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口忘川的水,便能忘卻前生的事,再世為人。可是忘川水,或者孟婆湯都一樣,一樣的難嘗。我仍舊記憶著對沈浩的思念,卻又揉混著對沈自揚新滋的情苗。
偶爾入行天宮,再焚香祝禱,看見青煙裊繞上入天廳,我的心卻是什麼也不敢再問求。不問,不問,就算神明許我探問,我寧愿什麼都求都問,只有這件事,絕不相信。
關於愛情這件事,鎖藏在那兩枚半月竺中,有著我太多的來解和心事。它們始終不能陰陽契合,因為我始終不曾會竺祝求。
感情的事,推托付於天地,推托賴給神明,便能理出幸福的相守嗎?不是我不相信神仙的垂憐,只是一想起ECHO的悲與愁,我寧愿、寧愿自己盡嘗這苦果,只希望,真到無可奈何的那時候,誰也不要被傷害。我知道難!沈自揚盡管那樣說,我又如何真正忍心看他受折磨!然而,我卻真怕,真怕有一天,我真的會辜負了他——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埠脈脈水悠悠。
可是這日子,我依樣的過,不說悲愁。辛棄疾早巳作古百千年,還提什麼“愛上層樓”!我但愿這日子,無傷無憂。
而我終是投能好好快樂地替ECHO活上這一遭。我誠心地祈禱過,可是,終究——
上西洋文學史課的先生問大家:“你們班上有人叫ECHO嗎?”
“有。”坐在前排的人回頭看我,然後大聲說。
先生繼續說:“我就知道一定有。奇怪!你們怎麼會喜歡這個名字!ECHO不是人哪!你們知不知道?”
“老師,”木木調皮問:“ECHO不是人,那是什麼?”
先生瞄了她一眼,說:“你這樣問,表示你不用功。以前西洋文學概論課沒念過希臘羅馬神話嗎?”
木木“西概”低空掠過,難怪她搞不清關於ECHO和水仙。她扮了—個鬼臉,轉過頭,小聲問我ECHO究竟屬什麼?
“屬什麼?精靈或女神吧!”我說,鎖緊了眉頭。
愛上納西蘇斯不是她的錯,可是她卻嘗透了苦果。值什嗎?傻瓜!直到變成水仙了,納西蘇斯還是不知道她的存在,根本不知道有她!
我不要!我不要這種痛苦的愛戀——
“那一位叫ECHO的?”先生在臺上問。
大家都把眼光轉向我。
“是你吧?你叫ECHO是吧?後面那位同學?”這先生真可愛,課都上到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學詩作了,還在記掛著希臘羅馬時代那些老掉牙的傳奇神話。
我站起來,自己了懷曉得為什麼突如而來一股沖動,我說:
“不!老師,我不叫ECHO,我叫蘇寶惜。”
同學以為我在開玩笑,哄堂大笑。木木悄悄對我豎起大拇指,笑著說:
“這招厲害!
先生尷尬地乾笑兩聲說:“這位同學真幽默。安靜,現在請翻到……”
下課鈴響了,刺耳得很。到了大學,什麼都變得不一樣,上下課間再也聽不到悠揚的鐘聲,鈴聲卻老是尖銳刺耳地無時不想刺穿人的腦膜。
先生走出教室時,回頭看了一眼,我抬頭,恰好碰上他的視線。先生友愛地朝我微笑,才轉頭走入通道。先生是很好的,可是他不該提起ECHO的事。我再也無法替ECHO追尋守住她一直企求不到的戀情和幸福。
可是大家還是叫我ECHO。我頹喪地漫打著校園中盛放的杜鵑。
“別這樣,”木木說:“花草何辜!大家叫習慣了,一時改不了口嘛!再說,ECHO這名字很好聽!你有什麼不滿?”
我打下一朵落英粉紅,說:“蘇寶惜這個名字不是更好聽嗎?讓人聽了就寶貝憐惜——”
我突然一呆,這話是誰說過的?
木木在一旁笑彎了腰。
“寶貝憐惜?對誰啊?你?拜托吧!看你一副孤乖怪僻又兇戾,不挨你臉色就、錯了,誰還敢來疼你!”
“林靖英!”我撿起杜鵑,插在地頭上!澳阄疵馓馑峥瘫×税?”
