「按兵不動」,等待宇文瑯琊與閻王門的魑魅搭上線。
緊接著第二步「快刀斬亂麻」,由他這名「剪刀手」風裳衣喀嚓一聲,乾凈俐落地剪斷線頭,保住宇文瑯琊的小命,也斷了他想剿除閻王門的蠢念,一舉兩得。
完美的兩項作戰計畫,終於在風裳衣長達四天的嘔心瀝血策畫下定案。
今夜三更,正是宇文瑯琊與魑魅魍魎會面之約。
入了夜,天際飄下短暫細雨,凍得人直打哆嗦。宇文瑯琊及風裳衣在約定時間的前半刻抵達閻王門專司談交易、論價碼的「黑市」——流清畫舫,舉凡尋常市集里無法販售的不明來路珠寶、失竊官銀、買賣奴隸,甚至是人命,都能在這艘樓高三層,停泊在湖中央的華麗畫舫內談成交易。
「好冷……」風裳衣不停搓動手掌,呵著氣煨熱發顫的掌心。
「我早叫你留在客棧里!
「這麼重要的時刻,怎能缺我一腳?當然得跟——」
「跟來礙事?」宇文瑯琊瞅著風裳衣一臉「被你察覺了」的訝然神情,他早摸清風裳衣那顆螞蟻腦袋所能想到的計畫。
「當、當然不是,我很好奇這回派出來談交易的魑魅是哪一只!挂酝@類的工作都是由「文判官」白云合在處置,眼下白云離開閻王門,他倒很疑惑除了白云之外,還有誰能取代閻王心目中絕對信任的地位?
「宇文瑯琊。」
尚未見到人影,欄桿之外先傳來一道幽然女音。
宇文瑯琊與風裳衣同時回神,冷冽似冰的女人已經站在兩人身前,風裳衣睜大雙眸,悄悄地退到宇文瑯琊身後。
「你是?」宇文瑯琊應聲。大師兄曾說過,閻王門唯一的女性殺手是……
「閻王門白無常!
「白無常?這可真熱鬧,咱們這里也有個白無常!褂钗默樼鹫氲吐曊{侃風裳衣,偏過頭卻不見風裳衣的蹤影,才發覺他躲到後頭去了!冈趺,出來和『冒牌』白無常打照面呀!
「待會兒、待會兒!苟阍诤熱岬娘L裳衣只露出一只手,努力揮了揮。
「哇!褂钗默樼鹨詾轱L裳衣膽怯,輕嗤了聲,轉向眼前一身純白的白無常,她并沒有費事地遮掩五官,冷揚的眉、冰削的唇,在在顯示她是個更勝霜雪的女人。
「我想與閻王門談場交易!褂钗默樼鹇氏乳_口。
「說!
「我要買汴京城里宇文世家全府人命。」
「宇文世家?宇文瑯琊?」白無常提出兩者矛盾之處。
「沒錯,那是我生長的地方,但并不與我們的買賣沖突;蛘唛愅蹰T在談交易時非得弄清楚委托人祖宗八代的牽連或恩怨情仇?」宇文瑯琊語帶嘲諷。
「不需!
