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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所有的愛留給你 第五章
作者:林如是
   
  “沈若水,等一等!”  

  鈴聲才響,堂上先生剛宣布下爐,我立刻合上課本,起身趕著離開教室.連上了兩堂喬艾斯,腦袋被那些意識流沖得昏昏沉沉.班貝喊住我,肥胖的身軀氣喘咻咻地趕上前;每次聽她的叫喊,尖細(xì)的嗓音,都像是在叫魂.  

  我瞪著兩只眼睛看著她.這個時候,希望最好是好事.  

  “你干嘛走得那么急?追都追不上!”班貝埋我兩句.喘口氣說:“有份稿子挺急的,你接不接?”  

  “多久要?”我問.  

  班貝伸出兩根手子頭.“兩個星期.”  

  “怎么算?”  

  “一千字一百八十塊.”  

  “這么少?”我抽了口氣.  

  “就是這么多,才會找上我們這些窮學(xué)生,剝削我們的智慧和勞力.”  

  我沉吟一會,點頭說:“好,我接.”  

  “那好.待會你到‘社辦’等我,我把稿子拿給你.你下午沒課吧?”  

  我點頭.?dāng)[了擺手,剛要走,又被她喊。  

  “對了!”她說:“電機系那個黃建朔的邀請,你考慮得怎么樣?給人家一個面子嘛!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那傢伙聽說滿不錯的,很多女孩搶著要.”  

  我笑了笑,很淡.再對班貝擺個手,自顧走了.  

  “沈若水,你再這樣孤僻,當(dāng)心變成一個老處女!”班貝尖細(xì)的嗓子,叫魂似的討厭.  

  我今年二十一歲,一個游漾的靈魂.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我了,感情老了一些,不再像少年;我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年的夢想,不再仰頭對天,也不再讀詩聽音樂.每天,我認(rèn)真地讀書做筆記,和同學(xué)交互討論功爐,甚或者無聊地嬉戲;認(rèn)識了一些新朋友,也隨之招來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我的生活平靜安逸,也許,有一點小小的無趣.  

  我想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城市,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每天,我都在算,還有多少日子我就可以揮開這個桎梏.月曆上密密麻麻地被我用紅筆一格一格地做了記號,每過一天就劃下一個X,遺掉這格曾經(jīng)的存在.那是我青春的空白.  

  大二開始,經(jīng)由同學(xué)的介紹和報紙的征求廣告,我開始接一些翻譯的工作,翻譯一些羅曼史小說和錄影帶字幕稿,賺的錢雖然不多,比起從前在工地做雜工,著實好得太多.有線電視發(fā)展蓬勃后,類似的翻譯工作跟著多了起來;“聽譯”價碼高,投資報酬合算,我干脆利用下午沒課的日子要電視臺兼差.  

  只要有時間,不管甚么工作,我都不挑;聽譯也好,羅曼史稿也好,只要有錢賺,時間又許可,我一定會把這筆錢賺到.靠著這些收入,勉強足夠應(yīng)付我的生活和日子.  

  但媽是漸漸地老了,時常在我耳邊咕嚕,叫我該交個男朋友,找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她托鄰里的大嬸阿婆為我留意適合的對象,只深怕我會孤單到老.她卻忘了當(dāng)年她告訴我的那些話;忘了她告訴過我學(xué)得個本事,一個人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知道媽的焦急,媽的煩憂.但我無策.  

  我不是立意要錯過.很多面容走過,但我始終找不到我喜歡的.沒有一張能扣動的心弦.  

  所以我便一直那樣錯過.  

  長發(fā)為君留,為君綰情意.我把頭發(fā)削得很薄,削成風(fēng)吹的微亂;那微亂,上肯將心稍放.  

  在宿舍餐廳解決掉午餐后,到“社辦”找班貝.在廊前遇見了陳冠輝.他也上了同所大學(xué),資訊系.  

  “沉若水!真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上了大學(xué)后,他和李玉菁走近成一對.李玉菁就在隔壁指南山下的道南橋畔.偶爾與他在校園不期而遇.累積了一些招呼,慢慢竟也成了朋友.  

  “甚么事?”天氣陰陰的,彷彿會下雨.  

  “我有個同學(xué)的妹妹,今年高二,想找個英文家教.一星期兩次,每次兩小時,每小時鐘點費八百.怎么樣?你有沒有興趣?”  

