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筑來得太早,二點一刻就到了車站,黎群說三點鐘來接她的,自然,他還沒來!
往黎園的小徑靜悄悄的,除了黎園里的人,沒有人會走這條路。深秋的下午,有些涼意,有些蕭索,亦筑走得很悠閑很多人不喜歡秋天葉落的時光,她卻沒有這份感觸。小徑兩邊都是些野草,雜花,長得很茂盛,這些靠陽光生長的小東西,似乎和亦筑一樣,不曾沾染上秋的顏色。
微風吹起她的裙角——她雖然只有少數的衣服,卻很合穿、很合適,總給人一種素雅、悅目的感覺。她穿著一件寬松的白毛衣,一條淺灰色薄呢裕,一雙不算新的黑皮鞋,簡單、大方,而更顯出了她獨特的少女風韻。她慢慢的走,時間還早,她不必急急的趕,她只是答應和黎群去看后山的桔子而已!
龐大的黎園已經在望,她停住腳,第一次來時,不曾仔細打量這房子,今天在這灰蒙蒙的天色下,竟發覺黎園的外表竟是那幺陳舊,那幺古老,就像歷盡滄桑的老婦人。她對自己搖搖頭,無論黎園的里面如何精致,如何美好,她都不喜歡這里。她向往的是清新、明朗和朝氣勃勃,忽然間,剛才還不曾襲向她的「秋天意味」,竟重重的包圍了她,心中升起一陣極不舒服的感覺——她摔一摔頭,努力振作—下,摔去那份可笑的「秋之惆悵」!
她又慢慢往前走,走得更慢,低著頭,一步步的數算著自己的腳步,一、二、三、四、五、六、七——哦!天,她撞到了人,黎園的小徑怎會有人?
她抬起頭,怔怔的看著被自己撞著的人,他是誰?絕對的陌生又絕對的熟悉,她發誓自己絕沒見過他,然而那張臉,又似乎見過千百次,怎幺回事?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睜大了眼。
那是一個相當漂亮,十分可親,風度極好的男人——他不再是孩子了,她不能確定他有多少歲,看來他像三十五,或者更年輕些。他正望著她,嘴角有一抹隱約的笑意,他的頭發很濃、很密、很黑,也很整齊,眉毛像兩條蜷伏著的蠶,眼睛——哦,那嘴角的笑意擴展到眼中,他的眼睛會笑——會笑的眼睛代表什幺?多情?善感?她不知道,她無法再看其它的地方,這對會笑的漂亮眼睛完全吸引了她,她聽見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我嚇著了你,是嗎?」溫柔,沉靜的聲音,像一杯濃茶,像一杯陳年醇酒。
「不,不,不,」她一震,慌亂的,手足無措地說:「是我撞著了你——」
「去黎園嗎?」仍是那令人沉醉的聲音。
「是的,黎群約我看后山的桔子!」她紅著臉,笨拙得像個傻子。
「你是黎群的——」那會笑的眼睛一亮。
「不,我是黎瑾的同學,」她慌忙解釋。她不知道為什幺會這幺笨拙,她從來不是這樣的!咐枞菏抢梃母绺纾有雷文也來!」
那人笑笑,一個很含蓄,令人心安的笑。亦筑平靜了一點,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是誰?你怎幺會在這里?你也是黎園里的人或朋友?」她睜大眼睛問。
「我是黎之諄,是黎群和黎瑾的父親!」他平靜地說。
「父親?」亦筑掩住了嘴,阻止了下面的話。她怎能相信這漂亮的、瀟灑的、出眾的、令人心折的男人——他看來頂多三十四五歲,竟是黎群的父親?
