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園里一片沉寂,只有緩緩的風,帶著一抹深的涼意。黃菊花開了,吐著淡淡灼清香,幾片落葉,瑟縮一角,似乎是被人遺忘的世界。
樹叢中,有一個深得令人遐想的藍影,就像那菊花,那幺孤獨,那幺冷傲。她站在那兒,風,改動著她寬松的衣裙,隱約地露出—個瘦弱的身影,另有一種楚楚風韻。她是黎瑾,滿腹心事,毫不快樂的黎瑾。
外表看來,她該是幸福的女孩,她美麗,她富有,她能享受別人夢想不到的東西,只要她開口,幾乎沒有辦不到的事,但是,她不快樂,從來沒快樂過。
孤獨的童年生活,只有一個陰沉的哥哥和年老的奶媽伴著,她不合群,沒有朋友——不,是不會交朋友,看著別的女孩歡笑的臉孔,她只有把自己裝得更冷、更驕傲,以抗拒及掩飾那些可憐的孤寂。事實上,她和普通人有同樣的心,她渴望同伴,渴望友情,只是,她得不到,她不得不裝出厭棄的樣子。
母親的早逝,是她心理最大的陰影,雖然母親的模樣只是個模糊的影子,如果母親在,她會快樂些,會像別的女孩那樣,梳著可愛的小辮子,穿著合身的小短裙,在母親的呵護下,她會天真得不知什幺是孤寂——她記得,清清楚楚的記得,她從來不曾天真過,小小年紀就懂了許多事,她是個特別早熟的女孩。
因早熟的緣故,她對父親,那才貌出眾的父親黎之諄竟存有—份狂熱得近乎不正常的愛。她查閱父親的信件。她偷看父親的日記,她管束父親的行動,她甚至妒忌父親的
朋友——尤其是女的。她總覺得她們會搶去之諄,她曾竭力破壞,最嚴重的一次,當之諄在黎園宴客時,她竟當場罵走了一位女客人,她失去理智的行動令之諄大大光火,幾乎打了她,自此以后,父女的感情很糟,之諄再也不在黎園宴客,甚至推說生意忙,很少再回家來。
失去了父愛——事實上未必如此,之諄怕她不正常,父親怎會不愛兒女呢?黎瑾變得更沉默,黎瑾對黎群,她唯一的哥哥都很少理會,這種情形維持了幾年,直到她考上T大,認識了亦筑。
無可否認的,亦筑的活潑、開朗、善良、充滿信心的個性,對她影響很大,亦筑的笑聲解開凍結她臉上的冰霜,亦筑開朗的話打開了她關閉的心扉,她開始覺得人生并非如她所見的冰冷、孤寂,也恍然大悟,以往她不過是—個「困在塔尖的公主」而已。她也開始笑,開始講話,開始享受人生,她以亦筑為知己,凡事都依賴亦筑三分,她以為這必是一帆風順的友誼,哪知,突然出現了雷文!
雷文,這個出色的男孩,就好象是她命中注定的,第一眼看見他,她的心就熱起來,熱得無法自持。第二次在水池邊碰面,雷文曾激怒了她,她發覺他和她一樣驕傲,而那孩子氣的毫不在乎——包括對漂亮如她的女孩子,卻使她無端端的擔心起來,她擔心什幺呢?她自己也說不出,只覺得什幺都不對。直到雷文和亦筑來到黎園,她才清楚的看見所擔心的是什幺,竟是她最好的朋友亦筑也插身在雷文和她之間,她怎能不心驚?她對自己全無信心,她自覺不是亦筑對手,而雷文——她心中又扭曲起來,她情愿放棄人生世界來換取雷文,她說不出,她知道自己在愛著雷文,她絕對不能失去他,然而——雷文,像魚一樣滑溜,她握不住,也抓不牢,他會前一秒鐘對她笑,后一秒鐘轉頭望住另一個女孩,而那另一個女孩,竟是亦筑!
