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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吧火鳥 第八章
作者:瓊瑤
  凌康的背挺得筆直筆直。眼睛瞪得像兩個龍眼核。

  衛仰賢張著嘴,蘭婷蹙起了眉。

  嫣然依舊是尊石膏像,只是眼睛變得深不可測了。

  安騁遠驚悸的震動了一下,深思著。

  “姐姐,”巧眉又開了口,聲音啞啞的,說了太多話,她又咳起來了,她控制住了咳嗽,繼續說:“這就是你今晚看到的。你氣得尖叫著跑走之后,我那個好自我也氣得快瘋了,因為我那幺虛榮那幺卑鄙!所以,我哭了。所以,我現在出來,向你們招供所有的事實。同時,我有句必須要說的話,安公子!”她喊。安騁遠驚跳了一下,瞪著她!罢埬闱f別自作多情,今晚,不管是阿貓阿狗來給我披衣服,我都會投到他懷里去,這只是情緒加上虛榮的后果,與愛情毫無關系!

  安騁遠靜靜的站著,他輕蹙了一下眉,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他不說話,只是深深的透了口氣。

  “姐姐,”巧眉又面對著嫣然了!拔抑滥愕母杏X,易地而處,我可能比你更生氣。你恨我。本來,你潛意識中就恨我,現在,從潛意識轉為明意識,你看透我了!你看到那個壞的我了,虛榮,卑鄙,利用自己的失明,去誘惑別人,恨不得讓天下男生,都拜倒在我的面前。你已經認清楚了我,所以,我不向你道歉,也不求你原諒──”她仰了仰下巴,有股堅強的傲氣!澳闱妨宋,姐姐!彼驼Z!艾F在,你的債已經還完了。你可以繼續恨我,你也可以繼續愛我,我不在乎!彼⑿α艘幌拢俏⑿︼h忽的從她唇邊掠過,幾乎難以覺察!澳阋部梢冤ぉは褚郧耙粯,又恨我又愛我。我不在乎。至于你和安公子之間,是你們的帳,事情經過,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怪他恨他,甚至為這件事和他斷絕來往,我都管不著了。反正,我也無法讓發生過的事變成沒發生過,F在……”

  她停住了。然后,她轉過身子,非常準確的走向凌康,停在凌康面前了。

  “輪到你了,凌康。”她說。

  凌康昏亂而迷惑的凝視她,臉上一股迷失的神氣,像個陷在濃霧中,找不著出路的孩子。

  “凌康,”她的聲音放柔和了,柔和到了頂點,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風,熏人欲醉。她臉上有種奇異的光彩,充滿了感情,充滿了坦蕩!澳銘撜J清我了,你曾經叫我不要自卑,不要自憐,你不知道自卑和自憐一直是我的武器,你也是被我這武器所俘虜的。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這劣根性會不會再發作。我對自己一點把握都沒有。所以,你要想清楚。我當著我父母的面問你,你還要不要我?”

  凌康怔住,呼吸不穩定,他直直的看著她,困惑已消,濃霧已散,他眼神熱烈而帶著點鷙猛。

  “問題不是我要不要你,是你要不要我?”他說。

  “你知道我要你。”她低而清晰的說,語氣既堅定又溫柔。

  “我一直要你。那個壞的自我為了虛榮和征服感而要你,那個好的自我為了你的善良、熱情和才氣而要你。我一共只有兩個自我,這兩個自我都要你!”

  “那幺,”凌康粗暴的說,粗暴中夾帶著兇猛的熱情。“你問我干什幺?你以為我會為了你撲進安公子的懷里而不要你嗎?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別說你只是一時忘形,就算你真的愛上了他,我也要把你搶回來的!所以,我要你,要定了!”

  “連我的虛榮都要嗎?連我的缺點都要嗎?”她的臉發著光,嘴唇潤潤的!斑B我的自卑自憐都要嗎?而且,記住我是看不見的,我不可能當一個好妻子!”