「怎幺?不相信?」他笑笑。
「你——太年輕,看來——只像他們的哥哥,我想不出你——有多大?」她怔怔的說。
「你猜呢?」他對眼前這純樸的女孩很有好感。
「三十四五歲,或者更小些!」她說。
「你該倒過來說四十三才對!」他笑起來。「你知道我是誰了,那幺你呢?」
「我是亦筑,方亦筑,」她的臉又紅了,說自己名字為什幺會紅臉?「我該叫你——」
「黎伯伯!」他隨口說。
她頑皮的搖搖頭,很奇怪,她現在的心情好得出奇,完全忘了后山桔子的事。
「我叫不出口,我爸爸四十五歲,但是他看來好老,一點也不像你!」她說。
「為什幺要像我?像我很好嗎?」他望住這率直的女孩。
「不是說像你很好——不,是——哎,我在說什幺!」她漲紅著臉,埋怨自己。
之諄帶著欣賞的笑意不再說話。剛才遠遠的他就看見這個低著頭,數算腳步的女孩,直到她走近,眼看著她撞上來,竟不閃避,他心中竟有一份童稚的惡作劇,抑制不住的喜悅,這種感覺已許久許久不曾有過,該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該屬于年輕人,他,已是四十三歲的人了,但——當他看見那叫亦筑的女孩,閃動著智能的黑眼珠看著自己時,除了有那份異樣的震動外,他真以為自己變年輕了,只有二十歲,或十八歲——
「你為什幺不講話?你是出來散步?我打擾了你?」亦筑說。不知怎的,她竟有親近他的念頭。
「我只是出來走走,黎園里太冷清,」他打住胡亂的思緒!改憧捎信d致陪我走—段?」
「我?」她指住自己,驚喜萬分!府斎唬
她轉過身,并肩站在他旁邊,這才發覺他相當高,以她自己五呎五吋來比,他起碼也該有六呎,和雷文差不多——雷文,是了,雷文的神態,氣質倒有幾分像他,反而他的兒子黎群不像,這是很奇怪的事,是嗎?
「黎園那幺大,那幺美,為什幺你要出來散步?」她問。
「黎園雖大,雖美,但對我來說,總缺少點什幺,那是感覺上的,而非實質,」他慢慢地說。會笑的眼睛望著遠遠的農舍!改阒,我怕寂寞!」
「是嗎?」她眉毛一揚,帶著些挑戰的意味!杆阅惆崛ヅ_北住,以應酬和——女朋友來充實自己?」
他轉頭看她,眼中的笑意更濃。
「看來,你對我很熟悉。」他說。
「黎瑾告訴過我很多關于你的事,我以為——」她的臉驀然紅了,是想起黎瑾對他的批評,還有那些女人!钢辽,我想不出你是這樣的!
「你很有幻想力,只是太嫩些,」他搖搖頭!感¤脑捒赡苓^分,但卻是事實,當一個人空虛得像失去整個世界時,他會不考慮任何能充實他的東西,甚至有些邪惡!」
「我不以為,」她堅決的反對著!感皭旱臇|西永遠不能填滿空虛,只有使人更空虛,更下墜,如果你真有空虛的感覺,你該上教堂!」
「上教堂,」他笑起來,有點嘲弄意味!溉绻医裉於龤q,我會去,但我已四十二三,我懂的可能比你教堂里的牧師更多!」
「不,你錯了,」她繃緊了嚴肅的小臉。「不是年齡的問題,你的驕傲使你空虛!」
他不笑了,有些震動的望著她。是了,她發覺他唯一和黎群相像的地方,那眼睛,那深得像古井的眼睛。
「亦筑,你使我迷惑,」他微瑣眉心!肝也欢阏f什幺,但——也許有點道理!」
「還是驕傲,其實你懂我說的,你只是不肯承認罷了,是嗎?」她得理不讓人的.
「你相當厲害,」他平靜的笑笑!肝业凸懒四悖
「不是你低估我,而是你低估了年輕人!」她勝利的笑了。
黎園越來越遠了,他們都不在意,繼續往前走。越過公路,他們踩在田邊小路上,路很窄,無法再并肩而行,之諄走在前,亦筑走在后,他不時體貼的回轉身來幫助她走那難行的一段,—些細微的小動作,都是那幺可親,耶幺令人喜悅、那是年輕男孩絕對比不上的,中年男人——天,她想這些作什幺?亦筑漲紅著臉,摔摔頭,摔去那些荒謬的想法。
「雷文和小瑾很要好。是嗎?」之諄忽然問。他沒轉頭。
「是吧!」她頗為難堪,「我不很清楚!」
「為什幺不清楚?」他回頭看她!改銈兪峭瑢W!」
「他們自己不承認,」她慌忙掩飾,之諄的精明遠超過黎群!肝易魍瑢W的也不能說!
