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了。”一進(jìn)門，江曼光便朝著屋內(nèi)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像在對什么人說話或報備似。
屋子里連半個人也沒有。聲音穿過窄小的客廳，被靜寂
的墻壁吞了去，不起一絲騷動。
她踢掉鞋子，將包包丟在一旁，赤著腳踩進(jìn)屋里。
答錄機(jī)的燈訊亮著，她隨手一按，轉(zhuǎn)身走開，一邊摸摸肚皮自言自語說：“肚子好餓……”
真不該忘了填飽肚子就跑回來的。她現(xiàn)在的日子早就下比從前，沒有人會煮好熱騰香噴的飯菜等她回來，一個失算，害她可憐的五臟廟又要鬧饑荒。
“喂，曼光啊，我是媽媽……”答錄機(jī)叫起來�！澳阍趩�？快接電話……不在嗎？你這孩子真是妁，媽每次找你！都要跟答錄機(jī)說話。算了，你一個人住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記得要按時吃飯睡覺。偶爾也回來看看，吃個飯。你好久沒有回來了，你茂 “既然沒什么人，怎么不干脆提早打烊算了。”她又望望冷叔和怡美、小南都很念著你。媽平常都會在店里，你有空就過來，不要老是忙得不見人影……”
“在哪里呢？”她根本沒有在聽，東翻西找，把櫥柜上上下下都理遍了，總算找到一包肉燥泡面。餓得糾成一團(tuán)的眉眼全都開起來，對著泡面嘿叫一聲，說：“看你怎么躲，還是被我逮到了吧�！蹦_步輕快地奔到爐子前，忙匆匆的找出鍋?zhàn)蛹乘疅_。
“嗶�！贝痄洐C(jī)仍然喋喋不休著。“喂，曼光，我是雪碧。我跟你說，我今天在‘巧坊’看見一件紫花色的短洋裝，式樣很fashion，我比了比，還滿好看的，不過挺貴的，算了折扣還要伍仟八。改天你陪我去看看，幫我拿個主意。最近我又胖了不少，奇怪我又沒有吃什么，怎么會這樣，實(shí)在搞不懂。上回才買的那件針織裙穿不下了，好嘔，我才穿了一次而已吧，結(jié)果我昨天去報名了‘媚麗峰’的塑身課程，買了一堆有的沒有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效果。對了，琦琦她們說這個周末要去浮潛，正在招兵買馬，你要不要一起去？就這樣。拜�！�
水開了。江曼光手忙腳亂地把面塊丟進(jìn)滾水中，一古腦兒的把調(diào)味料全丟進(jìn)去，再用筷子攬了攪，沒等面熟透，等不及地就端到桌上。
“嗯，好香……”熱氣彌漫，溢滿肉燥的香味。她閉著眼，使勁地吸了一口氣，顯得滿足又安慰。
“喂，曼光，我啦，雪碧。還沒有回來�。跨掖_定浮潛的事，去不去要我趕快做決定。就等你嘍，回來后就給我個電話。拜�！痄洐C(jī)仍然聒噪個不休。直吐出最后一聲嗶嗶嘎響，才安分地閉嘴。
江曼光幾乎將頭里進(jìn)鍋?zhàn)永�，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吞著泡面。甚至，連湯匙都省了，直接以嘴巴就鍋?zhàn)�，咕嚕地喝干一鍋的面湯�?nbsp;
那種吃相實(shí)在驚人。好在屋里除了她也沒有別人。她揩揩嘴，拍拍肚子，還是覺得很餓。但櫥柜里再也翻不出什么東西了，沒辦法，她只好倒了一杯開水到客廳，遠(yuǎn)離那融在空氣中，殘存的肉燥香氣。
喝光了滿滿一大杯將近六百ｃｃ的開水后，她覺得有些飽了，才撥了電話給程雪碧。電話響了好久，一直沒有人接，想來那屋子里住的那三個玩樂女郎都不在。
“什么嘛�！彼鄣傻稍捦�，掛了電話；想想，又拿起話筒，撥了另一個號碼，但沒等線路接通，她猶豫著又?jǐn)R下了話筒。
