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洲在下樓梯時,行動電話嘩嘩響起,他一接聽,何詠安的大嗓門就從那一頭傳來。
“喂!大少爺,你到底是幾天沒回公寓了?今天我派妮娜送點東西過去,卻從冰箱里提出一大堆過期的食物,屋里也到處都是灰塵,你的那位助手妹妹呢?”
“她辭職了。”何永洲簡單地說。
“辭職?怎么回事?一定是她受不了你的專橫跋扈,對不對?”何詠安調侃地說。
“誰知道,他們做義工的,愛來就來,愛去就去,有什么稀奇!彼幌朐倮^續這話題,于是說:
“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就關機了。”
何詠安又與他討論了幾項航業海員調查處的部署報告,才放他自由。
何永洲坐進汽車后,輕嘆一口氣,其中包含著精神及肉體上的疲乏。他松開領帶,抹抹眉間的紋路,他以前的旺盛精力及雄心壯志都到哪里去了?
小雁的事情對他的打擊比意料中的還大,他只要一回到公寓,看到她悉心調理的飯菜、井井有條的擺設,他就覺得煩躁不安、無法呼吸,似乎每個角落都有她傷心委屈的眼淚。
最后,他逃了出來,住在父母家、朋友家,在法務部、市政府、事務所的辦公室輪流熬夜,熬出了兩個黑眼圈,把一個器宇軒昂的大帥哥,弄成了此刻的樵悴不堪。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幾天,他調查了有關小雁的種種,這是他在溪頭初見她時就該做的事,但那時也仿佛被蒙了眼,失去了所有的警戒心,達她很明顯的隱藏及欺騙他也欣然接受。
他真是中了邪了!
小雁果然是程子風的女兒,在北門幫人稱公主,那她如何能保持那么清純又無辜的樣子?據他的情報來源,小雁因某種不知名的原因,一直被保護得很好,和程家見不得人的賭博、販毒、走私、地下錢莊…… 等事業都沒有關系。
這能給他一點安慰嗎?不!她終究是程家的女兒,遲早會被污染,永遠擺脫不了出身的控制及影響。
而他,永遠觸不到她,只能看著她毀敗、腐化、消失,終至形成一抹泡影……
想到此,他就有一種想帶她遠離是非的沖動,但,怎么可能呢?他有他的人生,沾到她的,只會成了擔不起的丑陋而己。
車在市區內沒無目的的繞著,就像過去幾天,他總會繞到小雁家的附近,想著上回分開時,她哭泣的模樣,還有被他怒氣橫掃過的支離破碎。
就在他往墻上一撞,震下所有的相框之時,他明白自己對她動了感情。從大學到哈佛變了不少女朋友的他,從未對任何女人有過痛到心底的感覺,唯獨小雁
但為什么是她?一個小他八歲,又是來自罪惡世界的女孩?
他將車停在那標有著紅門的寓所前面。他不該來的,不該再來……可或許再見一面……他腦中有著無數的爭論在進行,再見一面,就當作是最后的結束,講明了劃清界線及水無瓜葛。
然后,他就能回到自己的公寓,也可以義無反顧地檢舉她的父親,甚至一手毀掉供她優握生活的北門幫。
他靜靜地坐著,直到一輛賓主轎車駛過他的眼前。
車停了,小雁走了出來。她今天穿的不是何永洲一向習慣的T恤、牛仔褲,而是米色的名牌套裝。她及肩的發整齊地往后梳攏,整個人成熟許多,更在靈發中增添一種高貴的嫵媚。
車的另一邊,下來一個男人,更是西裝筆挺,但長相并非善類。他熱心地和小雁交談,一副想接過鑰匙的模樣。
何永洲看了,心里極不舒服。他跨出車子,重重地關上門,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紅門前的兩人同時回過頭。
“雁屏!焙斡乐薜谝淮魏八恼婷。
她的臉上有著倉皇及驚喜,不知該如何回應。蔡明光則在認出他后,目光透著陰狠。
何永洲站定不動,只是直直的盯著她。
她無措地抓著皮包,對蔡明光說:“你先走吧!我沒事!
蔡明光瞪了何永洲一眼,才心不甘情不顧地駕車離去。
“我爸的助手,一向當我的保鏢!彼X得該解釋一下。
何永洲沒說什么,只是指著他的車說:“上車吧!’
