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開,九月菊黃,十月楓香。秋天盡了,街旁的楓香樹在人不知覺中悄悄變了顏色。季節提早變化,枝葉隨風窸窣,在相互走告,今年的冬天也許會很冷。
但那還是明天的事。這一刻,太平洋的天空下,一片晴湛。天際幾抹流云,閑閑來去;陽光底下的人間,依舊是最平常。除了有人仰望。
仰望天,其實是一種很孤單的舉動,和這個世界不相干。每顆星球都是獨立的傳說,看似熱鬧燦爛,貼近了,只有它知道自己的冷清孤寒。
看看櫥窗吧!徐愛潘重重吐口氣。那才是人間。
玻璃窗映出她的形影,跟著疊映出她身后一幀突現的高大身影,將她包圍住。那人摟住她的腰,俯低在她耳邊說道:
“我怎么老是看你在街上閑蕩,上回也是。你都沒什么事好做嗎?”摟住她腰間的臂膀稍加使力,將她帶往咖啡館里。“進去吧!”
徐愛潘被動地移動腳步,無法回駁他的話。想想,她好像真的很閑,看在徐楚這種商人性格濃于文人氣息、事業心重于游藝心的人眼里,不啻是無所事事。
“喝什么?”徐楚笑笑的,像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卻沒有辯解。徐愛潘只是看著他,突然覺得奇怪,自己怎么會坐在這個地方、走到這個地步?生出一股說不出的荒謬感。
“咖啡好了。”她可有可無的。屏息了一會,才輕微吐氣說:“你來很久了嗎?”
他們約好了在這家咖啡館見面,她邊走邊晃,一條街走了許久才到。好個徐楚,竟帶笑的和她邂逅得像巧遇一樣。
徐楚笑笑不答。這樣的相約,教他仿佛回復一點少年的心情,新鮮又難以言喻。他喝口咖啡,比個手勢,放了一件東西在桌了。
“喏,給你的!
徐愛潘狐疑著。他微笑鼓勵:“拆開來看看!
那是一款最新款的行動電話,掌中星鉆。顧名思義,造型小巧玲瓏,可折收在口袋里,是專為女性設計的。
“你老是東晃西晃的,這樣,我隨時可以找到你。”他望著她,帶笑的聲音愉快地響起。
徐愛潘卻瞪著眼,不禁皺眉。他居然送她行動……她連手表都不帶,怎么可能要這種東西!
“謝謝。不過這種東西我想我大概不會需要!彼蝗谭髂嫠暮靡猓謱嵲诓恍枰,很委婉地,接近低聲下氣的拒絕。
徐楚有些錯愕,沒意料到。他看看她,看了又看。不戴表,不戴耳環、飾品,全身上下沒有任何裝飾。再想她沒事蕩來晃去的——他心中暗嘆口氣,約略明白了。像她這種自由自在慣了的人,當然是有會要這種束縛。
“你就不能為了我妥協一下嗎?”他不禁期待,口氣有一些無奈。
為他妥協?徐愛潘不防竟愣了一下。他們之間已經濃到這種稠狀的關系了嗎?她呆望著他,好不驚心。
“我——”甚至要說不出話。
因為一切發生得那么自然,她從來沒去想,更沒想那么多。但在不提防時,所有的防衛與陌生早已悄悄、逐漸地被侵蝕了。
她垂下眼,不敢去望他那殷盼的眼神。“即使我收了,也不會經常帶著,這樣又有什么意義?”而且,帶著那樣一個東西真的是很累贅麻煩。
“好吧!”徐楚收回行動電話,妥協了,說:“你不要這東西,那么我另外送你什么別的!毙睦镌绱蚝弥饕,送她一只小寵物,小狗小貓之類的。都會的單身女郎大都喜歡養寵物,像露露和她那票女友,不都養了一堆小狗啊小貓的?!依徐愛潘的個性,養貓也許適合;但他打算送她一只小型狗,那種會黏人的。他要她習慣身體相親相偎的那種感覺,不然,她太疏離。
“不必了——”她又要拒絕。他打住她的話:“你一定會喜歡的!明天我就讓人送去給你。你不必擔心,那種小型動物很好養的!彼滤粋人太寂寞。人還是需要有個伴的。
“不要!”聽他說要送小狗寵物給她,徐愛潘反應很直接地皺眉拒絕。
“為什么?”徐楚想不通。他交往過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會養一些小寵物。唯獨她——她就是要跟人不一樣!