  “管你的缺點,管你的自卑自憐!”凌康語氣激動!拔乙@個完整的你,包括你所有的一切!”

  “如果我以后再犯了毛病呢?”

  “我不會允許你再犯毛病!”他穩定堅決的說:“當你的征服感已經完全滿足的時候,你就不會再想征服。我會讓你滿足,我不會讓你的心靈再有空隙!不會讓你再消沉落寞!”

  “好!”巧眉把雙手伸給凌康,凌康立即接住這雙手,緊緊的握住了!昂茫 鼻擅荚僬f:“凌康,前兩天你跟我談到婚姻,你知道,我很怕結婚,那對我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我怕我不能適應婚姻生活。可是,現在,我答應你,我努力的去學著做個好太太。我希望,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嫁給你!我不在乎排場,反正我看不見!”

  “巧眉!”凌康驚喜交集,緊握住她。他臉孔發熱,眼睛發光,但他仍然很理智的問了一句:“你突然決定結婚,是因為愛我呢?還是因為今晚的刺激?”

  “都有!彼鸬酶纱!拔页姓J,我急于結婚,因為──我急于安定下來,急于把自己完全的付托給你!”

  “好!”凌康轉向衛仰賢夫婦!安,伯母,你們允許我們盡快結婚嗎?”蘭婷滿眼眶淚水。

  “我會舍不得巧眉!彼f:“可是,我想,這不是失去而是獲得。凌康,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婿!”

  衛仰賢只是頷首不語。他不斷的頷首,輕輕的嘆息。

  于是,巧眉依偎在凌康懷中,輕聲說:“那幺,一切都弄清楚了。我很累很累,我要去睡了。凌康,你也不用避嫌疑了,你來陪陪我,好嗎?到我臥室里來,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好嗎?”

  凌康沒說話,只用事實來答復,他對衛氏夫婦點點頭,再對嫣然和安騁遠深刻的看了一眼,就挽著巧眉,很莊嚴,很穩重,很堅定的走開,走進巧眉的臥室里去了。

  暴風雨并沒有來,暴風雨的氣息也已過去。

  室內靜了一會兒。

  終于,嫣然筋疲力盡的跌坐在一張沙發里。

  蘭婷拉了拉衛仰賢的袖子:“我們也去睡吧!”她說,看看嫣然,再看看安騁遠。對他們說:“我把客廳留給你們兩個。嫣然,不要太倔強了。放寬了心胸,你自己會快樂,你身邊的人也會快樂。幸與不幸,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蘭婷和衛仰賢也走了。

  室內剩下了嫣然和安騁遠。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嫣然沉坐在那沙發中,不動,也不說話,她在沉思。安騁遠望著她,她的濕衣服已經干了,臉色非常白,眼珠非常黑。她依然狼狽,狼狽而疲倦,她看來已毫無力氣。一時之間,他不敢對她說什幺,只怕張開嘴來,什幺話都是錯的。然后,他去浴室拿了她的毛巾,打開熱水龍頭,他扭了一個熱毛巾出來,遞給她。她順從的接過去,擦干凈了自己的臉和手。他拿走毛巾,再為她遞來一杯熱茶,她握著茶杯,大大的喝了口茶,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她凝視著茶杯中裊裊上升的霧氣,出著神。她的臉色稍稍好轉了一些,但她的神智,卻深埋在一個他接觸不到的世界里。他又心慌起來,本能在告訴他,雖然巧眉說了那幺多,嫣然可能會原諒巧眉,畢竟她們是親姐妹,畢竟她們一向相親相愛?墒牵?嫣然憑什幺原諒他呢?他嘆口氣,拉了張矮凳,他坐在嫣然的對面。好吧,今天的傷口,不要留到明天去處理,該開刀就開刀,該縫線就縫線,該鋸胳膊鋸腿就鋸胳膊鋸腿!他再嘆口氣,從她手中輕輕的拿掉茶杯,再把她的雙手緊握在自己的雙手中。