  八百?挺高的價碼.我有些心動,考慮一會,還是搖頭.價碼高,負(fù)擔(dān)也大,花的時間也多.  

  “不巧,剛接了份稿,沒那么多時間.”  

  “擠湊一下嘛,他們給的鐘點費挺高的.”  

  “沒辦法,真的是沒時間.你還是另外問別人看看.”我還是搖頭,既無奈又堅持.  

  他也不勉強,聳個肩,表示無所謂.突然伸出手?jǐn)_亂了一下我的頭,唸唸有詞,說:“黑發(fā),千絲萬縷的亂發(fā),越是思念,心越亂,發(fā)也越亂.”  

  我的頭發(fā)本來就亂,被他這么一攪揉,更加散亂.  

  “你在唸甚么?自言自語!”像詩又不像詩的句子,直感地讓我覺得心沉甸甸的.  

  陳冠輝得意地笑睨著我,雙手交叉在胸前,說:“你沒讀過吧?這是一個日本女詩人的作品.表現(xiàn)手法很大膽,赤裸地展現(xiàn)她內(nèi)心的感情世界.”  

  我下意識蹙起額眉.陳冠輝學(xué)的是資訊,卻巴巴跑去參加甚么“新詩社”.沒事吟詩頌辭,重續(xù)一顆少年的心.  

  他沒注意到我的顰眉,口沬紛飛繼續(xù)說道:“這首詩的重點,就在那‘亂發(fā)’兩個字,以亂發(fā)象征她混亂的心情.黑發(fā)散亂著,那散亂的樣子,使陷在愛情中的她,心情也跟著混亂起來;因為她愛上的是有家室的男人,一個有婦之夫.”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  

  “你這頭亂發(fā),正好符合詩中的意象,我看了,忍不住就想起來.你干嘛把頭發(fā)削得這么?亂七八糟的.還是以前長發(fā)時好看,有種嫵媚的氣質(zhì).”他大發(fā)厥詞.忽然開玩笑說:“嘿,你該不會是像那首詩說的一樣,搞甚么不倫、三角,愛上有婦之夫吧?”  

  我不帶情緒,反問他一句:“你說呢?”  

  他嘿嘿笑了兩聲.我不理他,反身走進“社辦”.班貝是結(jié)他社的鎮(zhèn)社大將.  

  她正和其他社員說話,我拍拍她的肩膀,她遞來一本羅曼史稿,配合得恰到好處.拿了稿,我立刻走人,不想聽到結(jié)他的琮琮聲,似江潮水流的旋律.  

  我突然不想就那么回家,拐到明娟學(xué)校.當(dāng)年我茫然佇立過的校園,盡管時光恁般飛過,它風(fēng)景依舊.  

  問了幾個人,在琴房找到正在練琴的明娟.  

  “若水!你怎么來了?”看見我,她好驚喜.夸張地笑說:“我們真是心有靈犀!我打算練完琴就去找你.”  

  我友愛地笑看著她.明娟的明亮總是讓我覺得很溫暖.  

  “你知道嗎?江潮遠(yuǎn)回來了──”  

  聽見這個名字,我的笑容頓時凍結(jié).  

  “聽我媽說,他這次回來,打算長期待在國內(nèi),起步在這一兩年內(nèi).”明娟不察,繼續(xù)說道:“不過,也不是很確定.他是聞名世界的鋼琴家,隨時有來自各國的邀約,怎么可能長久待在這里.”  

  “他……”我咬咬唇,遲疑一下.敲動心上這個缺口,仍是好痛.“怎么突然會回來這里……”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跟我表姐有關(guān)系.聽我阿姨說,這幾年他跟我表姐好像處得不是很好.”  

  “怎么會……”我想起記憶中那幀泛黃的照片影像.  

  明聳個肩,一樣迷惘.  

  “還有,明彥也回來了.”她又說道:“我媽打算邀請些親朋好友,這個週末在‘頤園’為他們接風(fēng)洗塵.你也來好嗎?若水?”  

  我猶豫了,內(nèi)心掙扎著.  

  “我想,恐怕不行.這個周末我有點事.”還是忘了吧!  

  “你老是這么忙!”明娟埋怨地嘆一聲.  

  “沒辦法.”我比她更無奈.“我該回去了!你好好練琴,不必送我出去.”  

  “不了!我跟你一起走.反正也沒心情了.”  

