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靈,花靈--你在哪里?”
王棟一回到家,興奮的想找花靈。事情出人意料,花靈的生母居然活得好好的,出現在他的眼前,一個小時前才剛分手。賴亞航并不是騙子,為他引見云雀.李.夏池夫人,不必再經人解釋,王棟就可確定她是花靈的母親了。
夏池夫人的外表迷人,氣質超凡,王棟遙想再過二十年花靈也是這般模樣,不由對李云雀生出親近之心。
他屋里屋外找不到太太,蹙起眉頭。
“又出去了!她近來常不在家,有那么多事要辦嗎?”
他因自己一入畫室便常常沒日沒夜的,還不時外游寫生,因此從不去干涉花靈的行動自由,然則此刻認真回想,以花靈不太好動的個性看來,她出去的時候未免太多了?
※※※
花靈在海邊,和宋問在一起。
“有一回跟朋友來,就在這里,親眼目睹一只海鷗覓食的方式。它一次又一次的將一只緊閉的蚌從高空擲落到地上,直到蚌殼破碎,那只海鷗就飛下來飽餐一頓。很簡單、很直接也很殘酷的生存方式,有人卻表示很感動。”
“感動?誰?”
“王棟。他說有一天他要將那一幕畫下來,他認為人類的本性跟一只海鷗差別不大,只是高度文明發展以后,人就習慣在自己的行為上覆上一件糖衣,其實骨子里仍是原始人那一套‘我要的我就拿’,只是方法變了而已!
“哦!”花靈就怕他提王棟!拔也恢肋@里有海鷗呢!”
“現在很少看到了,以前我們還在念大學時,王棟常邀我一起寫生。我們最愛來海邊,還自我期許‘男人的心就要像大海一般遼闊,像大海一樣擁有最大的包容力’,王棟常說自己自私,其實他是最好的人!
“你不能有一次不提王棟嗎?”她冷淡極了。
“不提的話,我怕我會克制不了我自己!
海面上不停閃著點點粼光,花靈感動的投過臨別一瞥,往回走。
“花靈,我們逃避不了現實,這樣下去……不行的!
“你說得對,以后我們就形同陌路人好了。”
“花靈--”宋問追上,捉住她手臂,使她旋身面對他!澳阌幸庹勰ノ沂遣?你明知道--”
“知道什么?”她炯炯的目光投注在他臉上。
“我愛……”宋問發出一聲似驚嘆、似呻吟的喉音,猛然將花靈推開。“我不能!阿棟跟我打高中起就是死黨,我怎能橫刀奪她的老婆?我們認識才一年,而他跟我是十多年的交情,我沒有辦法,我做不到!”
幽深深、輕飄飄的嘆息聲迎向海風,吹落在地上。
“你做不到的事,我也做不出來,我心中早已明白自己沒辦法真正的背叛王棟,他信任我,給予我自由,縷縷情絲無形中已將我束縛住。”花靈雙手環著宋問,在他身邊低訴。
“我不曉得當他發現我們常在一起時,他還會不會繼續對我好,我曾經很害怕,卻依然被你吸引著。宋問,你的溫柔體貼,知書達禮,幽默風趣,是女孩子的夢中情人,初戀的對象,我沒有拒抗的能力!”
“花靈,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喜歡我,你愛我,我怎能不知道?”
“花靈,或許我錯了,我不愿看你遭受不幸!
“你每次見面都要提起王棟,才使我感覺不幸。”
“莫非他對你不好?”
“我如果說他凌虐我,是否你就會站出來保護我?”
宋問無語。
“阿棟對我很好,你不用擔心要為我而犧牲友誼。”
“你這么說,我很惶恐;`,我的確很在乎王棟的友情,我沒什么親人,他跟我就如同兄弟,而我看重他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懂得尊重別人,若說他會凌虐結發妻子,那他就不是我所熟知的王棟了,友情自然便淡了!
攜手海邊漫步,彼此心中卻都沉重。
“宋問,當初我若不早嫁,今天我嫁的會是誰呢?”
宋問沒有接口,只在心中琢磨。
“可能是你,但也可能不是你,因為有阿棟在,他是別人無法掌握的意外,說不定到最后我嫁的仍是他!被恫挥傻梦⑽⑿α。“命運!上帝的手!難以捉摸的人心!”