  她顫栗了一下,但她沒有動,沒有掙開他,沒有抗拒他。

  她很柔順,太柔順了。他不安的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低垂著,眼光望著下面。她仍然停留在那個他所接觸不到的世界里。

  “嫣然!”他柔聲低喚,握緊她!版倘唬 

  她震動了一下,似乎回過神來了,她抬眼看他,深深切切的看他,眼光沉痛而悲哀。這種悲哀打倒了他,他恐懼的拿起她的手,把嘴唇炙熱的貼在她的手背上。她依舊很柔順,一點都不抗拒他。

  他放下她的手,忽然覺得,她這種沉默的、柔順的悲切,比她剛剛在街上又哭又叫又發瘋更讓他心驚肉跳,他覺得她在遠離他,像一艘黑暗中的小船,正無聲無息的從他身邊飄開,把他孤獨的留在暗夜的茫茫大海中。

  “嫣然,”他震顫著低喊:“你說一點什幺,隨你說一點什幺,讓我知道你怎幺想!”

  她再度抬眼看他,嘴唇輕輕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他緊張的搖撼她,焦灼的問:“你說什幺?”

  她努力振作,挺了挺背脊,她看來不勝寒瑟。終于,她開了口,她的聲音沙嗄喑啞,低柔無力:“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他急切的說,急切的看她,只要她肯開口,什幺都好辦,他現在才體會到,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沉默,那使他陷入困境而手足失措。

  “巧眉今晚說了很多,”她困難的咽了一口口水,提到“巧眉”兩字,她渾身都痙攣了!拔覐牟恢浪羞@幺好的口才,也從不知道她有這樣深刻的思想。她說的故事很完整,很可信。不過,我有一點懷疑,請你坦白的回答我!”

  “好!彼f著,心臟卻由于緊張而痛楚起來!澳銌,我一定坦白回答!薄扒擅颊f她投入你的懷里去了,”她靜靜的盯著他,靜靜的說:“是她主動投入你懷里的,還是你主動去抱她的?”

  他凝視她。嫣然嫣然,他心中在低嘆!你為什幺要這樣敏銳?你又為什幺要繼續追究呢?你難道不了解,人生許多事,糊涂一點反而幸福嗎?他側著頭看她,眼前浮起巧眉侃侃而談的樣子。巧眉,你聰明絕頂,你仍然騙不了嫣然。

  “我已經問了,”她睜大了眼睛:“你為什幺不回答?不愿意回答?”

  “愿意!彼统炼拱椎摹!笆俏抑鲃印!彼鸬梅浅:喍。

  她點點頭,對這答案一點也沒有意外。然后,她又開始沉思,又進入那個他走不進去的世界。他坐在那兒,忽然感到很絕望很無助,他覺得現在自己像囚犯,只等她來宣判他的刑期,死刑,無期徒刑,或是流放到蠻荒里去。

  “你──愛她嗎?”她忽然問,問得溫柔而清晰。

  他驚顫著看她。她的眼睛靜靜的瞅著他,黑白分明,朗如秋月。他咬住了嘴唇,想著這問題。然后,他很真摯的看她,很懇切,很誠實的回答:“我不知道。我想,我很被她吸引。像她自己說的,她柔弱無助,她勾引起我心里的一種很難解釋的感情﹔有憐愛,有惋惜,有同情。我永遠不太可能分析出這種感情,算不算愛情?墒,嫣然,我對你是不一樣的,我對你沒有惋惜,沒有憐憫,反而,有種近乎崇拜的尊敬,你讓我從心底折服,從心底渴望,從心底熱愛。這種感情很強烈,簡直是有震撼和摧毀力的,我無以名之,我只能稱它為──愛情!

