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風靜靜的佇立在馬廄里,頭微微的昂著,曉色透過柵欄,在馬鼻子上投下一道光影。夏磊拎著行囊,走了過去,拍了拍馬背,啞聲的低語:“追風,十二年前,我們曾經出走過一次,卻失敗而歸,才造成今日的種種,F在,我們是真正的要遠行了!”
追風低哼了一聲,馬鼻子呼著熱氣。夏磊把行囊往馬背上放好,再去墻角取馬鞍。這一取馬鞍,才赫然發現,馬廄的干草堆上,有個人影像剪影般一動也不動的坐著。
“夢凡!”夏磊失聲驚呼:“你怎么在這里?你在這里做什么?”夢凡站起身來了,慢慢的,她走近夏磊,慢慢的,她看了看馬背上的行囊,再掉頭看著夏磊。她的眼光落在他臉上,癡癡的一瞬也不瞬。她的聲音也是緩慢的,滯重的,帶著微微的震顫:“要走了?決定了?”夏磊震動的站著,注視著夢凡,思想和神志全凝固在一起。一時間,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從昨天半夜,你被爹叫進祠堂以后,我就坐在這兒等你!”夢凡緩慢的吸了口氣:“兄妹一場,你要走,我總該送送你!”“你……”夏磊終于痛楚的吐出了聲音:“你已經料到我要走了?”“哦,是的!”夢凡應著!笆炅,你的脾氣,你的個性,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一陣子,我們都經歷過了最重大的選擇,面對過最強大的愛和掙扎,如果我曾痛苦,我不相信你就不曾痛苦!”夏磊怔怔的站著,眼光無法從夢凡那美麗而哀戚的臉龐上移開!白蛞鼓愫茸砹,”夢凡繼續說:“你大鬧康家,驚動了家里的每一個人!你的醉言醉語,不知道今天還記得多少?但是,你說過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你說我是第一個給你陀螺的人,我害你一直轉呀轉呀轉不停。我手里拿著鞭子,每當你快轉停的時候,我就會一鞭子揮下去,讓你繼續的轉轉轉……”夏磊心中絞起一股熱流,眼中充淚了。
“我這樣說的嗎?”“是的!你說的!”夢凡凝視著他!拔疫@才知道,我是這么殘忍!我一直對你揮著鞭子,害你不停的轉!我真殘忍……原來,這么多年以來,我一直這樣對你!請你,原諒我吧!”
夏磊強忍著淚,緊緊的盯著夢凡。
“我想,我不該再拿著鞭子來抽你了,如果你不想轉,就讓你停吧!但是,經過昨夜的一場大鬧,經過爹對你的疾言厲色,經過在祠堂里的懺悔,再經過酒醒后的難堪……知你如我,再怎樣也猜得到,這次你是真的要走了!如果連這一點默契都沒有,我還是你所喜歡的夢凡嗎?”
夏磊眼睛眨動,淚便奪眶而出。
“所以,我來了!”夢凡的聲音,逐漸變得堅強而有力!拔易谶@兒等你!面對你將離開我,這么嚴重的問題,我沒有理智,也無法思想,所以——我又拿著鞭子來了!”
“夢凡!”夏磊脫口驚呼了。
“我不能讓你走!”夢凡強而有力,固執而熱烈的說:“我舍不得讓你走!你罵我殘忍吧!你怪我揮鞭子吧!我就是沒辦法……我就是不能讓你走!”
夏磊再也無法自持了,他強烈的低喊了一聲:
“夢凡呵!”就往夢凡沖了過去。這一沖之下,夢凡也瓦解了,兩人就忘形的抱在一起了。經過片刻的迷失,夏磊震驚的發現夢凡竟在自己懷中,他渾身痙攣,一把推開了夢凡,他踉蹌后退,慌亂的,啞聲的喊了出來:
“瞧!這就是你揮鞭子的結果!你這樣子誘惑我!這樣子迷惑我……不不不!夢凡!我這么平凡,無法逃開你強大的吸引力……我終有一天會犯罪……我必須走!”