“花露,你的心裝得太多太多了!
“不要緊,我還負荷得起!
“你的身體呢?看你臉色蒼白,似乎風吹就會倒!
“如果我有一對用紫薇花、石榴花和康乃馨的花瓣所編織成的翅膀,我很愿意乘風幫翔,傍云而走!
“不要,花靈,你不要再去喜歡那些花!
“為什么?它們都很美!”
“我不知道,只覺得你不適合那些花!
“不成理由的理由,我不接受!
花靈笑著張臂跑開了。
回到家里,天已經暗了。
她洗手準備晚餐,懶懶的,提不起勁。
“別忙了,花靈!蓖鯒潄淼剿砗,手里提著一袋東西,他把晚餐買回來了。
“不好意思,應該我去買才對!彼粚︳滛~羹有胃口。
“不要緊,我回來時順路嘛!”王棟大快朵頤,偶一抬頭!霸趺茨阌杂,想當林黛玉。慷喑砸稽c,我喜歡看起來健健康康的太太。”
“我很健康啊,又沒生過什么病!
“那很好,我可以放心的把秘聞說給你知道!
“什么秘聞?”思及宋問,她惴惴不安。
“今天我一出家門,就被賴亞航攔下,堅持要我去見一個人,你媽媽!”
“他是騙子!”
“起初我也這么想,可是他的態度很認真,不像在撒謊,使我有了新的看法,心想走一趟也好,果真一場誤會也好乘機講明白!蓖鯒澮恢痹谧⒁饣`臉上的變化,所以講得很慢、很詳盡!暗搅怂淖√,我見到夏池夫人,也就是李云雀,只聽她自我介紹兩句,我已經相信她真是你失蹤二十年的母親!
“為何你如此輕易相信?”
“第一她的長相與你太相像;第二她的氣質、態度跟你一樣淡淡的、雅雅的;第三你的媽媽實際上并沒有人能確定她已死亡;`,你不面對現實也不行了,你的媽媽真的出現了,她還保留你出生時和父母合影的全家福照片。”
“騙人的!這只是巧合!
“天底下沒有太多巧合,何況她沒有冒充你母親來認你的必要!”
“我不相信,我不要相信!”花露語氣中滿是哀懇之意,似在求他否認這一切。王棟卻更堅持的問她:“花靈,你不期望與父母團圓嗎?”
“誰?誰盼望了?”她驚斥著!拔覇?”
她掙脫了王棟伸過來的臂膀,軟弱地靠著椅背。
“你害怕見她,她也害怕著不敢來見你!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一切的謊言嗎?”她乞求著!安灰嘈潘麄!不要相信他們!”
“這就夠了嗎?然后你一輩子都在遺憾,都在疑心夏池夫人的真身分,這樣也可以嗎?”王棟托住她秀麗的臉龐!拔沂悄愕恼煞。我不能在日后眼看你默默啃嚙痛楚而當作沒一回事,去見她一面吧,解開你心中的結!
花露的眼中蘊蓄了滿眶晶瑩的淚珠。
“親愛的!”他溫柔的摟著她的雙肩。
花霾渾身抖簌簌的戰栗,她泣不成聲的說:“為什么……?為什……么到今……天才由……現?太……太遲了!不……不要!…我……不……要的……東西……不要……硬……塞給我,你……也知道……我父母……是先后……離開我,永……遠也……不可能一……一家……團圓……”
“花靈,我可憐的小花朵!”
他強壯有力的手臂緊環著她,她痛哭失聲倒在他懷里。
“我已經有了你不是嗎?還要一個陌生的母親做什么?”
“因為我希望我們這一生都能在精神上獲得喜樂,不要你為自身父母的緣故而哀怨、挫折、自以為比不上別人!蓖鯒潛犴標陌l!拔覀兎蚱薜母星椴皇腔鸸庖婚W,美麗卻短暫,我們之間是長遠的情緣摯愛,你的喜怒哀樂都會影響到我,你懂嗎?”
“你又怎能確定我們能夠長遠一生呢?”
“難道你還不能確定?”
