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雷文苦惱的躺在床上,反復思索黎瑾去洗頭前所留下的大串抱怨及不滿,越思索就越煩,越煩就越不耐,他簡直忍不住跳起來,欲有脫枷而出的欲望。
結婚,沒有使他有個「家」的感覺。他所渴望的是個溫柔體貼的太太,一個充滿愛的家,他曾羨慕過亦筑家陳舊簡陋的房子,曾羨慕過亦筑家里昏黃的燈光,然而,他現在感覺到,他所羨慕的只是亦筑家里的和樂和親情。
黎瑾提出結婚時,他曾反對過,他還太年輕,連學業都沒完成,而且,他從沒想過結婚這兩個字,真的,他連想都沒想過,怎幺能結婚呢?事實上,他還有點害怕,父母的婚姻,只帶給他一個冰冷的家——不能說家,只能說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他會也是一個這樣的婚姻?
黎瑾的溫柔,黎瑾的斯文,秀氣,似乎給了他一個幻想,他將會有一個異于父母的婚姻,不是嗎?他和黎瑾會相親相愛,互相容讓,讓小家庭里充滿了愛,一個美滿的,幸福的,像電影上,小說上所描寫的好家庭一樣——
現實,打破了他的幻想,結婚后,黎瑾的尖刻,猜忌,挑剔,不相讓的脾氣,使他幾乎沒有一日安寧。蜜月是一段快樂的時間,然而——婚姻為什幺不永遠是蜜月的延續?既然兩個人相愛,為什幺總要互相折磨呢?既然是互相折磨,當初為什幺又要結婚呢?
雷文苦惱極了,煩躁極了,他能忍黎瑾的小性子子一時,卻不是永遠,何況,母親并沒有得罪黎瑾,她卻認定母親是她第一號敵人,這是什幺心理?什幺時候才能改變?什幺時候他才能安寧?
他越來越不能忍耐這種每天悶在家里,對著黎瑾那冷漠又刁蠻的臉。她外表那幺美,那幺好,怎幺內在完全不同?以貌取人是件多幺錯誤的事,他簡直后悔——真的,是有些后悔,怎幺糊里糊涂就結婚的?難道是命運安排,他必要受這些苦難?
想起以前自由自在,瀟瀟灑灑的日子,想起以前和亦筑那些無拘無束的談話,他越覺得現在是被關在一個塔里,一個無人的塔里,怎樣才能破門而出呢?如果他這幺做,黎瑾會怎樣呢?
他在懷疑,他是否真愛黎瑾?什幺是愛呢?若有愛,怎會有那幺多爭執,那幺多的不容忍——他承認自己有些急躁,但——即使再好的脾氣,怎能忍受整日的無理取鬧?黎瑾她——是有些不正常!
「砰」的一聲,黎瑾推門而入,從理發店回來,她已容光煥發,頭發梳得很美,很適合她的臉型,最可貴的,是她在笑,笑得十分開心。
「雷文,看我的發型,好看嗎?」她問。
「嗯——不錯!」雷文勉強打起精神。
「只是不錯?」黎瑾眉毛高揚,「如果你媽媽問你,你會這幺說?」
「小瑾——」雷文忍住了和她爭論的話,「媽媽根本不會這幺問我?」
「我在理發店碰見她!」她放下皮包,坐在沙發上。
「為什幺不跟她一起回來?她有車,不是嗎?」雷文善意的問。
「我先梳好頭,為什幺要等她?」她冷哼一聲,「有車就稀奇了?我沒坐過?」
「小瑾,什幺時候你才會說句好聽的話?」他忍不住。
「好聽的話?我沒學過,」她不屑的,「我生下來就不會討好別人!」
「不是討好,只要你講話別那幺尖酸——」雷文說。
「尖酸刻薄嗎?」她打斷他,「我要看對什幺人說什幺話!」
「你——」雷文神色變了幾次,「真不講理!」
他轉過頭,不預備再理她,黎瑾的無理取鬧簡直是變本加厲了,一件極小的事,她都可能鬧得天翻地覆。
「雷文,起來,別賴在床上了,」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好久沒出去,今天陽光那幺好,你帶我去碧潭!」
「為什幺要去碧潭?」雷文勉強忍住心中氣忿。
「我生在那兒,長在那兒,我喜歡那兒!」她說。
雷文心中突然有一種極怪異的感應,黎瑾說的話并不特別,怎幺她會——看著那張帶笑的臉,他怔住了。
「怎幺回事?到底去不去?」黎瑾問。
「去,去,當然去!顾乱庾R的一連串說。心里竟沒有一絲想去的意思。
黎瑾高興起來,一反常態,興高采烈地說:
「我要穿那套新做的白色春裝,好嗎?」
「好,好!」他心不在焉的。那絲怪異的感應使他很不舒服,卻又不知什幺地方不對。
「那幺我換衣服,現在就去!」她從沙發上跳起來。
雷文依舊躺在床上,不動也不響,黎瑾的興奮竟一點也感染不了他,他不是這樣的人呀!
「小瑾——」他突然說,「今天不去碧潭行嗎?」
「為什幺?」黎瑾看他,臉色立刻變冷。
「不為什幺,只是——改一天行吧!」他說。
「你——有事?有約會?」她歪著頭。
「沒有事,而且——跟誰有約會?」他煩躁不安的,「別去吧!小瑾。」
「不去是可以,你講出一個理由來!」她停止換衣服,漂亮的臉上布滿了不愉快。
「什幺理由呢?」他聳聳肩,無奈的,「我只是覺得——今天不去的好!」
「迷信,迷信,」她尖聲叫起來,「什幺是今天不去的好?你以為我會掉下水淹死?」她蒼白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青氣,「我一定要去!」
「小瑾,別那幺任性,聽我一次話,行嗎?」雷文從床上跳起來,這幺高大的男孩子,近乎在哀求了。
黎瑾呆了一下,她想不出雷文為什幺認真,難道真有什幺不妥?不,她搖搖頭,再搖搖頭,倔強,任性的個性發揮到最高點。
「不管怎幺樣,我去定了!」她冷冷地說,「隨使你去不去,我絕不勉強你!」
「為什幺你就連遲一天都不行?」雷文氣憤的,「我講的話對你一點也沒有用處!」
黎瑾傲然揚一揚頭,一字字地說:
「我決定的事一定要做!」
「小瑾——」雷文叫。
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他聽得出來門外的人是母親,他看黎瑾—眼,她臉上有個鄙夷的冷笑,他忍住那燃燒的怒火,大步走出去。
母子倆在門外低低地說了幾句話,雷文再進來,并輕輕的掩上門。
「鬼鬼祟祟的,她又想支使你什幺?」她尖刻的。
雷文咬著牙,怒氣全涌到臉上,他已盡了最大努力來克制自己,他不明白,她這幺做對她有什幺好處,不可能每個太太都是這樣的,只有她這幺怪,這幺特殊,這幺不正常!他沉默著打開衣柜,隨手拿出一套西裝。
「你去哪里?」她問,似乎相當緊張。
雷文還是不出聲,開始換下身上的睡衣。
黎瑾再忍不住了,她一向自高自大驕傲慣了,雷文不回答她連續兩次的問話,她認為簡直是最大的侮辱,別人這樣對她,還可以忍一下,偏偏是一向受她控制的丈夫——她自然不會以為是在控制雷文,她從不認為自己有錯。
「不回答我的話嗎?你可得負責后果!」她鐵青著臉。
「別威脅我,你每天這樣子,要我怎樣,去死嗎?」他盡量忍耐著。在黎瑾面前,他覺得僅有立足之地,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壓力,那無形的壓力使他透不過氣來,偏偏又絕無發泄之處——她不給他獨處的機會,他幾乎要爆炸。
「哼!死,別以為說死我就怕了,」她盯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有種凌厲的,可怕的光芒,「你以為我是誰?我難道不該管你?不該問你?你忘了嗎?我是你的太太,結婚才三個月的太太!」
「小瑾,你該明白,管也得有個限度,你太過分了,知道嗎?」他喘息著,她那張美麗的臉,使他精神幾乎崩潰,「我是你的丈夫,是丈夫!你別把我當成你牽在手上的狗,不能說結了婚就連一點自由都沒有,難道我心里想什幺,你都要管?」
她呆怔一下,雷文從來沒有這幺激烈的,憤怒的反抗過她,是反抗,不是嗎?是門外那可惡的婦人支持他的,是吧!她早知道雷文母親不喜歡她,她總是虎視眈眈的,來吧!一起來吧,看看姓黎的可會被打倒?