「接不接?」
白無常薄唇正啟,突見到簾幕後躍出一條人影,無波無緒的眼總算產生另一股異常之色!革L……」
噓!風裳衣飛快以指捂在唇上,先暗示白無常別開口,見到白無常不著痕跡地頷首,他才接續下一個動作——
不要接!不要接!風裳衣兩只手臂在半空中又揮又舞,在胸前比畫巨大的叉叉。
他的目標是閻王門!風裳衣繼續在宇文瑯琊身後比手畫腳,仗恃著宇文瑯琊後腦勺沒多長雙眼,努力破壞他的詭計。
白無常眸光轉冷,右手緩緩扣上腰間軟劍。
不準!不準抽劍傷他!快走!風裳衣下達最終意思。
「需要考慮這麼久?」字文瑯琊催促著白無常。
「不接!箖蓚字冷冷迥蕩,白無常隨即在自梁柱垂落的白色簾間失了蹤影。
「快追!」宇文瑯琊喝聲一出,另外四道黑影分別從東西南北追了出去。
相較於宇文瑯琊的氣急敗壞,風裳衣的笑靨顯得奸詐狡猾。
嘿嘿,宇文弟弟,跟我這種老狐貍斗,你還太嫩了。這句話當然只能放在心里暗爽,風裳衣涼涼地找了張椅子坐定位,品茶看戲。
「風裳衣!」破空巨吼挾帶凜冽劍芒,如毒蛇吐信撲向獵物。
「宇文弟弟!你怎麼說翻臉就翻臉?!」風裳衣跳離慘遭劈砍而化為殘缺木塊的座椅。
「你剛剛干了什么好事?!」噴火的宇文瑯琊步步逼近。
「我哪有!」嚴格來說,他方才做的舉動應該歸納為「壞事」。
宇文瑯琊劍鋒指著風裳衣,另只手指向正前方雕鳳紋龍的木壁!改悄阏f!墻上的黑影是怎么回事?!」
「什么黑影?」風裳衣聞言停步,墻上的黑影也靜止不動,風裳衣擺擺手,他的影子也如法炮制!赣钗牡艿,這是我的影子啊!褂猩恫粚艈?
宇文瑯琊冷笑,「沒錯。所以你方才在我身後的一舉一動都清清楚楚映在墻上——你的影子出賣了你!」
「該糟!忘了把月光照耀的方位給拿捏在計算之中。」風裳衣吐吐舌。
「我劈了你這壞事的混蛋!」得來不易的一條線索就毀在風裳衣手里!
風裳衣避開鋒利劍芒,沿著宇文瑯琊的右臂一旋身,自身後將宇文瑯琊抱緊。
「好弟弟,別生氣、別動怒!拱俗φ卖~需要八腳齊用才能纏死敵人,風裳衣更高竿,僅僅用雙手也能達到同樣功效。
「放開你的臟手!」宇文瑯琊咆哮,掙不開扣在腰間的毛手。
風裳衣笑咪咪,「這可不成!這招是我自創的絕學,以貼身戰術讓對方無法隨興施展武藝,你有幸為成為頭一個試驗的對象呢。」
說穿了就是死纏爛打地黏在對方身後死角,盡其所能糾纏。
宇文瑯琊越想甩開緊貼在背脊的胸膛,風裳衣抱得越牢。
宇文弟弟到底有沒有吃飯呀?一條三尺長的腰帶竟然繞了這么多圈,連他圈抱著他時也覺得觸感出奇的……舒服,只不過再多點肉感會更完美。
「嘿嘿,你乖乖束手就擒吧,否則做哥哥的我弄疼了你可不負責!
「只會使小人招式的無恥之徒!」宇文瑯琊朝後一記拐子手,落空。
咿呀——客房門扉悄悄推開一條縫隙,探進畫舫跑堂伙計的腦袋。
風裳衣與宇文瑯琊同時回首。
「有什么事嗎?」巴著宇文瑯琊的風裳衣笑容可掬,對兩人以怪異姿勢貼合毫不為意。
「呃……有客人反應您的廂房很吵,所以小的上來瞧瞧……」這一瞧倒讓他開了眼界。
宇文瑯琊可不像風裳衣一樣有風度,掙脫不開箝制的窩囊氣一古腦進出喉頭!盖仆炅诉不滾?!別礙著我辦事!」他要拆了風裳衣一身賤骨!
「是、是,小的立刻走!够镉嬙陂T扉掩上前又補上一句,「客倌,您請慢用!