他看著她,似乎能看穿她的心。
「雷文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孩!」他若有所思地說。
「只能說他對‘某種女孩’很有吸引力,不能—概而論,是嗎?」她不示弱的。
之諄點點頭,和亦筑談話的興趣愈濃。她的思想成熟遠超過她的年齡,她很懂事也很敏感,最可貴的,她還能保持少女的純真,他無法不生好感。在社交圈中見慣濃裝艷抹的世故女人,亦筑,無異是特別的、清新的,像清晨推窗,一涌而入的新鮮空氣,令人振奮!
「你說‘某種女孩’是什幺意思?指小瑾?」他問。
「我不能肯定指出是誰,但——至少不是我,」她說得相當大膽,連自己都吃驚!肝矣X得男孩子要成熟些、大些、世故些,甚至帶有一二分邪氣,才有男人味!」
好半天他都不出聲,直到亦筑的臉直紅到耳根,他才縱聲大笑起來,笑得亦筑幾乎想逃。
「成熟些、大些、世故些,還有一二分邪氣,」他邊笑邊說:「你在開玩笑還是想玩火?」
「我不開玩笑也不玩火,或者我是在織夢,人人都有一個夢的,不論是美,是丑,是悲,是喜,人生若無夢,何等凄苦?是嗎?」她一本正經地說。
「人生若無夢,何等凄苦,是嗎?」他有些迷惘的喃喃自問:「是嗎?」
「我說得不對嗎?」她打斷他的沉思。
「對,對,」他一震,點點頭。「你可知夢碎后的滋味又是何等悲傷?整個世界從他的眼前消失了!」
「你——有個破碎的夢?」她輕輕問。
「我!」他迅速收拾起滿臉惆悵,強裝笑臉。「或者有也或者沒有,我已記不得了!」
「破碎的夢更難忘懷。你騙我,你逃避自己!」她尖銳的毫不放松。
「你把人生想得太美了,亦筑!」他嘆一口氣,轉身繼續往前走,這一次,他走得很快,亦筑幾乎跟不上。
走完整片水田,他停在一家農舍前的曬谷場上,背負著雙手,舉目望天,意興闌珊,和剛才的好情緒完全不同。亦筑慢慢走近他,仰起臉來說:
「我說錯了,是嗎?」她臉上有一抹真誠的歉意。
他看她一眼,輕輕的攬住她并拍拍她,像個慈祥的父親,也像個體貼的情人。
「你沒說錯,我在騙你,我在逃避自己,」他低沉地說。這個神色,竟有幾分像似黎群!肝矣袀來得快,破碎得也快的短暫美夢!」
「別說了,我保證不再問你,」她搖手阻止他!肝抑肋@使你很難堪——原諒我!」
「哦,亦筑,小亦筑!」他下意識地攬緊她,「不會怪你,我一點也不怪你!」
亦筑望著他,突然覺得他身上有一股野味,他不是一個絕對正經的男人,黎瑾說得對,但是亦筑心中充塞得滿滿的,有什幺東西突然進入她心里,有絲甜甜的味道,她真的迷惑了,或許就迷惑于那兩分邪氣?
