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京城,承天王朝帝都所在,城墻東南西北四方、主側,合計共有九門,皇宮大內便位居雷京城正中心;高聳如天般的城墻外圍首先是王公子弟、達官貴人所居的宅院,再外圍才是尋常百姓來往的市集街坊,城都的規劃與天恩王朝舊都一模一樣,只有四方各一道城門,接通東南西北四條馳道直達雷京城四道城門。
而常人仰首望,仍不見墻頂的皇宮內究竟是何風貌,恐怕除了能進出走動的官家外無人知曉。
只知道,要是有膽子潛進皇宮,不是被武功高強的大內高手一舉擊殺,就是在里頭迷了路、求救無門,最終還是落在大內侍衛手里,論罪刑處。
深宮內苑是百姓好奇的地方,也是望之怯步的處所。
只有傻子才會不要命地潛進皇宮,把腦袋送到皇帝面前。
然而,月明星稀的此夜,有銀白雪地映照處處微光,幾乎是用不著打燈便能在三更夜里安然走動的時候,偏就有道黑影以令人張口結舌的輕功,翻過高聳的皇宮城墻。
墻內儼然猶如另一座城池的寬廣,如街般的廣闊大道、富麗堂皇的朱樓林立,一座座御花園連接在殿與殿之間,經人手雕刻出的奇山怪巖教人嘆為觀止;湊著雪光相映,佐以千花百草、林木株株,雖是嚴冬凋零景象,卻仍美不勝收。
可惜,黑影的主人對眼前瑰麗的一切似乎全然不感興趣,腳尖一起一落間沒有任何徘徊流連之意。
令人意外的是,在迷宮似的大內,此人竟如識途老馬般,沒有一絲一毫探索的動作,仿佛正走在自家宅院一般。轉左彎右,一路上躲過夜巡的大內侍衛、掌燈值班的太監與宮女,黑影終于消失在某處閣樓前。***閣樓中,一名男子獨坐在里頭唯一的一張案牘前;這案牘,與尋常人家不同的是,除卻精湛的雕工外,另有繡龍刺鳳的黃巾鋪設于上。
而坐在案牘后的男子,一身黃袍,身份更是顯赫。
他不是別人,正是年號皇龍的當今天子。
更是鳳家長子,鳳驍陽同父異母的兄弟——鳳懷將。
埋首于案牘上疊得幾乎有半身高的奏摺前,當今天子、皇帝陛下像是入了神般,完全沒有察覺御書房內多子異于往日的聲息。
直到一道銀光閃入眼底,抬頭時,已冷硬架在喉頭,只隔約莫一寸。
雙眸余光掃過執劍者,只見他揚唇淺笑,索性放下批閱的朱筆,傾向后躺進椅背,目光正視手握自己性命的男子,神色依然自若。“斗不過朕,干脆派你來刺殺朕嗎?邢培玠。”
“不。”手執暗藏在玉簫中的利劍抵在當今天子咽喉上的邢培玠,對這般嘲諷并不以為意。“我來只為一事!
鳳懷將挑了挑眉,哼聲。
“撤回婚事。”
婚事?“呵呵,若朕執意將她嫁給墨凡庸又如何?”
“死!
“你不妨一劍刺進朕的咽喉,讓你主子登上大位!焙陧谎谝唤z一毫的邪氣,無視自身性命!皩脮r天下因你此舉再次動亂,也算是揚名立萬,只不過,嫦娥會如何因應這事,你心里自當有數。”
“你!”表面上握有優勢的邢培玠卻反而是嘗到挫敗的一方,他咬牙切齒、字字含怒的問:“你到底想怎樣?”
“這是跟朕說話的口氣嗎?”俊雅不亞于其弟的輪廓因為邢培玠的動氣而掛上淺笑!坝兴蟮氖悄悖星笥谌藲庋孢如此高張,真是前所未聞!