糾纏的兩人啞口無言,久久。
「那句『請慢用』是什么意思?」宇文瑯琊疑惑轉過頭,瞅著下巴頂在他肩上的風裳衣。
「就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癸L裳衣說話時,氣息不經意吹拂在宇文瑯琊耳畔,引起陣陣酥麻,宇文瑯琊忙以手肘頂開惹人心浮氣躁的腦袋瓜子。
「說清楚點!」他可沒心情去跟風裳衣打啞謎。
風裳衣原先略微放松的雙手又牢豐抱著宇文瑯琊,因為他知道一旦解釋伙計話里的涵義,宇文弟弟絕不會有太溫和的反應。
「他恐怕以為我們正準備……」他覆在宇文瑯琊耳邊嘀嘀咕咕地認真解答,只見宇文瑯琊耳根越聽越紅,臉色卻相反的鐵青。
真有趣!讓人忍不住想再逗弄逗弄他!
風裳衣的雙手滑到宇文瑯琊肩胛,以曖昧到不能再曖昧的調情姿態摟著他。「宇文弟弟,我說的夠明白了吧?」語畢,附加一聲又響又亮的「!孤,印在宇文瑯琊的頸項上。
宇文瑯琊理智線全斷!
「風裳衣!我、砍、死、你——」
+ + +
追索白無常行蹤的四名黑衣人回到宇文瑯琊下榻客棧稟報最新情況。四人分別在東西南北四方見到白無常的身形,卻又在不同地點跟丟了人,究竟白無常竄向何方已成無解之謎。
黑衣人是龍步云派遣的頂尖高手,竟也讓魑魅魍魎耍得團團轉?!
「宇文弟弟!宇文弟弟!」風裳衣手里端著一碗湯乒乒乓乓地跑上樓,帶著淤青的臉龐仍漾出令人無法直視的耀眼光輝。
宇文瑯琊將煩躁的心思擱在一旁,迎向嘻嘻嚷嚷的「發光體」。
「瞧你這么高興,見鬼啦?」宇文瑯琊與風裳衣同行的這段日子以來,就屬那張嘴磨練得更上層樓。
「有白云的消息了!」風裳衣開心地執起宇文瑯琊的手,共舞翩翩!改悴略趺粗?我剛剛去喝了碗紅豆湯當宵夜,隨口問著小二,他說真有一對符合我描述的夫妻出現在汴京城!」
宇文瑯琊眼中除了興趣缺缺之外,更多了一分冷漠,他自風裳衣掌心間抽回自個兒的手!戈P我什么事!
他不明白聽到由風裳衣口里親親昵昵喚出「白云」兩字時,自己心底又酸又澀的感覺是什么……
「宇文弟弟,你不開心啊?」風裳衣發覺他的不對勁。
「我開心,當然開心!箍上в钗默樼饑乐叵缕驳拇浇亲C實他說的與想的回然相異!肝液瞄_心今天與閻王門搭上的線,被你兩三下比手畫腳給破壞,我更開心今天在流清畫舫里,被伙計誤認為與你是斷袖之戀!」話末,還免費奉送清亮有勁的鼓掌聲。
連聾子都能聽出宇文瑯琊語氣中的責難。
「別這樣嘛,我也受到教訓啦。」風裳衣指指淤青俊顏,一次比一次慘烈。
「那可真委屈你了!购吆摺
「不委屈,我一點也不覺得委屈!癸L裳衣捧著討好的笑靨,呈現在他面前,被宇文瑯琊毫不領情地推開。
「帶著你的笑容去找『你的白云』撒嬌,快滾,滾得越遠越好!」他的口氣酸溜溜的。
他在做什么?!像個無理取鬧的壞孩子,以嫉妒任性的口吻索討著得不到的心愛東西……他現在的嘴臉一定很猙獰、很難看,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在憤怒時仍有副好看的表情!
宇文瑯琊,你究竟在發什么瘋?!
風裳衣俊臉湊近宇文瑯琊,輕輕拉下他揉著眉心的手指。
「宇文弟弟,我知道你很氣我今天破壞你的正事,但閻王門對我有特殊的意義,說什么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和龍步云對付它!固热糸愅鯇τ钗默樼鸬亩嗍屡e動發出殂殺令,那時他想保也保不住宇文瑯琊。
宇文瑯琊緊合著眼,他真正氣的不是這檔鳥事,他是……
他也搞不懂自己為何而惱、為何而氣、為何而——妒!