看看時間，都快九點(diǎn)了。
“這時候應(yīng)該在吧……”她起身走到窗前，撩開了窗簾。
窗外不知何時已落了一空淡淡的水煙，兩氣蒙蒙，暈著一層暖黃的燈火，晚暗的城市顯得有些凄迷。
她猶豫了一會，目光一轉(zhuǎn)，不意碰觸到靜靜棲息在書架上的機(jī)票，猛怔了一下想起那個有著一雙美麗憂郁眼眸的男孩。
她輕輕摸了摸機(jī)票，一時間，心思有些亂如麻。約定的日子就是明天了，該如何是好？要去嗎？那又不算承諾，但他跟她約好的……該怎么辦？
“唉。”她嘆口氣。
自從和薛明輝分開，搬出席家自己一個人住以后，她就沒有再嘆氣過。沒想到，這時候卻竟為了這樣小小一件事而亂了心波。這種感覺很久不曾有了，教她有些不知該如何。
“還是去店里看看吧。”她甩個頭，把煩心的事甩開，隨便抓了一件薄外套，跟了一雙皮涼鞋便出門。這時候她母親應(yīng)該還在吧？她實(shí)在不想回那個家。
☆ ☆ ☆
外頭下著那種毛毛綿綿的雨，看起來有點(diǎn)寒。距離有些遠(yuǎn)，她伸手想招計(jì)程車，想想淋淋雨也好，身形一轉(zhuǎn)，沿著紅磚道走過去。一邊迎著涼涼的雨絲！一邊哼著西洋老式情歌“別使我的棕色眼睛憂郁”，慵懶低沉，帶點(diǎn)“爵士”的味道。
像這樣飄著雨、有些冷清凄迷的時候，尤其是夜晚，獨(dú)自一個人時，她就會像這樣哼起這首帶點(diǎn)憂郁哀美的情歌。一開始，情緒當(dāng)然是無奈的，久了，就在無意識中變成了一種習(xí)慣。想想，她跟薛明輝之間，其實(shí)并沒有什么，會有這種結(jié)果也在她意料中。但那時，每每在像下著這樣涼雨的夜晚，她撐著傘送薛明輝到車站后，回途一個人，伴著雨聲，便會低低唱起這首憂郁的情歌。好些年了，沒想到這個習(xí)慣一直淡不掉，而始終的，那情歌也一直不曾有人聽見。
但這時候哼起這首歌，她竟不禁想起天橋上邂逅的那個不知名的男孩。他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只是憂郁了一些，鏤著感情的破洞，倒挺符合這首情歌的意境。
“意大利啊……”她拉緊外套，仍不防一些雨絲由脖頸侵入，涼透背脊。
也許，人生有這樣的意外，改變一下生活的秩序，對她來說是好的。她一個人在外頭生活、工作，不痛不癢的過了三年，可以想見的，未來也是大概要如此般不痛不癢的過許多年吧？有時，她想，她的人生約莫就這樣了──讀書、工作，認(rèn)識某個人，談場平淡的戀愛──或者連戀愛的手續(xù)都省下來，然后結(jié)婚、生一堆孩子�？赡艿脑挘苍S買了間房子，然后被、永遠(yuǎn)也還不完的貸款壓死，被成堆的家事折磨成一個黃臉婆。就這樣-平平凡凡且庸庸碌碌的過一生。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生活還能有什么轉(zhuǎn)折。她本來也一直很安分的，安于這種不痛不癢。只是一連幾天晴光大好，坐在十幾層樓高的辦公室內(nèi)，一不小心，心情使那般浮動起來。落地玻璃墻外的世界是那般的遼闊；天際流云一脈，閑閑的去來，不知打哪來的一股沖動，教她那般坐不住，她就那樣將工作辭了。辭掉工作當(dāng)天，卻就遇見了那眼神憂郁的男孩。巧合吧，雖說是意外。
對面的紅燈亮了。她停下腳步。她母親開的店，就在對街的巷子口。她抬頭看了看，招牌的霓虹亮著！柔黃的燈色溫和地里著淺蔥的店名，靜謐地滲出慍煦的光。
一路走來，除了她！和兩三只癩痢狗外，街上幾乎沒有其他的人影，連車輛也不多見。絲寒的兩，將夜的城市筑構(gòu)成冷清凄迷的世界。她朝左右望望，沒等綠燈亮起，快步走了過去，推開“香堤”的店門。
“曼光�！彼赣H看見是她，立即露出欣喜的笑臉。