“我不像你長年累月的努力工作,懷抱理想與野心,確信自身的抱負與志向。我似一根飄萍,不知自己有根,又如同寄生的女蘿,依附別人而生,順著他人的意愿而活,我根本什么也不敢確定!
“不!你錯了!花靈!你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我才渴望成為你的丈夫!蓖鯒潏远ǘ鴪讨卣f:“花靈,你柔順的性情應該是天生的,被人收養也無損于你的自尊自重自愛,依然保有自己的風格,所以你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你真心這么想,就不該勉強我去見那個女人!
“我不會勉強你,只是你要考慮一下……”
“不要!不要!”她大喊起來,無助的跑開,跑出廚房,跑上樓梯,受驚的聲音遠遠傳來:“死了二十年的人不可能再活過來--她已經死了!死了!死了!”
王棟緊緊交叉著十指,良久,仰天長嘆了一口氣。
當夜色漸深,已到就寢時分,他回房,昏暗的臥室內只有月光照明。
花靈抱著枕頭默默垂淚,想到自小為父母所受的罪,她實在無法原諒他們。
他躺靠過去,抱著她。
“好了,不要再去想了。睡吧!”
他吮干她的淚,擁著她和衣人眠。
※※※
到銀行提取一筆家用金,順便去超市添購日用品和食糧,花靈急著趕回家。為了交一篇報告,王棟答應下午回來陪她去參觀琉璃工廠。
坐在梳妝臺前,花靈開始梳理頭發。這座梳妝臺是她和王棟去選的,共有三面鏡,左右兩面可以折疊收攏,需要時同時張開三面鏡,很方便梳理后面的頭發。她巧手將頭發盤起梳成麻花髻,清爽宜人。
剛放下梳子,就聽到電鈴響,她從電眼中看清來人是賴亞航,不由很氣憤的由話機中先發制人。
“你回去!我不會見你的。”
“連你的母親也不見嗎?她也來了!
花靈禁不住心顫神搖。母--親--?
“她是下了決心而來,你不開門,我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開門!
來了嗎?躲不掉的這一刻終于來了。
花靈的身心彌漫著一股幾乎爆炸似的狂痛,她的心靈、思想無一不在受苦,真希望此刻即是永恒,整個世界都在這一瞬間停止。
她無奈開了電鎖,慢慢走下樓梯,在最后一階停住,兩個人一前一后走進來了。她沒瞧見賴亞航,心、眼、思緒全被那位中年貴婦的形象所占據了。
她們彼此雙眼脈脈相接的那一刻,花靈便明白地知曉,她是她的分身,是她血肉中的一塊。
橫亙在她們之間并不是死別,只是生離。
終于,她開口了。
“很高興見到你,孩子!
“我應該如何稱呼你?”花靈保持冷靜淡漠的態度。“請坐吧!”
“你可以叫我夏池夫人。”
“夏池?”
“那是我第二任丈夫的姓,我們結婚十五年了!
“你的第一任丈夫死了嗎?如果他沒死,你算不算犯了重婚罪?”
“花靈!”賴亞航神色不悅。“何必去提不愉快的事!
“我不能提嗎?我不應該問嗎?那你們來找我做什么?你們理該想到我一定會問個明白的。你總不至于天真的以為我會一見面就抱住你們痛哭流涕,什么都不問吧?”
“我不是說你不能問,而是不該在這個時候。”
“那該在何時呢?”
“等你們母女相認,比較熟稔以后。”
“憑什么我要聽從你的安排?你又以何等身分來的?”
“夏池夫人是我的義母,于我有恩!
“她對你很好。很慈愛,像自己兒子一樣?”
“不錯!辟噥喓较蛳某胤蛉诵α艘恍。
花靈的纖手緊緊的交疊在一起,掩飾內心的波動,冷冷道:“我明白了。對你這位沒有血緣關系的別人的兒子,她付出了心血與愛心,獲得了你的敬愛。相反的,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女兒,即使再婚后生活富裕有能力回臺灣,她也不肯回來,甚至連只字片語也沒有,吝惜一絲一毫的愛心給她無父無母的女兒,這樣的一個女人,你們要我承認她是我的母親?你們把我當成路邊可憐的小流浪狗嗎?丟一根骨頭過來就可以讓我回心轉意,感激你們,擁抱這份遲來的母愛嗎?”