她苦惱的嘆了一口氣,驚動樹枝上的小鳥,吱的一聲,振翼飛去。她掠一掠長發,古典氣質的美麗臉孔上是那幺憂慮,有一天,雷文也會像小鳥一樣?在她的嘆息中飛去?
她拉緊身上的藍毛衣,突然發覺,陰沉而有點怪異的哥哥黎群,正站在她前面,若有所思的望住她。
「哥哥,」她細聲叫,「你找我?」
「傍晚的天氣太涼,你不該再站在這兒!」他說。冷漠中透出無比的關切。
「我這就進去!」黎瑾低下頭,像掩飾什幺。
黎群向她走來,把身上的茄克脫下,披到她身上。
「小瑾,」黎群伴著她走!改憬鼇聿豢鞓罚铱吹贸瞿阌行氖!
「沒有,」她急忙否認!盖锾炝钗覀,我怕見落葉的季節,好象什幺希望都沒有似的!」
黎群不說話,他自然不會相信她的話,卻也不愿進一步探詢,兄妹之間,也不是全無隱秘。
「爸爸回來了!顾恢呺H的說。
「是嗎?」她毫不動容。「他是該回來—趟了!」
再走幾步,快到門口,他停下來說:
「你對爸爸有成見,小瑾,」停一停,又說:「爸爸終歸是爸爸,你要記住」
「我也記住媽媽,」黎瑾冷冷的說,「我恨愛情不專一的人,他當初愛媽媽,就不該再交那幺多女朋友!」
黎群看著她,小小蒼白的臉,繃得緊緊的。
「你難道忘了媽媽死去十七年了!」他反問。
「二十七年,三十七年又如何?愛情會因時間而變質?假的!」她冷哼一聲。
「進去吧!我們不必為這件事爭論,是嗎?」他拍拍她的肩,他是十分愛護這唯一的妹妹,只是他太冷,太陰沉,總不易表達感情。
大廳里,黎之諄坐在一張沙發上。他已四十二歲,歲月卻不曾在他臉上劃下痕跡,他和黎群十分相像,除了英俊之外,他還有黎群所沒有的瀟灑,和那中年人的沉著、冷靜。他的身材依舊修長而挺立,他的頭發依舊濃黑而整治,若說他有一對出色的兒女,不如說黎群有個更出色的父親,他看來一點也不老,頂多三十五歲,或者更年輕些,上帝對他,可說是特別偏愛了。
「小群,小瑾,你們都好嗎?」之諄問。他的聲音很低沉,不像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眼中,有一抹溫柔的、動人的感情。
「我們都好!爸!」黎群答。在父親面前,他顯得沒那幺陰沉!改隳兀坑幸粋星期沒有回黎園!」
之諄不置可否的點點頭,眼睛卻望著倔強的站在一邊、冷冷不發一言的黎瑾。
「小瑾,為什幺不說話?怪爸太久才回來?」他耐心的。
「我知道你忙著錢和應酬女人!」她冷冷的說。細致的臉上有一種極不調和的神色。
之諄有點難堪,女兒尖刻而毫不留情的話刺傷了他,但他世故的掩飾住,對自小失去母愛的女兒,無論如何總得包涵些、憐恤些。
「這一星期身體沒有不舒服吧!」他支吾著。
「死不了的!」她說。轉身快步而去。
之諄的臉色更難堪了,他從小就不知道怎幺應付黎瑾,她和她死去的母親個性幾乎完全一樣,驕傲,任性,尖刻,暴躁,猾忌,小心眼,偏偏外形也是那幺像,該怎幺說呢?是她母親留下她來折磨之諄的嗎?他想起了從前那一大段難忘可怕生活,不由重重的嘆口氣。
「爸,你得原諒小瑾一點,她——近來心情不好!」黎群解釋著。
「我不會怪她,不會怪她,」他喃喃的說。突然一震,從回憶中醒來。「我怎幺會怪她呢?她還是孩子!」
黎群在之諄對面坐下來,父子倆對望著,親情彌漫在他們之間,很奇怪,陰沉的黎群和之諄間的感情倒很融洽。
「爸,如果在外面住不慣,還是搬回來吧!」黎群說。
「還好,」他說:「住在臺北,離公司和工廠都近,很方便,就是吃得不習慣,我喜歡阿丹燒的菜!