江曼光微微笑了笑輕輕拍掉薄外套上的雨絲。許久不見，她美麗的母親還是那么溫柔迷人，毫不因?yàn)闅q月而顯一點(diǎn)老態(tài)。就像她的名字那般、永遠(yuǎn)那么溫純。
“怎么都沒什么人？”她脫掉外套，環(huán)顧店里一眼。偌大的空間空蕩蕩的，只有角落靠窗的位實(shí)坐了一個男人。他側(cè)對著她們，跟前桌上擱了一杯似乎早已冷卻的咖啡，一旁攤放著一些文件。但他并沒有在讀那些文件，靜靜靠在椅子上手上拿著一個不知是什么，像是小錦盒的東西，望著窗外的雨，像是在發(fā)呆。側(cè)面看起來有一些說不出的落寞。
“大概是因?yàn)橄掠臧��！睖丶兗兘z毫不以為意�？戳死淝宓牡昀镆谎邸�
輕淡的音樂在沉靜的空氣中飄浮，蕩漾著淡淡的情愁。角落的那個男人，動也不動窗外微雨，似乎就那般落了他一身絲絲的哀愁。
“不行哪�！睖丶兗兾⑿χ��！斑�有客人在呀。就算是只有一個人，也是顧客，不能偷懶的�！�
聽她這么說，江曼光也不再說什么了。她了解母親的脾性，總是那么溫溫柔柔又體帖人。遇到這種潮濕的天氣，時而會有一些躲雨的顧客上門，店開著，也算是一種體帖。當(dāng)初，席茂文就是在這樣一個兩天冒冒失失的闖進(jìn)來，然后成了熟客，而后成為她母親現(xiàn)在的丈夫。
她看看角落的那個男人，一邊坐上吧臺。“那個人挺奇怪的。常來嗎？”
“不，只來過兩三次。多半是在像這種下雨天、店里冷清沒人的時候�！睖丶兗冋f：“他每次來總是坐在那個角落，看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有時會看著雨發(fā)呆，什么也不做�！�
“香堤”附近有許多辦公大樓，很多上班族在午間或下班后常會來此聚談，所以生意還算不錯。不過，偶爾也有像這樣的情形發(fā)生。一個月總有那么一兩次，沒什么原因道理的，店里會很冷清，幾乎沒有任何顧客上門。而那些顧客當(dāng)中，有時也會有一些奇怪的人！讓人印象深刻一些。所謂“奇怪”，是指不像一般的人同類味道那么濃。那種人多半有自己特別的氛圍，那般地與人無關(guān)。
她將目光收回，順手?jǐn)n了攏頭發(fā)。發(fā)梢還沾有一些涼寒的雨絲，不防的侵入掌心里無限留戀似，那么地不死心。
“吃過了嗎？”溫純純問�！氨淅镞�有一些蛋糕-要不要吃一點(diǎn)？”
“不用了，我吃飽才來的。”她搖頭。好久沒來店里了，店里的陳設(shè)似乎有些改變，看著教她覺得有些陌生。
“真的不用？不必跟媽客氣。要不然，等會打烊后，你跟媽回去，看你想吃什么，媽煮消夜給你吃。你一個人住，也不開伙，都有好好吃飯嗚？”
江曼光仍然搖頭。怕打擾角落那人的安靜，放低聲音說：
“你不必?fù)?dān)心我總不會笨得把自己餓死吧，再說，我也不是小孩子，出口己會盯著的，不會虐待自己�！�
“最好是這樣�！睖丶兗円卜诺吐�，邊說邊給她一杯檸檬汁�！安贿^，你說歸說，好好的干嘛突然把工作辭了？以后要怎么辦？”
“你知道了？”她無所謂的抬起頭。
“我打電話到你公司，聽他們說的�！�
“這樣啊，也好，我還在想該怎么告訴你。”
“你還沒告訴我是為什么�！�
江曼光聳個肩，拿著吸管攪動檸檬汁，說：“也沒有為什么。我只是看天氣很好，突然坐不住，很想到外頭走走，就把工作辭了�！�
“就這樣？這也算是理由？”溫純純輕輕地吸著氣弧度姣美的眉毛略略蹙著。對這么任性的女兒，不由得有幾分擔(dān)憂。
“別這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苯饪纯此赣H，口氣不禁有些老�！拔抑牢疫@樣做有些任性，不過，你放心，我會對自己做的事負(fù)責(zé)的�！�
溫純純臉色緩下來。就像她自己說的，她已經(jīng)不是小孩。她相信女兒的保證。
