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過去了。高凌風在屋子里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向那一頭,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數(shù)著窗外的雨聲,數(shù)著求職失敗的次數(shù)。三個月來,他去過每一家夜總會,見過許許多多的經(jīng)理,但是,竟找不到一個工作!
“凌風!”父親心痛的望著他:“你心里有什么煩惱,你就說出來吧!”高凌風在床沿上坐下,用手抱住了頭。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悶,知道你不開心,或者,是我不好,當初你要學音樂,我不該要你學森林!”
高凌風悶聲不響!傲栾L,”父親憂傷的說:“怎樣你才能快樂起來?”
高凌風抬起頭來,望著兩鬢斑白的父親,頓時間百感交集。他搖搖頭,說:“別說了!爸,我?guī)湍愀目季砣!?nbsp;
父親攔住了他!安!凌風!去夜總會找個唱歌的工作,去唱去!”
高凌風睜大眼睛望著父親!澳阌刑觳,凌風,你唱得出來!”父親熱烈的說。
“可是,爸爸!”高凌風慢吞吞的!拔乙呀(jīng)試過好幾家夜總會了!薄霸鯓?”“沒有人愿意用一個無名小卒!”
“所有成名的歌星,在未成名前都是無名小卒!”
高凌風怔了,望著父親,他在老父眼中看出過多的東西;鼓勵,關懷,慈愛,與信任!他毅然的一摔頭,轉(zhuǎn)身就往屋外走!皩!爸爸,我再去闖去!”
跑上了大街,走到霓虹燈閃爍的臺北街頭,他不知道別的歌星是怎樣“闖”出來的!夜總會的門口,掛著駐唱歌星的照片,一張又一張,這些歌星怎樣成名的?也和他一樣毛遂自薦的去敲每個經(jīng)理的門嗎?
終于,他走進了“寒星”夜總會的大門,見著了那“神氣活現(xiàn)”的李經(jīng)理,站在那經(jīng)理面前,他像個展覽品般被那經(jīng)理從上到下的打量著!澳悴粔驇!”“我知道!”“衣服太土!”“我去做!”“頭發(fā)太短!”“我留長!”“你免費唱?”“不要錢!”
李經(jīng)理考慮片刻,終于像給了他莫大恩惠一般,點點頭說:“好吧!就讓你免費試唱一個月!先說清楚,這一個月沒有任何待遇!唱得好,以后再說!”
沒有任何待遇!但是,總算站上了臺!第一次拿著麥克風演唱,他不知道自己是憂是喜!臺下賓客滿堂,笑鬧之聲不絕于耳,他握緊了麥克風,帶著三分憂郁,七分真情,他開始唱一支歌,歌名叫“一個小故事”:
“我要告訴你們一個故事,
這故事說的是我自己,
多年以前我和一個女孩相遇,
她不見得有多么美麗!
只因為她對我靜靜的凝視,
我從此就失落了自己。
我們曾做過許多游戲,
也曾在月下低言細語,
至于那些情人們的山盟海誓,
我們也曾發(fā)過幾千幾萬次。
有一天她忽然離我遠去,
帶走了陽光留下苦雨。
自從她去了我只有細數(shù)相思,
日子就像流水般消逝。
等待中分不清多少朝與夕,
然后她寄來一張照片!
她披著白紗戴著戒指,
往日的夢幻都已消失!
烏云暴雨我怎能再有笑意?
我只能告訴你這一個故事!”
他唱著,唱著,唱著。不止用他的聲音唱,而且,用他的感情唱。眼淚和著哀愁咽向肚里,聲音帶著悲怨散向四方。依稀仿佛,他又看到小蟬,小蟬的“大眼睛”,小蟬的笑,小蟬的嬌柔,小蟬坐在圖書館里……他唱著,一句“她披著白紗戴著戒指”是從內(nèi)心深處和淚而出,他的心撕裂般痛楚。唱完了,他低頭鞠躬,大廳里笑鬧依然,有幾個人“聽”到了他的歌聲?忽然,幾聲清脆的掌聲傳進了他的耳鼓,難得的還有掌聲!他不由自主的對那掌聲傳來之處看去。立刻,他接觸到一對溫柔的、女性的眸子,他微微頷首致意,那女的對他鼓勵的笑笑。他注意到,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身邊還有一個男伴。他退了下去,到后臺的時候,他才覺得那女的相當面熟,下意識的,他再對她看了一眼,清秀的面龐,尖尖的下巴,華麗的服飾,雍容的氣度……可能是個演員,可能是個明星。他走進后臺,不管她是誰,她是全場唯一給了他掌聲的人!就這樣,他總算開始了他的歌唱生涯,雖然是沒有待遇的!站在臺上,他每晚唱著!耙粋小故事”,誰知道這“一個小故事”里有多少眼淚!“大眼睛”,誰知道那“大眼睛”已遠在天邊。他唱著,唱著,唱著……于是,他發(fā)現(xiàn),那唯一鼓掌的女性幾乎每晚都來,坐在她固定的角落,她常常燃起一支煙,動容的傾聽著他唱“一個小故事”。難道,她也有“小故事”嗎?她也了解什么叫“失戀”嗎?但是,她的男友幾乎每晚都伴著她,細心的照顧著她。不!像她那樣的女人天生是男人的寵物,她決不知道什么叫“失戀”。
然后,有一晚,當他唱歌時,他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人來的了。接連幾天,她都一個人坐在那兒。她的男友呢?他并不十分關懷,因為,她臉上身上,都沒有“失戀”的痕跡,她依然雍容華貴,依然落落大方。燃著一支煙,她只是傾聽……抽煙的女人,在高凌風心中,是另一種階層。屬于酒席,屬于珠寶,屬于高樓大廈!在后臺,他無意的聽到侍者的兩句對白:
“那個孟雅蘋一定和魏佑群鬧翻了!”