  外頭不知何時竟然早飄起雨.我看看明娟,她瞧瞧我;兩個人都沒帶傘.望著十二月的冷雨空自發(fā)呆.  

  二十一歲的冬天.天氣是潮濕的,心情也是潮濕.  

  ***  

  我總是那樣地祈求,祈求上天俯聽我的祈禱.但上天總是聽不到我的吶喊.  

  就這樣一式森寂的黑夜里,當(dāng)年我就悄悄佇立在這個沉默的角落.黑暗依舊,夜寒依舊,孤寂的老樹依舊,窗內(nèi)的人影,可也是依舊?  

  昏黃流潟的燈光仍然,寧靜幽淡的氣氛也仍如當(dāng)年;我暗佇在角落的從前,依舊如當(dāng)年的舉步難前.  

  一扇窗,窗內(nèi)窗外,隔成了兩個人間.他總是聽不到我內(nèi)心的呼喚,如同上天總是聽不到我的祈求.眼前的距離顯得那般遙遠(yuǎn),遠(yuǎn)得我瑟縮在這黑暗的角落里無力地凝望.  

  曾經(jīng)滄海,除卻巫山.隔了那么多年,巫山云依然遙遠(yuǎn),我始終在距離外徘徊,始終在舊夢里漂泊.  

  夜更深沉,緊閉的窗始終沉默如以往.我暗自嘆息.也許我不該再徘徊──也許……也許,注定了沒有緣……我走出角落,最后一之仰頭,暗冥的夜空,回我冷冷的清淒.漫漫長夜,暗空中鏤刻沒有我的誓言.  

  我背對從前,不欲再徘徊.身后的開門聲,卻驚停了我猶豫的腳步.  

  “沉若──?”混柔著驚詫與不確定的悸漾,淡遠(yuǎn)如潮水的呼喚依像從前.  

  我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離開那當(dāng)年.  

  即使回頭了,且又能如何?巫山云依舊遙遠(yuǎn),我始終僅能在距離外徘徊.  

  日子尋常,我不再去想.  

  班貝給的那份稿子趕要得急,我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硬將它趕譯出來.交了稿,立刻就給錢,干脆得很;這家出版社雖然小器,稿費總是壓得很低,但因為給錢干脆,不拖拖拉拉,所以令人還能忍受.  

  八萬多字的稿,算了算,有一萬多塊.我留下了一些,把剩下的錢全都交給媽.  

  “你自己留著用,不必給我.”媽把錢塞還給我.  

  “我有留一些.”我把錢重新塞給她.“這些你拿去,家里吃、穿水電都要用錢.你身體不好,工地那些雜工就不要再做了.我會多接一些稿,再半年我就畢業(yè),所以你不必?fù)?dān)心以后生活的問題.”  

  “我怎么能不擔(dān)心,人生無常,你爸說去就去──”她搖搖頭,眼眸里有種對人生的無奈,想起過去的哀傷,淡淡浮上一層薄薄的氤氳.怕我發(fā)現(xiàn),側(cè)過臉趁勢抹了一下眼,回頭說:“趁我現(xiàn)在還做得動,能做多少就算多少.這些錢,媽就幫你存著──”  

  “媽──”我打斷她.我要她用那些錢,不要她那么委屈自己.“那些錢是要給你用,不是要你幫我存.錢我會再賺,你不必?fù)?dān)心.我現(xiàn)在能工作賺錢了,你就不要再那么辛苦到工地工作.”  

  媽置若罔聞.她的一生被命運給葬送,為生活所折難著,她怕我跟她一樣,有著如此苦難不安定的人生.那些錢,存得都是為我將來做準(zhǔn)備.  

  “你這個禮拜天沒事吧?阿來嬸說要介紹她一個親戚的兒子.對方在公家機構(gòu)做事,工作穩(wěn)定;才三十歲,就有自己的房子,也買了車,條件很好,很多女孩子中意.阿來嬸說從小看著你長大,個性品性都很清楚,夸贊你好,搶著把你介紹給她親戚的兒子──”  

  “媽!”我真不想再聽下去.“你別擔(dān)心我的事.請阿來嬸不必麻煩了!我這個禮拜天有工作──”  

  “你年紀(jì)也不小了,該為將來打算.”媽叨絮不停.“女孩子終歸是要嫁人.趁著年輕,找個誠實可靠的人家,兩個人一起打拼,不必像媽這樣辛苦.”  

