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天來連日的奔馳,坐騎早已呈顯疲憊狀態,加上水糧也必須添購,因此在經過一個規模較大的城鎮時,谷允臣和朝霧并沒有像以往那般用完飯就急著趕路,而是在大街上逛著,挑選所要買的東西。
“在這兒等我。”
谷允臣丟下這句叮嚀,牽著準備汰換的馬匹和馬販上馬廄挑馬去了,留下她一人在外頭等候。
走到廊檐下靠著石階坐著,朝霧托腮,怔怔地看著大街上行人熙來攘往,向來清澄透亮的美眸此時卻籠著一層淡淡的黯然。
她不懂他在想些什么。從那一夜起,他總有意無意地將話題轉到谷允臣身上,總語帶保留地暗示她誤會了谷允臣的為人。她不懂,她真的不懂!他若有心和她廝守,應該會希望她對谷允臣死心才是,而不是像他現在這樣,好似在說服她回去谷家。
她傻嗎?朝霧咬唇,思索著這個問題。他從不曾表露過對她的感情,她就交出了一切,包括她的心、她的身子,她決然地掙脫谷少夫人的束縛,這么的義無反顧,她不傻嗎?
可,就算傻也無所謂,她只想傻得值得!但他的態度帶著難以察覺的推諉,讓她覺得好不安……
“好心的姑娘,請賞點錢吧,我兩天沒吃飯了,求求您……”一只小手托著缺了角的破碗,怯怯地伸到她的眼前。
從思忖中回神,朝霧微怔,一抬頭,那孩子的模樣讓她驚訝得擅口微啟。
他瘸著的右腳用臟布條裹著,小小的身子用一根粗糙的木棍撐著,身上的衣服滿是補釘,連補釘上頭都還有補釘,已經看不出衣服原先的料子是什么顏色。
老天!他父母沒顧著他嗎?竟放他如此受苦?朝霧連忙翻找放在石階上的包袱!澳弥!彼阎百I的白饅頭拿了出來,一股腦兒地全塞到他懷中。
看到那些白嫩嫩的饅頭,小叫化眼睛都亮了,激動地直點頭道謝。“謝謝姑娘,您真是太好心了……”
“你坐在這兒吃,等我,我馬上回來。”沒讓他道完謝,朝霧一把拉他往石階坐下,急急拋下這些話,提起裙擺便往方才谷允臣消失的方向奔去。
留下小叫化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又愣愣地看著手上的白饅頭,不知所措地搔著耳朵。
這姑娘是怎么了?***
谷允臣才剛從馬廄踏出,朝霧急急奔跑的模樣立刻映入眼簾。
他才離開一下子,又發生什么事了?谷允臣淡淡一笑,緩步朝她走去。
“怎么了?不是讓你在大街等我?”
沒回答他的問題,朝霧直沖到他面前才停下,連氣都還沒緩下,就直直地伸出了手!敖o我銀兩!”
一路上的花費都是由他支出,這還是她第一次伸手向他要錢。看著她氣喘吁吁的模樣,谷允臣好奇地挑眉。“你要銀兩做什么?”
“你先給我就是了!”怕那個小孩走掉,朝霧著急不已。
“多少?”明白她的性子急,谷允臣沒再多問,將碎銀倒在手上,準備數個數兒給她。
“都給我!辈涣纤齾s整把一抓,頭也不回地往來時路奔去。
望著自己還攤在那兒的手,谷允臣有些啼笑皆非。他曾幾何時,又淪落為錢莊了?__從馬廄牽馬走出的小販,見狀不由得咧了嘴笑!按鬆敚鸱蛉耸前?可有精神呢!”
“是!”谷允臣淡淡一笑?刹皇?若不這么精力充沛,她也就不像她了!袄习澹x了。”他接過馬韁,微一頷首,轉身走向大街。***
“喏,這些都給你!
