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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為卿狂 第七章
作者:樓雨晴
   
  日子,似乎就這樣平平靜靜,無風(fēng)無浪地過去了,云求悔羸弱的身子,時而不適臥床,莫冷霄會守在她身邊,陪她漫漫長夜。

  有時忙著收拾灰貍闖的禍,她幫著他抄抄寫寫;有時閑著就煮上一壺茶,談心對弈。

  莫冷霄的書房、臥房,時時可見一道嬌細(xì)身影穿梭其中。

  而這當(dāng)中,最大受益者莫過于灰、白貍了,他們黏膩在一起,牠們也不必兩地苦苦相思。

  在他床上午憩醒來,沒見著他,一路尋去,在書房找到正與韓剛談事情的莫冷霄。

  他回首望去,柔了眸光!靶蚜?怎不披件外衣?”連鞋也沒穿,赤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大哥在忙嗎?”她看了看一旁的韓剛。

  “不忙。”莫冷霄以眼神示意,韓剛意會,起身退出房外。

  莫冷霄朝她伸出了手,她迎上前,蜷臥在他懷中。

  “怎么了?”他以指為梳,撫順?biāo)陌l(fā)。

  “作了噩夢!蹦槂郝袢雸詫(shí)胸壑,悶悶低噥。

  “什么夢?”讓她連鞋都忘了穿。大掌握住白玉般纖細(xì)的藕足,挲撫著給她暖意。

  “我夢見──我活不過今年冬天。”

  莫冷霄心頭一沈!昂f!”

  她恍若未聞,神情迷蒙。“那個夢,好真實(shí),真實(shí)到──我以為真的要與你分開了,我努力想回到你身邊,可是你卻在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地方,我回不去,明明看得到你,卻怎么也觸摸不到──”

  “夠了,不要說了!”他莫名心驚,低斥。

  心緒無由地亂,不祥之感沈沈壓在心口,揮之不去。

  “大哥,不要怕,不管我觸不觸得到你,也不管你看不看得見我,我都會陪著你!

  “我叫妳不要再說了!”他憤然吼道,神色陰郁。

  他不要聽那些話,不要去想任何失去她的可能性,他受不了!

  如果是在數(shù)月前,她一定會因此嚇得抖碎了心,而如今見著這樣的他,疼著的心,卻是泛著酸楚。

  他吸了口氣,勉強(qiáng)開口!澳侵皇菈,寧兒。一定是妳這幾日身子不適,才會作這樣的夢,那不是真的,別再胡思亂想!

  是的,只是夢。他安慰她,也安慰著自己。

  “好,我不胡思亂想,大哥別難過。”

  “嗯!彼钌畹亍⒚苊艿?fù)砭o她,不確定這嬌弱的身軀,他還能抱多久──

  ☆☆☆

  冬盡,雪融。

  也許,真是一場夢吧!冬天將盡了,而她依然活著。

  是因?yàn)樘鞖夂涞年P(guān)系嗎?她睡眠的時間愈來愈長,害怕醒不過來,漸漸的不敢輕易閉上眼;人愈來愈容易疲倦,走幾步路幾乎就用盡所有的體力,昏軟得喘不過氣來。

  怕大哥擔(dān)心,她總是瞞著,不敢讓他洞悉,真的撐不下去,便撒嬌著要他抱。

  但她知道,再怎么掩飾只是徒勞,她不可能瞞得過大哥。

  近來,他不時朝她投來深沈的目光,似在凝思什么,聚攏的眉心深鎖著。

  那夜,她說要賞月,不等她要求,他便主動抱起她,整晚沒說一句話,直到她吟起那首詩──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他看了她一眼,低幽接續(xù)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他倏地止了口,不再出聲。

  月盈月缺,生離死別,真是人間逃不掉的宿命?