花靈一動也不動,靜靜的望著他們。
“相見爭如不見,在大家心目中早已死亡的人,如何能再活過來?”
夏池夫人臉色蒼白,除此,再無激動的表情。
賴亞航可受不了花靈冷若冰霜的口吻與姿態,大聲道:“你不可以這樣子,她是你的媽媽,她一定有苦衷,為什么你不耐心聽她解釋呢?”
“你真是個好兒子。我若是生到像你這樣的兒子,我可省事多了,二十年不理不睬不在乎你的死活,等你長大了我再去認你,一樣是母子。是這樣嗎?”
“不,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的,夏池夫人絕非你想像中冷酷無情的媽媽!彼穆曇粢幌伦訐饺肓怂饺烁星。
“你錯了!被`聲音低迷。“在我的想像里,我媽媽是非常慈愛的,疼我、愛我、讓我、育我,而她之所以沒這樣做,不是她不愿意做,只是她做不到,是因她受上帝蒙召,不得不在天上看著我,所以我還是很愛她的!
賴亞航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情愿你的媽媽死了,也不愿見她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她活在我心中,是美麗而慈祥的;站在我面前的,只是陌生的女人!
“我真沒想到你這樣殘忍!”
整個氣氛瞬間變得極端的冷,像三只緊閉的蚌。
夏池夫人首先打破了沉默。
“錯是我造成的,你不應該怪她。亞航,我們回去了!
“連你也一副冷淡的模樣,你們之間怎么有可能和好?”賴痘航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廳。“媽媽,不要再顧慮什么,把藏在你心中的話說出來吧!你們已經浪費了二十年,能再有第二個二十年供你們悔恨嗎?”
似乎受了震動,夏池夫人的身體微微一晃。
“總有一個要先低頭的,媽媽!
夏池天人的容顏逐漸烏云密布,憂郁的表情使她喪失了怡然冷靜的氣度,眉宇之間攏起了皺紋,豆大的淚珠滾滾滑落,失聲道:“我怕!我怕我已經連低頭的機會都沒有了。”
啜泣的聲音令人心酸地充塞整個空間。
“原諒我吧,孩子,我一直以為你跟你祖父在一起,他是很愛你的,我相信他會愛你如同愛你的父親,所以……我答應過他不再回臺灣,我答應他將往事永遠埋葬,永遠不再提起一旦卸下保護的面具”夏池夫人轉眼變回成李云雀,還原為當年那個多愁善感,相信擁有愛情即是擁有全世界的李云雀,感情豐沛得像初長成的少女,于是她的表情慢慢顯得可憐了。
“不,我根本不記得有祖父!被`輕咬住下唇,不肯相信她。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你祖父在我走后不久也接著去世,我想他是受不了打擊才一病不起?墒菦]有人告訴我這個消息,我無法回臺灣,我不敢回來!
“你騙人,你說的跟別人說的完全不一樣。”花靈有點生氣似的,猛搖著頭,一雙美目瞪得那么大。
“我不知道你大伯是怎么跟你說的,但是你不能完全相信他,他非常討厭你父親,也討厭我,當然也不可能喜歡你,何況有些事情他根本就不知道!彼炭值呐苓^去,緊捉住花靈的手臂說:“相信我,我若早知道你祖父已不在,我一定會不顧一切的跑回來,絕不會把你交給你大伯撫養,因為他不會對你好,我知道!”
花靈受驚似的猛力推開她。
“你不要碰我!走開!”她的語聲啥著淚。“我不許你說大伯的壞話,你完完全全沒有資格批評他!是大伯養大了我,不是你!他沒有不要我,沒有虐待我,也沒有叫我出去做工掙學費,他讓我跟所有好人家的女兒一樣穿得漂漂亮亮的上大學。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什么也沒做!只會批評別人!”她的聲調已變成飲泣了!凹词勾蟛畬ξ疫^分嚴厲,給我許多限制,但我要怨誰呢?誰教我有一個讓人看不起的媽媽,他怕我會跟你一樣,因為你是一個沒有責任心、拋夫棄女的下賤女人!大家都說你是壞女人!”
“不--”李云雀尖喊一聲,掩面痛哭!疤彀!”