雁屏乖乖的聽命,連一個疑問都沒有。
車又駛回黃昏向晚的街道,十字路口接著十字路口,外面人聲車潮陣陣,比起來,里面則靜默得恍如沙漠。
這就是他的小雁,總是無怨的接受生命所給予的,溫柔又善良,所以他很難想像,她的接近會包括陰謀的成分,或會造成任何的傷害。
但他也警告自己,美巴的花朵通常都是多刺的。
車繼續開著,穿過鬧區,爬在山路。山路境蜒,他們仿佛追著夕日,直到那一輪紅球墜入山后,他才停在一個可俯瞰連綿屋宇的崖邊。
山風吹不散暑意,吹不去嘶嘶蟬鳴,也化不開他們之間沉重的糾葛。
雁屏仍安靜著,像一尊拒絕思考的娃娃。,何永洲看著她,緩緩地開口,聲音仿佛是從海洋深處撈出,“你曾說過,不該替我工作,卻又一日一日地舍不得離開,為什么?”
雁屏終于出聲了,仿佛守過幾百年的沉默,語調生疏而僵硬!拔乙膊欢傆幸环N想走回你身邊的沖動。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崇拜你,把你當成偶像。真的,我不是有心欺騙,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控制不了自己…”他呢哺重復,用有些悲傷的語氣說:“你愛上我了!
此時此刻,否認似無意義,雁屏眨掉眼中的淚,坦白說:“我是愛上你了。”
她的話恍如利斧,劈開了他,讓他突然驚跳起來,“天呀!你為什么不是姓俞、姓連或姓宋?甚至
‘盛南’、‘頂方’、‘合祥’那些企業家族都好,為什么是程?為什么是北門幫?如果你和程子風沒有.一點關系,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相愛,一同攜手走向未來,但為什么你不是?!”
他的激動,令她驚愕;他的表白,令她昏眩,她退后兩步說:“相愛…你希望我們相愛?”
“已經相愛了,我的雁兒!彼呦蛩壑杏腥缁鸬墓庋嬲f:“你以為我從溪頭陪你回臺北,是擔心你是離家少女?你以為我把你從PUB帶回家,是不忍你步入歧途?不!不!若是如此,我一天就可以拉好幾個女孩了,可惜我也是現在才明白,你對我的意義如此特殊!
“你也愛我?!”她在一陣沖入云霄的狂喜后,又立刻墜入地獄的痛苦,她哭著說:“對不起,真對不起……”
“是的,對不起!彼ㄈニ臏I,“我們的愛不受祝福,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甚至得惡言相向…… 所以,今天我是來和你道別的!
“道別?你要去哪里呢?”雁屏又哭了。
“不去哪里。我仍在臺北,你也在臺北,但我們從此形同陽路。”他狠下心又加了一句,“永恒的道別!
雁屏哭得更厲害了。何水洲像受不了似地,猛地抱住她,吻去她的淚,又吻住她的唇。
如此哀傷、如此甜美,卻又沒有明天,他們因此吻得更狂亂更熱烈。他緊緊地貼住她,吻她的眼、她的耳,她白皙的肩膀,無人觸碰過的胸部……他用欲望壓住她,不顧她的生澀、不顧她的害怕,似要探碎她所有少女的清純。
雁屏并不害怕,因為在夢中他已經吻過她了,只不過現實中更驚心動魄,她任地觸摸,任他激動,她承受他所有男性的肆意狂野及襲擊。
唇又對唇了,舌纏卷著……然后,像方才一樣,他又突然放開她,雙牌火熱的的擬視著她,好久,好久。
她永遠記得,那其中包含的欲望、憤怒、無奈…… 與強烈的愛恨……
雖然,他們衣衫仍完整,但她感覺他們好像做了一次愛,是浪頭那一夜的延伸。她的最初,永遠困住他。
車下了山,又回到市區,回到她的紅門寓所。一路上,他們無言,來時的寂靜沙漠又荒涼地橫亙在兩人之間。
直到她要下車,他才說:“給你一個警告,我們的反毒工作會牽扯到你父親!
“我父親?”她有些轉不過來的說:“不會吧!他說他已經不碰那些骯臟事了!
你自己去問他吧!”他不想再多說,只是拉著她的手,久久才道:“再見,多保重了!”
她好怕自己會放聲大哭,所以緊咬著唇,想掙脫他的手掌,卻沒想到他握得如此用力,她甩了好幾次,幾乎要傷了彼此的筋骨,才甩掉他的籍制。
她會哭死的,因為她在同一天得到愛,又失去了愛。
程子風坐在沙發上,剛拿起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皺眉頭,對著女兒的質疑說:“是誰說我和毒品有關?何永洲那小子嗎?”