正咬著饅頭的小叫化一見剛塞進手里的銀子,兩眼頓時瞪圓了,剛吞下去的饅頭梗在喉頭,他連忙捶胸,好不容易才將那塊饅頭咽了下去。
“給我的?”他不敢相信地眨著眼,怕是在作夢。平時都只能分到些剩羹殘肴,得不到東西反捱一頓打更是家常便飯,能得到這些白嫩嫩的饅頭就已是天上掉下來的,更何況是這些白花花的銀子?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小叫化慌忙將銀子揣進懷中,手忙腳亂地仆倒在地,感激涕零地朝她直磕頭。“姑娘,您心好,一定好人有好報……”
只不過是些碎銀,竟然值得行動不便的他這么拼命磕著!翱炱饋恚瑒e說這么多。”朝霧咬唇,趕緊上前將他扶起,心里不禁覺得難過。
她一直以為有個貪財無情的父親已是最大不幸,可普天之下,比她不幸的人比比皆是。她至少衣食無虞,還有心思在那兒計較父親為了利益將她嫁了,而他們卻是窮困到只能煩惱下一餐飯的著落。
“我……我可以把饅頭帶回去給弟妹吃嗎?這些我……我吃不完……”連吃了一半的饅頭都珍惜地緊握在手,小叫化用衣擺兜著饅頭,看著她怯怯地問道。
“嗯。”朝霧點頭,看到小叫化興高采烈地一拐一拐而去,心里更覺難過。那些碎銀能讓他們一家撐得了多久?
谷允臣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緩緩地走到她身旁。
“這是你第一次看到乞丐?”他彎身抬起為了拿饅頭而被她翻得亂七八糟的包袱,開口問道。
他的語氣像是見怪不怪……朝霧低問:“這樣的人很多嗎?”
他們總是急著趕路,鮮少在城鎮停留,也難怪她至今都不曾看過,這對不曾見識過貧富差異的她,該是個意外的沖擊。谷允臣沉默了一會兒,而后回答:“看地方,通常各地都有!
“他只是個孩子……”腦海中浮現那孩子驚怯又滿足的神情,她的心覺得好沉重。
他要怎么跟她解釋人世的不公?要怎么解釋她的善良只會使她更感到無能為力?谷允臣無聲輕嘆口氣,轉身把東西掛至馬背上的皮囊。“來吧,你把饅頭給了他,我們得再去買些,不然路上沒得吃!
冬天要到了,那些錢夠嗎?擔慮地望著那個小叫化離去的方向,朝霧咬唇,突然拉住他的袖子!澳氵有沒有銀子?”
“你還想幫他?”停下了動作,谷允臣擰眉。“你光是給錢是幫不了他們的,等你離開,他們錢用盡后,一樣又會回到原來的生活!
“我不管以后,至少我幫得了他們現在!”被他拒絕,朝霧急得發怒!澳切『⒛敲纯蓱z你都能袖手旁觀,原來你這么沒有憐憫心!”
“我不是沒有憐憫心,而是憐憫心要用對地方!惫仍食荚囍f理。有很多事,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交代完全的。
“幫他又有什么不對?”朝霧怒聲反駁。“他連飯都沒得吃,難道要眼睜睜看他餓死,這樣憐憫心才算用對地方?”
谷允臣眉宇擰起,但一對上她指控的眼神,他知道,不管他再說什么,她都聽不進去。也罷,就讓她親身去體驗真實的殘酷。
“拿去。”他從懷里掏出銀兩,交給她。
朝霧這才展露笑靨,拿著銀子,急忙朝小叫化消失的方向追去。
人在哪兒?轉過街角,她尋找著他小小的身影,突地,她渾身一震,僵立地看著那個孩子靈活地在大街上直直往前奔去。
谷允臣牽著馬來到她身后。那孩子拙劣的偽裝沒瞞過他的眼,他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狀況!拔覀冊撋下妨恕!笔州p放上她的肩,他低聲道,沒說任何會加深她難過的話。
她的心,仿佛被人當場踐踏。朝霧握著銀兩的手收得死緊,心和被銀子弄疼了的掌心一般疼。
上路?不!她不要就這么認了,她的同情不要浪費在那種人身上!震驚被逐漸升起的怒火掩蓋,朝霧搖頭!安灰∥乙涯切┿y子拿回來!”她轉身就要追去,卻被他拉住。
“只是一些小錢,趕路要緊!惫仍食紕竦。
“不是錢的問題!他騙了我,他怎能這樣騙人?”憤怒的淚涌上眼眶,朝霧咬唇,用力甩開他的手,急急迫了上去。
那被用力甩開的感覺,像火一樣,烙著他的掌,她的怒吼,不住在腦中盤旋,谷允臣仰首望天,不禁想,他瞞著她的事,該比那乞兒更嚴重上多少倍?