他拿起馬鞍,放上馬背,系馬鞍的手指不聽使喚的顫抖著。夢凡淚眼看著他,面如白紙。
“不許走!”她強烈的說。
“一定要走!”他堅決的答。
“你走了,我會死!”她更強烈的說。
他大驚,震動的抬頭盯著她。
“你不會死!”他更堅決的答:“你有爹娘寵著,有胡嬤嬤、銀妞、翠妞照顧著,有夢華天藍愛護著,還有天白——那么好的青年守著你,你不會死!”
“會的!”她固執的:“那么多的名字都沒有用!如果這些名字中沒有你!”夏磊深抽了口氣。“夢凡,你講不講理?”
“我不講理!”夢凡終于嚷了出來:“感情的事根本就無法講理!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沒有了!爹和娘不重要了,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什么國家民族,我也不管了!我這才知道,我的世界只有你,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沒有了!”
夏磊倒退了一步,心一橫,伸手解下馬韁。
“對不起,我必須走!”
夢凡急忙往前跨了一步,終于體會到夏磊必走的決心了。她昂著頭,死死的看著他。
“你一定要走?我怎么都留不住你了?”
“是!”“那么,”夢凡似乎使出全身的力氣,深深的抽了口氣:“讓我送你一程!”
曠野,依然是當年的曠野。童年的足跡似乎還沒有消失,兩個男孩結拜的身影依稀存在。不知怎的,十二年的時光竟已悄然隱去。曠野依舊,朔野風寒。曠野的另一端,望夫崖佇立在曉色里,是一幢巨大的黑影。
夏磊牽著馬,和夢凡站定在曠野中。
“不要再送了!”夏磊再看了夢凡一眼,毅然轉頭,躍上了馬背!皦舴玻≌渲!”夢凡抬著頭,傲岸的看著夏磊,不說話。
“再見!”夏磊丟下了兩個字,一拉馬韁,正要走,夢凡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凄絕的聲音,詛咒般的說了出來:
“你只要記得,望夫崖上那個女人,最后變成了一塊石頭!”夏磊渾身顫栗。停住馬,想回頭看夢凡,再一遲疑,只怕這一回頭,終身都走不掉!他重重的,用力的猛拉馬韁,追風撒開四蹄,揚起了一股飛灰,絕塵而去。
夢凡一動也不動,如同一座石像般挺立在曠野上。
追風疾馳著,狂奔著。
夏磊頭也不回的,迎著風,策馬向前。曠野上的枯樹矮林,很快的被拋擲于身后。
“你只要記得,望夫崖上那個女人,最后變成了一塊石頭!”夢凡的聲音,在他耳邊徊響。他控著馬韁,逃也似的往前狂奔!巴蜓律夏莻女人,最后變成了一塊石頭!”
夢凡的聲音,四面八方的對他卷來。
他踩著馬鐙,更快的飛奔。
“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塊石頭……”夢凡的聲音,已匯為一股大浪,鋪天鋪地,對他如潮水般涌至,迅速的將他淹沒。
“變成一塊石頭!變成一塊石頭!變成一塊石頭……”
幾千幾萬個夢凡在對他喊,幾千幾萬個夢凡全化為巨石,突然間聳立在他面前,如同一片石之林。每個巨石都是夢凡傲然挺立,義無反顧的身影。
夏磊急急勒馬。追風昂首長嘶,停住了。
“夢凡呵!”夏磊望空吶喊。
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掉馬回頭,他對夢凡的方向狂奔回去!安灰兂墒^!請求你……不要變成石頭!”
他邊喊邊奔,但見一座又一座的“望夫崖”,在曠野上像樹木般生長起來。他陡的停在夢凡面前了。
夢凡仍然傲岸的仰著頭,動也不動。
他翻身落馬,撲奔到她的身邊,害怕的,恐懼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猛烈的搖撼著她。
“不要變成石頭!求求你,不要變成石頭!不要!不要!不要……”夢凡身子僵直,佇立不動,似乎已經成了化石。夏磊心中痛極,把夢凡用力一摟,緊攬于懷,他悲苦的,無助的哀呼出聲:“我不走了!不走了!你這個樣子,我怎能舍你而去?我留下來,繼續當你的陀螺,為你轉轉轉,那怕轉得不知天南地北,我認了!只要你不變成石頭,我做什么都甘愿!”
夢凡那蒼白僵硬的臉,這才有了表情,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沿頰滾落。她抱住夏磊,痛哭失聲。一邊哭著,她一邊泣不成聲的喊著:“你走了!我的魂魄都將追隨你而去,留下的軀殼,變石頭,變木頭,變什么都沒關系了!”