「說得好,」她的聲音從齒縫里逼出來,那張漂亮的,雅致的,古典的臉完全變了型,蒼白得那幺嚇人,她全身都抖起來,「是我過分還是那——老太婆過分?兒子結了婚,母親仍插在里面,誰會忍受你們那份氣?你愛那老太婆又何必娶我?好一個過分!誰破壞我們夫妻,誰——不要臉,沒得好死!」
「你——」他臉色也變了,黎瑾怎幺可以如此罵他母親,未免太惡毒了,就算他母親要他做一些事,也是應該的,「簡直可惡,你這樣罵媽媽,你還有——人性?」
「你罵我——」她退后一步,「你說我沒有人性?雷文,你會后悔,你會后悔!」她指著他。
「后悔?」他冷笑起來,燃燒的怒火使他不再理智,「我該后悔的事可多哩,何只這一件?」
「你……」她的臉由蒼白轉成死灰,目光十分怕人,狂亂的,妒忌的,憤怒的,「你們雷家欺負人,你以為我沒有母親,父親不管我,哥哥不理我,就能任由你們欺負?雷文,你說,你后悔什幺?」
「還用說嗎?」她的神色,她的話完全激怒了他,他不能忍耐別人冤枉他,亂扣一頂帽子給他,他不顧一切地說,「我后悔認識了你,后悔和你結婚!」
「你——」她全身猛震,他的這一句話,結結實實的打在她心上,她完完全全被打垮了,她那幺自負,那幺驕傲,怎能容人這幺說?而說這話的人,竟是她最后一個可依靠的人,她的丈夫!「你說后悔認識我?和我結婚?」
「是的!是的!是的!」他—連串地說,聲音越來越大,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說什幺了,「我后悔認識你,我傻得被你的外表所迷惑,我幻想你是個溫柔,嫻淑,體貼的太太,誰知道你——完全不正常。對我,對我母親,對你哥哥、你父親,還有亦筑,你想想,你任性,自負的做了些什幺?傷害了所有的人,所有人都會離你而去!」
她搖搖欲墜,徹徹底底的失敗了,她不知道雷文在講什幺,但是,聽來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些對的,所有的人都離她而去,是嗎?雷文也會離她而去?
「你終于說真話了,」她冷笑,傲然的揚一揚頭,雖然已經徹底失敗,她卻不肯承認,「亦筑,是嗎?我早懷疑你心里面愛她,你終于是說了!」
「我?」雷文呆一下,他說過愛亦筑嗎?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你別胡扯,這對你沒有好處,老實說,我后悔沒去愛她倒是真的!」他是純稚的賭氣。
「是吧!我沒說錯,」她再冷笑,神色突然變得十分惡毒,以她這樣的女孩,不可能會有這種神色,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出其不意的伸手一揮,兩聲清脆的耳光聲,雷文兩頰多了幾條紅色的印痕,她用全身的力量摑出這兩掌,摑得非常重,「我是教訓你這愛情騙子!」
雷文撫著臉,呆了。斯文,柔弱的黎瑾會打人?而且打得這幺重,重得使他覺得頭昏眼花,幾乎站不住。到底他年少氣盛,自尊心又強,怎幺能忍受這待遇?
他用力捉住了黎瑾的雙手,他的牙齒咬得格格響,眼中一片狂亂,自己都無法控制了。他抓得很緊,很用力,她的手已經血液不流通了,她忍不住那疼痛,眼淚大顆,大顆的流下來。
「你打我,你會得報應,你會得報應——」他逼視她。
「放開我,放開我——」她掙扎著哭喊,「你這下流的騙子,你滾吧,你去找她去,你去找亦筑去!」
「你放心,我會去,用不著你提醒!」他大聲叫,用力的扔開她,她踉踉蹌蹌的倒在床邊。
「你去,你滾——」她哭喊。
雷文套上衣服,重重的哼了一聲,打開門說:
「我去了,你開心了吧!你滿意了吧!」
說完用力關上門,揚長而去。留下呆怔,驚怒,傷心欲絕的黎瑾,趴在地上大哭起來,她不要他去找亦筑,不要!她是愛他的,深深的愛他的,只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幺會常唱刺激他,傷害他!回來吧!哦,上帝,讓雷文回來吧!
出了房門,雷文停住了,滿臉憂傷的媽媽,站在他面前,用一種寬恕的,原諒的,了解曲,慈祥得令人心顫的眼光看著他,果然,她聽見了一切,并原諒了黎瑾的幼稚和無知。
他怔怔地看著媽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鼻子酸酸的,好象童年時做錯了事,得到媽媽原諒一樣的心情。
母親輕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阻止他這幺沖出去,又向屋里努努嘴,示意他回去,小夫妻吵嘴,有第三者勸解,總不至于鬧得太僵。
雷文為難了,剛才黎瑾實在太傷了他的心,她為什幺總根深蒂固的以為他和亦筑有什幺不清不白的事,她能動手打人,就表示她的怨毒是多幺深了,他怎能再進去?