“那你打算怎么辦？”
“再說吧。我想先休息一陣�！奔恿吮鶋K的檸檬汁已喝了一大半，游絲一股的檸檬絮在剩下半杯的水中浮浮沉沉地漂游。
“也好。你老是那么忙，休息一下也好�！睖丶兗兿胂胝f：“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你想做什么，媽也不會干涉。不過，偶爾有空，也回家看看，你茂叔和小南怡美都很想念你，盼著你回去……”
“再說吧�！苯庥幸淮顩]一搭地?cái)囍鴻幟手�，對母親的話不署可否�！拔颐看蝸砣ゴ掖�，只是給大家添麻煩�！�
每次提到這件事，江曼光就露出這種意興闌珊、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溫純純看著嘆氣說：
“曼光，你何必那么見外，那總是你的家啊……”
“再說吧，媽。”江曼光還是一副不署可否。
平心而論，席茂文對她不錯，怡美也很好相處，弟弟小南也很可愛，再加上一個溫柔體帖的母親，怎么說，那都是一個像童歌里描繪的“可愛甜蜜的家”。但也許是那幅圖畫太美麗了，沒有讓人插足的縫隙，她怎么都覺得格格不入。
“曼光，”溫純純遲疑一會，說：“你是不是還在怨我跟你爸離婚，不高興我跟你茂叔結(jié)婚？”
“怎么會。”江曼光皺皺眉，覺得她母親這種想法挺荒謬的�！澳愀志壏直M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勉強(qiáng)為了我繼續(xù)湊在一起，也沒什么意義，只是搞得大家更痛苦。至于茂叔，與你跟爸離婚的事根本完全扯不上關(guān)系，他對你又那么好，也沒什么好挑剔的。你自己覺得幸福那才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太顧慮我�！�
如果能夠，她當(dāng)然希望她父母能一直在一起，一家人永遠(yuǎn)幸�？鞓�。只是感情這種事卻無法完全由得人，淡了就是淡了，緣分到了盡頭就是很難再挽留彌合。這種種，都是很無可奈何的，也讓人恁般無能為力。
不過，單親家庭也不全是那么負(fù)面的。她爸媽離婚后，她跟著母親往，母女兩每天忙著柴米油鹽、吃喝拉撒睡，一直過得很快樂。離婚時！她父親把房子留給她們，又給了母親一筆錢，她母親就用那筆錢開了這家店──小小的一家?guī)е蠚W風(fēng)味的咖啡店，不過也兼賣一些小點(diǎn)心。那時她也不小了，有空就會到店里幫忙，時而會覺得，即使只有兩個人的家庭，好像也可以那樣天長地久地過下去。只是，后來她母親遇見了席茂文，再婚，有了她自己的家庭。她雖然也跟著過去，只是，有些東西，不再是那么完整。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么……”溫純純搖搖頭，還是不懂�！奥�，媽希望你搬回來住。你一個人住在外頭！媽實(shí)在不放心。”
“你不必?fù)?dān)心，媽。你看，我自己一個人在外頭住好幾年了，不是好好的？放心，我不會有事�！�
“我還是不放心，你一個女孩子……我看你好像瘦了一點(diǎn)�！睖丶兗冏屑�(xì)端詳女兒幾眼，語重心長說：“曼光，那到底是你的家，你有空還是多回來看看……”語氣一轉(zhuǎn)，笑起來�！靶∧弦恢背持茨氵@個姊姊呢�！�
“小南好嗎？”江曼光也抿嘴微笑起來。