「那幺把阿丹也帶去臺北吧!」黎群笑了,很真情,很好看的笑!缸屗シ棠!」
「用不著,還是讓她留在這兒,她五六十歲的人,未必喜歡去臺北!」之諄搖搖頭!冈僬f,我知道阿丹也不愿離開小瑾!」
阿丹是黎瑾的奶媽,燒得一手好菜,對黎瑾更是無微不至。因為她在黎家時間長,單身一人,又非常忠心,黎家也沒把她當下人看待,整個黎園的事,都是由她主持。
「今天回來有事嗎?」黎群轉開話題!赴郑
「明天是你媽媽的忌辰,還有——我突然想起來還有半年你就畢業了,該有個打算!」之諄說。
黎群低下頭,考慮了半晌,慢慢說,
「我還沒有一定的計劃,可是我不打算出國!」
「哦?」之諄有點意外!改贻p人都削尖了頭,想鉆出國,你樣樣條件都夠,為什幺不想去?」
「我的個性不適合,」他抬起頭!肝蚁,畢了業,做一些自己愛做的事。」
「你愛做什幺?幫忙我照顧公司嗎?」之諄打趣。
「不——」他拖長了聲音,他的話似乎很難出口!肝蚁肷钊胙芯亢吞接懸幌氯撕腿松!」
「這和你學的數學沒關系呢!」之停說。
「也沒有沖突,」黎群眼睛亮亮的、神采奕奕。「我不是說就此放棄數學,我打算進清華或交大研究院!」
「只要你有計劃,隨便怎幺都行,」之諄笑笑。「如果我的經濟能力夠,我愿意給你買個原子反應爐!」
黎群也笑,明知之諄在講笑話,一個原子反應爐,可以再辦個清華研究院了。
「爸——」黎群在像考慮什幺!溉绻阌锌眨蚁M芏喑辄c時間回來,好在臺北和新店不遠!
「好的!」之諄答。他并不是不想回來,這是他的家,有他的兒女在,只是——黎瑾總是使他難堪。
「您知道,黎園里太冷清,暮氣沉沉的,」黎群說:「只有您回來,才帶來一點生氣!
「是嗎?」之諄看著兒子!笧槭茬鄄徽埿┩瑢W來玩?太孤僻是不好的!
「同學?」他搖搖頭!付喟牒喜粊恚埶麄儊,會以為我們炫耀什幺!
「不會的,」之諄搖搖頭,突然轉變語氣!改阌信笥蚜藛?小瑾呢?」
黎群臉孔發紅,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他心中有個影子,卻不知能不能算是女朋友。
「功課太忙,沒有時間交女朋友,」他喃喃地說:「而且一般女孩子都膚淺得很,現實得很!」
「眼光很高,是吧!」之諄再搖搖頭!赶裎耶斈暌粯!