雁屏為了掩飾紅腫的臉,難得地施了脂粉,感覺比平日老了好幾歲。她靜靜的回答:“爸,不管是誰說的,你有或是沒有?”,
“當然沒有啦!”程子風一口喝掉茶,正好遮去臉上的表情,“我‘北門幫’的名號已改成‘北門堂’,建筑運輸業做得超級發達,怎么還會去搞犯法的事?我又不是頭亮去撞壞了!”
雁屏不是會通問的人,自然斗不過父親的口才,講沒幾句,她便相信了。程子風等女兒一走,馬上回辦公室,緊急召集蔡明光來密商。他左右來回了好幾趟,蔡明光才概柵來遲,不免失彼臭罵一頓,才透露正事。
“你說何永洲他們搞的反毒組織,有可能會得到消息嗎?”程子風憂心仲仲地說。
“不可能的,孫師父和我們之間的聯系十分機密,看不出會有問題!辈堂鞴膺t疑了一下才說:
“不過,雁屏那兒既然有聽到語言,若義父認為不妥,我們可以暫緩計劃……”
“不能再緩了,最近生意不好,我選舉亟是那筆錢!背套语L說:“而且雁屏那孩子沒啥心眼,反毒工作做久了,難免會疑神疑鬼。我不想為一個丫頭的話,毀了我半年來的安排及心血!
“義父說的是,我們手下的兄弟也快按捺不住了!辈堂鞴庹f。
程子風點點頭,本想說沒事了,卻又叫住他:“我還是不太放心。仍是以前那句話,若出事,你頂下罪名,一切與我無關!
“是的,義父!辈堂鞴忭槒牡卣f。
“我就知道你比劉家志那混帳東西還有孝心”程子風親密地拍拍他的肩說:“我不會虧待你的,等我當上立法委員,你還不是風風光光地回來?而且我這北門幫主的寶座,就非你莫屬了!
蔡明光笑笑,又謹慎地說:“我還有另一項要求,請義父答應!
“說!一百項我都會同意!背套语L笑呵呵地說。
“我想娶雁屏為妻。”蔡明光說。
程子風的笑聲陵地卡在喉間。嚇!這馬不知臉長的家伙,竟然想他的掌上明珠?他故意向:“我好像記得你是喜歡玉屏的?”
“玉屏哪比得上雁屏呢?”蔡明光說。
程子風自是滿心不甘,但此時正是收買人心之際,他也只有假裝樂意地說:“算你有眼光!好,如果你肯為我賣命到底,雁屏自然是你的。但若是事情不妥當,你是知道啦!雁屏這個大獎,你也承受不起啦!”
蔡明光何嘗不曉得程子風的心思,程子風一心一意要把雁屏許給像何永洲這種家大業大的臭小子,但他是不會成功的。
哼!有他在,何永洲那一班人永遠沒有機會!
九月份,雁屏沒被送到國外念書,反倒仍去大學注冊。雖然這如她所愿,但她卻有一股休學的欲望,因為她不再是六月時的她,而且她的世界在經過何永洲之后,又再一次的顛覆。
誠如何永洲說的,政府的反毒行動扯到了刻意漂白的北門堂。調查局在臺南濱海地區查獲了近幾年來最大的海洛因走私案,在大陸方面捉到孫德虎,在臺灣方面則是在逃的蔡明光。
因為這兩個人都與程子風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所以北門堂的總部及各地的分部,都不時受到各種檢查及提審。
盡管程子風表現滑溜,一再撇清關系,但雁得明白父親不是無辜的。原來吸毒就是他和孫師父合作的事業,而蔡明光若無父親撐腰,怎敢去背那么大的責任?
上學唯一的好處,是可以不必上班,但三不五時,她仍會見到壞脾氣的父親,他甚至罵她:“你為什么沒搞定那個何永洲?你就眼睜睜的看他來對付你老子?”
如果程玉屏正好在場,一定會說:“她那半生不熟的樣子,能‘搞定’誰呀?當初就說要我出馬,不但是何永洲,說不定所有的反毒官員都被我制得服服貼貼的了!
雁屏好想說,誰教你要自作孽!但她不敢吭聲,只有任憑事情惡化。
“何家也先別得意!他們讓我不好過,我也要讓他們嘗嘗我的厲害!”程子風看著雁屏,冷冷地說。
雁屏的背脊竄過一陣冷顫,她知道父親的狠毒,但他應該不會在這節骨眼上找打手去接何家的人吧?
結果,地誤判了形勢,也太低估父親的狡詐,他竟神不知鬼不覺的用了一把殺人不見血的手段,讓事情在一夕之間急轉直下。
雁屏是在接母親飛機的途中,才驚覺她自己已成為全臺灣的名人。她的身世曝光、她的模樣曝光,她被綁在十字架上,受著無數惡意公審的目光。
簡秋華在機場買了一份雜志,遞給她,憂心地問:“這是什么?”