她母親再婚前，其實(shí)也曾猶豫過，征詢過她的意見。席茂文也曾結(jié)過婚，有個年紀(jì)小她四歲、正在念高中的女兒。她母親先考慮她，怕她跟對方的女兒處不來。事后，卻顯得她們多慮了。怡美接受她們的程度，超乎她融入那個家庭的速度，甚至將她母親完全當(dāng)作是自己的母親，依賴她母親甚深。聽席茂文說，恰美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怡美幼年時且曾罹患一場大病，體質(zhì)比一般人羸弱感情也脆弱，非�？释笎邸Ｋ遭篮芸炀徒邮芩赣H；在她還在調(diào)適期的時候，他們之間很快就成為一家人。后來，小南出生，他們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情況更深，她大概因?yàn)椴辉偈窍蛲欠N童歌意境的年齡，怎么都覺得格格不入。
她覺得她應(yīng)該退讓，羸弱的怡美需要較多的關(guān)注；年幼的小南需要母親更多的照顧與呵護(hù)。雖然，她其實(shí)也需要很多、很多的愛。
“嗯�！碧崞饍鹤樱瑴丶兗儽阋荒槤M足�！八伎焖臍q了，長得胖嘟嘟的，又會吃又會睡。你茂叔寵他寵得不像話�！�
江曼光微微又一笑，算是應(yīng)和。
溫純純看看她，思索著，語氣突然遲疑起來，有些試探�！奥�，回來吧。還是，你還在在意怡美和明輝的事……”
“這跟他們的事無關(guān)。媽，你別這么敏感好嗎？”江曼光很快打斷她的話。
何況，她才是那個“插入者”。在她進(jìn)入席家以前，薛明輝早就進(jìn)入怡美的世界了。
“那你為什么……”溫純純不禁脫口而出，隨即抿住，沒有再說下去。如果怡美沒有生那場病，也許結(jié)果就不會這樣。
怡美從小身子弱，三天兩頭請假，席茂文怕她功課跟不上，便替她請了家教，一教便是數(shù)年。那薛明輝跟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和怡美感覺上就像兄妹。不過，她看得出來，薛明輝和曼光很合得來，比跟怡美在一起還契合。怡美或許感覺出什么，有一晚搶著送薛明輝回去，回來后便生了一場大病。沒多久，曼光就搬了出去。
“曼光，你怪不怪媽媽？”溫純純語氣頓了頓，說：“恰美那場高燒，讓媽慌了手腳，應(yīng)付不暇，剩下的時間也是顧著小南，完全忽略了你。你怪不怪媽媽對你……”
“別說了，媽�！苯饧痹甑卮驍嗨脑挕！澳阍趺赐蝗惶崞疬@些？那些都過去了，別再提了�！�
“好吧。你不要我說，我就不說�？墒恰�
“媽，”江曼光再次打斷她的話�！澳悴灰敲炊嘈暮脝幔课腋鬏x之間很單純，還沒有深刻到足以產(chǎn)生傷害。我搬出來也不是因?yàn)樗外涝谝黄�，而是……”她驀然住口，再說不下去。望見母親疑惑的眼神，勉強(qiáng)接著說：“我搬出來，是因?yàn)椤沂窍耄夷昙o(jì)也夠大了！可以自己一個人獨(dú)立生活，所以……”
“真的？”對她的解釋！溫純純還是不安心。
“真的�！彼缘拖骂^，避開她的目光�！懊搴外蓝己冒�？怡美身體有沒有好一點(diǎn)？”
“嗯。你茂叔還是老樣子，倒是一直念著你什么時候回去。恰美這一兩年都沒有再生過大毛病，臉色紅潤很多，也變得很活潑健康。她都二十歲了，已經(jīng)像個小女人，不再是以前那蒼白病弱的小女孩。我本來一直擔(dān)心她，看她現(xiàn)在這樣，放心了許多。倒是你……”語氣一轉(zhuǎn)，又兜到江曼光身上。知道她不想聽這些，轉(zhuǎn)開話題說：
“對了，你爸最近有沒有跟你聯(lián)絡(luò)？他過得好不好？”
“有一陣子了�！苯庀胂耄f：“上個月他從紐約打電話給我，說什么他們美國總公司要將他派駐到日本，也不知道結(jié)果怎么樣了，他一直沒有打電話過來。不過，他聲音聽起來，好像過得還不錯，很有活力�！�
“是嗎？那就好�！睖丶兗兇浇俏⑽⒁粨P(yáng)，神態(tài)那么親切安祥。她略略抬頭望了角落一眼，將水壺端給江曼光，說：“麻煩你替我?guī)湍俏豢腿思狱c(diǎn)水，順便問他要不要換一杯熱咖啡，我們免費(fèi)招待�！�
江曼光轉(zhuǎn)頭漫望了那人一眼，默默接過水壺。像這種小細(xì)節(jié)，她母親一直是很體帖的，不會忽略。若說這是溫柔女人該有的‘原味’，那么，她缺乏的！大概就是這樣一味。她是粗心了一點(diǎn)，所以吧，比較不會惹人愛憐。但其實(shí)，如果有那樣一個人對她那樣疼惜，將最深刻的都給她，她也會以最柔情的愛憐他，把最熾熱的還給他。
只是，那樣一個人要何處去相遇？
“對不起，先生，幫你加水�！彼齽幼鞑惶兙毜卦诒锛訚M水，小心地避開擱在水杯旁的眼鏡，怕將它濺濕了。
那人似乎被驚動，身體震了一下收回呆怔的眼神。
她堆起笑，說：
“你的咖啡冷了，需不需要我?guī)湍銚Q一杯熱的？本店免費(fèi)招待�！�
“不用了，謝謝。這樣好了�！彼魃涎坨R，抬起頭來！似乎試圖想延開一個微笑，不過沒有成功，氣質(zhì)顯得冷。那聲音也是略低充滿磁性、金屬冷的很男性的嗓音。
她心頭凜了一下，不提防那種低溫。而且，他也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很黑的一種棕色，幾乎不透光。好似不論什么物質(zhì)進(jìn)入了那雙眼睛，都會被吞沒。
她隨即轉(zhuǎn)身。心頭那一凜，只是短暫一剎時！卻那么驚濤駭浪，拍岸制石，轟隆的！天地浪流不安的鼓噪。
“對不起……”那人忽然叫住她。她只得回頭�！罢垎柲銈儙c(diǎn)打烊？”
“十一點(diǎn)。不急，你可以慢慢來。”她看著他下巴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加了后面那一句，說完才覺得有些荒謬。
“不了，我也該回去了�！蹦侨肃摹２幌裨趯λf話，倒似自言自語。但他沒有動，好像有什么不情愿。
江曼光沒再停留，走回吧臺，將水壺放回臺上，對溫純純搖頭，表示不必再沖煮咖啡。正想開口，電話響了起來。
溫純純接起電話，低聲交談了一會。聽那內(nèi)容，江曼光猜大概是席茂文打來的。果然，溫純純掛斷電話，說：
“你茂叔打來的。他說待會會過來接我回去�！�
江曼光沒表示什么，隔了兩三秒，跳下椅子，邊穿外套邊說：“我也該走了�！�
“再待一會嘛。等你茂叔來，跟我們一起回去。”
“下次吧�！彼⒊读顺蹲旖牵雌饋硐裨谛�。想在席茂文來之前離開。走了兩步，想起什么，回頭說：“對了！媽，這兩天我可能會出去旅行，如果你打電話找不到我，不必?fù)?dān)心�！�
“旅行？怎么這么突然？你要去哪里？跟誰去？什么時候回來？”太突然了，溫純純疑慮一堆，不放心。
“很快�！苯庀肓讼耄裁匆矝]說。擺了擺手說：“那我走了�！�
角落那男人正收拾了東西往吧臺走來，要與她擦身，她沒注意，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身過去。
“小心……”溫純純在吧臺后頭緊張地呀叫起來。
太遲了。她那樣漫不經(jīng)心！無從躲避地和那人撞個滿懷。
“啊……”那人輕呼一聲，似乎也沒提防到她的莽撞，手上的文件掉了一地，夾著的一個地中海藍(lán)的絲絨盒咕咚的滾到桌腳邊。文件夾鋒銳如刀的塑邊割擦過江。曼光的臉，在她的臉頰劃出一道血痕。
江曼光反射的捂住臉頰，悶哼了一聲，忍不住叫痛，卻不敢叫出來，怕溫純純擔(dān)心。
“對不起�！彼Σ坏狼福置δ_亂地?fù)焓拔募�。一邊草草對吧臺比個手勢，表示沒事。
她把一堆文件塞給那人，跟著又蹲下去鉆進(jìn)桌子底下。
“曼光，你在做什么？”溫純純看她做出奇怪的舉動，輕呼起來。不好意思地對那人笑了笑，柔聲道歉：“對不起，你沒事吧？這孩子就是這么莽莽撞撞的，真是抱歉�！�
“沒關(guān)系，我自己也有不對�！蹦侨宋⑽㈩h首，像是接受了道歉，又一副不以為意。先前那望著兩發(fā)呆的落寞感完全消失不見，不留一點(diǎn)痕跡，全然變了一個人似，神態(tài)從容且精彩，連那雙眼也銳利幾分。
“喏，還有這個……”在桌子底下?lián)屏艘粫庾プ『凶�，狼狽地站起來，交遞給那人。側(cè)身站著，將完好的那一臉頰對著吧臺。盒蓋跌開了，里頭躺著折昭生輝的鉆石戒指。
“哇，好漂亮�！睖丶兗儽汇@石的光芒炙了眼目，低呼了一聲，忍不住贊嘆起來。
江曼光好奇地探頭看了看，倒不太騷動，也不是很明白它的價值。她對鉆石的認(rèn)識，僅止于鑲嵌在黃金或紅寶石旁，那一堆細(xì)細(xì)碎碎、看不太清楚面目的玻璃般的透明石子�？裳矍澳且活w好像不太一樣，感覺好像很稀有，天地唯我獨(dú)尊般的一顆獨(dú)粒鉆戒，渾圓而明亮，白金的指環(huán)、六爪鑲嵌。
“好漂亮，要送人的嗎？”溫純純?nèi)崛岬匦χ�，親切地問道。那笑容也顯得沒有太懷疑。從來寶石送紅顏。
“嗯。”那人點(diǎn)頭�！拔蚁聜�禮拜就要結(jié)婚�！�
“真的？恭喜啊�！睖丶兗円廊粶販氐匦χ�，笑得眉梢彎彎，好像銀著也沾染了一些喜氣。
那男的只是扯個嘴角，湲有大欣喜的反應(yīng)。江曼光看看那絲絨盒，擔(dān)憂起來。說：
“結(jié)婚戒指嗎？那一定很重要嘍。剛剛盒蓋都跌開了，不知有沒有哪里損壞？”
“沒關(guān)系�！蹦悄械谋硎緵]事，隨便將盒子塞進(jìn)口袋里。
“是嗎？那就好�！彼此稽c(diǎn)都不興奮的樣子，絲毫沒有要結(jié)婚的喜悅。
他無意多寒暄，會了帳！禮貌地點(diǎn)個頭，望了江曼光一眼，側(cè)身往門口走去。但他似乎發(fā)現(xiàn)什么，回頭又看著江曼光，像是想說什么，遲疑了一下，很輕微地，還是推開門走了出去。
“那我也該走了�！苯鈱δ赣H揮個手，小心地不讓受傷的半邊臉頰被瞧見。
“曼光……”溫純純還要挽留。江曼光假裝沒聽見，快步逃了出去。
“呼！”逃到了店外，她總算才松了一口氣，伸手摸摸臉頰。
“好痛�！蹦枪衫蓖催�沒消失，傷口腫了起來。她沾口水涂在臉上，傷口遇水，辣辣刺刺的，火燒似的痛得很不干脆。
她一邊叫痛一邊很不衛(wèi)生地往臉頰涂口水，一邊往路口走去。路旁停滿了車子，有的還很不客氣地卡去了半條馬路，她小心地繞過一輛白色的喜美，拐到人行道，視線跟著一拐，就看到那個人。他站在路邊，像在等候什么，又像在發(fā)呆，整個人被濃郁的夜色吞噬，被黑暗所覆沒。
“奇怪的人……”她停下腳步。剛剛在店里時她就覺得了，她好像在哪里看過似，那光景那感覺，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她蹙蹙眉。那種似曾相識偏偏又想不起來的感覺真不好受，腦中突凸一處疙瘩似，難受極了。她蹙眉又蹙眉，用力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來。
“算了�！彼艞壊辉傧耄皇瞧婀值赜挚茨侨艘谎�。
那人也看到她了。她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偷窺什么被發(fā)現(xiàn)般。她低下頭，想等那陣尷尬過去，卻不料那人竟向她走來。
“啊……我……那個……不是……”她有些慌，比手劃腳，語無倫次地想解釋。
那人走近她，根本沒在聽她解釋，冷不防就伸手捧起她另一邊臉頰，吐著冷冷的氣息說：
“果然。”
“啊，什么？”江曼光聽得莫名其妙。
“剛剛我弄傷了你的臉頰了吧，真對不起�！蹦侨司o盯著她臉上的傷痕，皺起了眉。