  她深深切切的看他。

  “你知道嗎?安公子?”她挑起眉毛,眼里有了淚水!澳愕恼f服力很可怕,難怪巧眉……”她咽住了,再定睛看他。

  “好,”她終于說:“我相信你!”

  他感激的長嘆,把臉埋進她的手心中。

  片刻,他抬起頭來,發現她仍然若有所思的坐著,仍然陷在那陌生的世界里。“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彼>攵察o的說:“給我一星期的時間!

  “一星期?”他愕然的!笆茬垡馑迹俊

  “一星期之中,不要來找我,不要打電話來,不要到圖書館,也不要到家里來!給我一星期時間,讓我冷靜下來,讓我想清楚,以后該怎幺辦?”

  “嫣然!”他又驚又懼又悲痛!澳阏f你已經相信了我!”

  “我確實相信你,可是,我現在不相信自己了!”

  “什幺叫不相信自己?”他的嘴唇發白了。

  “不相信我還能愛,不相信我還有力量抓牢愛情。騁遠,”

  她幽幽嘆息,臉上的倦意更重更重了!扒擅颊f她自卑自憐,其實,真正自卑自憐的是我。她不了解,她使我自慚形穢。她不能看,卻處處贏我。我不再相信自己了,我必須要好好的想一想。請你放掉我,一星期后,我給你一個肯定的答復!

  “怎幺叫肯定的答復?”他的血液全往腦子里沖去。

  “是聚還是散。”她清楚的說。

  他不能呼吸。然后,他握緊她的手,湊近她,他去看她的眼睛,她的臉。她的臉孔悲切,她的眼神絕望。他心中一陣劇烈的抽搐,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她失去所有的信心了,失去一個女人對自己基本的信心了。他恨自己的坦白,恨自己的誠實,他該告訴她,是巧眉主動的,可是,如果他那樣說,他一定會更恨自己的卑鄙。他心痛的凝視嫣然,在這一剎那,他心中對她的感情竟更大的邁了一大步。他剛說過對她沒有憐惜,這一刻,他對她卻充滿了憐惜!他知道他不能失去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她!這樣想著,他就迫切的把她擁進懷里,低頭找尋她的嘴唇,他把唇緊壓在她的唇上。

  她沒有掙扎,沒有動,也沒有反應。他抬起頭來,更加心慌意亂。

  “嫣然,”他低語,沉痛而狂熱!拔覠o法等一星期,我在這一星期內已經死掉了!

  “你不會死!彼>氲恼f:“不過,假若你不肯等這一星期,我也可以馬上作決定……”

  他立刻用手蒙住她的嘴,睜大眼睛,驚懼的看她。

  “好,”他短促的說:“我等!

  “這一星期里,希望你完全不要打擾我,讓我們徹底分開一段時間。同時,你也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的想一下!

  “我不要想!”他郁悶的說,郁悶中帶著幾分怒氣!拔也欢銥槭茬垡@樣折磨我們彼此?我不懂你為什幺失去信心?我已經這樣強烈的向你表白過了,我愛你要你,你為什幺還沒信心。哦!我懂了……”他咬牙說:“今晚我才知道,凌康原來是你的男朋友!或者,你根本沒愛過我,或者,你始終愛著凌康……”

  她抬起頭來,驚愕的看他,眼神古怪,絕望透頂。她從沙發里站了起來,往臥房走去,嘴里簡單的說了兩個字:“再見!”

  他飛快的攔住了她,哀求的看著她。

  “我又說錯話!”他昏亂的說:“你弄得我六神無主,弄得我快發神經病了!不不,”他嘆氣,注視她。“都是我錯。我不怪你,我聽你的,我會等一星期。不要這幺絕望,也不要這幺絕情……”他深刻的看她:“你記住,你媽說得好,幸與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間!我會等,我不打擾你!

  “我累了!彼f:“放開我!我要睡覺了!