「孩子,你難道真想這婚姻破裂?」雷文母親輕聲說,「進去吧!小瑾是心眼兒窄點,壞心倒是沒有!」
「媽——」雷文猶豫著,他忘不了剛才黎瑾那張像要吃人的可怕臉孔。很奇怪,有的時候太美的女孩,一發起脾氣來,比普通人更可伯。
「阿文,聽媽媽話,」他母親再柔聲地說,「夫妻之間應該互相容忍,每天都吵吵鬧鬧,下人看了也不好意思嘛!」
雷文臉紅了,原來母親也知道他們夫婦的不和。
「快進去吧!小瑾的小姐脾氣,非你進去是不行的,」他母親又說,「道個歉,她心胸再窄也不好意思再吵了!」
雷文還沒說話,「砰」的一聲,寢室門開了,頭發蓬松,淚痕未干,鐵青著臉色的黎瑾站在門邊,又冷又利的眼光掠過雷文,停在他母親臉上,這個好心勸解的婦人呆了一下,下意識的退后一步,她被自己的媳婦神色所驚嚇。
「誰不知你的鬼心思,少在這兒假慈悲,」黎瑾昂然不懼,她這樣對待尊長,只能說她自小缺乏教養,一個不識字的阿丹,能教她什幺?「都是你,你難道還不知道?我心眼兒窄,怎幺不說你心眼兒惡毒?你恨我讓雷文休學,你恨我搶去雷文對你的愛,是嗎?」
「你——小瑾,」雷文的母親吃驚似的,「你在說什幺?你——瘋了嗎?」
「你才瘋了,」黎瑾面不改色,她已不顧一切,預備同歸于盡了,雷文不是說愛亦筑嗎?她已失去最后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你這惡毒的婦人,誰不知道做婆婆的都惡毒?你每次支使雷文,使他沒有在我身邊的時間,你只知道打牌應酬,幫著丈夫爬得更高,你想讓兒子陪你終身?你比巫婆更惡毒,比夜叉更丑陋,你沒有資格管我的事!」
「小瑾——」雷文大喝一聲,他實在忍不住了,黎瑾怎幺能這樣侮辱媽媽?「住口!」
「你再也嚇不倒我,」黎瑾輕視的,她已陷入半瘋狂狀態,「去找你的亦筑,去愛你的亦筑,我——」她一震,似乎清醒了一點,再看看眼前的兩人,掉頭返回寢室,用力關上了房門。
雷文看著發呆的母親,不必再說什幺,母親已完全了解了,不是嗎?他咬咬牙,毅然大踏步走出門。
是一個陰沉、晦暗的天氣,好象就要下雨,他不管這些,漫無目的沿著和平東路走,下意識的,他走到靈糧堂門口,許多教徒正從四面八方而來,他才警覺到,今天竟是星期天啊!他嘆一口氣,婚后的日子,是一段混亂的,失去記憶的,無聊的時光,什幺時候才能恢復正常呢?
他垂著頭,無精打采的,失魂落魄的再往前走,教堂不是屬于他的,上帝對世人的拯救也不包括他,他已經是全無希望的了。
一個人影擋住了他的去路,他不耐煩的抬起頭,為什幺近來總有人跟他過不去呢?面前是一張清秀的,帶著淺淺笑容的熟悉面孔,那散發著智能光芒的黑眼睛,那緊閉著的薄唇,是誰?是誰?哦——亦筑,不是嗎?他忘了每星期天必上教堂的亦筑!
「雷文!不高興嗎?看你滿臉心事的樣子,」亦筑笑著,「跟我去做禮拜吧!把你的心事交給上帝!」
雷文像是在大海中飄浮的人,突然抓住了一個救生圈,一塊木板,他狂喜的,緊緊的抓住了,若真有上帝,亦筑是神賜給的最好救星。
「亦筑,亦筑,」雷文忍不住激動的抓住她的手,「答應我一件事,求你,今天陪陪我,別做禮拜了!」
「你怎幺神神經經的,怎幺回事?黎瑾呢?」亦筑問。
「她——」雷文煩躁的,「答應我了嗎?隨便帶我到哪里去,我希望安靜一下,仔細想一下!」
「你——不是生病吧?」亦筑懷疑的審視他,「你臉色很壞,情緒也不穩定,你——」她停一停,猜著了,「你和黎瑾鬧別扭,是吧!」
「每天吵,但沒有這一次這幺嚴重,連我媽媽也扯進去了,亦筑,答應我,陪陪我,你知道我最怕孤獨!」雷文說。
「你們——真是孩子,既然相愛,有什幺可吵的呢?這不是互相折磨嗎?」亦筑嘆息。
「你答應陪我了,是嗎?」雷文追問。
「去校園里走走吧,免得——引起更大誤會!」亦筑說。
他們轉了彎,沿著新生南路往T大走,雷文在述說婚后和黎瑾不和的事,說得很仔細,亦筑聽得也很專心。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遠遠一輛三輪車上的黎瑾。
黎瑾在家負氣回寢室,聽見雷文出去時的砰然門聲,心中越覺不值,她有個下意識的感覺,雷文必是去找亦筑了,她怎能讓他們那幺稱心如意?匆匆換好衣服,追在雷文后面而去。
她趕到靈糧堂附近時,遠遠已看見雷文正和亦筑在講話,她聽不見他們在講什幺,自然更不知道他們是巧遇,人啊!如果鉆進牛角尖就是那幺毫無道理可講,她早已認定他們倆之間必有隱情。
她叫了一輛三輪車,答應給雙倍的價錢,就靜靜的躲在三輪車上,她要跟著他們,看他們究竟怎樣。事實上,現在的她已十分不正常,剛才吵的那場莫名其妙的架,連雷文的母親都得罪了,再加上眼看著雷文和亦筑并肩而行,妒忌心奇重的她,似乎整個世界都毀滅了。
她眼光茫然,呆滯,腦子里紊亂的轉著許多,許多事,每一件事都是那幺不愉快,那幺令人生氣,全世界的人沒有一個對她好,似乎親人,朋友,沒有一個人是可靠的,她覺得自己是那幺孤獨,就像飄浮在水面上的一根草,隨波逐流——
「小姐,」三輪車停在T大門口,車夫帶著詫異的詢問口吻說,「那兩人進去了,還要跟嗎?」
她一怔,醒了,慌亂的,掩飾的。
「不,不用了,我自己進去!」
付了車錢,她打發了三輪車夫,匆匆忙忙的跟進T大,偌大的校園里,四面都不見他們的影子,她咬著唇,蒼白的額頭沁出汗珠,惶然,焦急,像個無依的孩子,她看來是那樣楚楚可憐,然而,誰知道這些折磨是她自找的呢?
傅園的小木門開著,她記起亦筑最愛在傅園散步、讀書的事,不再猶豫的跟蹤進去。天上的烏云更厚,悶得使人難受,雨意更重,她完全不理會,還有什幺其它的事更重要呢?她的丈夫和另外一個女孩在傅園里——
傅園,依舊是那幺安靜,那幺平和,茂密的林木,遮掩著許多看書的、散步的、談情的、靜思的年輕人,第一次踏進來的黎瑾,無法在使她眼花的許多人里找出雷文他們來,她又忌又急,像個無頭蒼蠅般的亂轉,她怎會那幺疏忽,讓他們離開她的視線?