  “還有呢,大哥!彼p輕地提醒。

  他不語,望住天邊冷月,久久,久久──

  與他看了一夜的月,她沒回房,在他懷中睡去,醒來后,人在他床上,而他并不在身邊,一雙小貍兒在角落逕自玩耍得開心。

  她起身,想抱灰貍,牠頑皮地跳開,跑給她追。

  “別鬧,又弄亂大哥房間,我可救不了你!钡邑偰睦硭?跳上跳下,她追沒一會兒便氣喘吁吁,頭暈?zāi)垦,跌坐在地上喘息,灰貍乘機(jī)躍上木柜頂端,高高在上地睥睨著主人的狼狽。

  “下來,爬那么高很危險的!”她仰頭,起身想抱下牠,偏偏手不夠長,她張望著想找個椅子墊腳,灰貍像察覺了她的意圖,在上頭蹦蹦跳跳地亂鉆,一只木盒不慎被推落,幸好她躲得快,否則怕不被砸個腦袋開花。

  “哎呀,小壞蛋,你完了!”木盒里頭的物品掉了出來,她趕緊蹲身收拾,想在大哥回來以前弄回原狀。

  伸出去的手,不經(jīng)意被一本掀開的手札給吸住目光。

  這本子看來很陳舊,又不像帳簿類的物品,大哥怎會有這種東西?

  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凌越了道德感,她順著攤開的那頁看了下去──

  她嫁人了!

  怎么可以?她難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等她長大?我等了那么久,愛得那么深,她怎么可以背棄我去嫁別人?她明明說,大師兄是全天下待她最好的人,她要一生與我在一起的。

  我好恨,恨她的背信棄約;恨她的移情別戀……

  最該死的是,她居然當(dāng)著我的面,一臉迷醉地說她好愛、好愛那個男人,死都要嫁他。

  是嗎?死都要嫁?

  好,我就成全她,讓她去嫁!

  我不會忘的,我不會忘了她這句話……

  云求悔倒吸了口氣,好激狂、好可怕的字句,透露著不惜毀滅一切的瘋狂,她看得心驚膽跳。

  這,是大哥寫的嗎?因?yàn)樗?dāng)初嫁了向寒衣,他就是這樣的心情,帶著毀天滅地的恨?

  不,不對!這樁婚事是他大力促成的,他若怨恨不甘,不可能為她做到這樣的程度,她認(rèn)識的大哥,可以不計代價來成全她想要的一切。

  這病態(tài)的言詞,不會是他寫的。

  如同君無念的負(fù)情,無瑕成了第二個負(fù)心人。

  這兩個人同樣無情無義!

  我與無雙同是天涯淪落人,知道彼此心中的痛苦與怨恨,那一夜,我們飲了個狂醉,我渴望無瑕,她想要君無念,錯成一夜孽綠。

  事后,無雙告訴我,她懷了身孕。

  沒多考慮,我們都決定留下孩子。

  我需要一條血脈繼承我的姓氏和一切,而她需要一個人來延續(xù)她的恨,代她殺盡天下負(fù)心人。

  老天幫忙,她產(chǎn)了雙生子,冷霄由我撫育,而問愁由她帶回,從此再無瓜葛,那個無緣的女兒,我不想去思考她會有什么樣的命運(yùn),那是她來世間一遭該付的代價──代受雁無雙對君無念的恨。

  那,我的恨呢?又該由誰受?

  原來這就是大哥的身世,好凄涼、好悲哀,難怪她從沒聽他提過關(guān)于母親的只字片語。

  是的,我的恨,該由誰受呢?

  既然無瑕說,死都要嫁,那么我就完成她的心愿!

  花了幾年的時間,我找到該為這一切付出代價的人了。

  歲月,并沒有讓恨意減少,它成了把熊熊烈火,每一日、每一夜的焚噬著我,而那對令我痛苦無比的男女,卻如此幸福、如此快樂的生活著,這公平嗎?

  那個男人,奪走了我愛之欲狂的女人,他該為此付出代價!