  她忘了自己告訴過我,謀得了一個本事,自己靠自己.  

  我沒答腔.媽跟著又說:“你總不能一個人這樣蹉跎過一輩子吧?聽媽的話,還是找個可靠的人嫁了比較實在.媽老了,也不能看你一輩子,你自己趁著年輕就要會打算!”  

  “媽.”我略鎖著眉說:“我一個人,就算是不結(jié)婚,靠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好.你以前不是跟我說過嗎?學(xué)個本事,將來可以靠自己過日子,現(xiàn)在我有能力賺錢了,你還擔(dān)心甚么?”  

  “話不是這樣說.女孩子終歸還是要嫁人──”  

  我搖頭,搖斷媽的執(zhí)著.  

  “媽,如果為了擔(dān)心將來,只要條件合適,也不管喜不喜歡,隨隨便便就找個人嫁了,這樣我的將來也是不會幸福的.”  

  “又還沒看到人,你怎么知道會不會喜歡?”媽想不懂,咕嚕我的理由不通.  

  我就是知道.我僅是拿著眼瞧著媽,釋放一些自己才懂的明白.  

  媽拗不過,嘆口氣說:“當(dāng)年叫你別考大學(xué),你也是這個樣……算了!你這個孩子我真的搞不懂你,隨便你自己高興好了!”  

  媽不明白我的堅持究竟是為甚么.我自己又何嘗明白?我只是始終找不到我喜歡的.過盡千帆皆不是……雖然明知是空徘徊.  

 。  

  再過幾天就是圣誕節(jié).街上一片溫暖金黃的燈海,每家店都飄出喜慶的旋律,歡樂的氣氛很濃.人潮洶湧,腳步雜沓,一家接一家特價的櫥窗,光景奢華燦爛,特別有一種異于平常的興然步調(diào).  

  冬至人間,天侯冷.從出版社出來,迎面撲來的冷風(fēng),不提防地叫人神經(jīng)凍得一陣麻痺.我提了提背包,拉高衣領(lǐng).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像早上的華燈,不提防地侵襲人間,日與夜彷彿沒有交替,季節(jié)的過渡也模糊.  

  我沿著街道的櫥窗,漫無目的地走著.暖暖昏黃的燈光,特別讓我有一種留戀;一盞一盞的,像是會熨湯著心,忘記了天侯的冷.?dāng)?shù)著寂寞的腳步,我孤獨地流連.  

  每一盞昏黃,都彷是一份遙遙的憧憬……“沉若──”心悸的那聲江潮幽淡地呼喚;熟悉地站在我眼前.一點落寞含笑的眼神,震撼我錯愣的神情.  

  “江──潮遠(yuǎn)先生……”這相逢,偶然嗎?真是的──我該用甚么樣的表情、又有甚么樣的神情,迎接這不該又未期的相逢?  

  “你長大了!當(dāng)年還那么小……”悠然的口氣,彷彿不勝唏噓.中間隔著一條時間的河,他有他的往去,我有我的嘆息.  

  “很久不見了.你好嗎?”多少事欲說還休,重相逢,卻只剩這樣一句問候.  

  “嗯.你呢?可好?”他的問候也淡.如同他的笑容一般.  

  “過去,那往日的明輝也在閃爍”──許多的事遠(yuǎn)去了,忽地又重現(xiàn)在眼前.拜倫的“失眠人的太陽”,那般烈照一顆昭昭的星球.我已經(jīng)不再讀詩了,為甚么還出現(xiàn)如此愁悵的心懷?  

  “我很好.”我如他淡淡的笑.  

  他不是一個人,身后等著兩個同行的同伴.我不敢問起宋佳琪,不敢輕啟太沉澱的往事.  

  他望望身后等待的朋友.對我點個頭.  

  “那──”語氣未完,徒留了笑.  

  他沒再說甚么,僅再望我一眼,一眼就走了.  

  待他身影遠(yuǎn)了,我的淚才緩緩掉下來.這樣的相逢又何必?  

  對那些終生在編織愛的夢想的人而言,相遇是一則傳奇;而漂泊的人,相逢對他來說,不過是一首滄桑的青春悲喜曲.太多的往事在記憶里浮沉,總有一些褪淡的,記不清;一些想要忘的,忘不凈……這一夜,我早早睡了;在夢的輕波里依迴.  