「爸——」黎群十分驚異,之諄從來不提從前的事。
「哦——」他恍然而醒。「你去看看,我剛叫阿丹作的菜弄好了沒有,晚上我還得趕回去!」
「好!」黎群抑制住心中的驚異,匆匆走去廚房。
之諄放松的靠在沙發上,臉上有一抹深刻的沉重。兒子的話無意中觸著自己心中的疤痕,十七年前的往事像一場夢,他實在不愿再去想,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人生不是盡都是如意的。
他抬頭打量這個家,這個精致而古老的家,那惡夢般的事就發生在這里,他一點也想不出,當年怎幺會那幺鎮定和冷靜,他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人,包括年幼不懂事的兒女,獨自解決了那件事,現在回想起,他肯定的認為自己作得對,甚至相當寬大。
有一陣快速的腳步聲,他以為是黎群回來了,閉著眼隨口問著:
「好了嗎?我餓了!」
沒有回答。有幾秒鐘的奇異死默,他睜開眼睛,發覺站在面前的是個陌生,高大,英俊的年輕人,他愣了愣,連忙坐直,好奇的打量著那不速之客。
「我是雷文,來看黎瑾的,你是——」那年輕人說。
「我是黎之諄,黎瑾的父親!」他微笑著說。
「父親?」雷文睜大了那漂亮的眼睛。「天!你該是她哥哥才對,想不到你這幺年輕!」
之諄直看著這年輕人,相當出色,相當聰明,但卻略嫌有點浮躁,他說是雷文,來看黎瑾,莫非是——
「你和小瑾是——」他含蓄的問。
「同學,也是好朋友!」雷文自顧白的坐下來。
他夠開朗,夠坦白,也夠爽直,之諄開始有點喜歡他了,這年輕人,多少有點像當年的他。
「我讓人去替你叫她出來!」他按按鈴,立刻有個女傭走來,他和藹的吩咐她,一點不擺架子。
「黎伯伯很少在家,是吧!」雷文問。
「你怎幺知道?你常來?」之諄揚一揚眉。
「聽他們說,黎伯伯很忙的!」他說。
之諄笑笑?磥磉@雷文和黎瑾的交情還不錯,以他來配黎瑾,他會感到很滿意。
「令尊——在哪兒辦事?」他問。做父親的免不了關心這的。
「家父是雷伯偉,也許你也聽過!」雷文很得體地說。
「是伯偉兄!」之諄拍拍額頭!肝艺姹浚愫芟衲愀赣H,我一時竟想不出來!
「黎伯伯認識家父?」雷文驚喜的。
「老朋友了,」之諄滿意地說,對雷文的態度又親切了一些!冈蹒蹧]聽令尊提起過你和小瑾是同學的事?」
「我今年才轉去T大,而且家父不知道這事!」他說。
「事的,伯偉兄是個忙人,」之諄笑起來!噶钐煤冒!」
「他們都好,謝謝!」雷文說。事實上,他已十來天沒見著父母的面了。
「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你常常來坐坐,小群和小瑾天天嚷著冷清——」之諄說。
黎群從一扇門里出來,看見之諄和雷文談得很開心,不由一怔,雷文什幺時候來的?他認識父親?他們怎幺會像多年的老朋友似的。
「爸,阿丹就好了!」他打斷之諄的話。
之諄轉頭,把黎群叫到身邊坐下,指著雷文說:
「小群,雷文是雷伯偉的兒子,你們都不知道吧!伯偉和我是老朋友了!」
黎群并不熱烈——可以說是冷冷的看雷文一眼,真是打招呼,他不喜歡雷文,他覺得鋒芒太露的人是膚淺的表現,而且雷文和亦筑的友誼,令他覺得有些威脅。
雷文就不同,他明明對黎群隱有敵意,當著之諄的面,他卻絕不表露,這是兩個男孩間的最大區別。
「。±枞,」他瀟灑的招呼著!覆悔s論文嗎?」
黎群正猶豫是否該敷衍他兩句,滿臉驚喜,半信半疑的黎瑾,匆匆跑出來,一眼看見雷文,那些懷疑卻變作笑容,她下意識的施著臉,低呼:
「這幺晚,你怎幺會來?」
「不算晚,」雷文站起來,微笑著迎上前!肝蚁雭砭蛠砹,不歡迎嗎?」
黎瑾臉孔紅紅的,在之諄和黎群面前她很別扭,不知道該怎幺回答的。之諄老于世故,怎能不了解女兒的心理?他裝得很自然的站起來。
「你們談談,我去吃點心!」他說。很快走開。
黎群不作聲,默默的從另一扇門離開,大廳里只剩下他們倆,屋頂的吊燈發出淡淡的光輝,雷文臉上容光煥發,他目注著嬌羞的黎瑾,愉快的笑起來。
「我沒有想到你會來,」黎瑾的臉上嫣紅更濃,一掃剛才的冷淡,落寞!赴滋煸趯W校,也沒有聽你提起!」
「我喜歡作不速客,」他說。迅速轉變話題!附裉煺媲桑龅侥愀赣H,我知道他難得回來!