“你太過分了!岳花靈!”賴亞航搶步過去,一手舉得高高的,滿面怒容,打不下去。
“去道歉!去跟你媽媽道歉!”
“你憑什么命令我?你走開!”
“你--”
賴亞航氣得額上青筋暴跳,一把將花靈推到地上,破口大罵:“我憑我是人,一個有血有淚、知情知愛的人,我就可以教訓你這個冷血得像蛇、殘酷得像納粹的女人!彼痈吲R下,怒目瞪視:“你道不道歉?”
“如果她不是李云雀,我會道歉。如果她就是李云雀,誰都沒有資格叫我道歉!你也不例外!”
“可惡!”
賴亞航蹲落地,兩手捉住花靈肩膀,大力搖晃著,一長串法語脫口而出,又疾又快,那聲調一聽就如是在罵人,顯然情急之下便由口中跳出家鄉話;`但覺整個人被搖得似要散開,牙齒咬不合,尖叫起來:“放開我……”
“你是天底下最壞的女兒,我真替媽媽惋惜生出你這種女兒!”
“放……開……”
“今天你要是不道歉,我絕不放過你。不管你心中有多少不滿,她總是十月懷胎生下你的媽媽,你居然對自己的媽媽這樣過分,你才是壞蛋!”
“你……放……手……”花靈好難過,被巨掌捉住的地方似火燒般疼痛,感覺那指掌的力道透肉入骨,疼得淚無聲滑落。
“亞航,放開她!崩钤迫附械。
“不放!除非她開口道歉!”
“放開她,我要你放開她!
賴亞航反被激得更加重力道,他忽略了花靈在搖晃中根本語不成聲。
誰都沒有注意到有人走進來,王棟和宋問。
“這是怎么回事?”王棟想拉開賴亞航,可是賴亞航還緊捉住花靈的兩肩,這一拉一扯的力量全加在花靈身上,她痛叫起來。宋問一拳打在賴亞航右側下頷,才令激動得似瘋虎的賴亞航清醒一下,兩手被扳開了。
花靈抱住兩肩,痛楚難當地哀泣著。
“你怎么樣了?”王棟急問。
“我的肩膀好痛,像要掉了,……”
“我看看!”
“不要!彼Wo住衣服。
王棟雙臂一抄將她橫抱起,快步登樓,走進臥室,將她放在床上。
“很痛是嗎?”他小心解開她的上衣,看她雙肩微腫,各烏青了一大塊!拔业奶!說不定脫白了。還是去醫院一趟!
“沒有脫白,只是很痛!被`忍住淚,她才不要去醫院。
“你動一下手臂!
花廳小心旋動一下手臂,只覺肌肉痛得厲害,肩骨倒沒事。
“還是得去看警生,拿些消炎的藥吃!
“我現在不想去!彼榫w十分低落。
王棟只有讓她在房里休息,為她冰敷。
“你下去吧,有客人在。我一個人不要緊!彼胍粋人好好哭一場,好讓奔騰在空中的心靈回歸心房,再想一想往后的事。
“到底為什么賴亞航會像瘋子一樣?”
“還能為什么?”花靈別過臉去。“我不想再談這件事,我真的很煩他們了,你叫他們走好不好?”
王棟不動亦不語,花靈不由又掉下淚來。
“到今天才來向我說她愛我,是辛苦生下我的母親,又有什么意義呢?不是生下一個小生命就理所當然的是母親了,生不如養,真要比,伯母比她更像我的母親!
她拭去眼淚,看著丈夫。
“我有這樣的母親,所以我害怕生孩子,我怕我會跟她一樣做不好一個母親!
“傻話!”
“我很愛哭是不是?其實我很討厭哭哭啼啼的掉眼淚,可是他們總是讓我情不自禁,所以我不想見他們!
“你會哭表示你在乎她的。”
“我才不在乎。”花靈連忙搖頭。
“好吧,你不在乎!蓖鯒澱酒鹕。
“對不起沈約了,說好今天去參觀琉璃廠。”
“我會通知他改天。”
王棟松開她的發髻,把頭發順到枕上,很熟練的手法,不是第一天為妻服務的樣子。
她躺在床上,露出稚氣的笑容,低聲道謝。
“你會怪我不認自己的母親嗎?”