他無聲輕嘆口氣,將馬綁在廊柱上,隨后追去。***
憑著一股怒氣,朝霧跟進一條小巷道內,來到了一閑破舊小宅前。
是這兒嗎?因追得太急而喘息著,她打量那間看似廢墟的屋宅,再看向眼前少了一邊,而另一邊也搖搖欲墜的斑剝木門,急欲宣泄的憤怒,稍稍消退了。
那孩子……住這種地方?再次環顧四周,她微一躊躇,才提起裙擺悄步走了過去。
“饅頭!有饅頭!”才一走近,孩童興奮的喊聲立刻傳來。
朝霧探頭朝聲音來源望去,只見三、四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手拿著饅頭,興奮地又跳又叫。
“慢慢吃,小心別噎著。”方才街上的那個小叫化看著他們吃,滿足地笑著。
“有饅頭吃,就算噎死我都甘愿!”一個孩子嘴里塞滿了饅頭,含糊不清地笑道,又努力地吃了起來。
看著他們,朝霧不自覺地紅了眼眶,腳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邁不出去,那些話,讓她心酸得想哭。
隨后而至的谷允臣靜靜地來到她身旁,輕輕握住她的手。
朝霧看著那些孩子,視線在他們瘦削的臉上一一掠過。那孩子裝瘸,也只是為了多要些東西給弟妹們吃,她又怎能苛責他了。
“假如不給他們錢,還有什么方式能幫他們?”緩緩地,她開口,語里帶著難掩的哽咽。
“讓他們學著工作,學著自己養活自己。”谷允臣道,停了會兒,才又續說:“但有的人已習慣乞討過活,根本不愿以勞力換取溫保,你若這么做,很可能也會遇上這種情形!
“不做,又怎么知道?”握緊他的手,朝霧回頭看向他!澳阌修k法幫他們嗎?”
被她用祈求的眼神望著,他能拒絕嗎?谷允臣淡淡一笑,點頭。
他是如此地守護著她,為什么她還會覺得不安呢?她實在是太不知足了!感動填滿了胸臆,朝霧對他揚起溫柔的笑,才放手往屋里走去。
看見陌生人,原本笑鬧著的孩子們全停了下來,一雙雙的眼凈是盯著她瞧。
“剛剛看你在大街上跑得還挺快的,追得我喘吁吁,差點追不上!背F走到那孩子面前!澳愕哪_完全沒事,對不對?”
被當場拆穿,那孩子尷尬地紅了臉!皩Σ黄稹也皇枪室庖_您的……”
朝霧搖頭笑笑,又問:“你們爹娘呢?”
“都死了!彼卮,難過地低下頭。其他孩子聽到了,也難過地癟起嘴,就快哭了出來。
他們都還那么小,最大的也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光給他們錢,真的幫不了他們。朝霧抬頭看向谷允臣,朝他招了招手。
谷允臣走到那孩子面前,看著高度及胸的他。“假如我讓你們有個落腳的家,能夠求得溫飽,但代價是你和你的弟妹必須幫人忙,你肯嗎?”
“肯!我們肯!”話還沒聽完,那孩子已經拼命地直點頭,抓著谷允臣的衣袖跪了下來!拔业苊煤苈犜挼模麄兡茏龊芏嗍,真的!”他再三保證,激動得眼淚直掉。只要能安定下來,就算把自己賣了也愿意。
“我們知道,快起來!”朝霧連忙將他拉起。
“我之前也想要工作賺錢,可人家都嫌我臟,說乞丐的手腳不干凈,不肯要我……”憶起之前的委屈,他忍不住哭了起來!拔覀冋娴臅芘Φ模嘈盼覀,大爺,我們真的會很乖的……”
朝霧難過地咬唇,眼淚忍不住落下。世上還有多少像這樣的人?一些不想努力的人,造成了大部分人對乞丐的誤解,就像眼前的孩子們不是不努力,而是沒人肯給他們機會。
“連你也哭了,誰來幫我安撫他們?”谷允臣唇邊噙著抹笑,朝她溫柔說道。
朝霧此時才發現,那些孩子早已哭成了一團。她破涕為笑,用力抹去眼淚。
“別哭了,不然大哥哥就不帶你們去了!痹挷懦隹,原本此起彼落的哭聲立即沒了聲響。朝霧不由得揚起唇,好笑中又帶著心疼。這些孩子真的苦怕了……
“跟我來!惫仍食家恍Γ麄冋惺,轉身往屋外走去。
“快!大弟拉著小妹!”那孩子急道,自己拉著小弟,小跑步地追了出去。
那像母雞帶小雞的樣子,又逗笑了朝霧。這一路上,她總算做對了一件事。唇畔揚起滿足的笑,她邁步跟上。***
繡著“谷”字的布旗在風中微微飄動,進出鋪子的客人絡繹不絕,顯示了生意興隆的景象。
在看清布旗上的字時期霧臉色倏地一變,硬生生地停下腳步。
發現她停步,帶頭的谷允臣回頭!霸趺戳?”