封面上大大的黑字寫著:市長反毒愛將何永洲和北門堂公主程雁屏之戀大爆內幕。正中央還登了一張照片,她和何永洲肩挨著肩,彼此對笑,正穿過馬路,下面還標明著時間和日期。
雁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照片是程玉屏以前拍的,怎么會落到雜志讓手上…她覺得好冷好冷,不知身在何處,若非簡秋華扶著,她真會當場昏倒。
到了車上,她緊緊閉著雙眼,不顧張開去面對可怕的現實。寂靜中,只有簡秋華翻書頁的聲音,一面念著。
“真的嗎?何永洲帶你加人反毒組織,和北門堂走得很近。你要求分手后,他老羞成怒,故意公報私仇,借口反毒來打擊北門堂,也算是為未來選舉做預謀的抹黑……”
雁屏再也聽不下去,搶過雜志,一行一行看下去。那是記者對程子風的專訪,任何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里面是,堆胡說人道及夸張之詞,但偏偏有那些照片,他們看起來像出雙人對,在何永洲的公寓,又是夜晚時分,都足以讓人想人非非的……
雁屏看完最后一個字,立刻把雜志丟得老遠。她對父親的私人司機大叫:“停車!停車!”
就在路肩,在交通尖鋒的高速公路旁,她大吐特吐,吐得仿佛有千百輛車從她的身上輯過似地嘔盡肝腸。
“為什么他要這樣對我?為什么?”她蹲在地上哭起來,汗濕的發全粘在臉上,“為什么?為什么?”
簡秋華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女兒扶回車上,她心痛地喊:“雁屏、雁屏……”
“不,不是雁屏,是碎掉的娃娃,一個已經碎了的娃娃呀…”她凄厲地說,任淚水由嘴角滑過。
她唯一能思考的是,何永洲會怎么想?這會對他帶來什么影響……她突然抓住母親說:“這不是真的!不是!是何永洲主動提分手的,我們都知道這樣不對……沒有瓜葛,也沒有公報私仇!我們現在就去找記者,說明一切,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
“雁屏,媽出國兩個多月,什么都不清楚。”簡秋華安撫著她說:“我們先看你爸爸怎么說,好嗎?”
“還問他?他已經毀了我和永洲了!”雁屏激動地說:“他根本和孫師父一起販毒,蔡明光只是幌子,所以北門堂絕非無辜的!你知道的,對不對?”
簡秋華不回答,只是抱著女兒,拍呀哄的。她知道很多事,但會將雁屏卷入這場風暴,她事先毫無知悉,所以也很震驚。
當她們回到家門口,又是更大的驚嚇。車子人潮擠滿巷口,雁屏一輩子沒見過那么多攝影機和麥克風,她們腳才踏地,一只只手、一雙雙瞪著奇大的眼便朝她們涌來,所有的聲音全匯成恐怖的嘈雜——
“你和何永洲是怎么認識的?”“這是不是一樁陰謀?”、“蔡明光是你的另一個愛人嗎?”“你是因為他反毒,才找上他嗎?”、“你在為程子風脫罪嗎?”
有些問題不忍卒聽,簡直是人身攻擊。雁屏本有滿腔的話要說,但她明白,自己說不到兩句,就會被這些記者生吞活剝掉。
北門堂的保鏢及時趕到,像過五關斬六將般誣著
程子風沉著臉坐在客廳,簡秋華一見他就詞;
“你在搞什么鬼?女兒才交給你兩個月,就出了這種事——”
雁屏未等母親質問完,就沖向前問:“爸,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這些話和照片全是騙人的,你曉得你這么做會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嗎?”
“我當然曉得!這就是我的目的。”程子風冷冷地笑著,“沒有人可以動到我頭上來,所謂逆我者亡,這只不過是給何家一點教訓而且!
“但為什么要扯上我?我和何永洲根本沒有戀愛交往,更沒有分手或報復。你制造這些謠言,也等于害了我,你教我怎么出去見人呢?”雁屏氣得人又要昏了。
“你還敢說?交給你的第一個任務,你就失。贿有孫師父說的,你二十一歲后我會飛黃騰達。見鬼哩!他自己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背套语L眼露兇光的說:“照片是我唯一可利用,也是你為北門堂將功贖罪的機會。我還要你再悲憤訴苦,把何永洲形容成無情無義,沒有人格的負心漢!”