她的臉立刻沉下,她不愿提起之諄。
「你怎幺知道他難得回來?誰說的?」
「亦筑說的,」他毫無心機,「很奇怪,我喜歡你父親,我希望我老的時候能像他!」
她輕輕哼了一聲,雷文的話真使她生氣。又是亦筑,好象亦筑的影子永遠跟著她。而且雷文說喜歡,這——似乎專跟她過不去,她賭氣的坐下,一聲不響。
「怎幺突然板起臉不說話?好黎理,我得罪了你嗎?」雷文彎著腰,把臉湊到她面前。
她一掠,慌忙閃避,臉紅得像天上的云霞,心臟幾乎跳出口腔。他真大膽啊!他想做什幺?
「我喜歡看你意外的表情!」他半開玩笑地說。
「怕什幺?像只受驚的兔子,」他笑著指指她的鼻尖!肝視粤四?」
「你——怎幺不坐?」她急促地說。
「好,我坐,」他退到一張椅上。「你該滿意了吧?」
她凝視著他,半晌,嘆了一口氣說:
「為什幺你不能正經一點呢?」
「我還不夠正經?」他指著自己,似笑非笑的!柑煜戮碗y找到正經的人了!」
「你來找我——有事嗎?」她吸一口氣,慢慢說。
「沒事,只是想看看你,」他盯著她那古典美的細致面孔,有一絲貪婪,「在學校里看不夠!」
「我不喜歡聽這些話,」她極力板起臉,「油腔滑調,我可不是你作弄的對象!」
他毫不在意的笑笑,放松的靠在椅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那幺你說,你喜歡聽什幺話?我說給你聽!」他說。
「我什幺都不喜歡,你去說給亦筑聽——」她賭氣的。立刻發覺說得不妙,要收回已來不及。
「亦筑?算了,」他搖搖頭!杆,太古板,嘴里不是功課就是教堂,她不會喜歡聽我的,上次。∥彝纤ヒ拱屠杼栉,好象要殺了她似的!」
她心中一震,臉色變了,紅暈消逝,只剩下一臉蒼白,可怕的蒼白,忌妒的火焰在眼中燃燒。
「跳茶舞?」她力持平靜,聲音變得很冷,「你們常在一起玩嗎?」
「也不常常,我無聊透頂時,總去找她,但她常常沒有空,大概怕我把她帶壞,我知道她是系里第一名的好學生,對嗎?」他一點也沒發覺她的異樣。
「她常沒有空,那幺你是不是很失望?」她故意說。
「沒什幺可失望的,我游蕩慣了,沒理由要她跟我一樣!顾柭柤,「像今晚,我本想拖她去看場電影,她死也不肯,說要替她弟弟補習,我沒法子,又不想一個人看電影,只好來找你!」
她的臉色已經難看到極點,忌妒的火焰,完全破壞了她的古典美,她變得尖銳而刻薄。
「你要記住,我家不是你逃避失意的地方,我也沒有那幺多時間來陪你,你以為我是幺人?」她冷冰冰地說。
「什幺意思?怎幺突然變了?我可沒有得罪你!」他坐直,疑惑的望著她,真是個善變的女孩!肝乙詾槟闶抢梃蠲赖呐瑢W,我會以為你是什幺人呢?」
她冷冷的一言不發,傲然的昂著頭,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粗心大意的雷文,真是百思不解了。
「黎瑾,你的脾氣為什幺這幺怪?變來變去,就像臺灣的天氣,我真不懂你!」他嘆一口氣。
「誰要你懂?別自以為了不起,女孩子可不是你想象的那幺容易!」她傲然說。
他一怔,黎瑾真的在發脾氣了,剛才還以為她開玩笑,怎幺回事?自己哪一句話說錯了?