“為什么要來這兒?”朝霧咬唇,下意識地不去看那會令她心慌的布旗。他該知道她對谷家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為何又帶她上谷家的分鋪?
谷允臣嘆了口氣!霸谶@兒等我。”他對那些孩子低聲道,隨后走到她的身邊!澳阍诤ε滦┦裁?”
“我怕他們知道我的身份,我怕他們會把我送回谷允臣身邊!”朝霧握拳,擔慮盈滿了心。為什么他不怕?為何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你還不信我嗎?”淡淡一笑,谷允臣握住她攢得死緊的手。
原本這一路上他都不想上谷家產業的分鋪,怕會引來盛大的歡迎,如今,是為了她的要求,他才愿意冒著被認出是谷龍臣的可能性,卻反倒讓她懷疑起他了。
“我不是不信你……”朝霧搖頭,紛雜的思緒讓她不知該如何說起!半y道除了谷家,真沒有其他法子了嗎?”
“我不曾到過這個城鎮,除了谷家,我不信任任何人。”谷允臣柔笑,安撫她的不安!半y道你要我將這些孩子交給連我自己都不信任的人嗎?”
朝霧猶豫不決,看看那個“谷”字,再看看那些孩子,最后望向他。“真的不會泄漏我們兩人的行蹤?”
谷允臣一笑,知道她已答應!安粫冶WC。”
朝霧咬唇,點了下頭,隨即又急急說道:“不過,我不過去,我在這里等你。”
“別又惹什么事,知道嗎?”拍拍她的手笑道,谷允臣轉身走向那些孩子。
只見他不知跟那些孩子說了什么,孩子們全轉過來朝她揮手。朝霧一笑,也揮手回應,目送他們進人谷家分鋪。
都到祁山附近了,希望不要有什么事情發生?粗情g鋪子,朝霧輕嘆口氣,然而沉凝的心,卻半分也輕快不起來。***
亮出谷家主事階層才得以持有的特制令牌,谷允臣毋需透露真正的身份,即已將孩子們的事交代妥當。
“這位公子,請喝杯茶吧!”吩咐人將孩子帶到后頭安頓,掌柜上茶招呼道。
“不了,我還有事!惫仍食紦u頭,抱拳一揖!澳菐讉孩子就麻煩你了!
“自是當然,自是當然!”掌柜忙不迭地回禮,直打包票!熬┏莵淼拿盥,哪有不辦好的道理?放心,在這兒,不會虧待了他們的!
“那我就先告辭了!蔽⒁活h首,谷允臣轉身往外走去。
”這位小哥,請問你們少東谷允臣谷公子有沒有到這兒來過?”
在即將邁出門外時,柜臺旁傳來的問句頓住了他的腳步。谷允臣回頭,只見身著一襲素白衣裳的年輕女子正對著一名伙計問著。
“少東?”伙計擰了眉,直搖頭!霸趺纯赡埽烤┏堑竭@兒有段路呢,咱少東從沒來過!
“他最近可能會上祁山,我想假如他有來的話,應該會經過這里!迸吁久嫉馈
谷允臣微瞇著眼,精銳的眼神不著痕跡地在她身上掠過。她是誰?為何知道他要上祁山?就連家里的人都不曉得他正往祁山前進的事。
“沒呀,沒聽說!被镉嬤是搖頭。
“對不起,打擾了!迸游⒁活h首,轉身朝門口走去。
“請問姑娘找谷允臣有什么事?”在她經過他身邊時,谷允臣開口。
女子聞言停步,疑惑地看著他。“請問您是……”
“借步說話,可以嗎?”谷允臣一笑,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女子猶豫了下!翱梢。”她點頭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