“不!我不要,我不要和你狼狽為好!毖闫链蠼。
“啪!’地一聲,雁屏的左臉頰頓時印上五條手指印,她驚愕極了,父親對別人狠,但從來沒碰過她一根寒毛。
“我是白養你了!像供神一樣地供著,你姐姐們吃香喝辣的都沒有你一半多,你竟敢罵我奸?!我程子風生平景很背叛的人,就是親生女兒也不容她存在!”他愈說愈氣,左右開民又往雁屏的頭勝身上劈過來。
他畢竟是黑道出身的人,而雁屏又纖弱,沒幾下,就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的血一直往下流。
“夭壽呀!你要打死她嗎?”簡秋華狂喊著護阿女兒,“你怎么狠得下這個心腸呀?!你不是一直懸疼她嗎?叫她賽貝、叫她公主,你還真下得了手呀!”
“為什么下不了手?你以為我真把她當女兒養呀?不!我是把她當小鬼、當神掉。”程子風陰狠狠地又加了幾句,“于你娘的狗屁公主!若你不用我的話去做,你的下場會比一個妓女還慘!”
雁屏瞪著地板,還有附著在上面的鮮血,一下子什么都變成紅的,濃濃可怕的紅,像屠殺死亡的紅。她看到她二十一年的生命,在一剎那之間的全部崩潰
原來,娃娃沒有真正的家,她只有一個娃娃屋;假的桌子、椅子、床鋪,連父母都是塑膠做的,當有人玩膩時,手一掃,一切都垮,比垃圾還不如。
但假娃娃不會痛,斷了手腳,掉了眼珠,頭發被一根一根被拔光,都不會痛,甚至有人在她的心上劃一刀,可因為是塑膠的,仍不會痛……
真的,不會痛,一點都不會痛……
雁屏有六個晚上沒入眠了,夜里,她只是坐著,被黑暗吞噬,眼睛變成兩個洞,盛著比黑更黑的東西。
食物呢?她不記得了,她虛空地感覺不到腸胃的存在。哦,對了!有安眠藥,要助她睡覺的,但沒有效果。
這些天,她沒出門、沒接電話、沒看電視,沒讀雜志報紙,學校,當然也沒去,或許她已被退學,但她不在乎。
由門口仍然圍聚的記者,不停的電話鈴聲,她知道那件可怕的丑聞還在鼎爐上熱鬧地沸騰著。
何永洲會遭到什么處分呢?他會如何恨她呢?
她隱約感覺到帶著佩刀的戰士已跨馬前她而來,有人在電話中寫她、有人在電腦網站詛咒她。媒體的報導里,何永洲是中了美人計的笨蛋,一朝身敗名裂;而她就是那個邪惡的女人,大毒梟的女兒,心肝奇黑又暗藏劇毒。
好個荒唐的丑!但其實只有她和何永洲那一份純純的愛呵!
第七個夜,雁屏在屋內赤著腳走來走去,父親晚餐的時候來了,表情尚愉快,對她如以往,想必是鉆查案往他所希望的方向進行。
她設法避開他的觸碰,想到何永洲曾經用的老虎及毒蛇的比喻。
果然,程子風說:“何永洲已辭去所有反毒組織的職位,何詠安也被勒令不能插手,大家全把注意力放在緋聞上,緝毒的事反而放到一邊去,我太高興了!”
不會痛、不會痛,雁屏不斷這樣告訴自己,但一過午夜,她又狂亂了,勸得連簡秋華都累壞了。
鐘敲三下,遠遠地有奇怪的聲響傳來,似有人在唱歌,好高好高的音調,仿佛來自教堂,很美,卻很悲戚,地停下來,靜靜聆聽。
驀地,電話鈴響,她不愿它驅逐那歌聲,一下子便抓起來。
那頭許久才有人問:“是你嗎?雁屏?”
仿佛看到一絲天光,她整個人像活起來似地叫道:“是永洲嗎?何大哥,是你嗎?”
他那兒又停頓了好一會兒,然后發出極壓抑的聲音說:“現在叫永洲,或者何大哥,不是很可笑嗎?就好像我千方百計的找到你,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一樣荒謬,不是嗎?但我仍忍不住想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很得意?天殺的萬民歡騰呢?”
“不!不!你應該問我,實情不是這樣的,這一切都是我父親策劃的,我事先完全不知情,真的…… ”她用力抓住電話線,急急的想解釋,卻更語無倫次。
“對!你父親策劃的!”何永洲只選擇他要聽的,再用自虐及虐人的悲憤語氣說:“就打從你在溪頭誤闖我的房間開始,一切都是陰謀了!然后是目的相遇,假意替我工作,再拍一堆曖昧的照片……你還要否認嗎?你根本就是程于風的一顆棋子,滲透到反毒組織來陷害我,以掩飾他的罪行。只怪我瞎了眼,縱容了自己的感覺,才會讓你徹得逞!’