  他不由自主的放開她,她確實好累好累了,她蒼白得讓人心痛。

  “再見!”她再說,走進了臥室。

  接下來的一星期,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非常難挨的一星期。嫣然和巧眉之間的那份親愛與和諧,已完全破壞了。嫣然避免和巧眉見面,一大早,她連早餐都不吃,就跑去上班了。晚上也不回家吃晚飯,整晚和方潔心罩得住混在一起。要不然就一個人跑去看電影,連看兩場,深更半夜才回來;亓思,就把自己關進臥室,鎖上門,即使蘭婷叫她,她也不開門,只說“睡覺了!”她不止在逃避巧眉,她也逃避凌康,逃避父母,逃避每一個人。

  巧眉不說什幺,卻積極的籌備著婚事。雙方家長也正式見面,凌康的父母對這門親事顯然極端不滿,凌康是獨子,父母都知道他和衛家姐妹來往密切,都以為他追的是姐姐,怎幺也沒想到要娶妹妹。娶一個瞎眼的兒媳婦,兩位老人家心里是萬分的不甘愿,可是,凌康以一種堅決得近乎拚命的神氣,宣稱“娶巧眉娶定了!”兩老害怕失去兒子,只得勉強接受這個準兒媳。于是,訂戒指,做禮服,印請帖,把凌康的臥室改為洞房,油漆粉刷,添購家具……再怎幺不排場,不鋪張,結婚總是結婚,總有那幺多事要做。巧眉也忙得團團轉。何況,她的感冒一直沒好透,再一忙,就發起燒來,于是,蘭婷又請醫生,給她吃藥、打針……生活中是一片忙碌、零亂,和各種復雜感情下造成的“僵局”。

  安公子很守信用,他一星期沒有找嫣然,不去圖書館,也不去衛家,甚至不打電話。但是,第一天下班的時候,嫣然收到一束紅色的秋牡丹,是一家花店的孩子送來的,上面附著一張短箋:“他們說秋牡丹代表期待,記著我在期待期待期待,每一秒鐘是一萬個期待,請計算一天里有多少期待?”

  第二天下班時,嫣然收到一束黃色的黃水仙,同樣,附著一張短箋:“他們說黃水仙代表希望,記著我在希望希望希望,第二天比第一天更加難挨,苦難里唯有希望希望希望!”

  第三天,是一束紫色的郁金香,短箋上寫著:“紫色郁金香象征永恒的愛,難道這永恒竟會變為短暫,無論如何我獻上這束鮮花,也獻上我的歉意和無盡的愛!”

  第四天,是藍色的三色堇,短箋上寫著:“請想念我!三色堇這樣說!請想念我!我不敢這樣說!第四個日子里有多少煎熬,請原諒我!我只能這樣說!”

  第五天,她收到了白色的千日蓮。

  “這花的名字叫千日蓮,它代表著深深的盼望,可是它說不清我的盼望,我早已被盼望燒得瘋狂!”

  第六天,是一束紅玫瑰。

  “第六個日子里只有愛,所有的痛苦但愿快快結束,愛你愛你愛你只是愛你,信與不信,幸與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間!”

  第七天,她下班時,沒有人送花來了。走出圖書館,她就一眼看到了那輛小坦克。安騁遠從車子中走下來,手里拿著七朵花,七種顏色,像一束彩虹。他停在她面前,憔悴,瘦削,兩眼深陷。他一語不發,只把那束花交在她手中。她看看花,看看他,眼眶發熱,喉中梗著硬塊,她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就會哭出來。他也不問什幺,只是深深看她,深深看她,用那陰鷙憂郁憔悴而熱烈的眼神深深看她,看得她心都碎了。然后,他攬著她,走向那輛小坦克。兩人都始終不說話。她默默的上了車,他發動了車子。她把七朵花送到鼻尖去,才發現上面掛了張小小的問候卡,寫著:“七朵花有七個顏色,七個日子有七種相思,終于挨過了這漫長的七日,從今而后是嶄新的開始!”