“不會!蓖鯒澰手Z著!拔也粫帜。一切都那么突然,使人沒有喘息的余地,你的反應很平常!
花靈美麗的眼珠里浮起兩點淚光,輕嗯了一聲,安心的閉上了眼睛,原以為會睡不著,精神上的疲勞卻使她很快沉人夢鄉。
王棟下樓時,賴亞航搶先過來問花靈的情況,王棟冷不防一拳擊向他的下巴,他蹬蹬磴倒退三步,扶住椅背才站穩了。
“好狠的一拳!辟噥喓酵凶∠掳停а廊掏!澳銈儍蓚都學過拳擊嗎?出手就朝人家下巴打來!
“給你一點教訓!別人的太太容不得你亂碰!蓖鯒潎绤柕淖⒁曀!澳汶U些使她的肩膀脫臼,到底她做錯了什么事,你居然出手傷她?”
“我道歉!我非常后悔當時的激動。”
“她……要不要緊?”李云雀問的遲疑。
“沒有大礙,只是免不了痛上好幾天!
“那就好,真是萬幸。”李云雀感謝上帝,聲音沙啞帶著抖音。
王棟見她這樣,臉上的表情也溫和起來。
“她剛剛睡著了,你可以上去看看她,如果你想上去看她的話!
“謝謝你,孩子。”李云雀腳步慎重的跨向樓階。
賴亞航感慨萬千,對王棟說:“花靈若也能像你一樣的接納夏池夫人,事情就圓滿了!
“我不會幫你們去勸花靈,你不必灌迷湯!
“為什么?你承認夏池夫人是花靈的母親吧?”
“花靈承認我就承認,花靈若執意不接納,光我承認有什么用?”
“你應該可以說服她的!
“我怕你是將事情的輕重次序弄顛倒了,感情的事可以用嘴巴說服的嗎?”王棟毫不留情的說:“母女親情應該是以時間和行動來表現,一個關懷的舉動勝過千言萬語。像你方才那么傷她,硬逼她認夏池大人,連我都不服氣呢!”
“但是媽媽太可憐了!”賴亞航嘆道。
“花靈卻更加無辜,如果你們什么也沒做,光知道兇她,別說花靈不認夏池夫人,我也會拒絕你們上門!
“難道你怕夏池夫人會帶走花靈?”
“誰也帶不走花靈,即使她倆母女相認,夏池夫人也沒有權利帶走花靈,因為她已經結了婚,是王太太了!
“既然如此,我還是要請你幫忙,……”
“怎么你不明白嗎?要軟化花靈的心唯有夏池夫人做得到,解鈴還須系鈴人!
“你說得對!”李云雀走下來,緩緩行至王棟面前!盎F有你這樣的丈夫,我也沒什么好不放心的。”
王棟微笑!翱匆娀`了嗎?”
“她睡得很沉,我不敢吵醒她,立刻又下來了。”
“其實她平常脾氣很好的,人很溫柔,我還常笑她太和氣了易給人欺負。等你們相處得好一點,她一樣會溫柔待你!
“但愿有那么一天。”
“如果你真愛她,就耐心等她回心轉意吧!”
賴亞航趁他心情好,有禮的詢問:“你是否改變心意了?”
“沒有。不過我答應你們,等花靈比較接受這個事實時,我會通知你們一聲!
“我想我不夠了解東方人做丈夫的想法!
“這點我承認。”王棟直率的說:“我十分自私,常會很偏心的袒護自家屋里的人,就算她犯了罪,在外人面前我一樣會先維護她周全!
賴亞航有意無意地望向宋問,不發一語隨李云雀而去。
宋問雖然裝出一副似陌然的態度,可是心中卻悸動澎湃著。
“宋問!宋問!”
王棟的聲音在他其中啜啜作響。“你在發什么愣?”
“沒什么,我只是太驚訝了!彼螁枏娨中闹袧i漪!拔以趫笊峡催^有關夏池夫人的報導,當時就覺得她與花靈好像,沒想到居然是這種關系。”
“很奇怪的際遇是吧!”王棟笑了一笑!昂美,開始工作了,花靈沒辦法出門,我們的時間反而充裕多了。”
“全部完成了嗎?”