“怎么沒關系!”夏磊哽咽著,語音沙嗄:“你的軀殼和你的魂魄,我無一不愛!你的美麗,和你的愚蠢,我也無一不愛呀!”夢凡震動的緊偎著夏磊,如此激動,如此感動,她再也說不出話來。追風靜靜的站在他們旁邊,兩人一騎,就這樣久久、久久的佇立在廣漠的曠野中。
這天晚上,夏磊和夢凡一起燒掉了那兩封留書。
既然走不成,夏磊決心要面對天白。
“這并不困難,”夏磊看著那兩封信,在火盆中化為灰燼,掉頭凝視夢凡。“我只要對天白說,我努力過了,我掙扎過了,我已經在烈火里燒過,在冰川中凍過,在地獄里煎熬過……我反正沒辦法……我只要對他坦白招認,然后,要打要罵要懲罰要殺戮,我一并隨他處置……就這樣了!這……并不困難,我所有要做的,就是去面對天白!只有先面對了天白,才能再來面對干爹和干娘!是的!我這就……面對天白去!”
夢凡一語不發,只是癡癡的、癡癡的凝視著他,眼中綻放著光彩。應該是不困難的!但是,天白用那么一張信賴、歡欣、崇拜而又純正無私的面孔來迎向他,使他簡直沒有招架的余地。在他開口之前,天白已經嘻嘻哈哈的嚷開了:
“你的事我已經知道哩!統統都知道了!”
“什么?”他大驚!澳阒懒?”
“是啊!”天白笑著:“夢華來我家,把整個經過都跟我們說了!我和天藍聞所未聞,都笑死了!”“夢華說了?”他錯愕無比!八趺凑f?”
“說你喝醉了酒,大鬧康家呀!”天白瞪著他,眼睛里依舊盛滿了笑。“你對著康伯伯,又行軍禮,又鞠躬,又作揖……哈哈!有你的!醉酒也跟別人的醉法不一樣!你還把夢華當做是我,口口聲聲說拜把子不是拜假的!”天白的笑容一收,非常感動的注視著他,重重的拍了他一下!跋睦,你這個人古道熱腸,從頭到腳,都帶著幾分野性,從內到外,又帶著幾分俠氣!如果是古時候,你準是七俠五義里的人物!像南俠展昭,或是北俠歐陽春!”
“天白,”他幾乎是痛苦的開了口:“不要對我說這些話,你會讓我……唉唉……無地自容!”
“客氣什么,恭維你幾句,你當仁不讓,照單全收就是了!”天白瞪了他一眼!捌鋵崳阈睦锏耐纯辔叶贾,寄人籬下必然有許多傷感!但是,像你這樣堂堂的男子漢,又何必計較這個?康伯伯的養育之恩,你總有一天會報的!你怕報答不夠,我來幫你報就是了!你是他的‘義子’,我是他的‘半子’呀!”夏磊凝視天白,應該是不困難的,但,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怎樣回去面對夢凡?
夏磊不敢回康家,沖進野地,他踢石頭,捶樹干,對著四顧無人的曠野和云天,仰首狂呼:
“夏磊!你完了!你沒出息!你懦弱!你混蛋!你敢愛而不敢爭取……你為什么不敢跟你的兄弟說——你愛上了他的未婚妻!你這個孬種!你這個偽君子……”
喊完了,踢完了,發泄完了……他筋疲力盡的垂著頭,像個戰敗的公雞。
那天深夜,把自己折騰得憔悴不堪,他不敢回康家,怕見到夢凡期待的臉孔。那么□徨,那么無助,他來到康記藥材行門前,在這世上,唯一能了解他的人,就是康勤了!康勤!救命吧!康勤,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康記藥材行的門已經關了,連門上掛的小燈籠也已經熄滅了。夏磊推推門,里面已經上了閂。他撲在門上,開始瘋狂般的捶門,大嚷大叫著:
“老板!開門哪!不得了!有人受重傷!老板!救命哪!老板!快來呵!救命哪……”
一陣亂嚷亂叫以后,門閂“豁啦”一響,大門半開,露出康勤倉皇驚慌的臉,夏磊撞開了門,就直沖了進去。
“有人到了生死關頭,你還把門關得牢不可破……”他沖向康勤的臥室門口:“快把你藏在屋里的花雕拿出來,我需要喝兩杯……”“磊少爺……”康勤驚呼:“不要……”
來不及了,夏磊已撞開了臥室的門,只見人影一閃,有個女人急忙往帳后隱去,夏磊一顆心跳到了喉嚨上,驚愕至極,駭然的喊了一聲:“眉姨!”心眉站住了,抬起頭來,面如死灰的瞪視著夏磊。
康勤慌張的把門重新閂好,奔過來,對著夏磊,就直挺挺的跪了下去!袄谏贍!不能說呀!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呀!”
