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被一陣隱隱約約的爭吵之聲所驚醒了,披衣起床,天際才剛剛破曉,朝霞布滿了天空,竹林頂端,還迷蒙著沒有散清的曉霧。我換好衣服,打著呵欠走出房門,爭吵之聲加大了,我側耳傾聽,聲音是從前門來的,正想走去看看,凌云的門開了,她的頭伸出了房門,和我打了一個照面,我問:“是誰在吵架?”“我也聽到了,”凌云說:“正想問你呢!”
我們一起向前門走去,穿出了客廳,就一眼看到章伯伯穿著件睡衣,按著衣袖,正揮舞著拳頭在那兒大叫大罵,章伯母滿臉焦慮之色,在一邊勸解,但她的聲音完全被章伯伯的吼叫所壓蓋。事實上,不止章伯伯的吼叫,在章伯伯對面,有個又高又大又兇狠的人,正跳著腳大吵大鬧,那樣子像要把整個青青農場都吞下去。我立即認出那個人來,那是林綠綠的父親!曾經在樹林里把我嚇得半死的人!他那高高的顴骨上的刺青,和那陰鷙的眼神都顯得猙獰可怖。赤裸的上身露著粗黑的胸毛,那被長年累月的陽光所炙曬的皮膚黑而亮,結實的肌肉在他舉得高高的手臂上凸出來。他的頭向前沖,咧著嘴,露著牙,那是一只大猩猩,一只要吃人的猩猩!
“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章伯伯在大叫:“他媽的!一清早在門口喊魂!你那個騷蹄子你自己不管好,到老子門口來吵什么?滾!滾!你給老子滾!”
那山地人吐出一大串聽不懂的山地話,里面夾雜著日語的“巴格牙嘍”,幾乎每兩句話里就有一句“巴格牙嘍”,喊的聲音比章伯伯還大,同時和章伯伯越逼越近,大有要打架的樣子。我聽不懂山地話,只有狐疑的望望凌云,凌云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冰冷而緊張。
“他說林綠綠一夜沒回去,”她在我耳邊低聲說:“他說是被大哥或者二哥帶跑了,他說我們家的兩兄弟整天帶著綠綠鬼混,一夜沒回家準與我們家兩兄弟有關,他說要我們交出人來,以后兩兄弟再和綠綠混在一起,他就要把他們殺掉!”
他的樣子真的像是想殺人,我想起關于山地人臉上的刺青,是殺人的標記,看到他頰邊、額前、下巴上都有刺青,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章伯伯又絲毫都不讓步,還在那兒吼叫不停:“你以為你那個女兒有什么了不起?賤貨!臭婊子!我們家的狗和豬都看不上!你丟了女兒不會去鎮里搜,到我家來吵什么?你再不滾我叫老袁去埔里叫警察來抓你,送你進監獄!你滾不滾?要打架老子就奉陪!別以為老子打不過你!我這雙手殺過小日本打過土匪,還怕你這個臭山地人!來呀!你要打就打!”那山地人真的沖了過來,章伯母及時跑上前去,攔在他們的中間,她那小小的身子,挺立在兩個巨人之間,真不算一回事,但她卻有種不可侵犯的威嚴,那山地人也被震懾住,站在那兒,不敢再邁上前來。
“一偉!”章伯母急急的喊:“你這是干嘛?他找不著女兒當然是著急的,好好解釋清楚不就沒事了嗎?干嘛一定要吹胡子瞪眼睛的找架打呢?”一眼看到我和凌云,她喊著說:“凌云!去叫秀枝來翻譯,我跟他說不清楚!”
凌云轉身就跑進了屋里,這兒,章伯母試著向那山地人解釋:“老林!我們沒有看到綠綠,看到了絕不會把她藏起來,是不是?我家兩個男孩子和她玩是有的,年輕人在一塊兒玩也是件好事呀,是不是?不過,我保證我家兩個男孩都不會跟她做壞事,你盡管放心好了……”
那山地人的臉色和緩了許多,顯然他對章伯母比對章伯伯服氣多了,他用生硬的國語,結結巴巴的說:
“你不知道,太太,你不知道……”
他抓抓頭,說不出所以然來,那樣子也有些憨憨傻傻的。正好秀枝來了,章伯母就叫她把剛剛的話再翻譯一遍給他聽。那山地人面色又好了些,也對秀枝說了一大串,秀枝說:
“他說他本來不是來吵架的,只是來問問我們家兩個少爺有沒有看到綠綠?因為我們家兩個少爺常常和綠綠在一起。他說他找到綠綠要打死她!”
“秀枝,”章伯母說,“你去把大少爺和二少爺都叫來!”