“你——”
御書房緊閉的門咿呀一聲突地被打開,打斷邢培玠的話。
隨之出現的是一道偉岸身影,以凌厲目光,無言地看著潛入大內、挾持當今圣上的邢培玠。
“把門關上!背雎暶畹木故潜粧冻值镍P懷將,浯氣之鎮靜,非一般落入這情境的人所能表現出來的。
由此更可見當今天子的膽識、氣勢,皆稱上品。更絕的是,面對主子遭人挾持,這名偉岸男子卻也不動聲色地依言而做,行止從容地將端在手里的夜消送到主子手邊,才退到離桌約莫一尺之處。
“一口酥、桂圓銀耳。”鳳懷將輕呵一聲,太刺刺地向執劍抵在自己咽喉上的人提出邀請:“嘗嘗御膳房的手藝如何?”邢培玠提了提劍尖,移近半寸距離。幾乎是同一個時刻,肅殺之氣如影隨形地筆直射向他,凝了御書房內本已劍拔弩張的氛圍。
本能地分心探尋,卻讓被挾持的人有可乘之機。只見鳳懷將忽然抬腳起勢,踢開邢培玠執劍的手臂,同時縱身一個空翻,雙足輕巧落在偉岸男子身前半步距離之處。
幾乎也是同時,男子移身至主子前頭,擋去下一波可能來襲的危險。
“夜闖皇宮大內行刺朕,邢培玠,這罪可不小。”為了他甘冒這危險,“呵,好一條忠狗,為了主子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撤回婚事!睕]有辯駁,邢培玠只說出來意,一如素日寡言般簡短直接。
“你不是來殺朕的?”陰郁堆上風懷將雙眉,冷笑斜揚,“鳳驍陽只命你來阻止朕賜婚?”
“他與我無關!眲庵赶蛴鶗績葍扇,邢培玠冷聲道:“說你絕不擅定她終生!
聞言,鳳懷將沉默地推敲他的言指何意。
一會兒,他揚聲輕笑:“這么說來,你背叛了他?”跟在鳳驍陽身邊最久的邢培玠竟然會叛離?“哼,這回他又在玩什么把戲?不妨明說,也許朕會允你這事也不一定。”
背叛引這兩個字像雷似的打在邢培玠頭上,落了聲悶響,令他渾身頓時一震。
“他是他,我是我,沒有關系!
“那么……”鳳懷將揚掌向他!巴犊侩奕绾?與嫦娥同侍一主,或許她會原諒你當年的所作所為!
“你——”沒料到竟會被對方招攬,邢培玠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你夜闖大內來找朕,絕非只為賜婚一事,說!鳳驍陽到底派你來做什么?”厲聲一喝,俊秀的容貌變得猙獰,霸氣盡露,不掩一分一毫。
“你當真不收回成命?”
“君無戲言,此事早巳召告天下,著毋庸議!
邢培玠聞言,握緊手中利劍,咬牙向霸氣傲然的鳳懷將半晌,他忽的一個空翻至兩人面前,動作快得讓守護鳳懷將的偉岸男子只來得及帶著主子后退,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當邢培玠的身子落地,出乎意料的,落在兩人眼前的竟是他單膝跪在跟前的景象。
“這是什么意思?”
“將我派在她身邊擔任護衛之職。”
“抬頭看著朕再說一遍!”
頭頂上落了個莫名其妙的命令,但邢培玠仍然依言而做!皩⑽遗稍谒磉厯巫o衛之職!
此話一出,令聽者愕然。
“理由?”
“冷焰此次行刺的對象是她!
“你,要護她?”
邢培玠沉默以對。
“為她和冷焰刀劍相向?”鳳懷將盯著他的臉,終于明白為何他會潛入大內。
“對你而言,嫦娥有此等價值?”在他眼里,除了鳳驍陽那個主子還能容得下嫦娥?
跪在跟前的人雙肩一凝,掙扎與遲疑明顯可見。
看樣子是真的了。
“冷焰已殺朕不少文官,這回他的劍指向朕的武將了是嗎?”
數月來死在冷焰手下的文官近十名,這筆帳還沒算,如今他又將矛頭指向同父異母的妹妹?“連親妹妹都要殺?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啊?”