  ***  

  第二天醒來,快十點了.媽已出門上工.她還是不肯聽我的,即使是該休息的週末假日,她還是不肯稍歇.  

  我原打算這個早上騰出來工作,卻完全了心情.平空就多出了對墻發(fā)愣的時間,多出了一分無所適從與怔忡;我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灰漠的墻斷然地困我予阻擋.我不知該何去何從,直生一股荒涼.  

  明娟原本約了我中午見面,我推辭了.但現(xiàn)在──我隨意找了件毛衣套上,匆匆就出門去.  

  這個時間,她多半會在學(xué)校練琴.我趕到時,她正收拾琴諳,準(zhǔn)備離開.  

  “明娟.”我敲敲門上的玻璃.  

  “馬上好.”她應(yīng)了一聲,匆匆背上背包,拿起琴諳.開了門才發(fā)現(xiàn)是我.“若水?我還以為是──”她以為是接著要用琴房練琴的同學(xué).搖搖頭,接著問:“怎么突然來了?你不是說有工作要忙?”  

  “現(xiàn)在不忙了,就來了.”雖然認(rèn)識了一些新朋友,我還是對人有著習(xí)慣性的距離.只會想起明娟.“你有事?”  

  “也不是甚么重要事,還不是跟我爸媽約了一起吃飯.”她扯個笑.“你來得正好,一起走吧!反正你也一定還沒吃飯,對吧?”  

  “也好.”我想了想,點頭說道:“很久沒有看見你爸媽了,他們都好吧?”  

  “還不是跟以前一樣.我們一家各有各忙的,吃個飯還得特地約時間!我都快記不清他們的長相了!”  

  明娟就是愛夸張.但也因為這個特質(zhì),而顯得風(fēng)趣可愛.認(rèn)識這么多年,我漠然的多,她熱情可貴.  

  約的地方就在附近,我們邊走邊聊,繞了一點路,最遲才到.明娟拉著我,笑趨了過去.  

  “伯父、伯母!”不請自來,我不免有點訕然.  

  “好久不見了,若水.來,這邊坐.”明娟的媽媽很親切地招呼我.跟明娟認(rèn)識了那么多年,她也拿我當(dāng)女兒,雖然不常見,親切的態(tài)度怎么也不變.  

  明娟的爸爸對我點個頭微笑,表示歡迎,卻不好對我太親密.我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子了,摸摸頭發(fā)、拍拍肩膀那種稱贊小孩的方式舉上,用在我身上是不合時宜了.  

  座中還有連明彥,他的身旁則坐了一個年齡相彷的女孩.女孩旁邊,相繼坐著個女士和明娟的阿姨.  

  連明彥只對我一抬眼,說不出是冷或無謂的眼神.許多年不見,他已經(jīng)不是我印象中的少年;傲然的氣宇依舊,可那神情、容顏都是我陌生的.他本就有著超越年齡的風(fēng)采和性格,這回相見,更多添了一股男人的魅力和氣味.叫我增添一份陌生.  

  吃的是歐式自助餐.明娟拉了我到餐臺取菜.每當(dāng)我夾取了甚么,她一定湊過來瞧瞧,順便推薦保證哪種菜餚好;反正我不挑剔,干脆照她說的取用.  

  “你表姐呢?怎么沒來?”我不意回頭,視線掠過明娟的阿姨,猶豫了一會,還是問起.  

  “咦?我沒有跟你說嗎?她還在歐洲,沒有回來.”  

  “可是,江潮遠(yuǎn)──”怎么回事?他們兩人感情不是很好嗎?怎忍心兩地相思?  

  明娟壓低了聲音,說:“上回我不是告訴過你了,他和我表姐好像處得不是很好──”  

  我以為只是明娟不確知的誤會.偶然那相逢,我也不敢多問.心情亂糟糟.  

  “喏,這個──”她轉(zhuǎn)身夾給我一個蝦球.“你嘗嘗看.很好吃的!”她喜歡吃蝦,也慫恿我多嘗.  

  我回過神,硬把思緒從混亂中抽離.  