哦!有了,故校長大理石碑下坐著的那兩人,不正是雷文和亦筑嗎?雷文在說什幺?亦筑聽得那幺專心,滿臉凝肅之色,多不要臉的女孩!她在作什幺?搶了別人丈夫,破壞別人家庭?黎瑾恨不得立刻沖過去,摑她兩巴掌,但是,這次黎瑾竟按捺住自己,會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不是嗎?
借著林木,她掩藏著身體,慢慢走近他們,她已能看清他們的神情,聽見他們的聲音了。雷文的模樣使她奇怪,他好象很沉重,很煩躁,一點不像談情說愛的樣子。
「你說,這種情形下我該怎幺辦?」雷文說。
「老實說,我不能幫你什幺,因為我自己并不懂,這種事,第三者很難插口的!」亦筑說。
「我不能說每次都是我對,至少,全是她惹起的,」他苦惱的,「難道每一對夫婦都是如此?」
「不見得吧!」亦筑搖搖頭,「可能是你不夠容忍,黎瑾是千金小姐,我媽媽就說過,她是最細致的江西瓷器,只能欣賞而不能碰的!」
「形容得太好,」雷文嘆一口氣。這個高大開朗的男孩子,終于嘗到愁的滋味了,「只能欣賞而不能碰的!」
「雷文,」亦筑忽然笑一笑,「我覺得可能是你以前專門作弄人,現在也有人來作弄你了吧!」
「別說笑話了,你知道我真是煩透了!」雷文說。
「回去道個歉就沒事了,煩什幺呢?」亦筑說。
「現在可還真不知道她在干什幺,如果她知道我們在一起,保證鬧翻天!」他苦笑。
「怎幺說?」亦筑不解。
「從開頭起,她就認定了我們倆——之間有事,」他搖搖頭,「怎幺解釋都沒用!」
「天!結了婚還這樣?這誤會——從何說起呢?」亦筑忍不住叫起來。
「個性相差太遠的人結婚,總不會有幸福的,」雷文說,「或者當初我追你就沒有這幺多的麻煩了!」
「看你,胡說些什幺,你怎能追我?我又怎幺能接受?不好笑嗎?我們一直是好朋友呀!」她說道。
雷文沒作聲,停了一下,他說:
「我有個疑問,亦筑,我竟——不知道我是否真是愛她?真的不知道,我們只是在一起玩玩,我喜歡她那古典美的外表,后來,她說結婚——」他困惑的摸摸頭,「我不但沒有高興的意思,反而覺得勉強極了,我是想讀完書再說,她卻堅持要結婚,我——亦筑,你告訴我,我是否真的愛過她?為什幺現在完全沒有愛的感覺?」
「這——」亦筑不知道怎幺答。
「說真的,對她和對你,我從來沒有什幺分別,告訴我,亦筑,為什幺會這樣?」
他有些激動的抓住她的手。
「我——說不出!」她試圖抽回手,但他抓得很緊。
「那幺,讓我來說!」黎瑾又冷,又硬,又利的聲音突然插入,然后,慢慢的,像幽靈般的從樹后邁出來。
雷文和亦筑都大吃一驚,尤其是雷文,對黎瑾聲音特別敏感,他幾乎從地上跳起來,下意識的放開亦筑。
「你——小瑾——」他結巴的,吃力的。
「別叫我,你以為你還有資格這幺叫我?」她冷笑。這笑容陰森得比哭還難看,「手拉手的,多幺親熱呀!」
「黎瑾,你誤會了——」亦筑試圖解釋。
「誤會了什幺?」黎瑾冷得使人發抖,「你勾引爸爸,玩弄哥哥還不夠,你還不放過雷文?你到底是怎樣的人?是妖魔?是精靈?你說,我誤會了什幺?難道這些事不是真的?是我編出來的?」
亦筑退一步,靠在石碑上,她什幺話都說不出來,黎瑾是有意侮辱她?她記得以前那幺古典美的女孩文靜,斯文而善良,完全不是這樣的,什幺東西使她改變?妒忌嗎?這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樣東西!
「你——真的誤會了!」亦筑喃喃地說。
黎瑾不理她,轉向雷文,她幾乎是惡狠狠的。
「你說你不知道是否愛過我,是嗎?」她逼到他面前,「讓我告訴你,沒有!你不曾!你愛的是她——方亦筑,那個專門勾引男人的妖精!」
「小瑾——」雷文痛楚的喊,「別再傷人了吧!求你!難道你傷的人還不夠?小瑾!求你別說了,我們——回家吧!我求你!」
她揮開他的手,眼光如利箭。
「回家?什幺家?」她有些狂亂的笑起來,「我還有家嗎?哈!家——」
「小瑾,小瑾——」他再伸手去扶她。又被她推開,「你在做什幺?我帶你回家,我向你道歉,好嗎?」
黎瑾停止笑聲,陰森的盯住他,模樣很可怕。
「道歉嗎?遲了,遲了,」她不十清醒地說,「你不愛我,有什幺可道歉的?你愛的是她,她——方亦筑!」
她指著亦筑,過了好久,忽然流下淚來,淚水洗去了她的陰沉,她的冰冷,她的惡狠狠模樣。她的聲音變得很低,很細,很茫然,很失意,很無親。
「亦筑,我從來都比不上你的,是嗎?在你面前,我從來沒有勝利過,現在——徹底的失敗了,」她吸一吸鼻子,堅強的挺直了胸,「你勝利了,亦筑,你勝利了,但是——我告訴你,你不會勝得如意,勝得快樂!」
「黎瑾,你讓我解釋一下,行嗎——」亦筑著急的。下意識里,她背心發涼,似乎有什幺事會發生。
「不必解釋,我眼睛看見,還有什幺不明白?」黎瑾搖搖頭,「雷文,你在家里說,我管你管得太過分。不像對丈夫,而像對一條狗——從現在起,不會再有人管你了,真的。你要怎幺做,你就可以隨便怎幺做——」
「不,不,小瑾,你管吧!我再也不跟你吵了,」雷文害怕了。黎瑾的神態怪異得離了譜,「你跟我回家——」
「我會回家的,但不是跟你,」她笑得飄忽,「我有自己的家——不是嗎?」
「小瑾,別任性——」雷文叫。
「我任性了二十—年,讓我再任性一次吧!」她再笑笑,十分苦澀的笑,「讓我告訴你,雷文,從結婚到現在,我不曾欠你什幺,對嗎?」
「你在說什幺?」雷文皺眉。她說得那幺奇怪,奇怪得令人完全不懂,「我們回家吧!」
「黎瑾,請相信我一次,我和雷文什幺都沒有,我——愛的是之諄,你父親!」亦筑逼不得已地說,她害怕黎瑾的神色,只要她肯回心轉意,亦筑愿說出更難出口的話。
「你愛誰,與我不再有關系!」她看看手表說,「我得走了,時間到了!」
「小瑾——」雷文追上一步。
「不許跟我,」黎瑾的神色又凌厲起來,聲音堅定得絕無緩和的意昧,「你如跟來——就永遠見不到我了!」
雷文一窒,他了解任性的黎瑾什幺都做得出。
「那幺至少得告訴我,你去哪里!」
黎瑾猶豫一下,笑笑說:「早上我說過要去碧潭的,我一定要去!」
「現在快下雨了,小瑾——」
黎瑾不理,大踏步沒入樹叢,很快便消失在小木門邊。雷文茫然不知所措,事情的變化非他能想象得到,黎瑾說要去碧潭——
「雷文,還不快追,她神色那幺怪——」亦筑叫。
他一震,拉著亦筑往外沖去,心中又急又怕,抓住亦筑的手都發抖了。
天上烏云更濃,更厚,有幾絲細細的雨絲已飄下來!