邢培玠沉默,不愿對鳳驍陽滅絕人性的舉止做任何評論。
“所以你來一為阻止婚事,二為求朕派你到她身邊保護她?”
“她唯你是從!
“那么,這是你求朕的姿態嗎?”疑問一落,瞬間化成厲聲,“如此桀驚不馴,夜間皇宮大內、拿劍抵在朕咽喉上,還妄想朕會答應?”
邢培玠聞言,咚的一聲,另一膝也落了地,跪伏在天子腳下。
“鳳驍陽見你這模樣,不知會作何感想。”冷笑隨聲揚起,夾諷帶刺,狠狠扎上跪伏在地的男人。
“求……”深深的恥辱感將欲出口的話壓在喉間,怎么都吐不出一個字。
曾是兵戎相見的敵人,如今卻得臣服其下,這份恥辱猶如泰山壓頂般沉重、壓得人難以招架。
“什么?”
“求,皇上……”“你求朕何事?”似乎看出他想說什么,冷凝垂望的黑瞳大有等待下文的興致。
“求皇上成全!
“抬起頭來。”鳳懷將命令,得到邢培玠順從的回應!斑@意謂你今后將為朕效命嗎?”
邢培玠凝神未語。
“若不是!兵P懷將挑眉,絲毫不掩輕慢傲然的姿態!半抟獥l隨時隨地會反咬主子的狗在身邊做什么?”
“是。”
“那么,朕命你提冷焰的頭到朕面前,你也會依言照做?”
“是!
“很好。”得到想要的答案,鳳懷將這才甘心罷休,并對身后男子落下命令:“傳鳳將軍進宮見朕。”
“是。”
轉眼,御書房內只剩二人。
鳳懷將舉步走向案牘,冷笑輕言:“人一旦露出弱點,便會輕易受制于他人,這一點如今你應是感同身受,是嗎?”語畢,他再度埋首于批閱奏招中,若無旁人。
或者,明知有人,卻故意讓他跪在地上,存心侮辱。
這點心思,邢培玠自然懂得,可卻除了咬牙忍受一波波涌上心頭的羞恥感外,什么也不能做。
身為叛徒、變成降將,這點待遇自在預料之中。
而一切不為其他,只因為倉促之間內心已做好決定——
無法阻止婚事,至少得護她周全!
。
夜半泰詔進宮的鳳嫦娥,尾隨殿前一品帶刀侍衛來到御書房。
先人眼的,是仍然跪在御書房內的背影,冷然的眼忽地一震,頓了腳步。
他為何出現在此?
疑云漸生的當頭,一個輕咳喚回她的必神,抬頭見到埋首案牘的主子,她單膝著地,行君臣之禮!皡⒁娀噬!
鳳懷將抬掌示意她起身,不掩兄妹情誼的寵溺之情溢于言表,呵聲笑道:“朕說過,私下毋需行此大禮!
“禮不可廢!兵P嫦娥望向其胞兄,性子里的固執驅使她開口:“再說現在有外人在場,還是謹慎為重。”
“外人?你是指他?”鳳懷將指向身旁侍衛。
“皇上清楚臣意指何人!彼溲垌蚬蛟谙喔舭氤叩娜。
一雙鳳目瞧見聞言者瞬間一顫,但冷凝的表情仍然固若寒冰,沒有一絲融化,亦未見半點溫情。
“從現在開始,朕命他擔任你的隨身護衛!
“皇上!”
“別以為聯不知道你此刻的處境!
“皇上不相信臣的本事?”
“不是不信,只是防患未然。”鳳懷將頓了頓,先命邢培玠起身后,才向這心高氣傲、冷若寒梅的妹妹開口:“朕已痛失數名文官,不想再失去武將,尤其朕所倚重的你不單單是武將。也是朕的妹妹,你能明白嗎?”