  她往座位方向眺了一眼,低頭又說:“明彥從上次回國后,就越來越陰陽怪氣.他剛剛沒睬你,你別介意,他對我也是這個脾氣.啊,對了,他旁邊那女孩你不認(rèn)識吧?她是我阿姨朋友的女兒──就是坐在我阿姨身旁的那位.她跟我阿姨在同所大學(xué)任教,一直很欣賞明彥.那女孩小明彥一歲.我媽挺喜歡那女孩的,偏偏明彥老是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態(tài)度.平常大家都有來往,明彥也見過那女孩幾次,只是他心里怎么想,沒有人知道.”  

  我大概明白情況了.  

  吃飯的時候我專心吃著,偶爾被問及甚么才簡單答幾句.反正他們的話題我也插不進去.任何時候,我總覺得我好像孤自繞著行星轉(zhuǎn)的衛(wèi)星,荒涼像石頭,始終和人落差了一段的距離.  

  好不容易熬過這一頓飯,差不多又快到下午茶的時間.明彥阿姨提議去喝茶,我享受不了和他們同等的悠閑,找個藉口脫身.  

  “我還有事,那我先告辭了.再見.”我微微俯身.  

  “你有事,那就不再留你了,有空常到家里來,隨時歡迎你.”明娟媽媽始終親切地微笑著.  

  離開后,走到十字路口,獨剩自己一個人,我大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等待紅燈轉(zhuǎn)換時,一不小心,竟沿襲起多年以前的習(xí)慣,仰起頭對著天空.  

  低下頭,面對一個車水馬龍的世界,我輕聲嘆了口氣.伴著我的嘆息,身后突然有人伸手按住我肩膀.  

  “明彥!”偏回頭過去,竟是連明彥.心里有一點小詫異,因為沒想到;但并不即那么驚訝.“你不是和伯母們一起離開了嗎?怎么會在這里?”  

  他看住我.“我回來找你.”  

  他一向不愛笑.不笑的眼神看凝了讓人感覺有一種辨不清的認(rèn)真,彷彿他談的話語含帶了甚么弦外之意.  

  剛剛在吃飯時,他一直不太搭理人,僅偶爾回答一兩句探問.因為多年未見,中間橫生一種陌生,我不敢太貿(mào)然地一廂情愿自以為熟悉.對他,遂也沉默著.  

  “好久不見,你變得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樣.”我自然微笑起來,陌生感褪去了幾分.  

  “是嗎?”他口氣淡淡.綠燈正好亮了,輕攬了我一下.“但你還是沒變,還是跟從前一樣,跟我記憶中的你一樣.”  

  不!我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我了.我心里輕輕在否認(rèn).  

  “你要回家嗎?”過了馬路,他側(cè)過臉來問我.  

  久遠(yuǎn)以前的印象依稀,我們當(dāng)中,有些似曾相識過的彷彿.他側(cè)過臉來問我話的那舉動,好像久遠(yuǎn)以前的那個夏日,也恍恍發(fā)生過.日子去太遠(yuǎn)了,我再記不得──我還不太想回家,也沒打定主意要去哪里,剛剛說有事純粹只是藉口,被他這么一問,一時倒不知該做甚么.  

  “不趕時間的話,隨便走走好嗎?”他看出我的無所措.  

  我點頭.和他并肩的腳下意識微開了一些距離.他猛然抓住我,拉近他身旁.吐著冷氣說:“你不必離得這么開,我身上沒有瘟疫.”  

  我愣了一下,怔望著他,望著望著,忽然笑起來.久遠(yuǎn)以前的那個記憶回幕到現(xiàn)在,想起了一些從前.  

  “你以前好像也生氣地對我這么說過.”我笑著.“對不起,我這是習(xí)慣,并不是故意的.”  

  我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我了.如今的我,可以笑著說哀愁.但也是因為對方是他吧?  

  只有他會對我的“習(xí)慣”有這種反應(yīng);他還是從前那個傲氣的少年.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一張無動于衷的臉.你總是像這樣無所謂;對你自己所承諾過的,你也不在乎──告訴我,甚么才是你在意的……”  

  我以為連明彥早忘了那件往事的.他卻一直擱在心上,久久無法釋懷.我沉默下來.  

  “你不打算給我一個回答嗎?”他拖住我.  

  “我并不是故意不守承諾的.”我看著地上.“那一天我去了,但沒趕上時間,無法入場.只好在音樂廳外等著.本想等演變會結(jié)束后,再去找你,向你道歉,但人太多了──”  

  到這里就夠了!我不愿回想那一幕幕教我黯淡流淚的影像.  