為什么?他想不通。露露每次接受他送的禮物,都會很高興,開心地抱著他又親又吻,她卻連連拒絕了他兩遭。是她刻意與眾不同嗎?不——他泄氣地看看她蹙眉的神情。他知道不是這樣。
“不為什么,我就是不想要!毙鞇叟藫u頭。她討厭養寵物的人;人類是種很一廂情愿的動物,憑自己的喜好隨便飼養貓狗等寵物,但以為這樣它們就刻跟他們交心。然而,這世事有哪一個生命可以負載另一個生命呢!?
“你什么都不要。那么,告訴我,你究竟想要什么?有沒有一種是你渴望想要的東西?”徐楚不禁想問,想知道。
“你不必送我東西,什么都不必。我要的,我自己會買!
這個回答實在太令人不滿意。他傾向前,用一種低而沉的聲音,帶著一些逼迫說:“連我你也不想要嗎?”
他有些氣。她難道不知道接受饋贈是“情婦”理所當然的權利嗎?
徐愛潘不安地躲開他的注視,想逃避這個問題。但沉默只是使得氣氛更糟。他緊逼著不休。
她只得抬起頭,很無力的!啊恪⒉皇且患䱷|西,我想要也要不來。”她不知道他內心怎么想,也不去管他怎么想,但關于他們之間,就那么自然的發生。他們見面、吃飯、聊天;一個又一個的相約,就似在戀愛一般。無法否認的,她難以拒絕這種感覺,一步一步朝向那種不能自禁。
徐楚沒料到她會有這種回答,反而錯愣失笑。他原想逼她為難的,她卻狡黠,雖然她的神態是那么莫可奈何。
“算了。”他不再在那問題上頭打轉,問說:“你待會沒事吧?一起去看電影——”
“你不必工作嗎?”徐愛潘反問。她反而覺得他似乎很閑。“改天好嗎?我想去天文館看星星!
“看星星?”徐楚忍不住皺眉了。她的閑情未免太多,而且,浪漫得——矯情。想想,他有過的那些女人,逛街、喝下午茶聊天、上美容院,甚至打打小牌等,他都可以理解。但她做的那些,諸如看海、看天空、看星星什么的,完全是少女的夢噫,對一個二十六歲的女人來說是不適合的,而且也未免太矯情。
但徐愛潘只是笑笑的,沒解釋。
徐楚暗嘆口氣。其實他明白的,不是矯情,也談不上浪漫,就只是跟她的性格、興味有關。想想,那些電影、少女漫畫、小說都把看海這等事描述得很詩意,加上柔焦,模糊得如夢似幻。其實,看海觀星,只是在說起來、聽起來感覺很浪漫,不過也只是一種生活日常。差別也不過是每個人興致不一樣、重心不一樣罷了。想想,那跟看電影,欣賞舞蹈、舞臺劇有什么不一樣?他明白的,只是忍不住嘆氣。因為有一種不受全心重視的感覺。
他不認為她會喜歡那種滿岸燈火的夜景。那么……他拉住她,不由分說:“我們去看電影。等散場,天黑了,就有星星!彼麥蕚浣o她一個驚訝。他賭她一定會喜歡。
“可是……”徐愛潘還有猶豫,被他拉著,牽牽絆絆的。
徐楚走得急,她被絆到腳,鞋扣松了。她喊一聲,停下來。他看著,竟自蹲下去,幫她扣緊鞋帶。
!這個舉動很平常,徐愛潘內心卻小小受到震撼,遠比任何甜言蜜語教她動搖。
“走吧!”他起身沖她一笑,并不知道她心中方起的波瀾。
她拉住他,有些怯怯地挽住他的手。他似乎有些意外,眼里流露出一點意味,反手一握,將她挽緊。
電影院正在推介法國某新銳導演的系列影展,還有一些文藝愛情劇。他讓她挑選,又出他意料的,她竟然選了一部動作片,描述殺手的挽歌。但他卻微笑起來,慢慢地,他感覺他似乎可以一點一點的,能掌握她的節奏了。
電影最后,主角的殺手于槍戰中受傷,引爆自殺,在一片爆炸中煙消灰盡。黑暗的角落里,他突地聽她開口,說:“人死了后,與其躺在漆黑狹小的黑暗里,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地慢慢腐爛掉,還不如一把火燒了干凈!