校門外,已不見黎瑾的影子,只有一部疾駛的出租車朝著碧潭的方向駛去,雷文急得跺腳,偏偏附近又沒有第二輛空車,等了差不多五分鐘,才攔著一部,上了車,雷文就吩咐盡快的趕去碧潭。
車上,兩人都不說話,空氣沉悶得像天上的烏云,他不停的自責,剛才為什幺不阻攔黎瑾?他已覺得不對,為什幺不想到會有什幺危險?
汽車在北新公路上飛駛,雷文恨不得自己能飛去碧潭,五分鐘,多幺可怕的五分鐘,黎瑾可能在這五分鐘里做出任何傻事,她那幺倔強,那幺驕傲,那幺任性——
「她說讓她最后任性一次,是嗎?」雷文突然叫起來,「我為什幺聽不出?我為什幺聽不出?」他捶著椅墊。
司機好奇的從反光鏡里看雷文,這年輕人莫非是神經不正常?
「先別著急,或者——不會有什幺事!」亦筑安慰。
「但愿如此!」他的臉色灰敗中泛青,令人十分同情,「這次她回家,我發誓不跟她吵,隨便她怎幺對我都行!」
碧潭已在望,頂多再五分鐘就能到了——怎幺又是五分鐘?為什幺事事都這幺巧合?
「滋」的一聲,汽車停在吊橋口下面,雷文胡亂的扔下五十元,搶著亦筑往吊橋上奔,橋上人聲吵雜,許多人圍在一堆不知看什幺,奔近了,雷文聽見人說:
「剛跳下去!一個年輕的女孩!」
他只覺得嗡的一聲,眼前發黑,金星直冒,一陣巨大的恐懼夾著承受不了的暈眩,他晃了晃,緩繡往一邊倒下去,仿佛靈魂已經脫離軀殼而去,他什幺都不知道了!
五分鐘,只是遲了五分鐘,多幺可怕的五分鐘!一個年輕人的生命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模模糊糊的聲音使他清醒,那聲音似乎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雷文不明白怎幺回事,睜開眼睛,他發覺自己躺在木制的吊橋上,眼前一張滿臉淚痕的清?臉孔,亦筑在哭?為什幺?是在做夢嗎?圍了這幺多人是做什幺的?
「我已請人去通知黎群,并讓他打電話去通知臺北的人,你躺著別動,他們就快來了!」亦筑抽搐著說。
雷文皺皺眉,要通知黎群及臺北的各人做什幺?什幺事呢?大家都望著他,是他闖了禍?他掙扎著想坐起來,竟然全身乏力,莫非是受了傷?
「我——」他想問怎幺回事,一開口,剛才的——切電光火石般的回到腦里,他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流出來,無力的,痛楚的,自責的叫:「小瑾,小瑾——」
亦筑看著他那受折磨,受煎熬,受苦楚的臉,忍不住陪著流淚,她本是一個不容易流淚的堅強女孩子,她是為了一個年輕的生命而哭泣。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他嘶啞的叫,「我怎會沒想到她會做這——傻事,我——」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看著吊橋下自愿尋找,打撈的小船,誰都知道這是怎幺回事,對這哭喊的年輕人,都寄以同情的一瞥,一個年紀十分老的老人——可能有七十多歲了,
擠過人群,走到雷文和亦筑身邊,沉默良久,他操著濃重臺灣口音的國語說:
「那個女孩子,我看見她跑上吊橋,看見她跳下去,她動作那幺快,那幺堅決,我還來不及叫喊阻止,她已經跳了下去,似乎只是一剎那的時間!」
雷文和亦筑一起看他,不知一股什幺力量,軟弱的雷文一躍而起,用力抓住老人的肩,情急的,忘形的搖晃,衰弱的老人,被晃得嘴里發出「啊啊」的聲音。
「你說,你說,仔細點,當時怎幺回事!」雷文叫。
老人的臉漲得通紅,他怎幺經得起這陣猛烈的震動,一句話都講不出,兩手亂搖。
「放開他,讓他慢慢說!」亦筑提醒。
雷文一震,歉然松手,那幺焦急的,那幺渴切的,那幺悲傷的請求。
「老伯伯,請你快說,說仔細些!」他說。
老人喘過一口氣,同情地說:
「當時我正在橋上散步回家,我家就在附近,那女孩向我沖過來,我往旁邊避開,看見那女孩滿臉淚痕,神色狂亂,正覺可疑,她已飛快的躍下去了,下面潭水正在漲潮,只聽撲通一聲,往下看就什幺都看不見了!」
「她——有說什幺話嗎?」亦筑問。
「沒有!」老人搖搖頭,感慨地說,「年輕人這幺不珍惜生命,世上有什幺解決不了的困難呢?我這幺老了,找還不想死,因為上帝所賜給的生命,是最珍貴的!」黯淡的眸子中閃閃發光。
兩個人遠遠的,喘息的,慌張的跑過來,一個是黎群,一個是陌生人。
「為什幺?為什幺?為什幺?」黎群問。他臉上是不正常的蒼白,慌亂得像世界末日來臨。
雷文垂著頭,呆怔得似乎靈魂已死去。亦筑流著淚無言以對,她要怎幺說呢?
「告訴我,為什幺?」黎群一把抓住亦筑。
「我——」亦筑一窒,那沉痛,哀傷的臉令她心都碎了,「我——不清楚!」
和黎群一起來的那個陌生人詫異的向四周張望,問:
「你們看見一位穿藍白色衣服的小姐嗎?」他揚一揚手中的皮包,「她遺落在我出租車上的!」
「藍白衣裙,長頭發,很美的,是嗎?」亦筑反問。
「是的,從T大門口上車的——」
「黎瑾——」亦筑叫著打斷出租車司機的話,「她的皮包?你送她來的,是嗎?她怎幺說?」
「她——」司機困惑的,這些人怎幺回事?「她說來碧潭,說是回家——」
「回家——」亦筑怔怔的,怎樣的回家?
黎群一把搶過司機手上的皮包,打開來搜索,司機睜大了眼睛叫:
「你是誰?你怎能翻別人皮包?那位小姐呢?」
亦筑路然垂淚,無奈的搖搖頭:
「那位小姐——跳下去了,他是那小姐的哥哥,那一位就是那小姐的丈夫!」
司機的口張成O字形,剛才活生生的小姐,怎幺會跳下去?是死了嗎?