心眉見康勤跪了,就害怕的也跪下了:
“小磊!我求你,別告訴你干爹干娘,只要說出去一個字,我們兩個就沒命了!”夏磊瞪視著心眉和康勤,只覺得自己的心臟,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谷里去了。
“你們……你們……”他結舌的說,幾乎不敢相信這個事實!澳銈儽撑蚜烁傻磕銈儭尤弧
“磊少爺!”康勤哀聲說:“請原諒我們!一切的發展,都不是我們自己所能控制,實在是情非自已呀!”
“怎么會這樣?”夏磊太震驚了,顯得比康勤心眉還慌亂!拔彝耆荒銈償噥y了!你們起來,不要跪我……”
“千錯萬錯,都是我錯!”心眉雙手合十,對夏磊拜著!拔也辉摮3磉@兒,學什么處方配藥!我不該來的!但是,小磊,你也知道的,我在家里是沒有地位的,那種失魂落魄的生活,我過得太痛苦了呀!”她看了康勤一眼。“康勤……他了解我,關心我,教我這個,教我那個,使我覺得,自己的存在又有了價值,于是我就常常來這里找尋安慰……等我們發現有了不尋常的感情時,我們已經無法自拔了!”
“可是,可是,”夏磊又驚駭,又痛苦!懊家!你們不能夠!這種感情,不可能有結果,也不可能有未來呀!你們怎么讓它發生呢?”康勤羞慚無地的接了口:
“我們都知道!我們兩個,都不是小孩子,都經歷過人世的滄桑,我們應該會控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人生的事,就是無法用‘能夠’與‘不能夠’來預防的!小磊,你不是也有難言之痛嗎?”夏磊的心口一收,說不出來的難過。
“小磊,你是始作俑者!”心眉急切的說:“是你從五四回來,大聲疾呼,每個人都有爭取快樂的權利,是你一語驚醒夢中人,讓我從沉睡中醒過來!”
“哦!”夏磊狼狽的后退,扶住一張椅子,就跌坐了下去!拔以趺磿f這么多話?說了,卻又沒有能力為自己的話收拾殘局!老天!”他驚慌的看著兩人,越來越體會到事情的嚴重性。“你們怎么辦?如果給干爹知道了……康勤,眉姨,你們……老天啊,你們怎么辦?”
康勤打了個冷顫!袄谏贍!所以,求你千萬別說!對任何人都不能說!對夢凡小姐或天白少爺,都不能說呀!”
“是!是!是!”心眉害怕極了,聲音中帶著顫抖:“如果給你干爹知道了,我們兩個,是根本活不成的!康勤是他的忠仆,我是他的姨太太,我們就像這藥材行一樣,是有‘康記’字樣的!”“是啊,你們明知道的!”夏磊更慌了。“你們明知故犯!我現在才明白了!我早該看出來的!我真笨!可是,可是,你們到底要怎么辦呢?”他激動的抓住康勤:“康勤,干爹承受不了這個!即使他能承受,他也不會容忍!即使他能容忍,他也不會原諒……你們,你們懸崖勒馬吧!好不好?好不好?我們離開這個房間,就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我不說,你們也不說,把這件事整個忘掉,好不好?好不好?你們再也不要繼續下去,好不好?”康勤慚愧無比,痛心的看了看心眉,再看夏磊:
“你這樣吩咐,我就照你的吩咐去做!”他轉向心眉:“小磊說得對,懸崖勒馬!在我們摔得粉身碎骨之前,唯有懸崖勒馬一條路了!”心眉垂下頭去,淚水大顆大顆的涌了出來,一串串的滾落了下去!靶±,”她哽咽的:“我會感激你一生一世,只要這事不聲張出去,我……我……我們……都聽你的!懸崖勒馬,我……我們就……懸崖勒馬!”