  看著他們歡歡喜喜地慶賀著二女兒滿月,壓抑了多年的恨,再也無法隱忍。

  他該死、他們的女兒也該死,所有的人都該死!只要他們死,無瑕就會是我的,我如此深信著──

  可是為什么?他都成了個死人了呀!那個沒用的男人,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無瑕為何不肯跟我走?

  是因?yàn)樗龖驯е械男∨畠簡?那就一道毀了吧?br />
  然而,她卻情愿護(hù)著孩子,不惜抵命!

  我錯殺了她!怎會呢?我竟親手殺了我最愛的女人!!

  我恨自己,但也更恨她,她竟然寧死都不跟我走──

  云無瑕,我恨妳,妳以為死就能與他在地下相隨嗎?妳錯了!就算是死,我也絕不讓妳與他安心相隨!

  天,這是什么樣的恨?居然連死亡都結(jié)束不了。

  她心跳不由得急促起來,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膽怯,卻又不得不繼續(xù)往下看──

  我?guī)ё吡怂麄兊呐畠,那個要死不活的小賤種,雖然,我多想狠狠地一把掐死她!

  冷霄心急難過地跑來告訴我,妹妹快死了。

  呵!她死不死關(guān)我什么事?只要看到她,就會讓我想到,這娃兒是那個男人的賤種,我恨不得她死!帶回她,只是為了報復(fù)他們,讓那對男女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寧……

  我叫她云求悔,冷霄已稍稍曉事,看著我的眼神很不茍同,但是那又怎樣?我就是要她一生含恨,一生求悔,她根本就不該來這世上!

  云求悔驚抽了口氣,顫抖的手幾乎翻不動書頁。

  冷霄天資聰穎,不論讀書習(xí)武皆過人一等,不愧是我莫無爭的兒子,再要不了幾年,他的成就會遠(yuǎn)遠(yuǎn)超越我。

  冷霄七歲,我傳了套劍法給他,那是我十五歲那年,日夜苦練了半年才學(xué)成,我告訴他,若學(xué)成,想要任何東西,我都允他。

  令我驚奇的是,他只花了一個半月便融會貫通,揮灑自如,背后下了多少苦心不論,總之他是辦到了。

  他的要求,只要當(dāng)初由云求悔身上取來的那半片殘玉。

  “她的東西,就該還她,這是她唯一僅有的了!崩湎鍪沁@樣說的。

  我怎會不清楚他在想什么?這傻兒子!真當(dāng)她是妹妹在疼惜嗎?如果哪天,那半塊碎玉證實(shí)她的身世,我們父子便是她的宿世死讎,屆時,什么恩義,什么情分,哪樣還留得?她就是一劍刺入他的心坎,我都不會太訝異,冷霄未兔太一廂情愿。

  心口一陣痛縮,她痛苦地閉上眼。

  原來,她人生所有的苦痛,都是莫無爭所造成!她本來可以有個很幸福的家庭,有疼寵她的父母,有至親至愛的手足,無憂無愁的長大,然后尋個知心人,一生相守,她甚至……不必受這些年的病苦摧折!

  她的一生,全教莫無爭給毀了!

  她就是一劍刺入他的心坎,我都不會太訝異……

  這句話,如一把利刃,狠狠劈入胸口,能嗎?能嗎?她能這么做嗎?

  她身上背負(fù)著太深沈的血債,爹、娘、風(fēng)氏上下,那么多的慘死冤魂,她能釋懷嗎?還有姊姊,這一生顛沛流離,苦難受盡……

  兩人之間橫亙的仇,層層疊疊,樁樁件件,都刻骨噬心得讓她無法漠視……

  她如何還能無愧于心地與他相守?

  她辦不到,辦不到。

  “寧兒?”微訝的聲音傳來!皧呍谧鍪裁矗俊币蛔呓,發(fā)覺她已淚流滿腮,他直覺往下看,心頭陡然一驚!