「你是說——死了?」司機呆怔的。
亦筑沉重的點點頭,轉身看著黎群,他手上捏著一張紙,紙上有潦草的、胡亂的句子。
「我一生所追尋的、渴望的,摸索的,竟是一絲兒也得不到,我的世界是冰冷的,窄狹的,黑暗的。我似乎被繩索所捆,被門扉所阻,我欲脫枷而去,或許,在另一個世界,有我所希冀的呢?」
「有人適合這世界,卻不是我,讓合適的人去享受生命吧!我多傻,斤斤計較,而今竟一無所得,我活著做什幺?」
多幺傻的念頭,多幺偏激的思想,多幺不正常的心理,亦筑的心都冷了,黎瑾怎幺會這幺想,怎幺會這幺做呢?她并不笨,只是被自己困住了,正如她自己所說的一樣,脫枷而去,難道她犧牲了寶貴的生命,真正的脫枷而去了嗎?或許她是,但是,她留給各人的陰影、痛苦及負擔卻那幺重,那幺重,重得使有些人要擔一生!這是她報復的方法?若真是,她心中藏了什幺鬼!
「死,對她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她說得對,她是不適合這個世界的!」黎群望著潭水,他的眼睛和潭水一樣深。經過短短的時間,他已使自己冷靜下來。
亦筑不說話,忽然看見紙片的反面還有字。
「反面還有字,你看見了嗎?」
黎群翻過紙片,潦亂的寫著。
「我失敗得太多,我幾乎從沒勝利過,上帝似乎要我輸給每一個人,現在,最后一次,我要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能力來得勝,唯一的一次得勝!」
黎群的手開始發抖,他捏不住紙片,亦筑替他接過來。
「她把死亡,認做自己的勝利,世上還有更慘的事嗎?她竟好勝至此?」他不穩定地說。
「雷文——」亦筑忽然想起來,轉身—看,雷文像幽靈般的倚在吊橋邊,那碧綠色的潭水,似乎帶走了他的一切,只留給他無盡悔恨,他在想很多事,很多以前的事,他的思想在云端飄,在空氣中飛,他似乎看見黎瑾在他面前,又似乎在很遠的勉方,她在對他笑,在對他招手,他想過去,中間卻有那幺大的鴻溝,他急得全身都是汗,他恨不得自己能跳過去——黎瑾似乎要走了,她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似乎就要消失了,他忍不住大叫起來——
「小瑾,等我,小瑾——」
「雷文,清醒一點!」黎群和亦筑同時抓住了他。
他—震,發覺自己在一種多幺危險的情況下,他上身朝前彎,幾乎有一大半露在欄桿外,若不是被他們抓住,他可能立刻就會掉下去,他吸一口冷氣,臉色蒼白。
「我看見小瑾,她對我笑,她向我招手,她一點也不怪我——」他胡亂地說。
黎群看著他,臉上閃過一抹同情,他本來并不喜歡雷文。但雷文的真誠、純情感動了他。
「派出所的警察已在指揮打撈,你——休息一下吧!」黎群拍拍雷文,轉開臉,亦筑發現一顆淚珠在他眼角閃動,他是個冷漠的男孩,卻不是說冷漠的人就沒有感情,只是他用另—種方式表達而已,到底,死去的是他妹妹。
雷文真的沉默休息起來,黎瑾的死,似乎建立了他和黎群間的感情,這是天意嗎?
一部平治三OO停在吊橋下,之諄首先趕了來,他臉上的神色,似乎還不相信已發生的事。他大步走過來,不看亦筑,只對著黎群。
「到底怎幺回事?小瑾呢?」他大聲的問,亦筑從來沒看過他這種神色,縮在一邊不響。
黎群沉默的指指吊橋下,一大群打撈的船,還有不少的警察,之諄臉色大變,搖搖欲墜,好半天才恢復過來。
「她——跳下去了,是嗎?」之諄吸一口氣。
黎群點點頭,之諄又大聲問:
「難道她身邊沒有人?為什幺不阻止她?」他看著呆怔的雷文,又看亦筑,神色十分嚴厲。
「沒有人在她身邊,她要來,我們攔不!」亦筑鼓起勇氣,之諄的眼光使她退縮。
「你們?誰?雷文和你?」之諄懷疑的瞪著她,「攔不住就讓她死?你們為什幺在一起?」
「我——」亦筑退后—步,在之諄面前,她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時之間,她竟說不出為什幺和雷文在一起。
「你們怎樣?說!」之諄額頭暴出青筋。
亦筑心中大大震動,之諄怎幺能如此對她?就算以前的一切全是謊言、欺騙,至少,現在也應該裝得像些,他以為她是怎樣的女孩?她倔強的抬起頭來,冷冷地說:
「你以為我們怎樣呢?像你跟——田心?」
話一出口,她知道說錯了,錯得連一點挽回的余地都沒有,這個時候,她怎能說這樣的話?又怎能提到田心?怎幺回事?她依然那幺妒忌嗎?
之諄呆了,亦筑在說什幺?他的心收縮成一團,臉上的肌肉不聽指揮的抽搐起來,他再也無法問下去。
「是這樣的,」沉默呆怔的雷文突然開口,「一切錯誤都在我,不關任何人的事,」他舐舐嘴唇,這件事似乎很難說得清楚,「早上她——小瑾和我鬧別扭,媽媽讓我替她辦點事,小瑾不許,后來——她打了我,又罵了媽媽,我負氣出來,在教堂門口碰見亦筑,我——求亦筑陪陪我,我實在太煩,太苦悶,但是小瑾追來,不聽任何解釋——她威脅我不許跟蹤她,隔了五分鐘,我們追出來,但是——太晚了!」雷文的聲音空洞得像在作夢。
大家都沒說話,要說什幺才好呢?圍在四周的人都那幺安靜,只有吊橋下打撈的人聲。
「錯都在我,我和她結婚等于害了她,你們——不會了解我這三個月來的感受,我——像被關在一個塔頂上,連轉動的自由都沒有,」雷文激動起來,「小瑾已經死了,絕不是我說她的壞話,她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她不滿意我的家,憎恨我母親,更認定我和亦筑之間有事,這——她的一切我都能忍受,但對我的母親——」他說不下去,眼淚大顆大顆的流下來,「你們沒有人會了解我——沒有人——」
之諄用力的握住了雷文的雙肩,他顯得比雷文更激動,埋藏在心里二十年的話,被另一個人說出來,他的感覺是什幺?除了激動,還有那幺多感謝。
「我了解你,孩子,我完全了解你!」之諄發顫地說。
雷文驚訝極了,之諄說了解他?怎能了解呢?若不是親身經歷,怎能了解這痛苦?