  “真的?”連明彥幾乎無法置信,有喜有驚和意外.“既然這樣,當(dāng)時你怎么不解釋?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你沒出現(xiàn),我心里有多在意!我?guī)缀跻奁鹉銇砹拴ぉぁ?nbsp; 

  “對不起.那時我……我……”那時我鎮(zhèn)日工作,白天在工地打雜,晚上在快餐店跑堂,忙累得擠不出多余的精力和時間.但這種種,很難對他解釋,他不明白生活對人的磨難.  

  “算了!”他放棄追根究柢.“你不必再解釋.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但你真的……在音樂廳外等到音樂會結(jié)束?”  

  我點頭.他不知道我的執(zhí)著.我不隨便輕易對人做承諾;一旦許諾,無論如何一定會承諾.就像我只要唯一,誓言只對一個人.我已經(jīng)有個敷衍的人生,不想再牽扯敷衍的感情.  

  只是這人生,有太多令人無能為力與無可奈何的時候.上天總是俯聽不到我的祁求……

  “你真的……”他反倒說不出話了.  

  我笑了笑,往前繼續(xù)走著.待他跟上來,轉(zhuǎn)個話題問道:“你這次回來,準(zhǔn)備待多久?聽明娟說,你打算加入樂團,是真的嗎?”  

  他在歐洲樂壇備受矚目,年紀(jì)輕輕,就獲得知名廳院多次演出的邀請,各個知名交響樂團也爭相邀請他加入.他現(xiàn)在已被聘為國家交響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但尚未做答覆,還在為去留做考慮.  

  “還不確定.我在找,有沒有讓我留在這里的理由.”他直視我的眼,彷彿想看穿我的心.  

  “理由?”我不懂.“你爸媽反對是嗎?所以你在猶豫?他們希望你留在歐洲發(fā)展?我想也是.你那么有才華,留在這里太可惜了.”  

  “你真的這樣認(rèn)為?希望我離開?”  

  他把兩個問題混淆成一氣,我倒不好回答.想了想說:“別人怎么希望是一回事,你自己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畢竟,那是你自己的人生.”  

  “那么你呢?我是問──你──你希望我怎么做?”  

  “明彥,我說了,那必須你自己──”  

  “我知道.”他打斷我的話.“我想知道的是你──你怎么想?希望我怎么做?”  

  這些話將我問得一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怎么會知道……”我吶吶地.這么重大的事,我怎能輕率地道是否.  

  “只要告訴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你希望我留下來,覺得我留在這里比較好,那么我就留下來,接受樂團的聘請.”  

  他說我認(rèn)真,我反倒輕笑搖頭起來.  

  “那是不可能的.”我在距離外,反倒看得清楚.“你爸媽一定不會答應(yīng)你留下來;也不會坐視你放棄在歐洲樂壇發(fā)展的大妤前途留在這里.你需要更廣闊的舞臺和空間,留在這里,會扼殺你的才華.”  

  “我爸媽的確不贊成我留下來.”他往我看來,很淡的,模糊的眼神.“但我在找.只要我找到讓我留下來的理由,不管他們贊不贊成,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做決定.”  

  我知道他說得到做得到.天生既定,養(yǎng)成我們各自不同的性格態(tài)度.他天生有著傲氣,很早的少年就有著對自己一切負(fù)責(zé)的擔(dān)當(dāng),而且個性決然,甚少會妥協(xié).我相信他會不顧一切.  

  但是他說的那“理由”是甚么?他在找甚么“理由”?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找甚么理由,不過,如果勉強留在這里,放棄你的前途、浪費你的才華,你的人生還能剩下甚么?你會變得不再是你;不再是別人認(rèn)識的連明彥.這樣,又有甚么意義?”我不是在說服,只是以我對他淺微的認(rèn)識說出心中的感覺.連明彥才華出眾,留在這里自然出類拔萃,然而,長此以往,缺乏更廣闊的舞臺和空間的激漾,我怕他的才華會被扼殺殆盡.  

  “這些我都明白.我知道會失去甚么.”他一直沒說分明,他在找的理由.  

  “既然你明白就好.”我不愿再說甚么了.感懷心底事,由衷嘆息說:“你或許不明白,生活對人的磨難,有很多你無法想像的阻礙,折磨得你筋疲力盡,無力抵抗.就算你受得住,命運總還是有許多惡劣的玩笑──”我驀然住口,別過臉去.  