他錯愕住,有一些小小的驚心,伸過手去,握住她的手。無名指中的戒指卻燙得發熱。徐愛潘靜靜抽開手。
出了電影院,天果然黑了。她站著,看著他,似乎在問他要去哪兒。他沒說,只是領著她走。黑色寶馬平穩地奔馳,馬路上車流如龍,流動的燈光似水流,讓人錯以為置身在銀河。
車子越過一個山道又一個山道,像要爬上天頂。夜不輕了,還要再深更濃。四下靜悄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引擎的聲響在流動。
終于黑色寶馬在地球邊緣停泊。徐愛潘轉頭望望徐楚,打開車門。方才下車,整片暗藍的天空便朝人壓迫而來。她但覺一陣昏眩,不禁退了一步。
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遠遠望去,城市變得很低,燈火璀璨,輝煌在遠方。正前方一大片寬的夜空,由眼目的平視一直延伸到仰頭的頂天,再綿亙至后方。視線所及,幾乎全是天空,眼目下的人間低得不能再低。星點稀疏,是滿潮的關系吧?半空中孤圓的一輪明月,暗空清倩,發散著神話式的光華。
這應該是攝影的鏡頭,卻沒想到她會如此貼近!
“我想你應該會想看看這種景象!彼砗蟮男斐f著,很不刻意。
她沒說話——是說不出話。設若是他有意討好,他真的入侵到她心坎。她的心在發燙,她整個人一步一步地被侵蝕了,被這個男人侵蝕到她的最深處,那不曾有人到過的地方。
“我可以吻你嗎?”他讓她升起一股情不自禁。
他屏息半晌,靜望著她,姿態有一種等候。她慢慢靠過去,貼近他的身體,雙手搭上他的肩;唇方輕觸到他的唇,他卻猛然伸出雙手摟住她的腰,帶一種激動與強烈,吮吻著她的淡紅唇。
“我喜歡肉體美,但又不是絕對的!彼谒W輕語,親吻著她耳垂。“哪一天帶你去穿耳洞好嗎?”將她的鬢發順到耳后,輕輕撩開,低低親吻著她的脖頸。
他的親吻總會讓她微微抖顫。情愛間的繾綣,對他來說,早已不是稀奇,但她卻不習慣。長這么大,她第一次讓男人這么碰她,這么侵蝕她。
但他要她習慣。他在她耳畔呼吸,吐著又甜又苦的氣息,濕潤又溫熱,有種難以擺脫的黏膩。
“會痛哪,穿耳洞!”她低側著臉,抵住他胸膛,還是避開了。
再不久,這夜空天狼星將高掛,升起一個傳說。在這個傳說失落的年代,仰望的眼眸有太多的等待,愛情褪卻它顏麗斑瀾的外衣時,已先自成為一個美麗的傳說。但它背負不了誓言,關于星球的傳說,也就被遺忘。
她在以身試火,追逐那個明知會失落的傳說;卻又因那個傳說,而美麗,在世間遺忘的記起星球的情歌。
唱一曲。天狼星就將要升起。
。 。 。
電話響起的時候,潘亞瑟正要出門;他已經走到門口,急忙地踅回。
“小璇?”他沒想到是他太太打來的,還以為是……他清清喉嚨,和才北上的太太約好碰面的時間地點。
結婚幾年了,又這般分隔兩地,濃烈的熱情稍稍淡冷一些。當年是她追他的,就像徐愛潘如今先主動表白一般。從以前開始,一直就有女人主動對他表白示好,他其實很習慣。不過,徐愛潘的告白,多少還是在他心里激起一絲小小的漣漪。