「你的感受,就是我二十年前的感受!」之諄嘆息著說,「小瑾是愛你的,而且愛得太深,太強烈,她想完全占有你,控制你,但是——婚姻并不完全是占有和控制,還有許多其它更重要的條件,是嗎?」
雷文的母親氣喘喘的趕了來,她不曾開口問,各人的臉色,雷文的眼淚,她已明白一切,她抓住橋邊的欄桿,以支持自己的身體,可憐,這個善良的婦人,她已為眼前的事實所嚇呆。
「我早知道會有這種事的,」之諄喃喃的,「小瑾太像她母親,好強,好勝,任性,自傲,猜忌,倔強,什幺人能跟她好好相處呢?」
大家都僵立在吊橋上,山風,緩緩的吹著,卻吹不散天上越來越厚的烏云,更吹不開人們心中的結。早該落下來的雨又飄下來幾滴,敲在人們沉重的心里。
「快下雨了,爸,回黎園去等吧!」黎群驚覺的。
之諄搖搖頭,大家都沒有走的意思,他們堅持著繼續等下去,雖然這堅持并不十分理智。
一個穿潛水衣的救生員從水底冒上來,對船上的警察不知道講了什幺,警察拿起擴音器,對橋上的人叫:
「已經找到了,就可以撈上來!」
吊橋上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些已經開始奔向堤邊,預備看撈起來的尸體。亦筑心里忽然覺得一陣下意識的驚悸,她不是膽小的女孩,竟會不敢看好朋友的尸體?不——她不是怕,她忽然覺得,黎瑾的死,她也難辭其咎!
看來,黎瑾這最后一招是勝了,她終于是勝利的離開這個世界,她該瞑目的!
雷文扶著母親往堤邊去,大家不約而同的跟著走,沉重的步子,沉重的心情,陰翳的天氣下,臉色都是那幺難看。黎群走在最前,之諄第二,亦筑跟在最后,看著之諄的背影,她幾乎沒有勇氣再走下去。
剛到堤邊,黎瑾的尸體己順利撈上來,救生員把她平放在鵝卵石的岸邊,她緊閉著跟,臉色比平日更蒼白,眉宇之間似乎仍有一絲悲傷,其它的,她竟像平日一樣安詳,像睡著了般。
「平常溺水的人,三天才浮得出來,現在正在漲潮,比平日困難得多,不知道為什幺她——這位小姐竟不被水流沖走,」一位警官困惑地說,「可能她——有未曾交代的事吧!」
大家都默默注視著睡著的黎瑾,她是睡著的,不是嗎?沒有死人會像她那幺美,那幺安詳,世界上所有的煩惱都不再干擾她,她已經尋著她所希冀的,是嗎?她已經安安靜靜的睡著了。
有人用一條被單,把黎瑾蓋起來,雷文正要出聲阻止,兩個穿制服的人把她抬起來,匆匆往堤上走。
「你們帶她去哪里?你們帶她去哪里?」雷文叫,被他母親一把抓往,他掙扎著要追去,「讓我也去,讓我也去!」
「孩子,」流淚的母親是那幺慈祥,那幺動人,「他們帶她回家,換衣服,你不愿她這幺濕著,不是嗎?」
雷文孩子似的安靜下來,然后,大家也往堤岸上走,人的生命就是那幺脆弱,就那幺輕輕一躍,死神已經又勝了一次!
雷文隨著他母親上了他家的車,黎群跟著之諄,他們似乎都忘了亦筑,把她孤零零的扔在后面,她小皮包里沒有足夠的錢,她要怎樣回臺北呢?
之諄上車,亦筑不知道該不該跟去,雷文他們已經離開,她遠遠的站在一棵樹下,之諄的車子發動了,開了——開了不到十碼,又停了下來,黎群開門走出來。
「不一起回臺北嗎?」他看著亦筑,很誠懇的。
亦筑猶豫一下,慢慢跟他走過去。她是沒有選擇的余地,手袋里沒錢,不跟他去又如何?
之諄開著車,黎群坐在他旁邊——是亦筑以前慣坐的位置。誰都不開口,亦筑縮在后座的一角,專心看著車窗外的街道。雨,已經開始落下,是那種使人退縮的傾盆大雨,天也在流淚,是吧!誰不惋惜那年輕的生命呢?
之諄把車開得飛快,馬路上水花四濺,他心中堆積了太多東西,一定不好受,他在發泄。很快的,他們進入了臺北市區,亦筑正考慮該在哪兒下車,之諄已轉入新生南路,這是去她的家,不是嗎?
車停在亦筑家門口,雨還是那幺大,嘩啦,嘩啦的十分驚人,就算從車上到屋子里的幾步,也得成落湯雞。亦筑推開車門,輕聲說:
「謝謝你們送我,」停了一下,又說,「通知我黎瑾出殯的時間!」
然后,她整個人沖進雨里,沒頭沒腦的雨水,灌得她滿脖子都是,眼睛也睜不開,狼狽得不知如何是好,后面一陣汽車聲,之諄他們走了,好不容易打開大門,沖進屋子,淑寧詫異的看著她,她覺得一陣暈眩,突然支持不住軟軟的倒下去,只聽見淑寧大叫一聲,慌忙接住了她,她眨眨眼,淚水泉涌而出。
「黎瑾她——死了!」她哭叫著!
黎瑾死了,追思禮拜也做過了,她被安葬在黎園后山桔園里,是在她母親墳墓的旁邊。
亦筑參加了追思禮拜,也到墓邊去吊祭了一次,然而,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她明知黎瑾的死不是為她——那是從小至大,太多因素所造成的,她卻忍不住一再的自責,人們對死去的人不再有仇恨,只有遺忘,但是,她無法忘懷所發生的一切。
追思禮拜的那天,她去得很早,她以為能幫些忙,但有財有勢的黎雷兩家,早已辦妥了一切,那些惟恐巴結不上的人,早已替當事人站在門口了。
亦筑靜靜的鞠了躬,靜靜的坐在一旁,這次喪事,遠不如黎瑾結婚時隆重、盛大,小小的靈堂肅穆而陰沉,雙方家長也到得很早,不知怎的,亦筑仍是最關心之諄。之諄默默的站在靈旁,臉色憔悴而木然,呆滯的目光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亦筑鞠躬后他還禮時,視線掠過他臉上,竟是一片茫然和空白,亦筑心如絞痛,除了對黎瑾外,她痛心自己邁出的第一步竟失敗得這幺慘!
她沒有立刻離開,總覺得多坐一會兒,似乎就是多盡一點心,她向跪在一邊的雷文望去,心中不禁慘然,曾幾何時,這個高大,爽朗,不拘小節,愛惡作劇的男孩,已改變了那幺多,那幺多,他像老了十年,蒼白而失神,蓬松著的頭發,兩頰未清理的胡須,不再整齊,不再筆挺的衣服,他完全不再像那樂天、愉快的雷文,他簡直像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流浪漢。
亦筑沉默的搖頭,他當初說不知曾否愛過黎瑾,他真糊涂,若不是愛,怎幺有這幺大的打擊?這幺重的傷害,這幺難忍的折磨?可憐的雷文,可憐的黎瑾,他們不是沒有愛,而是他們有,但他們都不懂!都誤解了愛情,多幺可怕的結果啊!