“不!永洲,你聽我說,沒有陰謀,那些都是意外,我絕對沒想過要用這種方式來害你……”她激動地說。
“不要再費神演戲了!不要再想用你那楚楚可憐的樣子打動我,因為我不會再相信了!彼俅未驍嗨脑,極冷硬地說:“我這通電話只是想告訴你,你們不會贏的!即使沒有我,程子風仍逃不出恢恢法網,北門幫仍會走向瓦解的命運,你們是注定罪有應得的。”
“永洲,求求你,聽我說,求求你,給我一次機會…”雁屏哭了出來。
“給你一次機會?讀你再拿刀子捅我嗎?”何永洲嚴厲無情地說:“不!當然不,我早該認清你的本質,老鼠生的孩子就是老鼠,毒蛇養出來的女兒也脫不了蛇的邪惡,你們永遠爬在不見天日的洞穴里,用你們的骯臟污穢來腐化整個世界。
“嘟——”電話倏地中斷,處在極大驚駭中的雁屏,看著母親拔下插頭,走過來說:“這種傷人的話,就不要再聽了。”
傷人?是的,他的話已如尖銳的刀片,由她的耳朵進入,剖心、割肺、割腸,割得她鮮血淋漓了。但,是她活該,準教她要生為程于風的女兒呢?
雁屏猛地掙脫母親,想接通電話,叫著:“媽,我必須跟他說,一切都是誤會,我必須說——”
“雁屏,說也沒用,只會愈描愈黑!焙喦锶A抱著女兒,“事到如今,你就聽你父親的話,過一陣子,我們就到美國去,避開這兒的風風雨雨,一切都會過去的!
“不!我必須告訴他,溪頭那一夜不是陰謀…… ”雁屏突然侵住,像想到什么,臉白得似鬼,聲音也似鬼位,“!原來我真的不該去溪頭的!媽,我沒聽你的話,在二十一歲之前單獨旅行,所以天降災難,媽,我闖大禍了!”
“你說什么?”簡秋華跟著緊張起來。
雁屏緩緩的訴說那段溪頭之旅,愈到最后愈恐懼。
簡秋華的臉色也逐漸發白,抓著女兒的手說:
“孩子呀!你是遇到仇入了,何永洲就是你前世的仇人呀!”
“仇人?”雁屏兩眼空洞地看著母親。
“這一段我們一直沒告訴你,”簡秋華皺著眉說:“我們老說不準你遠行,是怕及程家,但其實也是為你自己。孫師父說,你前世有個仇人,二十一歲前會相遇,他必遭你索債,變成一場躲不過的大劫難!
雁屏總算懂了,她神情優格地說:“所以……所以我是永洲的劫,我注定要來害他的?”
“因為他上輩子害了你。”簡秋華回憶著說:
“而你和他的率債也怪,因為你太善良,不忍心報仇,所以兩歲前多災多病,一心不愿輪回,也怕輪回之苦,有幾次都差點夭折。”
“那為什么不讓我夭折?若我當時死了,就不會有今日的痛苦了!”兩串淚滑下雁屏的雙頰。
“你還有我的緣,你忘了嗎?”簡秋華也哭了,
“從命吧!這痛苦是何永洲該承受的,他碰到你,就往定要受劫難,這是老天安排的!
“不!是我的錯,老天曾留一條活路給我,但我不聽,是我的錯……”雁屏哺哺地說,仿佛跌入萬丈深淵。
是的,她的眼前只有黑暗,而且愈來愈黑,不僅伸手不見五指,還黑到渾身被捆緊、被淹扼,蟲蛹似的空間,令她無法呼吸,沒有出路,只有等死。
不知什么時候,她已躺在床上,感覺不像人,而像一具尸體。原來,在很小很小的嬰兒時期,她就明白只有死亡才能拯救何永洲。
現在禍已閣下,要怎么辦呢?他不聽,不相憶,不諒解,同她是鼠、是蛇;但無論他們曾有的宿怨為何,她總要理清眼前這一切。
娃娃不會痛、不會痛,就算心被挖掉了,也不會痛!
她輕輕閉上眼,不知是睡,還是昏迷,但她的魂魄卻來到城堡,她和何永洲的夢中城堡,然后是夢的結局……
何永洲坐在何家最西廂的房間,看著窗外淡淡的山影,這是何永旭的書房,也是這幾日來,他覺得最能讓心情平靜的地方。
“老哥,我占用了!彼f。
“沒問題!焙斡佬裥πφf。
何家向來門風清白,初次面對這丑聞,二老都大發雷霆,但他們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很理智的聽完何永洲的解釋。何永洲沒有否認被欺騙,然而,對雁屏動了真感情的事,卻只字不提。
那是他心中的痛,一生最大的愚蠢失!