因為她的純情吧!他有一些感動,更有一些沾沾自喜。但其實,像徐愛潘這種例子情形的,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之所以會對徐愛潘稍稍動心,多少源于她的文采。文采造就她的氣質,讓她顯得比較特別。從古開始,多少文人逸士都將恩情予結發,愛情則留給青樓的紅粉知己,只因唯有紅粉的氣質才情能與其想答和。
當然,他并不是將徐愛潘比做青樓女子。只是,他自己算是文人,很能明白那種感覺——甚至感同身受。他需要一種共鳴。他對他太太是有極大熱情的,同時,他也希望與她有那樣的共鳴。對于徐愛潘的告白,他不能給她任何保證,又不想欺瞞她,只得誠實以告。他為她心動,卻無能承諾任何。
而她一直沒有回答。那樣也好,他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畢竟他已不再是少年。如果他和她維持婚姻以外的關系,總會有一些現實的問題。
“亞瑟,這里!”進入咖啡店,他尚未張望,他太太便一臉歡悅地對他招手。黑瀑似的長發一閃一閃,晶亮得如緞布,姿意地甩動著。
他最愛看她甩動長發的樣子。坐在他面前的稱是他妻子的人,實在是一個風情美麗的女人;但僅是她那頭長及腰際黑緞的秀發,就足以使他心折。
她起身挽住他,抬頭笑著。夫婦見面像約會,想想也是一種浪漫風情。
“小璇,你什么時候可以上來?”潘亞瑟伸手攬住她,側臉笑著。體內有一種感情在燃燒,因分隔兩地而疏冷的情熱重又濃烈起來。
“明年一定!明年我就可以調到這里任教!闭Z氣流露一種甜蜜,親親依偎著。
行人經過,都會忍不住回頭再看他們一眼,或向往,或艷羨。那甜蜜的背影,似乎寫著一款山盟海誓,除了他們彼此,不容第三者近身。
“你干嘛躲起來?”咖啡店轉角,花佑芬瞪著眼硬將徐愛潘拖出來!坝植皇琴\!干嘛不大大方方跟他們打個招呼?”
“我怕我會笑不出來!毙鞇叟硕兜醚例X喀喀地響。
上天實在太殘忍,這城市這么大,偏偏要教她遇見!
她實在忘不了那一幕——潘亞瑟側臉對他太太溫柔輕笑的神情,流愛露憐,雖然看似淡然,個中卻充滿著濃情密意。他太太甩動著一頭流麗如黑緞的長發,光芒那么耀眼……
有一刻,她幾乎要自慚形穢。她多么希望,走在潘亞瑟身邊、挽著他的手、被他輕攬的人是她!她多么嫉妒與他并肩、修長高挑美麗嫵媚的那女人!她覺得心仿佛碎掉,眼眶凝著淚,黯然神傷。
花佑芬輕輕拍拍她,安慰說:“看開一點,天涯何處無芳草。他都已經說得那么明白了,既然你沒有不顧一切的勇氣,就放棄吧!”
徐愛潘哽著沒說話,強忍著不讓淚流下。
花佑芬看著搖頭又說:“其實這樣也好,幻夢早碎早了,你也可以早點清醒。痛快哭一場,明天醒來就沒事了……”
她反倒替徐愛潘慶幸。若像她這樣,為著愛不惜一切,情天欲海終歸是不歸路。
“出息一點!你又不是沒有人要。只要你肯,多的是男人任你挑,不愁沒有人愛!”她又拍拍她,帶一點粗嗄玩笑的口吻。
徐愛潘試圖微笑,反而落下淚來。真的該結束了嗎?她十年的惦念,到頭來要撇棄竟是這么的簡單。
如果,沒讓她看見這一幕,只要能與潘亞瑟在一起,就算是當他的情婦,她原也是不惜的。但偏偏——偏偏!上天好捉弄人!
放棄吧!放棄吧!
把一切忘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