「我順道幫你買了碗紅豆湯回來,你喝完就早點歇息,你看起來好累!癸L裳衣舀起香甜紅豆遞到宇文瑯琊唇畔。
宇文瑯琊睜開雙眼,「你眼里看的人是我,還是他?」
「呃?」風裳衣愣頭愣腦,搞不清宇文瑯琊問句中的「他」是誰。
「你不是說我的眼睛很像他?你透過我的眼在尋找他的蹤影?」好空虛、好迷惑的聲音,這是他發出來的嗎?好像在質問,又像絕望……
「我……不能否認!挂婚_始他注意宇文瑯琊,的確是因為他的眼神像白云。他追尋這樣的眼神已長達十數年……
你給我的眼神,如同你給世間所有人一樣的冰冷,不帶情感……你讓我感覺,在你眼底,我只不過和尋常人無異,而非身懷異稟的……魔物。
他曾對白云陳述自己癡戀他的原因。好像因為這理由,追逐白云成了他的例行工作,他總喜歡看著那雙眼神越來越冷冽的轉變。
風裳衣試著補述:「但是我從不曾藉由你來尋求慰藉,你與白云雖然相似,但你永遠都不可能是白云——」
「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宇文瑯琊冷冷截斷他的話。
沒有溫度的逐客令,像夜里緩降的白雪,一點一滴、一點一滴,掩蓋了眼中所有能收納的事物,所有想見與不想見的——自己。
「宇文弟弟……」
「我只是累了,明天就沒事!褂钗默樼馂樽约旱氖С>幙椊蹇,眼眸卻不再看他。
「那我不吵你了,乖乖睡。」風裳衣遲疑又不斷停停走走的腳步聲終於退出房間,留下一室靜寂。
天殺的!
宇文瑯琊握起雙拳,狠狠捶在桌上。
知道自己成為別人的替代品竟是如此令人痛恨的事!
替代品!他從小到大都擺脫不掉這三個字!原以為逃離了令他無法喘息的宇文世家便能逃離宿命,結果他仍舊永永遠遠只能活在「宇文瑯琊」的軀殼里!
他曾經屈服了、接受了這樣的命運,為什么此時又冒出惹人心亂的風裳衣?
原來……原來風裳衣眼中看到的人不是他,風裳衣希望透過他的眼尋找心心念念的人,而他卻恨極了面對風裳衣眷戀不舍的情眸,更無法忍受其中映著的他——白云的替代品!
讓風裳衣無法忘懷、傾心追尋的白云究竟有怎生的容貌?與他又有何相似之處……
抬眸,瞥見映出自己身影的銅鏡,宇文瑯琊倏然一驚。
他見過銅鏡里的神情,曾經。
是了,是與大師兄一塊,就在不久之前,在湖心輕舟上。
當時大師兄也正流露出如此五味雜陳、似笑非笑、似憂非憂的神情。
大師兄的情緒是掌控在一個傻娃娃身上,既然如此,又是誰左右著他呢?
心底有道好模糊的答案和身影,呼之欲出。
不清楚。他看不清楚、聽不清楚!再靠近一些……
朦朧身影在腦海中輕快地跑向他,逗趣地揮舞雙臂圓弧。
好熟悉的動作及姿勢……
宇文弟弟,朦朧身影仍舊朦朧,一貫大嗓門已經嚷嚷出聲。
當啷巨響,宇文瑯琊慌亂而恐懼地甩去那面清晰映照他每絲每毫的情緒起伏,以及不敢正視的困疑核心的鏡子。
銅鏡滾落地上,一圈圈旋轉,鏡面中的宇文瑯琊交錯成數不清的掙扎容顏。
「天……不可能,這太荒謬!」宇文瑯琊雙手抱住頭,收緊的力道顯示他的抗拒。
他的神情、龍步云的神情、風裳衣的神情,那是——
沉淪在情海之中,無法自拔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