  “妳──”

  “你早知道了,對不對?”她仰首,瞪視他。

  莫冷霄啞然無聲。

  是的,他知情,在為她弒父前,甚至早在幼兒時,爹帶回染血的她,他便由爹的態(tài)度中,隱約猜出了個大概。

  可他仍戀她,寵她,無悔。

  盡管心底明白,有那么一天,她會恨他,甚至復(fù)仇。

  畢竟,滅門之恨,不共戴天。

  “妳想怎么做?”

  “我想怎么做?呵、呵呵──”她笑了,笑得好悲哀,好凄涼!拔夷茉趺醋?這仇,椎心刺骨,山高海深!”然而,這情也同樣的刻骨銘心,山高海深……他究竟希望她如何?

  “我知道!痹缬行睦頊(zhǔn)備要面對這一天,他接受得坦然!跋朐趺醋龆加蓨,我不會怪妳!

  “以云求悔的立場來說,你爹毀了我原本可以很美好的人生,這一生,你是我的滅門世讎,我該索這筆血債──”

  莫冷霄瞳眸一黯,抿唇不語。

  “但是如果沒有你,我活不到現(xiàn)在,是你給了我另一方溫暖的晴空,護(hù)我、憐我,重生的寧兒是你給的,我怎能不愛你……”她無力地癱跌下去,淚水潸然而落。

  莫冷霄渾身一震,死灰般的面容激起一抹訝然。

  愛他?

  他有沒有聽錯?寧兒說,她愛他?

  “再說一遍,寧兒,妳愛我?是這樣的嗎?”他扣住她嬌軟無力的肩,一股好強(qiáng)烈的情緒沖激胸口,幾乎滿溢出來。

  “不知道,不知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不清,我究竟該恨你,還是愛你了……”她激動地?fù)u著頭,哭得崩潰。

  “寧兒!”莫冷霄摟緊了她,心,好痛!

  他,怎會逼她至此?他從來都不想這樣!

  深怕她逼瘋自己,他不舍地連聲道:“那就別愛了,寧兒。無所謂的,妳可以恨,真的可以!”只要她能好過些,他不在乎她會多恨他,真的不在乎!

  “恨……是啊,我該恨,我必須恨……”可她做不到呀!

  “走!你走,我不想看見你,永遠(yuǎn)都不要──”只要不見他,就不必在愛與恨當(dāng)中苦苦掙扎。

  “寧兒──”他黯然神傷。

  這,就是她的決定嗎?

  她哭得撕心裂肺,一口氣吸不上來,胸口疼著,但比不上絕望的痛,她咬緊牙關(guān),腥甜的感覺由唇腔泛開,或者由喉間涌出,她分不清,也不想分──

  “寧兒!”莫冷霄心口一陣重?fù),由她唇角逸出的血痕差點(diǎn)奪去了他的呼吸,抱住她的身子,想以內(nèi)力先護(hù)住她的心脈──

  “不要!”她抗拒著,用盡全力將他往外推!拔也灰憔,你走,你走──”她無法在不能面對他的同時,又接受他的救助,這算什么?

  她連救都不屑讓他救了嗎?

  莫冷霄咬牙!斑@回,我不能依妳,妳要恨就恨吧!”

  不顧她的掙扎,他硬是點(diǎn)了她周身大穴,掌心貼上她胸口,強(qiáng)行將內(nèi)力灌入她體內(nèi),護(hù)住她氣血逆沖,不堪負(fù)荷的心臟。

  她只是看著他,淚如斷線珍珠,不曾止過。

  “別哭──”就這一回,他放任自己,俯身吮去她的淚,而后,沈痛地貼上她的唇,同時嘗到了她的血,與她的淚。

  點(diǎn)開她的穴位,她推開他,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身子承受不住,幾度撲跌,冷硬的地面磨傷了肌膚,她完全感覺不到疼──

  呵!好可悲,又好笑,她的愛,與她的恨,來自同一人,這場血淚情傷,她,心魂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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