她不察我這個舉動,兀自比手畫腳,興奮個不停。一路走下來,十個閃身而過,倒有八個都好奇地看著她。她倒得意,自我陶醉地說:
“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有魅力了,每個人走過去,都還不舍地回頭看我!
“你美哦!”我把她拉到商店鑲嵌在騎樓壁面的鏡子前。“仔細看吧!看清楚你的‘魅力’究竟在那里!”
她看清了自己究竟“美”在那里後,拔下紅花,哇哇叫,鬧著要插到我頭上。我當然不肯依,左閃右躲,笑著四處躲避。她硬是不肯放棄,一直追著。騎樓人來人往的,我一個閃避不及,終是讓她把花插在發鬢,同時閃射時,不小心往後退移時撞到了人。
對方按住我的肩膀,及時扶住我,又幫我把鬢旁的花拿下,順勢撥理我飛亂的長發。
木木在旁邊看呆了,這陌生人太明目張膽了!當街調戲良家婦女!
那人柔和地叫我一聲“寶”,我轉過身,微笑著,算是回答。
其實在他雙手按住我肩膀的那瞬間,我就知道是他了。大概唯有沈自揚這雙修長的手,才按傳得出那種燃燒般的炙熱。我轉頭向木木介紹沈自揚,木木偷偷地跟我說:
“你男朋友好帥!”
這下極其羨慕和遺憾。
總是這樣,每個女孩子看到了沈自揚,總難免有同樣的反應,羨慕站在他身旁的女人,遺憾自己在他眼光凝視之外。其實也不見得會就此迷戀上他,可是那種反應就很自然的出現,大概是賀爾蒙作祟的關系。
長得太漂亮也是一種負擔吧!總有那麼多人喜歡著,甚至,根本不了解你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就莫名地喜歡、莫名地癡狂。
其實木木的男朋友更帥、年輕、飛揚?墒撬是被沈自揚不經意流露出的成熟感性迷惑住,還有他全身那一股說不出的氣質味道。真的,誰都愿意為這樣的男人癡狂。
送木木上車以后,沈自揚牽著我的手說:
“來!隨便走走!”
像母雞帶小雞,他牽著我,朝著來時路,混入人群中。
他始終牽著我的手,跟著人潮浪逐到電影院門口。他還是緊緊牽著我,一只手掏出皮夾,困難地取出錢買票。
“放開手不就好了!蔽业吐曊f。
他不放,還是握得緊緊的。戲院有所謂的情侶座,縮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始終將我的手合握在掌中,依戀不舍。我由他掌中觸到了那份熾熱,不由得想起他過去對我種種的溫柔。
我執起他的手,輕輕移到唇間。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雙唇間修長的手,微微地在顫抖。
散場后步入街頭,夜色凄迷,霓虹閃爍,他還是緊緊牽系著我的手。我心中沁溢滿腔柔情,像五月微風拂過。
走到十字路口,酒紅的燈影高高亮著。我們佇立在街頭,旁邊一對男女也停了腳步。
“大蘇!”穿著一件粉紅色迷你裙,露出一雙修長筆直漂亮美腿的女孩出聲叫我。
我側過臉,綠意一臉驚奇,正看著我。
“大蘇,好巧!在這里碰到!”她又叫我一聲,注意到我身邊的沈自揚,和我們緊握的雙手——她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停留在上頭。
“你好!”她點頭向沈自揚打招呼:“你大概不記得我了;我和大蘇是高中同學,你教過的!
沈自揚微笑回禮,卻仍沒有放開手的意思。
“介紹你認識一個人!彼又f,親熱地挽著身旁男孩的手臂:“我男朋友,李立得。”
綠意笑咪咪的,看起來很幸?鞓。李立得打扮倒是中規中矩,氣質是好,感覺上卻總覺得和綠意光鮮時髦的外形不甚搭調,一點也不符合綠意常說的所謂深度內涵的“假想形像圖”。到現在,想起當年那李世群,想起綠意解釋分析所謂深度內涵時的自得自滿——青春,真的就這麼過去了。
祿鷹亮了,我們方向不同,綠意再朝a招招爭,挽著李立得颯密地走遠了。
“寶!”
沈自揭低聲喚我,我如夢初醒,眼前的天空,染墨般深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