許多人匆匆的來,又匆匆的去,死人對他們已不再重要,若不是活人的面子,他們連一鞠躬都省了,人是現實的,虛偽的,無情的,只有年輕人對「人」才會有幻想,年齡,會使他們的幻想減少,終至幻滅,然后,他們也學會了現實,虛偽,無情,這是所謂的成長?多幺可怕的成長。
枯坐了將近兩個鐘頭,亦筑終于站起來,她覺得自己該走了,對一個好朋友的死——不管黎瑾當不當她是朋友,她們總有一段友情的啊!她實在已盡了力,盡了心,黎瑾泉下有知,或會消除對她的誤解?
她開始默默的向外走去,走了幾步,敏感的,她覺得一對使人心顫的眸子在她身上巡視,那眼光,使她再也邁不出步子,她微微回過頭來,之諄正默默的,緊緊的,深深的,定定的凝視著她,她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他為什幺看她?為什幺?他不是完全忘懷了她?他——希望她留下?他——恨她?
她猶豫了好半天,她無法猜到他的凝視表示什幺,若是猜錯了,不是更使人尷尬和難堪?她吸一口氣,大踏步的走出去,她今天為黎瑾來,她以后仍能在墓旁吊祭黎瑾,亦筑,別傻,走吧!她走出大門,她完全沒有聽見背后那一聲抖動得像葉片上的露珠,輕微得像小提琴弦上的一個音符的嘆息。
亦筑的離開,帶走了之諄整個世界,他更孤單,更失意,更痛苦了——他說不出,亦筑的離開,比黎瑾的死更使他不能釋然,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情。
亦筑慢慢沿著街道走,這里離家雖然很遠,她卻決定要走回去,破例的,她向學校請了一天假,她決定利用這一天,好好的想想,近半年來的一切仿佛是個夢,是個模糊不清的夢,該是夢醒的時候了吧!
新生北路的車輛很多,路又窄,必須十分小心的走,人生的道路就是這幺一條窄路,一不小心就會走錯,或者被路上的車輛所傷,她已走錯了一次,或者,還有第二次機會給她嘗試?
她慢慢的走,小心的走,走錯一次的滋味她嘗過,不能再錯了,再錯一次,她會倒下去,再也爬不起。她一向自認堅強,然而,只是外表堅強罷了,誰能了解她內心感情的軟弱?
快到中正路了,只要過了中正路,就是單行的新生南路,那將是條好走的路,平坦,寬闊,只要過了這個十字路口——
「滋」的一聲,一部漂亮的汽車停在她身邊,她眼花的,吃驚的,難道走錯了路?車門打開,她看見那一對使她心臟悸動的眸子,疲乏的,難懂的望住她,之諄不是在殯儀館里?他追出來做什幺?
他不說話,只是那樣望著她,是要她上車嗎?她猶豫著,矛盾著,那慣坐的位置,那樣強烈的吸引她,上車吧!無論如何,他是再也騙不到她了,那幺,讓他載著她越過這個十字路口,踏上了平坦的另一條路上吧!
她吸一口氣,慢慢的坐上去,關上門,汽車緩慢的朝前沿出去。似乎,是一個開始,又是一個結束!
路途是那幺長,像永遠都走不完似的,同處在一個小小空間中的兩人,卻是那幺沉默,沉默的時間是使人難堪的,亦筑開始后悔為什幺要上車了!
之諄只是專心的開著車——專心得令人懷疑,他離開殯儀館,只是為了趕來送亦筑一段路?他看著前面的路,似乎前面有許多阻攔,必須聚精會神的應付,否則就達不到目的地。
開得十分緩慢的車終于到達靈糧堂了,之諄把車停在街邊,他那依然英俊的憔悴臉上,突然現出一抹猶豫的,非常奇怪的神色,似乎想說什幺,又有一股強大的壓制力量,他暗暗嘆了口氣,終于忍住了。
亦筑心里是那幺渴望,渴望他能對她講話,無論講什幺都好。當她決定上車的那一剎那,她幾乎完全不恨他了,不知道為什幺,要她恨他是件那幺困難的事,雖然他曾傷害她——他帶著田心故意在黎瑾的婚禮向她示威。但是,她曾愛過他,那強烈的,深厚的,灼人的愛,能遮蓋,包容—切的過錯,甚至傷害。她不能否認以前愛他,現在——仍然是那幺無奈的愛著他,愛,對她來說,是一輩子的事,她愛上一個人,怎能因某種原因而改變?即使是恨——沒有愛又怎能有恨呢?但是——亦筑失望了,他什幺都不講,甚至不看她一眼,她完全不懂了,他為什幺要送她?難道他也變得不正常?
她吸一口氣,用力推開車門,讓他送回來,是一件多幺愚蠢的錯事?她怎幺會那幺沖動的上了他的車?看來她真是一錯再錯了!
「我想——我覺得——有些事該解釋一下!」他忽然說話了,聲音是尷尬的。
「是嗎?」亦筑停住邁出車外的腳,心跳加速。
「我想——我們都有些誤會!」他說。本來他是十分灑脫、口才很好的人,現在卻講得硬板板的。
誤會?帶著那個田心親熱的在她面前出現,怎樣的誤會呢?傷害才是真的!
「誤會?或是——傷害?」她坐正了,故意不看他。
「我并不祈求你原諒,只是被人誤會不是件舒服的事!」他也不看她,似乎很內疚。
「你認為誰被誤會?你?我?」亦筑語氣并不友善,她雖然渴望他講話,但不是這些,一個男人苦苦的要求解釋,是相當——庸俗的事,她不愿他是個庸俗的人,「我不曾誤會你,而且——我們并沒有爭執,只是——不可能繼續做朋友,不是嗎?」
之諄呆了一下,他鼓了最大男氣來求解釋——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是這幺婆婆媽媽的一個人,然而,似乎觸怒了亦筑,剎那間,他不知該怎幺辦。
「黎群告訴我,」亦筑飄忽的笑笑,「田心比較適合你,我覺得很有道理,我這幺平凡,只能安安分分讀完我的書,我得靠自己,而且,我不能再做夢!」
她跳下車,一刻也不停留的朝巷口走去。之諄下意識的伸手要抓她,只抓到一個空,亦筑的身影已遠去,他頹然靠在駕駛盤上,心頭一片紛亂,他做了什幺?他這幺失魂落魄的從女兒的靈堂里跑出來,他不理會所有人的注目和詫異的眼光,他所得到灼竟是這種后果,這似乎是天意,不是嗎?近來所有的事都是那幺不順利,難道他就此完結?
女兒死了,兒子已預備出國,難道他命中注定的要孤獨終身?這似乎太不公平,人人都有權力得到愛,為什幺他就沒有?
重新開動汽車,他不再去殯儀館,直接往回家的路上去,黎瑾生前并不在乎他,死后,更不會需要他,他突然覺得,在兒女面前,他竟是多余的,似乎在世界上,有沒有他更無足輕重了,為什幺不把所有的事看淡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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