  她看著,眼淚滴在花瓣上,像一顆顆晶瑩的露珠。

  他不看她,只是悶著頭開車,車子一直往郊外駛去,她茫然的瞪著車窗外,淚眼看出去,什幺都模模糊糊的,最后,車子停了,她定睛一看,是淡水郊外的海邊!在這兒,他們傾心相許,在這兒,他們慶祝過第五十三個紀念日,在這兒,她為他獻上了初吻。

  他熄了火,沒下車,轉過頭來,他終于面對著她,終于慢吞吞的開了口:“刑期已經滿了,是不是?”

  她掉淚,不說話。

  他拿出手帕,用手托住她的下巴,細心的、仔細的拭去她的眼淚。他再用唇輕觸她的面頰,吻掉那些眼淚,然后,他低聲問:“你想過了?”

  她點頭。

  “是聚還是散?”他屏息的。

  她抬眼看他,柔腸百折。然后,她撲過去,撲進了他的懷里,她把滿是淚的臉緊偎在他臉上,用手緊緊緊緊的抱住他的腰,她哭著喊:“你以后再也不可以去擁抱別的女人!再也不可以!哦,騁遠,”她淚如泉涌:“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她一連串喊出十幾個“恨你”,直到他用唇狂熱的堵住了她。他吻著她,瘋狂的、野蠻的、強烈的吻她;ㄊ涞降厣先チ,他們的擁抱擠碎了花瓣,七種相思都紛紛飄散,七種相思都在這一吻中成為過去,而在記憶中成為永恒。

  嫣然和安騁遠講和了,又恢復了往日的感情,而且,他們變得比以前更好了,更密切了,更相愛了。但是,每當面對巧眉和凌康的時候,尷尬仍然存在。他們都有了心病,都小心的保持距離,往日那種四個人在一起又談又笑又叫又鬧的日子不再來臨了。至于在老爺車上大唱“口克口克□□□□,其其”的情景,更成為了歷史上的陳跡。

  巧眉和凌康的婚期訂在二月五日,時間很急促,蘭婷整天陪著巧眉買衣料,做衣服,買首飾,買鞋子。妹妹搶在姐姐之前結婚,原有些怪異,尤其嫣然也有男朋友。但是,蘭婷知道,這婚事還是越早辦越好,免得夜長夢多。雖然家里在籌備喜事,氣氛卻很低落。這是第一次,嫣然對巧眉的服裝、飾物一概不聞不問,她仍然早出晚歸,連星期天都不在家。她和巧眉間,已經僵到不講話的地步。蘭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她知道兩個女兒的個性都很強,看樣子,無法讓她們再相親相愛了。蘭婷把希望寄托在巧眉婚后,等塵埃落定,時間會縫合傷口。而且,兩個男孩子應該比較灑脫,或者會成為姐妹間的橋梁。

  離巧眉的婚期只剩三天了。

  這晚,嫣然照例又是很晚回家,安公子把她送到門口,也沒進來坐。她幾乎立刻就進了臥房,到浴室去洗了澡,她上了床。

  門上有輕輕的敲門聲。

  是母親,她想。母親一定受不了她和巧眉的冷戰了。

  “門沒鎖!彼,天氣太冷,她不想從熱被窩里面爬出來。

  門開了。她看過去,吃了一驚,巧眉只穿著件睡袍,走進門來。她反手關上房門,立刻走到床邊來,站在床邊,她低頭對著嫣然,急促的說:“姐姐,能跟你說兩句話嗎?”

  “你說!”她簡短的答。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氣,”她困難的說,咳了兩聲,她的咳嗽還沒好!翱墒牵覍嵲谑懿涣四悴焕砦,如果我們就這樣不講話,讓你一直恨我,我……我實在無法安心。你知道,我……我也快離開這個家了。你能……讓我沒有遺憾的離開嗎?你能原諒我嗎?哦!姐姐!”她忽然在床前跪了下來,淚水奪眶而出。“原諒我!姐姐!”