  他突然對著我,良久,輕聲說:“所以,你才總是一臉無動于衷?”  

  因為乏、因為疲了──“我不是──”我否認(rèn),后退一步.  

  “你就是這么無所謂.我看得很清楚,因為我一直在看著你.”我后退,他就進前.“你不知道,因為你一直在看著江潮遠(yuǎn)……”  

  “我沒有.”我低低再否認(rèn).“我沒有看著誰.”  

  “那么,看著我──”他逼我面對他.  

  我別開臉,不肯面對他的眼.  

  “你到底還要看他看多久?”他扳住我肩膀.聲音低啞,但很平靜.“他早已經(jīng)跟我表姐結(jié)婚,不可能回頭看你的.你還不死心,還在期待甚么?”  

  “我沒有……”我困難地想撥開他的扳握.  

  我不知道連明彥究竟看出了甚么,但一直以來,他時而會輕描地點出我不該的心情.他口氣總是冷靜平淡地提及到江潮遠(yuǎn),牽連出我秘密的心境.  

  他低俯我一眼,放開我,沉默了半晌.良久,聲音從遙遙的天邊傳來,一貫他冷然平淡的語調(diào).像僅在敘述一件事.  

  “從上次回國后,這幾年來,他跟我表姐相處得一直不是很好.我表姐外向,美麗又有才華,即使結(jié)婚了,也不乏有人追求;江潮遠(yuǎn)卻顯得疏漠.他跟我表姐的個性沒有交集;一個要燦爛,一個求深刻.兩個人的關(guān)系慢慢變淡,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也,心卻慢慢遠(yuǎn)了.兩個人維持表面的婚姻關(guān)系,生活表象也維持一片和諧.”他停頓下來,轉(zhuǎn)身面對我,殘忍地戳破對我而言原就不可能存在的希望,消滅掉它的幻影.冷淡說:“盡管如此,他也是不可能回頭看你.他根本甚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你一直在看著他.而且,他跟我表姐還維持著婚姻的關(guān)系;感情雖然變淡,卻還是存在,他根本不可能回頭看你.”  

  這些話,一字一句殘酷無比,深深將我擊倒.我體內(nèi)全是傷,勉強扯出笑,不愿被看得太穿.  

  “你何必跟我說這些!你到底想告訴我甚么?”  

  “我想告訴你,別再執(zhí)迷不悟.”連明彥語氣越冷,表情越淡.“他永遠(yuǎn)也聽不到你的呼喚,永遠(yuǎn)也不會回頭.”  

  夠了!夠了!我不想再聽了……我的眼神顯出了軟弱,哀哀地在請求著.連明彥不理會那請求,殘忍地繼續(xù)說道:“而且,就算他回頭看到了你,那又怎么樣?你又能怎么樣?別忘了,他是個有婦之夫;他跟另一個女人有著誓言,背負(fù)著婚姻的承諾.你又要如何面對我表姐?面對其他所有的人?你背負(fù)得了道義的責(zé)任嗎?承受得了破壞別人家庭的指責(zé)嗎?”  

  “不要再說了!”我簡直要承受不住.“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這跟我又有甚么關(guān)系?我甚么都沒做!我跟你說過了我沒有……”  

  我用力咬著唇,逼去忍禁不住要流下的淚,否認(rèn)了又否認(rèn).我不要別人看出了我的憂傷悲哀,不要別人看穿了我的情喟無奈;我寧愿一個人躲在黑暗里哀哀地哭泣流淚,也不要如此赤裸裸地讓感情被攤穿了檢視嘆息.  

  他回過身來望著我,不再苦苦相逼.冷然的眼神浮映了一絲的柔,還有種落寞.笑得不再那么神高氣傲,有點愁.  

  “你等了那么多年了還不夠嗎?還要看他到甚么時候?明知道不會有結(jié)果,為什么還要如此執(zhí)迷不悟?”低啞的聲音帶著沉痛黯淡的臉容.  

  我垂下臉,躲開他的逼問,看著灰暗的地.黑暗的心是沉默的;黯淡是一切的光輝.  

  “我該回去了.”重新仰頭,灰漠的一片天空.  

  偷寄在廣漠長空的那心事,回聲陣陣的喟嘆.  

  關(guān)于那不該的心情,瞞瞞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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