「黎瑾,你要憑良心說話,我并沒有得罪你呀!」他站起來坐過去她身邊,態度正經而誠懇。
「你常常無緣無故生我的氣,好象我倆之間——永遠不能和平相處似的,即使我錯,你至少也得告訴我錯在哪里呀」
「你哪會錯,當然是我錯!」她繼續賭氣,但臉色已不像剛才那幺難看,聲音也和緩了。
「小姐,你就饒了我吧!」他拉起她的手!竸e再跟我捉迷藏好嗎?」
黎瑾心頭一顫,腦筋亂糟糟的,他已握住了她的手,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心溫暖,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柔情,她覺得沉沉的、醉醉的,剛才的賭氣,是那幺無聊,那幺多余。雷文是對她好些,難道她還看不出嗎?
「誰跟你捉迷藏了。你就是沒正經的!」她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回嗔為笑。
「答應我,以后別再跟我鬧別扭,好嗎?」他凝視著她。她臉上的淺笑完全吸引了他。
「你不來惹我,我怎幺跟你鬧別扭?」她偷看他一眼,正遇到他的視線,慌忙避開,臉又紅了。
「你真愛臉紅,黎瑾!」他說,「但我認為愛臉紅的女孩子比較有女人味道!」
「什幺女人味道,你真不知羞!」她瞪他一眼。
「好象你,女人的味道就很濃,可以說是女人中的女人,而亦筑,就比較男孩子味了!」他解釋說。
「別說我,說你那可愛的亦筑吧!」她低聲叫。
「說起亦筑,有時候真使我迷惑,」他沉思著說:「她很深奧,也很難測,有的時候孩子氣又很重,實在是很難了解的一種典型!
「她使你迷惑嗎?」她又微有醋意。
「迷惑于她的天才,她的思想——」他頓住了,他看見黎群站在一扇門邊,正冷冷的盯著他。
「怎幺不說下去——」黎瑾問。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她看見了黎群,下意識的臉一紅,哥哥什幺時候出來的?他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哥哥,怎幺不過來坐?」
「我出來拿開水,好象聽見你們在談論什幺人!黎群冷冷地說。他站著不動,好象沒聽見黎瑾的招呼。
「雷文在說亦筑,說她好深奧、好難測,又有天才,有思想,我們都不懂她!」黎瑾說。
黎群冷冷的看雷文一眼,說:
「不懂就別說,背后談論人不是好習慣!」
然后,頭也不回的大步走開。
雷文和黎瑾對望一眼,心里都很疑惑。
「怎幺回事?黎群總是無聲無息的出現,他好象對亦筑的事特別感興趣似的!」雷文不滿地說。
「哥哥就是這樣,他一向不喜歡背后談論人!」黎瑾不在意地說。
「我們并不算背后談論人呀!」他想一想,不對,剛才明明在談亦筑的,立刻改口。「即使談論,也沒有說亦筑的壞話,就是亦筑本人也不會生氣的!」
「算了,不談這件事——」黎瑾說。
「不,」雷文皺著眉,臉上有一抹奇怪的神色!肝覒岩衫枞合矚g亦筑!
「是嗎?」她呆一呆,立刻很高興地說:「這不是很好?哥哥也是個深奧難測的人,亦筑曾說哥哥像個礦!」
「亦筑這幺說過?」他問,臉上那奇怪的神色更甚,甚至顯得有點煩躁。
「哥哥告訴我的,」黎瑾冷眼旁觀,雷文的神色使她妒意又起。「這和你有什幺關系呢?」
「和我有什幺關系?」他自問,「當然沒關系,我只覺得——有點不對!」
「有什幺不對?」黎瑾睜大了眼睛。
「不,我說不出,或者沒有什幺不對,是我多心,若是黎群和亦筑——不是很好,對吧!」他說。心里卻有一陣奇異的不舒服,立刻失去了和黎瑾再聊天的興致。
兩人都不說話,黎瑾撫著裙角,雷文則有點不安,終于他看看表,說:
「真的不早了,我得趕回去!」
黎瑾又冷又利的眼光掠過他,他忽然有種作虧心事的感覺,這感覺太奇怪,但卻那幺真實。
「真的現在走?」她問。
「是的,趕公路局車還得有一段時間,明天早上學我怕起不了床!」他力持自然的說。
「好吧!」她站起來。
之諄吃完點心重新回到大廳,正看見雷文預備走,他看看表,說:
「我也要回臺北,我有車,一起走吧!」
雷文無所謂的點點頭,他并不在乎跟誰一起走,只是急于想離開此地,有種逃避的感覺,但是,他逃避什幺呢?沒有人能知道,包括他自己。
黎園的影子漸漸遠去,終于消失在黑暗中,雷文長長的透了一口氣,他十分迷憫,為什幺要無端端的跑來找黎瑾?幾乎是沒有理由,沒有動機,也沒有目的,他想來就來了。他真的把不穩自己,一點都把不穩,有時候真像只無頭蒼蠅。突然間,他有要找一個人吐露滿腔心事的沖動,找誰呢?爸爸?媽媽?不,他們永遠不會在家,不會有空,那幺——找亦筑,如果媽媽能像亦筑——天!他想到什幺了,媽媽怎能像亦筑呢?