“除了最主要的一幅作品遲遲畫不滿意,其余的今天都可以公開讓你看。”
“看來你是準備很久了,一年有吧?”
“再多一點!
“竟到最近才聲明要開畫展!
“以前我沒把握,現在有了。”
“我今天要擦亮眼睛仔細看,找出主題好開始準備作宣傳了!
“主題很明顯,一個字便足以說明。”
“一個字?”
“你來看過以后就可以明白!
王棟的眼中閃著一簇奇異的光芒,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宋問知道那不是因他而有的,而是為了那些畫,心中的好奇更大了。
※※※
清晨醒來,時間還很早;`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了。干脆下床。整理臥榻時,摸到王棟睡的地方是冷的,想來又是一夜待在地下室。
把上半身伸出窗臺,才發覺今天的天氣很好,不顯熱,反而有點涼,真是“一年容易又秋天”了。
花靈突然有個沖動,想出外散心,找個可以讓人心神安寧的地方坐一坐。幾經思慮,她在留言板上記下:棟:我出去走走,大概會去清水祖師廟燃香參拜,預定日落前回來做晚餐。
妻留她只在長褲口袋里放幾張鈔票,身無長物的踏青去了。
到了三峽長福巖,清水祖師廟已有許多祝禱的男女。以前長住臺北時,花靈來過好幾次,起早六點離市,七點剛過便至廟前默拜祈福,不一定來上香,往往只是來看看鐘樓鼓樓,看看美麗的石柱,欣賞這里的石雕與木雕,晨曦之中,被著霞光的廟宇自有一股安寧人心的力量。
上過香后,花露走到廟宇后側的工作間,濃濃的木香撲鼻而來,師傅們正在雕刻,那一雙雙受過清水租師爺祝福的手靈巧地動著,古樸中更顯莊嚴,她心中盈溢感動的情懷,不忍稍去,不覺時光飛過。
有一個聲音由后面傳來。
花靈沒反應,等她發覺那是對她而發的,那聲音已和她并排而立了。
“你找到了好地方!
“宋問!你怎么也來了,真巧!”
“不是巧合。我去你家,見到你的留言,飛車趕來的。”
花靈端詳站在眼前的青年,心不再寧靜,喉嚨干燥起來。
“有什么事嗎?”她摸摸喉嚨。
“我去給你討一杯水來。”宋問轉身就走。
喝過白開水,喉嚨舒服了,卻覺天熱起來,什么心靜自然涼,全拋得一干二凈“花靈!”
“嗯?”
“看著我!
“不看,你臉上又沒長花!
“你肩膀不疼了嗎,怎么自己開車就跑出來?”
“我有吃藥,不礙事了!被`仍然芳心悸悸。
“花靈,看著我,我要跟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宋問的語氣有點兒生硬,顯得不太自在。
“怎么回事?”
“你看過王棟預備開畫展的作品嗎?”
“沒有!被`的眼光轉而迷惘,不知所措!澳阋娺^了?有什么不對嗎?是不是畫得不好?這都因為最近我的事太煩他了!
“你別擔心,他畫得很好,可以說是太好了!”
宋問稍微沉默了一下,希望花靈沒有注意到他的聲音意外地尖銳起來,因為到現在他還處于震撼的情緒之中,他早知王棟有著錦繡才華,但萬萬沒料到他真的能以一個字作為主題,畫出六十六幅杰作。
“為什么你這樣盯著我看?”那不是愛慕的表情,花靈的話里多多少少帶點不愉快的味道。
“你真的沒有看過?”
“沒有。其實我從來不到地下室去,那似乎是阿棟的禁地!
“你應該看的!
“他說過,不歡迎在創作過程中有人在一旁出意見,那會擾亂他的心思。我想也對。所以除非他主動邀請,我是不會去打擾他的。”
三轉兩轉回到鼓樓前,宋問但覺自己的心沐浴在朝陽中,承受著鐘敲鼓擊,卻又不能夠喊疼。王棟的畫讓他明了自己沒有這個資格,天真的花靈還懵懂未知。
花靈背著手睇他:“你今天很奇怪,老遠跑來只為了跟我談阿棟的畫嗎?”
“談你母親的事你愿意嗎?”