  嫣然跳起來,去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凍得冰冷,嫣然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直拉到床上。她哽塞的說:“快到我被窩里來,你都凍僵了。馬上就要結婚了,還是不會照顧自己!”

  巧眉鉆進了她的被窩,嫣然用棉被把她和自己一起緊緊裹住,她用雙手環抱著巧眉,撫摩著她瘦瘦的肩膀和背脊……

  突然間,她忍無可忍,擁著巧眉,她哭了。她哭巧眉的瘦弱,她哭巧眉的失明,她哭巧眉終于要離家而去,她哭自己的殘忍,她哭那些失去的歡樂,她哭那份被破壞的手足之情……

  她這一哭,巧眉也哭了。蜷縮在嫣然懷中,巧眉哭著把頭依偎在嫣然肩上,喘著氣說:“姐姐,我并沒有真的恨過你,不管怎樣,我愛你絕對超過我恨你!那天晚上,我是鬼迷心竅……”

  “噓!”嫣然輕噓著,阻止她再說下去,她緊緊的摟著她,用自己的身子熨暖了她的身子。她撫摩她,不停不停的撫摸她,兩人的淚水沾濕了枕頭!皠e說了!”她低語:“都過去了。巧眉,都過去了。坦白說,我也沒恨過你,這些日子來,我只是拉不下面子跟你講話……我們再也不要提了,巧眉,你還是我唯一的、最最親愛的妹妹!”

  巧眉深深吸了口氣。

  “姐姐,有你這句話,什幺都夠了!”

  這夜,她們就緊擁在一張床上,直睡到天亮。

  巧眉和凌康終于結婚了。

  婚禮簡單而隆重,一點也沒鋪張,雙方都只請了至親好友,填了結婚證書,走過紅色氈毹,交換了結婚戒指,掀起了遮面的婚紗……禮成。親友們大吃一頓,鞭炮放得震天價響,然后,巧眉就成了凌康的新婦。

  凌康家境不壞,他們住在仁愛路一棟公寓大廈里,高據第十一樓,大約占了八十坪左右的面積,這在寸土寸金的臺北市,八十坪的大廈住宅已經算很大了。當然,它不能和衛家的花園住宅相比,畢竟,在工業社會迅速發展下,臺北沒有太多的花園住宅了。巧眉婚前,已經和凌康來過凌家兩次,每次以作客的身分,停留的時間都很短,可是,一下子,她就由衛家那嬌滴滴的小女兒,變成了凌家的兒媳婦,住進凌家來了。

  巧眉和凌康占有一間很大的臥室,是間套房,有自用的浴室。這臥室中,除了床以外,還有一架簇新的鋼琴。鋼琴是衛家的陪嫁,衛家把原來的舊琴保留在琴房里,以便巧眉回娘家小住時彈彈,而且,那間琴房的一桌一椅,那鋼琴的每個琴鍵,都有巧眉的影子,他們舍不得送走這架琴,也舍不得破壞這個房間。所以,他們買了架更新更好的琴給巧眉。

  凌家把琴放在臥房而不放在客廳,也用心良苦,他們知道巧眉不會喜歡在凌家川流不息的商場朋友,或凌太太的牌友間表演彈琴。

  凌家有五房兩廳,客廳餐廳以外,凌康的父母擁有一間臥室,一間客房兼娛樂(麻將)間。凌康除了臥室外,還有個小書房,因為他愛書成癖,又辦了個雜志社,所以,書房必不可免,書房中,堆滿了書籍報紙,書桌上堆滿了文具稿紙剪貼簿和校對稿,這是整個家庭里最亂的一間房間。然后,還有一間是秋娥住的。秋娥是凌家二十幾年都沒換的女傭,相當于衛家的秀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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