秀枝去了,一會兒之后,凌霄跟著秀枝來了,凌風卻不見蹤影!疤,”秀枝說:“二少爺不在屋里。”“一清早,他又到那兒去瘋了?”章伯母說,望著秀枝:“你看到他出去的嗎?”“沒有,”秀枝搖搖頭:“他——”她欲言又止。
“他怎樣?”章伯母嚴肅的追問。
“他床上的棉被沒有動過,”秀枝說:“他一夜沒有回來!
空氣凝住了一會兒,四周有片刻的岑寂,章伯母的臉色從來沒有這樣難看過,章伯伯也變了色,凌霄陰郁沉重,凌云驚愕的微張著嘴,我想,我的臉色也絕對不會好看,因為我體內的血液已經在奔騰了。
“好,”還是章伯母先恢復過來,她轉向凌霄說:“凌霄,你昨天晚上見到綠綠沒有?”
凌霄默默的搖頭,枯澀的說:
“沒有。”“好吧,”章伯母說:“秀枝,你告訴他,我會查明這件事,如果我找到了綠綠,我會自己把她送回家……”
章伯母的話只說了一半,有個人出現了,那是凌風!他大踏步的走來,眉毛上和頭發上都帶著露珠,眼睛里有著睡眠不足的疲倦,褲子上沾著許多綠色的碎草。他的出現使大家都怔住了,他也有些吃驚,詫異的問:
“怎么回事?”“凌風!”章伯母嚴厲的問:“綠綠在哪兒?”
“綠綠?”凌風一愣,未經考慮就答復了:“她剛剛回家去了,我和她在溪邊分手的!
“那么,”章伯母的聲音更嚴厲了:“你一夜都和她在一起?是不是?”“不錯——”凌風毫不推諉的說:“我……”
“你們在哪里?”章伯伯大聲喊,打斷了他。
“在夢湖湖邊!蔽也幌朐俾犗氯チ,轉過身子,我離開了這叫囂的一群,奔進了屋內,穿過客廳走廊,我跑回我的屋里,立刻鎖住了房門。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我用手蒙住了臉,淚水沖出我的眼眶,從指縫里四散奔流。我遏止不住自己的抽噎,遏止不住胸腔中迸發的悲憤之情!凌風,凌風,凌風!我早該知道他是一塊怎么樣的料!我早該認清他的本來面目!而我卻被他的花言巧語所唬住,被他偽裝的熱情所惑!凌風,凌風,凌風!我搖著頭,痛楚的啜泣不已,我犯了怎樣的錯誤,虛擲了一片熱情!凌風,凌風,凌風!我捶擊著桌子,咬緊自己的嘴唇。片刻之后,有急促的腳步聲奔向我的房門口,有人在外面猛烈的敲門,是凌風的聲音,喊著:
“詠薇!開門!詠薇!”
聽到他的聲音,我就哭得更厲害,走到門邊,我把背靠在門上,哭著說:“你給我走開,我不要見你!不要見你!”
“詠薇!”他發狂的擂擊著房門:“你根本誤會了,你開開門,我跟你解釋!詠薇!詠薇!詠薇!詠薇!詠薇!”
他在外面一連串的喊著我的名字,我更加泣不可抑,語不成聲的說:“你還來干什么?你走開!不要理我!不要理我!”
“我跟你解釋!”他大喊。“我不聽你解釋!我根本不信你!不信你!不信你!”我大叫著說,淚下如雨!澳悴荒軕{猜測來定我的罪呀!”他喊著,狂力的捶著門:“詠薇!你開門!你再不開我就打進來!”
“我不開!我絕對不開!”我用背頂住門。
“詠薇,”他的聲音放柔和了,在外面柔腸百折的、懇求的說:“你錯了,詠薇,我沒有做過什么壞事,我跟你發誓,詠薇。你開一下門,好不好?”
“不!不!不!”我叫:“我不要聽!”
“你要聽,詠薇,我告訴你,我不是和她單獨在一起,還有余亞南,你可以去問余亞南,我說謊就被天打雷劈!詠薇!詠薇!你有沒有聽我?有沒有聽?”
“我不要聽!”我還在哭,但事實上我是在聽著!澳阏f謊!我不要聽!”“你應該信任我!”他的聲音里帶著苦惱和不耐:“詠薇,你到底開不開門?”“不開!”門外有片刻沉寂,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用背靠著門,我只是靜靜的啜泣。門外一點聲音也沒有,正當我覺得門外靜得奇怪的時候,窗前砰然一響,一個人已越窗而入,我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凌風正站在我的面前,喘著氣望著我。我立即背轉身子,面向著門,大嚷著說:
“你出去!我不要看到你!不要看到你!”