他將座椅轉個方向,面對墻,那是一幅卷軸國畫,大漠上,只有一個穿長袍、佩玉帶的古代書生,細影遠眺,荒茫的一道孤煙,隱隱的一輪紅日,充滿著斷腸人的悲涼感。
“……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彼铄串嬛械脑娋,前前批評道:“大哥是自哪里找來的這一幅怪畫?”
但他此刻或許比較適合住在沙漠中,想到那些文字記者極盡夸張之能事的形容詞——“政界金童,慘遭桃花劫”、“致命吸引力的另一章”、“反毒愛將及毒梟之女,市長為媒?”、“政壇明星即將成為政壇‘流星’?——
總之,在那些“多采多姿”的宣傳期,讓他成了全臺灣最紅的人,也成為各方練槍的靶子。其實,再千瘡百孔,他都能忍受,只不過是愧對了愛他及重用他的長官,尤其是待他如子的市長,使如此慎重的反毒工作,也因他而大打了折扣。
都是雁屏!不愿她闖入腦海,她卻無所不在。那一晚,也是唯一和她在事發后通電話的一次,她仍想聲明自己的無事,她以為他是白癡嗎?
哭!總是哭,直到他罵出狠毒的話,她才會心虛,才會知道羞恥……
她說沒有陰謀,她不知情,但那照片怎么說?那是賴不掉的罪證確鑿呀!
何永洲拍拍腦袋,發誓不再為她傷神,才甩完頭,何詠安就不敲門的走進來,而且見地就問:“你今天怎么沒去學校上課?”
“連課堂都有記者,我能去嗎?”何永洲聳聳肩說:“我剛剛才向校長辭職,請他們另聘老師,他們還松了一口氣!
“什么?你連教職都丟了?那你現在不是連一份工作都沒有了?”何詠安驚叫著。
“這叫無事一身輕,我沒有任何頭銜,就不會有人對我產生興趣了!”何永洲故作輕松的說。
“那你就錯了!臺灣的媒體對這種豪門艷情及桃色糾紛的故事是愛、不管過多久都會咬著不放,直到榨光你的血髓為止!彼聛碚f:“我平說那女孩有問題,你偏不信。你們的相遇也太巧了,明明就像精心策劃的,讓你一步步落人毀滅的陷阱。”
“要毀我何永洲,還早得很呢!”他自嘲地說:
“其實,我早知道謎底,只是我太喜歡福爾摩斯的神秘感,才會不想去翻看最后一頁而且!
“福爾摩斯?你在說什么呀?莫名其妙!”何詠安說。
正談著,桌尾的傳真機嘩嘩響起。何詠安走過去取,一看內容,臉色整個變得凝重,她說:“永洲,你快來看!
第一張是市長辦公室的文箋,只有寥寥幾句話:
“這是今早收到的限時掛號信,請過目!
接著第二張上面有著娟秀工整的字跡——
市長:
你好。我叫程雁屏,也就是程子民的第五個女兒,我認為,現在是我站出來說話,也為何永洲還一個公適的時候了。
我和何永洲相識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當時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實身分,在我曉得他在推動反毒工作時,便毛遂自薦,愿意加入義工抒列。
。ㄈ绻驗槲沂浅套语L的女兒就被判定我沒有善心,那就太不公平了,我算的很有誠意)
在我工作一個多月后,他得知我和北門堂的關系,非常氣憤,也立刻解除我的職務,從此我們就不再見面。至于那些照片,是關心我行蹤的四姐拍的,當時我并不知情,事后也沒留心,因為不過是兩個同事在街上走著,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很遺憾我父親會拿那些照片來做文章,說些無中生有的話。我在此鄭重聲明,那些話都是假的,我和何永洲之間沒有戀情,更沒有分手報復之說,請你和社會大眾務必還他一個清白。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相信我的話,或接受我的解釋,所謂“眾口鑠金”,所謂千夫所指,無病而死”,真的很可怕。我想,最徹底的方法就是以死銘志,一個人用生命換來的告白,我想,應該沒有人會懷疑了。
程雁屏絕筆
“絕筆?她會不會做了傻事?”何永洲驚恐地說,完全喪失了冷靜,“天呀,她不可以……”
“搞不好又是另一個詭計!焙卧伆脖容^理智。
之后,又有第三張傳真,潦草的字寫著——程雁屏于昨夜吞安眠藥及割腕雙合自殺,現在xx院急救,有生命危險,各大報紙正在發布新聞中。
不!不會的!雁屏那么膽小,那么柔弱,怎么會用刀割自己呢?除非……除非她極度傷心、極度絕望,才狠得下心自殺。一定是他那晚說的話,她一直設法表明,他卻拒絕聽,還用了侮辱的言詞,逼得她必須用這么激烈的手段來洗刷自己的冤屈。
他想到她那纖細的手腕噴出鮮血,那有多痛呀!雁屏,我寧可你拿刀捅我,捅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要你傷自己!