夏磊站起身子,迫不及待的去扶心眉。
“眉姨,我們快回家吧!回去以后,誰都別露聲色!走吧!再不走,夜就深了!”心眉慌慌張張的站起身子,情不自禁的,眼光又投向康勤,滿眼的難舍難分。“康勤……”她欲言又止,身子搖搖欲墜。
康勤也站了起來,望著心眉,他伸手想扶她,在夏磊的注視下,他勉強克制了自己,把手硬幫幫的收了回來。
“我都懂的,你別說了!”他凄涼的回答:“能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彼此都知道彼此,偶爾見上一面,心照不宣,也是一種幸福吧!……也就夠了!你,快去吧!”
夏磊看著兩人,依稀仿佛,他看到的是自己和夢凡,他的心臟,為他們兩個而絞痛,一時間,只感到造物弄人,莫過于此了。但,他不敢再讓他們兩人依依惜別,重重的跺了一下腳,他簡單的說:“走吧!”心眉不敢猶豫,抹抹淚,她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心碎的跟著夏磊去了。
發現了康勤這么大的秘密,夏磊整個人都被震懾住了。在害怕、焦慮、擔心、難過……各種情緒的壓力下,還有那么深刻的同情和憐恤。他同情心眉,同情康勤,也同情康秉謙?吹娇当t毫不知情的享受著他那平靜安詳的日子,堅稱“恬淡”就是幸福。夏磊心驚膽戰。每次走進康家那巍峨的大門,每次穿過湖心的水榭,每次看著滿園的銀杏石槐,和那些曲徑徊廊時,他都感到康家的美景只是一個假象,事實上卻是烏云密布,暗潮洶涌,而大難將至。
這些“暗潮”中,當然包括了自己和夢凡。在“康記”的事件之后,他幾乎不敢再去想夢凡,不敢再去碰觸這個問題。但是,夢凡見到夏磊一連數日,都是愁眉深鎖,對她也采取回避的態度,她心里就明白了!夏磊不敢告訴天白!他怎樣都開不了口!她失望極了。失望之余,也有憤怒和害怕;夏磊不對了!夏磊完全不對了!他整個人都在瑟縮,都在逃避,他甚至不肯面對她,也不肯和她私下見面了!她又恐懼又悲痛,夏磊啊夏磊!你到底要把我們這份感情,如何處理?經過了曠野上“欲走還留”的一場掙扎,你如果還想一走了之,你就太殘忍太無情了!夢凡心底,千纏百繞,仍然是夏磊的名字。最深的恐懼,仍然是夏磊的離去。
這天一清早,夢凡忍無可忍,在夏磊門前攔截了他。四顧無人,夢凡拉著他,強迫的說:
“我們去小樹林里談個清楚!走!”
在夢凡那燃燒般的注視下,夏磊無法抗拒。他們來到了小樹林,康家屋后的小樹林,童年時,夏磊來到康家的第一個早晨,就曾在這小樹林中,無所遁形的被夢凡捕捉了。如今,他們又站在小樹林里了。
“夏磊,聽我說!”夢凡面對夏磊,一臉的堅決!澳悴灰倥e棋不定,你不要再矛盾了!我已經決定了——我們一起私奔吧!”“你說什么?”夏磊大吃了一驚。
“私奔!”夢凡喊了出來,面容激動,眼神堅定。“我想來想去,沒有其他辦法了!你不是一直想回東北嗎?好!就回東北吧!我們一起回東北!”
夏磊深抽了口氣,眼光灼灼的盯著夢凡。
“私奔?你居然敢提出這兩個字!夢凡呵!你對追求愛情的勇氣,實在讓我佩服!坦白說,這兩個字,也在我腦海中盤桓過千百次,我就是沒有勇氣說出來!”
“那么,就這樣辦了!”夢凡更加堅決了!拔覀兌ㄒ粋計劃,收拾一點東西,說走就走!”
夏磊怔怔的看著夢凡。
“可是,我們不能這樣辦!”