他用手扶住我的肩膀,強迫我轉過身子面對著他,他的臉色緊張而疲倦,眼睛焦灼的盯在我身上!霸佫,我告訴你……”
“我不要聽!”我尖聲大叫,用力的搖著頭,同時用雙手蒙住了耳朵,一個勁兒的拚命喊叫:“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你的花言巧語!”
“詠——薇!”他的壞脾氣顯然也發作了,他把嘴巴湊到我的耳邊,使出渾身的力量來,震耳欲聾的大喊。同時,他強力的把我的手從耳上扯下來,用勁抓牢了我的手腕,狂叫著說:“我沒有做錯事,我告訴你我沒做錯事!余亞南要給綠綠畫一張油畫像,我們在夢湖邊上生了火,這都是余亞南的鬼主意,要她站在火焰后面……他畫了又畫,一直畫不好……喂喂,你聽不聽我?”“我不聽!你是撒謊專家!我不信!”
“我們去找余亞南對質!”他拉住我,不由分說的就向門外扯。“馬上去!”“我不去!”我掙扎著:“你們是狐群狗黨,一丘之貉,他當然會幫你圓謊,我不去!”
他語為之塞,瞪大眼睛望著我,然后,他猛然放松了我的手,我差一點摔倒在地下。扶著墻,我好不容易才站穩了步子,他氣喘咻咻的望著我,咬牙切齒的說:
“好吧,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我的解釋到此為止!讓你去自作聰明吧!我不能祈求你諒解我所沒有的罪行!”他深吸了口氣,臉漲紅了。打開門,他向外走去,走了兩步,又回頭望著我,用沉痛的聲音說:“詠薇,還談什么海誓山盟,我們連基本的了解都沒有!你信任你自己的偏見更甚于信任我,以后就什么都別談了,只當我們根本沒有認識過!”“砰”然一聲,他用力帶上了房門,消失在門外了。我仍然靠在墻上,足足有五分鐘,動也沒有動。然后,我慢慢的走向床邊,慢慢的躺下來,張大眼睛望著天花板,沒有淚,也沒有思想。午餐的時候,我平靜的到餐廳去吃飯,我和凌風交換了一個視線,既沒打招呼,也沒說話。他臉色鐵青的板著,對誰都不言不語,我心中在隱隱作痛,只能埋頭在飯碗里。章伯母看看凌風又看看我,也默不開腔,這頓飯一定誰都沒有好胃口。飯后,章伯母拿出一封信給我,說:
“今天早上郵差送來的,你媽媽的信。”
我接過信,雖然沒有開封,我也知道不會有好消息,我知道媽媽一定另有信給章伯母,從章伯母的臉色上,我已經看出來了。拿著信,我沉默的退回我自己的房間,坐在桌前,我拆開信封,一個字一個字的把信看完。
信很簡單,顯然是媽媽在倉促中寫的,上面寫著:
“詠薇:我和你爸爸已于昨日正式離婚,關于你的監護權,
法院已判決歸你父親所有,這絕非我所能同意的,所以,
我已上訴于最高法院,我一定要爭取到最后,目前,還
不能來接你,希望你在青青農場住得慣,住得快樂。
詠薇,我有許多話想告訴你,都不知從何說起,但
是,你一向是個聰明的孩子,或者能體會我此刻的心情,
我只能告訴你一句,我愛你,不管情況變得多么惡劣,
我還是你的母親:用整個心來寵愛著你的母親!
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別無所求!詠薇,好好的生活,
好好的笑吧!我盡快來接你!媽媽”
我把信紙塞回信封里,收起了信,靜靜的坐在那兒,望著窗口。片刻之后,我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間,投身在陽光閃爍的草原上。沿著阡陌和田垅,我走向樹林,穿過樹林,我來到溪邊。低著頭,我沿著溪流,一步步的向上游走,漫無目的的向上游走。我走了很久很久,我的腿疲倦了,烈日曬得我的頭發昏,眼前有金星在閃動,但是我不想停止。轉了一個方向,我機械化的向前走著,一個樹林又一個樹林,一片曠野又一片曠野,我走著走著,不斷的走著。
那整個下午,我就在樹林中和原野上走來走去,固執不停的走,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太陽的威力逐漸減弱,一片明亮的紅云從西面的天空游來,更多的紅云在四方擴散,落日在云層中掩映,我停在一大片曠野中間,愣愣的望著那輪落日,心中恍恍惚惚,朦朦朧朧,全是一些被割碎的、不成形象的臉譜。那條蛇什么時候游到我身邊來的,我完全不知道,等到我發現它的時候,已經是它在亂棍下掙扎蜷曲的時候了,一個人拉開了我,棍子像雨點似的落在那條蛇的頭上,它距離我不到兩尺。我瞪大眼睛望著那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頭,和那仍在蜷動的褐色軀體,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尖叫。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叫,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蛇,而是整個一天我都太緊張了,而且我的頭那樣昏,又那樣疲倦,蛇驚動了我,我一徑叫了出來,就接二連三的大叫不停了。
“詠薇!詠薇!詠薇!”那人抓住了我,輕拍我的面頰,焦灼的喊:“詠薇,沒事了,沒事了,詠薇!”