一陣緊急煞車,之諄把車停在羅斯福路和新生南路的交叉口上,他溫和的望住雷文,說:
「該在這兒轉彎,是吧!我弄不太清楚!」
「不,不必送我了,再見!」雷文踉蹌的從車廂跳下,不知為什幺,他怕見之諄溫和的眼光,那眼光使他受不了。
之諄也不堅持的點點頭,說:
「那幺我走了,有空多到黎園走走!」
汽車如飛而去,留下一股煙塵,雷文呆呆的如失魂落魄,怎幺回事?今晚什幺都不對勁!
沿著塯公圳慢慢朝家里的方向走,T大僑生宿舍門口的小食攤子擠了許多人,若他
心情好,早已坐在那專賣燉品的小桌子上,但今夜燉品也吸引不了他,他心里煩躁,像梗著什幺東西似的。
轉了個彎,靈糧堂就在前面,他不是回家嗎?怎幺會走到這條路上來?這不是亦筑家的路嗎?他下意識的想見亦筑?站在亦筑家巷口猶豫了一陣,終于慢慢走過去,想見就見吧,也不是一件什幺大事,對嗎?
亦筑家那簡陋、陳舊的房子映入眼簾,屋里昏黃的燈光透出一絲溫暖,一抹靜謐,他預備按電鈴的手懸空遲疑著,九點鐘了,見亦筑未免太遲、太冒昧?怎幺每次總邁不過她家的門檻?
他頹然的放下按電鈴的手,從來沒這幺不安過,他的開朗,他的瀟灑呢?他摔一摔頭,使自己振作起來。再看—眼亦筑家的燈——哦,他心中一動,他明白了,使他遲疑不敢貿然進去的是那燈光中的溫暖,那靜謐,他周圍所缺少的就是這些,他無端端的找上黎瑾家,也是為尋覓溫暖,他卻失望了,所以他煩躁,他不安——
想明白了,他的心立刻開朗起來,他整日尋尋覓覓的,竟是那昏黃燈光中的溫暖和親情,F在才明白,他所渴望的是父母的同在,一個家,一點溫情——
他慢慢朝巷口走去,他所沒有的,也不能從亦筑那兒分享,那只有使他更難受,更不安;丶野桑m然家中只有冰冷的墻壁等著。但是,這是命運,上帝安排好的路,他能不走嗎?
寄希望于未來吧!他還這幺年輕,他能找到一個他愛又愛他的女孩,組織一個溫暖的小家庭,不必要華麗的房子,不必要精致的裝飾,只要兩人真心相愛,他愿有一間像亦筑家的舊房子,一盞像亦筑家那昏黃的燈光,那不比冰冷的大廈更好?
他定一定神,才發覺已站在自己家門口,打開大門,他慢慢走進去。
早晨,他從這里出來,晚上,他由這里進去,但這不是家。家,不是這樣,家的定義是什幺?
那昏黃的燈光,那陳舊的房屋——哦!別想這些了!他把自己投到床上,愿黑暗中的睡眠來得更快些吧!
小勤鼠書巢 Luo Hui Jun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