“你怎么知道?”“這幾夜,魏佑群都沒有陪她來!”
“或者,是魏太太打翻了醋壇子!”
他若有所悟,魏佑群和孟雅蘋,這兩個名字常連在一起,被別的歌星所提起。那孟雅蘋,似乎是時裝界的寵兒,他忽然恍然大悟,為什么她那么面熟了,他在電視上看過她!她是個著名的時裝模特兒!那魏佑群是紡織界的大亨,換言之,是她的雇用者。孟雅蘋和他有什么關系呢?孟雅蘋的世界離他太遙遠。只是,孟雅蘋給了他太多的掌聲。唯一的,肯給他掌聲的人!
這晚,他登臺以前,李經(jīng)理叫住了他!澳隳懿荒軕B(tài)度瀟灑一點兒?”
“什么意思?”“觀眾批評你陰陽怪氣!”
“我長的就是這副德行!”他沒好氣的說。
“客人花錢是來找樂子,不是來聽你失戀的牢騷!”
“失戀?”高凌風頓時漲紅了臉,惱怒的吼著:“你怎么知道我失戀?”“好好好!”李經(jīng)理不耐的說:“隨你怎么唱吧!”
沖到臺前,高凌風仍然怒火填膺,真倒了十八輩子霉!免費唱歌還要受這么多挑剔!失戀,是的,你高凌風是失戀了!你的夏小蟬早就飛了!失戀,是的,失戀兩個字寫在你的臉上,壓在你的肩上,掛在你的胸前……全世界都知道你高凌風失戀了。拿著麥克風,他又開始唱“一個小故事”。失戀就失戀吧!他只想唱這一支歌:
“我要告訴你們一個故事,
這故事說的是我自己。
多年以前我和一個女孩相遇,
她不見得有多么美麗……”
底下有一桌客人喝醉了,在那兒大聲的呼喝著,叫著,鬧著,站起來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來……高凌風忍耐著,繼續(xù)往下唱:
“只因為她對我靜靜的凝視,
從此我就失落了自己……”
那醉酒的客人突然跳了起來,大聲嚷:
“這個歌已經(jīng)聽了八百遍了!”
“來來!不聽歌,喝酒!喝酒!”另一個醉醺醺的客人拉著頭一個。高凌風努力壓制著自己,繼續(xù)唱著,但是,那桌客人實在喧鬧得太厲害,高凌風停了下來,樂隊也慢慢的停了?腿藗儼l(fā)現(xiàn)情況有異,都鼓噪起來。高凌風怒視著那桌客人,那醉漢卻對著高凌風叫:“怎么?不會唱了?”“不會唱,我來唱!”另一個醉漢笑嘻嘻的說,歪歪倒倒的沖上前來,把他一把推開,搶了麥克風就大唱:“我又來到我的尋夢園,往日的情景又復現(xiàn)……”
全場都嘩然了,叫好的叫好,笑鬧的笑鬧,吹口哨的大吹口哨。高凌風望著這一切,頓時間,滿腔積壓的怒火都從他胸腔迸裂出來,他撲過去,一把就抓住那醉漢的衣服,伸出拳頭,他重重的對他揮去,嘴里大罵著:
“他媽的,老子免費唱歌,還受你們的氣!”
那醉漢的身子直飛了出去,桌子翻了,碗筷撒了一地。滿場都亂了起來,客人們尖叫著,紛紛奪門而逃。高凌風還想撲過去,卻被那醉漢的朋友們抱住了,在他還來不及思想以前,已經(jīng)有一拳對著他的面孔揍來,接著,他的肚子上,胸口上,更多拳頭紛紛而下。他倒了下去,頭撞在桌腳上,他最后的意識,是聽到一個女性緊張的呼喚聲:
“不要!請你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