我停了下來,凝視著面前的人,那是凌風。
我們對視著,好久,好久。然后,凌風溫柔的說:
“你如果想哭,就哭出來吧!詠薇,你已憋了一整個下午了!彼@樣一說,我再也無法忍耐,“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他擁住我,把我帶到附近一塊石頭上,他坐下來,把我抱在他的懷里,像哄孩子似的拍著我的背脊,而我也像孩子一樣,盡興的大哭不已,把眼淚鼻涕全揉在他的襯衫上。
“我不要他們離婚,凌風,你不知道,我從來不要他們離婚,”我邊哭邊說:“我要他們,我要他們兩個!凌風,你不知道,我愛他們兩個!我從來不肯承認,可是,我不要他們離婚!”“我知道,我知道!绷栾L不住的拍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溫溫存存的說:“我聽媽媽說起,就馬上來找你,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全知道!蔽铱拗,不停的哭,然后,我抬起淚痕遍布的臉來,望著凌風,透過淚霧,他的眼睛那樣柔和,他的臉那樣懇切。用一條大手帕,他擦去我的眼淚,輕輕的說:
“我知道,好詠薇。這一天真夠你受了,先是我的事情讓你傷心,然后又是你媽媽爸爸的離婚,這一天真夠你受了。”他吻吻我的面頰,低柔的說下去:“我也不好,不向你好好解釋,就跟你發脾氣,我真不好,你能原諒我么?”
我又哭了起來,伏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悲悲切切。他擁緊了我,反反復復的說:“都是我不好,你有傷心的事情,我不能安慰你,還讓你生氣。都是我不好,喏,擤擤鼻涕,別再傷心了。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氣,我要好好的保護你,讓你什么傷害都不受。”
在這樣親切的安慰下,在這樣溫存的軟語里,還有那溫暖結實的懷抱中,我逐漸的平靜了下來。用他的大手帕擤了鼻涕,我們并坐在落日的紅暈里。他的手臂環抱住我的肩,晚霞在他的眼底靜靜的燃燒。
“舒服了一點嗎?詠薇?”他低問。
我點點頭!翱,被太陽曬得鼻尖都紅了,”他憐惜的摸著我的面頰!耙粋下午,我跟著你走了兩千五百里路!
我有些想笑,可是笑不出來。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注視我的眼睛!拔抑滥阋呀洸辉訇P心早上的事,”他說:“可是我必須向你解釋清楚,詠薇,我沒有和綠綠做什么!
“別說了,”我阻止他:“我知道了。”
“昨晚你在和凌云談天,我不想打擾你,就到外面去散步賞月,才走到竹林外面,就碰到余亞南和綠綠,余亞南正想說服綠綠做他的模特兒,他想在夜色里的夢湖湖邊,生一堆野火,畫一張綠綠站在火邊的裸像……”
“裸像?”我問!笆堑,對藝術家來說,人體素描是必修的課程,你知道。綠綠不肯。余亞南的構思引起我的興趣,你想,湖邊煙霧迷蒙,森林莽莽,一堆野火,和一個原始的裸女,會是怎樣一幅畫面,于是,我加入了余亞南說服了綠綠,我們一起到湖邊,我管燒火,余亞南管畫,整整累了一夜……”
“畫好了么?”我問。凌風聳了聳肩。“沒有。余亞南說他的靈感睡著了!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凌風高興的說:
“好不容易,總算笑了!
我們手拉著手,踏著落日的余暉,向歸途走去。我想著媽媽爸爸,他們多么輕易的遺棄了他們的感情世界,而我,我將永遠珍重這份感情。“想什么?”凌風轉頭問我。
“我不要離開你!蔽疑瞪档恼f。
“哦,詠薇,”他站住,望著我:“沒有人會要你離開我!
攬住我,他溫柔的吻我。晚霞和落日在我們背后的天幕上燒灼,無數橙紅、絳紫、靛藍……的各色光線,組成一張大網,把我們輕輕柔柔的網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