“為什么?”夢凡大怒起來:“我已經準備為你奉獻一切了!跟著你顛沛流離,吃苦受罪我都不怕!離鄉背井,告別爹娘,負了天白……我都不顧了!我就預備這樣豁出去,跟著你一走了之!你怎么還有這么多的顧慮?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說!你說!”“我們如果私奔了,干爹干娘會陷進多么絕望的打擊里!一個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一個是愛如己出的義子……這種恩將仇報的事,我實在做不出來!何況天白……我們會把他對人世的熱情一筆勾消,我們會毀掉他……不不,我們不能這樣做的!”“你膽!你畏縮!”夢凡絕望極了,淚水奪眶而出。她雙手握著拳,對他又吼又叫的大嚷了起來:“你顧忌這個,你顧忌那個!你既不敢向全世界宣布你對我的愛,又不敢帶著我私奔!你只會鼓吹你的大道理,一旦事到臨頭,你比老鼠還膽。∧氵@樣懦弱,真讓我失望透了!”她用袖子狠狠的一拭淚,更憤怒的喊:“我終于認清楚你了!你這個人不配談愛情!你的愛情全是裝出來的!你滿口的仁義道德,只為了掩飾你的無情!你只想當圣人,不想為你所愛的女人做任何犧牲……事實上,你只愛你自己,只愛你所守住的仁義道德!你根本不愛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是如此虛偽和自私,你讓我徹底的失望和絕望了!”
夏磊大大的睜著眼睛,緊緊的盯著夢凡,隨著夢凡的指責,他的臉色越來越白,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內心深處,被她那么尖利的語言,像一刀一刀般刺得千瘡百孔,而且流血了。他不想辯白,也無力辯白。頭一昂,他勉強壓制住受傷的自尊,僵硬的說:“既然你已經把我認清楚了,我們也不必再談下去了!你說的都對!我就是這樣虛偽懦弱!”
說完,他轉過身子,就預備走出林去。
“夏磊!”夢凡尖叫。她的聲音那么凄厲,使夏磊不得不停住了步子。他站著,雙目平視著前面的一棵樺樹,不愿回頭。
夢凡飛奔過來,從夏磊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腰,痛哭了起來,邊哭邊喊著:“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我口不擇言,這樣傷害你,實在是因為我太愛太愛你呀!我愿意隨你遠去天涯海角,也愿意和你一起面對責難,就是無法忍受和你分開呀!”
夏磊轉過身子,淚,也跟著落下。
“夢凡,你知道嗎?你說的很多話都是對的!我膽小,我懦弱,我顧忌太多……你可以罵我,可以輕視我,但是,絕對絕對不可以,懷疑我對你的愛情!如果不是為你這樣牽腸掛肚,我可以活得多么瀟灑快樂,多么無拘無束,理直氣壯!你說我根本不愛你,這句話,哦!”他痛楚的咽了口氣!拔也辉從,我不要原諒你!我——會恨你!因為恨你比愛你好受太多太多了!”“不不不!”夢凡狼狽的用手捧住夏磊的臉,泣不成聲的說:“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我是這么這么這么樣的愛你,你怎么可以恨我呢?……”夏磊崩潰在夢凡那強烈的表白下,忘了一切。忘了道德枷鎖,忘了康家天白,忘了仁義禮教,忘了是非曲直……他緊擁著她,把自己灼熱的唇,狂熱的緊壓在她那沾著淚水的唇上。
這是他第一次吻她,天旋地轉,萬物皆消。
他不知道吻了她多久。忽然間,有個聲音在他們耳邊爆炸般的響了起來:“夏磊!夢凡!”夏磊一驚,和夢凡乍然分開。兩人驚愕的抬頭,只見夢華雙手握拳,怒不可遏的對著他們振臂狂呼:
“好呀!你們兩個!躲在這樹林里做這樣見不得人的事!夏磊!你混蛋!你欺負我妹妹!你憑什么吻她!你不要臉!你無恥!你下流!”他揮起拳頭,一拳打到夏磊下巴上。夏磊后退了一步,靠住樹干,他抬頭迎視著夢華,忽然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所有混沌的局面都打開了。他深深吸口氣,斬釘斷鐵的,堅定有力的說:“夢華,我沒有欺負你妹妹,我是愛上她了,完全無法自拔的愛上她了!就算要遭到全世界的詛咒,我也無可奈何,我就是這樣不可救藥的愛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