“啊，不，跟你沒關(guān)系，是我自己不小心�！彼齺y七八糟的搖手，想躲開這種尷尬。
想想，被一個陌生又奇怪的男人捧著臉頰，那樣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是一件多別扭的事，她覺得全身的毛細(xì)孔都閉死了，簡百快透不過氣。
“希望不會留下疤痕才好，真對不起�！�
“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不小心�！苯饷銖�(qiáng)堆起笑，輕俏的推開他的手。說：“你……那個……我沒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男人露了一個“是嗎”的表情，像是為了表示歉意，傾了傾頭說：“要回去嗎？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不必客氣，來吧。”男人打開停在路旁的天蝎星車門，朝車子傾了傾頭，帶一點(diǎn)命令的口氣。
“真的不用了。我……”
“上來吧。”
男人絲毫不妥協(xié)，沒道理的堅(jiān)持。兩人對峙了一會，男人突然開口說：
“你在想，我是不是壞人是不是？”
江曼光笑起來。很老實(shí)地回答說：“沒有。我只是在考慮該不該接受你強(qiáng)迫的好意。我又不認(rèn)識你，讓你送我回家，感覺挺奇怪的�！�
“是嗎？”男人嘴角隱隱露出笑意�！拔乙膊徽J(rèn)識你，感覺也挺奇怪的。不過，我弄傷了你的臉，道歉也已于事無補(bǔ)，送你一程算是小小的彌補(bǔ)，良心比較過得去�！�
這次換江曼光掛上一個“是嗎”的表情。好像沒有選擇的余地，只是低了頭，坐進(jìn)車子里。
“往前一直走，再右轉(zhuǎn)……”她將地址告訴他，一邊指示他該怎么走。
那人沒說話，照著她的指示一路往前走。過了一個路口，突然轉(zhuǎn)頭看看她，說：
“回去以后，你最好趕緊把傷口消毒一下，再清洗上藥。臉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你卻不太愛惜自己�！�
被他這么一說，接近數(shù)落，江曼光紅紅臉說：“我知道。下次我會注意的�！�
男人又沒說話，沉默一會，車子突然來個大回轉(zhuǎn)，往反方向駛?cè)��！拔蚁�，我還是送你上醫(yī)院急診好了，免得留下疤痕就不好。”
“不用了！不必那么麻煩！”她聞言大驚。都已經(jīng)這么晚了，真要上醫(yī)院去，那要耗到什么時候！再說，只是個小傷口，口水舔舔就沒事，根本沒必要那么小題大作。
男人瞥她一眼，打定主意，說：“還是麻煩一點(diǎn)好，我不希望你臉上留下難看的疤痕�！�
“只是一點(diǎn)小傷，不會的�！�
“還是謹(jǐn)慎一點(diǎn)。你放心，我會平安將你送到家�！�
“可是……”
沒有可是了。那人很堅(jiān)持，說：“你是女人，要懂得愛惜自己。美麗的容貌是很脆弱的。更要留下了疤痕，后悔就來不及了�！�
江曼光只有聽訓(xùn)的份，反駁不出話，只好妥協(xié)。
“那就麻煩你了�！�
“不必客氣�！蹦腥艘桓崩硭�(dāng)然。
江曼光將目光掉向車外，不說話了。想想，還真荒謬。但天底下有什么下能發(fā)生的？
從邂逅開始，“偶然”本來就存在著種種的可能。所有的“可能”都是一種變數(shù)，故事與人生便如此繁衍。
仔細(xì)想想，荒謬到頭，究竟還是平常的生活。
天蝎星繼續(xù)往前，又穿過一個路口。遠(yuǎn)方點(diǎn)點(diǎn)璀璨的光影，錯落得像疏密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