花鍰轉過身去,肩膀撐得硬邦邦的。
“看得出來你很苦惱,我算是一個局外人,能夠比較客觀的看待這件事,你當作是同我訴苦也好,總要把事情談開了才好有個結局!
花靈的眼睛朝向地面,嘴巴閉得緊緊的,像啃咬著也似。以宋問的角度看,更覺得她的鼻梁細直好看。
“花靈,我希望最少能為你做一點事,這樣我才不會覺得自己可憐!
她以一種奇妙的神情盯著宋問,不懂他的意思。
“如果我對你毫無幫助,我會失去愛你的勇氣。昨晚我根本睡不著,天一亮便趕往你家,又趕來這里,對自己不能在你有煩惱時伸出援手,只能在一旁干著急,那種滋味彷若離你千里之遙般的難過!
“天吶,宋問,你--”
“我終于說出口了是不是?”宋問露出了微笑!拔抑牢抑荒苷f一次,離開此地后你再問我,我也不會承認,但現在我還是要說,花靈,我真的愛你!
似世紀般漫長,宋問凝神望著花靈那泛著紅暈的臉龐,混合著快樂與不知所措,吶吶不得語,只是一顆心跳得好快。
“讓我幫助你,花靈!
“一定要談那件事嗎?”她的快樂減少了,煩惱又浮上面容。
“王棟偏袒你,不免重妻子而輕旁人,失去客觀性,其他人未必肯管這等家務事,所以這壞人只有我來做。”
花靈變成大理石雕像似的靜立不動,宋問像是再也忍受不了,爆出一句話來:“天!你要我懇求你嗎?”
“我……我不知道要怎么說啦!”她盡可能帶著閑閑的語氣,好顯得她不在乎那問題。
“除了順從自己的心意以外,又能怎么樣?”
“你確定自己的心意了嗎?”
“你不要一直逼我,我還……沒想出來!被`扮出一副苦瓜相!斑@不只是我認不認她的問題,更是……更是……”
“更是你潛意識中一直在排斥有一天她會重新出現的可能性!”宋問不疾不徐的說,“關于令堂當年拋夫棄女的無情舉動,這么多年來你不曾忘記,更拒絕被時間沖淡,這才是你心結所在!
“不用你管!”讓人看穿心事總是難堪的。
“花靈,你必須想一想,當年令堂就跟現在的你一樣年輕,犯錯是免不了的。其實有誰存心要鑄下大錯呢?往往只是稍微不慎走錯一步,便再也難以回頭的錯下去。”宋問聲調持平的說,“如果沒有意外,你可以再活五、六十年,甚至更久,然而,花靈,你敢發誓你這一生都不會做下錯事嗎?”
花靈顯得不悅,但即使如此,宋問仍然覺得她是他心目中最美麗的。白嫩的皮膚,烏黑的星眸,典雅的五官,如云的秀發披瀉在肩上,這么美的女子何以顯得心腸硬呢?
“你很年輕,可以慢慢改變心意,等上二十年、三十年對你而言不算什么,不過到了那時候恐怕令堂已經不在了!
花靈臉色變了,微微抖顫數下。
宋問說完他要說的,沒有逗留太久,便趕回臺北去了。
花靈心頭很亂,不想這么早回家,驅車亂逛,進人鶯歌鎮。把車停在市場附近,吃了點東西,信步走向尖山埔路,一間又一間的陶藝店,古雅之風頻頻招喚她,不免將煩惱暫忘,陶然自得于藝術殿堂。
看中意一只古拙的瓶子,沒有花稍的造型與色彩,予人自自然然的溫暖感受,想像擺它在茶幾上,插上一蓬快樂鮮潔的花束,互相陪襯,彼此輝映,可又誰也搶不去誰的獨有風采,可多引人!
花靈抱著瓶于走出來,陽光耀目令她腳步略頓,忽然聽見一個憤然的聲音:“當你以一根手指頭指著別人時,別忘了有四根手指頭指著你自己!
凝目望去,只見一對少年男女一前一后經過她面前,那男孩的指摘聲充滿了委屈,看樣子似乎女孩不住在怪他做錯一件事,他憤而出口反擊。
有如當頭棒喝,花靈呆愣住。
當你以一根手指頭指著別人時,別忘了有四根手指頭指著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