“皇兄……”兄長般的擔憂口吻融化冰山一角,冷凝含怒的表情不其然裂了縫,流露一絲人情。“感謝皇兄美意,但嫦娥足以自保,不需要任何人——”
“是任何人,還是唯獨你眼前這人?”鳳懷將別具深意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鳳嫦娥臉上,似乎想看穿藏在她表面下的真心。
“他……他是敵人。”鳳嫦娥的目光忽而閃露不經意的心慌,囁嚅道:“皇兄明知他——”
“他如何?”
鳳嫦娥搖頭,把想說的話給吞了回去。
鳳懷將見狀,便打蛇隨棍上的開口:“現在邢培玠已聽命于朕、效忠于朕,既然如此,何必舊事重提!
舊事?鳳嫦娥抿了抿唇,試圖力挽狂瀾。阻止這道命令,“但難保他不是被派來的細作、暗樁,如果貿然起用——”
“朕心意已決!
“皇兄!”
“鳳將軍,這是命令!兵P懷將阻斷她辯駁的機會,加重語氣道:“難道你想抗旨?”
“臣絕無此意!
“那么從現在起,邢培玠就是你的隨身護衛,記住,是隨身護衛,沒有朕的允準不許調離!鄙钪约旱拿妹脮趺椿貞镍P懷將搶先一步將后路封鎖,讓她退無可退。
鳳嫦娥默然佇立。
“領命后將人帶回你將軍府。”
“臣遵旨!北卸Y,鳳嫦娥還是敗在兄長手上,悻悻然退離御書房。
邢培玠自然緊跟著離去。
。
御書房中僅剩的兩人中,始終站在后頭觀望一切的男子移至鳳懷將身前,待他抬頭看自己后才開口:“這么做恰當嗎?”
“你認為不妥?”
“鳳嫦娥將為人妻,而邢培玠與她曾有一動情,將他安排在她身邊并非妥當的作法!
“是嗎?”鳳懷將停下朱筆,笑著躺進椅背,頗有興味的凝望以黑影籠罩自己的偉岸男子。
“你不覺得這很有趣?”
“有趣?”
“心愛的女子將嫁予他人,心儀的男子就在身邊,偏偏已婚配他人,想要的近在咫尺卻得不到,甚至得雙手奉送到別人手上。呵呵,世上有什么比這等事更折磨人的?”邪笑輕揚,鳳懷將毫不在意地說出做出這安排最深的用意。
“鳳嫦娥是你妹妹。”
“那又如何?”眉眼一挑,冷凝的表情如寒冰般,絲毫不近人情,方才一臉擔憂的面容仿佛是另一人所有,而此時此刻的鳳懷將竟冷酷漠然得教人齒寒!芭咏K究不該投身官場,就算本事再高也一樣!
“你不是真心讓她在朝為官?”
“朕必須讓她在朝為官,否則如何換得她忠心事主?但女子議政終究不是件好事,再怎么破例也有限度!
“既然如此,冷焰的刺殺不正合你意?”男子的詢問毫無君臣之分。
但更令人意外的是,鳳懷將對此完全不以為意!肮
“你笑什么?”
“就算要死,也該有些用處才是!
“你的意思是?”
“冷焰殺的只及于她一人,倘若能利用她取得北武郡王府意圖謀反的罪證,讓朕得以借此機會下旨誅連他九族,下場雖然一樣是死,但與前者相較不是更有用處些?”
言盡于此,男子完完全全明白環環相扣的連環計背后的目的,錯愕地瞪著眼前談笑用兵的男人。
“怎么,看不慣朕的作為?”
“如此心機,怎為天下共主!”男子突然厲聲斥責。
“這天下非朕一人之天下,不滿朕的作為、想取而代之的大可揭竿起義,是勝是敗全憑實力,朕絕無怨言。如果你有什么不滿,大可就近斬下朕的腦袋篡位、改朝換代!
因不贊同他的作為而氣憤得泛起紅火的眼,在聽見他的話、推敲出最深一層的真意后化為嘆息,“為何總要借故刺探我?”掌隨話落,輕輕貼在鳳懷將右頰,撫觸他登基后難掩的消瘦。
“因為——”
鳳懷將拍開他的手,呵笑道:“你是天底下唯一有資格殺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