“不!她不能死,不能死!”何永洲吼叫出來,直往樓下沖去,“我必須去醫院看她,不準她死!
“你昏了呀?你現在怎么去?那邊一定圍了一大堆記考,你這不是自投羅網嗎?”何詠安眼看追不到弟弟,忙竭力大吼:“快來人呀!快把永洲抓住,他又要出去闖鍋了。”
司機老王和園丁老播兩個男人一擁而上,再加上何詠安和趙管家兩個女人前后絆住,才制伏了瘋狂失控的何永洲。
“怎么回事?”正書畫的何舜淵走出來問。
何詠安快速簡短地說明來龍去脈,其間何永洲一直掙扎抗議著:“讓我去!我不要她死!不要她死…
“沒有人要她死,但現在除了醫生,沒有人救得了她,你去做什么?好不容易程雁屏吐露了真相,替你澄清,你還自己跳進黃河水嗎?”何舜淵斷然地說:“你給我待在家里,哪兒都不許去!
“求求你們,不要阻止我,我不在乎別人怎么想了,管他什么黃河長江水,我都要跳!”何永洲又用力甩脫。
“啪!”地一聲,何舜淵給了兒子一個耳光,說:“你還在犯糊涂嗎?你丟我們何家的勝還丟得不夠嗎?老王、老潘,把他鎮在房內,等他像個人了再放他出來!”
“何家從沒出過這種事,所以一切都很混亂,碰撞了半天,才把何永洲送回房去。
雁屏,你多傻多傻呀!何永洲在地板上來回踱步。對了!房里有電話,可以打到醫院去問,他要問她,那么痛的兩刀,能讓他神魂俱裂的事,她怎么能下得了手呢?
不痛,娃娃是假的,不會痛,真的……
雁屏又回到那座城堡。奇怪,自從留宿何永洲的公寓那一夜后,她就不再作這種有綠光的夢,但她很高興又回到夢中,因為現實生活里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只有在夢中才可以呼喚。
她憑著感覺穿過長廊,輕喊著:“永洲,永洲!彼朐偻度胨膽驯,在他纏綿的吻中銷魂,只要一次,一次她就死而無憾了。
她站在蒙蒙的霧中,她看見何永洲來了,但瞼上的表情卻如此陌生,像完全不認識她似地。她向前一步,突然,一陣刀光劍影,她腹部好痛,血把城堡都梁紅了。不對啊!她割的是雙腕,怎么會痛到肚子上呢?
她微微睜開眼,覺得身體在飛,耳旁鳴著救護車的聲音,她無力地問:“永洲呢?”
霧中只傳來陣陣的哀嚎,“雁屏,你過討債兒呀!早知如此,你兩歲腦震蕩時,我就不救你了…
之后地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然后不知過了多久,她又醒來。不!應該還是夢,那是在一片草地上,好綠好綠,她還可以聽見大海的潮汐聲。
有人將她放在一個挖好的長方形洞中,她身上沒有任何痛楚,反倒有一種解脫后的舒適。有人在哭,類似某種久遠的有調,伴著風笛及幽幽的古琴……
是誰呢?她看到許多黑,黑衣和黑發。一張勝俯下來,那人有著驚人的美貌,對方問:“你不要什么?”
“我的歌聲。我太悲傷,不要再唱歌了!
“你要什么?”對方又問。
她想到雁子,輕輕說:“大雁。它們會傳信,可以將訊息傳得很遠很遠,比生命還遠,比死亡還遠!
她的身體積起來,也如大雁般飛翔,飛過高山大海,穿過云端,仍繼續向上飛。
她是不是死了?當然羅!死了才能無限制地飛呀!只是好奇怪,她并沒有摸到翅膀。
更遠處,由宇宙的最深層傳來一段極美的歌聲,似曾相識,痛至靈魂的。
生命如何?生命如河——
未曾開始,也未曾結束
時空皆有其去處
終會再相交
作由夢中的生命蘇醒
又回到生命的夢中
跟我來,思想自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