—陣涼涼的風吹來,吹散了亦筑的迷惑,她發覺自己仍在之諄的臂彎中,臉又紅了,這一陣子,她最愛臉紅。
「我想——是不是該回黎園了?」她輕聲問。
「當然,當然,」他立刻放開她,隨意看看表!缚焖狞c了,我們走了好長的路!」
「四點?」她叫起來!咐枞喝c在車站等我的!」
「我們快去車站,小群相當死心眼兒,等不到他會一直等下去的!」他催著她快走。
「是嗎?」她有一陣說不出的不安。
趕到車站,黎群正孤單的倚在一根柱子上,臉上除了冷漠之外,看不出任何其它的神色。亦筑和之淳走近了,他呆了一下,他絕對想不到,亦筑會和爸爸一起出現。
「爸——」黎群叫,他不知道該怎幺說下去。
「在小路上碰到了亦筑,她說你在車站等,」之諄說:「我送她來,我——先走了,我還得散散步!」
他看了亦筑一眼,留下一個含蓄而難懂的笑容。慢慢的沿著公路走開。
「你認識我爸爸!」黎群問。
亦筑不敢看他的臉,低著頭說:
「我撞著他,才知道他是黎園的人,沒想到是你父親,來晚了,很抱歉!」之諄不說剛才散步的事,她也不提。
「只要你來,遲早都不是問題!」他說。
走上黎園小徑,剛才撞著之諄的事又兜上心頭,她顯得有點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
「雷文剛才也來了!顾f。
「是嗎?」她不在意地說。
他不解的看看她,以前提起雷文,她總有點神經緊張似的,他一直以為她和雷文之間有著什幺,今天——似乎完全不同,為什幺?怎幺回事?她洋溢著異樣光彩的臉使他十分疑惑。
「他最近常來黎園,我以為他今天不會來的,小瑾本來說今天和他去看電影——」黎群解釋。
「人多些會熱鬧些,不是嗎?」她打斷他的話!改愀赣H也是難得回家的,對不?」
「有的時候,越是熱鬧越覺得寂寞,你有這感覺嗎?」他含有深意的問。
「沒有,也許我家里熱鬧慣了!」她搖搖頭。
黎園的大門開著,也許是為了歡迎她再臨這巨木參天的大園子,心情和上次完全不同,欣喜中帶著一個希望,一個——似乎是夢的感覺。
「你父親今晚住在黎園嗎?」她再問。
「不,近年來他都不在這兒過夜,他嫌這里太冷清!」他說。
「所以他的女朋友比他的歲數還多!」他難得說一次笑話,但竟說得頗不得體。
亦筑不說話了,不知是否為了那比歲數還多的女朋友,她顯然有些不高興。
屋里傳來一陣雷文的笑聲,有他在的場合絕不會冷落,不知他說了些什幺,黎瑾也在笑。黎群皺起眉心,兩個年輕人,一開始就互不兼容。
「看,亦筑也來了!」雷文看見亦筑,從沙發上跳將起來,他想迎出來,看看黎瑾的臉,忍住沒動。
「亦筑,是哥哥約你的嗎?」黎瑾不熱心的。
「也可以說是來看看你們!」亦筑笑著。她心里再沒有—絲妒意,反而覺得黎瑾的態度未免太孩子氣。
「看我們?你知道我要來?」雷文說。
「你常來,不是嗎?」亦筑說得坦然,黎瑾卻臉紅。
「亦筑是來看后山的桔子!」黎群冷冷地說。
大家都是一陣沉默。亦筑選了遠遠的一張靠椅坐下,剛一進來,她就有點失望,她渴望能再見到之諄,能再望住那會笑的眸子,但是,他不在,不知是沒回來還是先走了,她輕輕嘆口氣,開著燈的大廳也和外面的天氣一樣暗沉沉的,她什幺情緒都沒有了。
「現在就去看桔子嗎?」黎群小聲問。
「不——等一會,我有點累!」她推著。她從來都不曾想過去后山看桔子。
「不要緊,太累的話,今天就不去了!」他坐在她旁邊。
她歉然的看他一眼,一向冷傲的黎群,對她已經算是十分遷就了,她該對他好些——可是她作不到,真的作不到,人的感情就是這幺奇怪,這幺微妙。
「亦筑,怎幺不坐過來一點?」雷文叫。
「不太打擾了嗎?」她開玩笑。
「什幺話?」黎瑾紅著臉說:「什幺時候學得油腔滑調的?老朋友都忘了!」
「我不和你們斗口,一個人總斗不過兩個的,對嗎?」亦筑笑笑。
「你們也是兩個。 估孜闹钢枞。
「別胡說,開玩笑要有個限度!」黎群冷冷的毫不動容。
「哥哥——」黎瑾相當難堪。
「連這點玩笑都開不起,還想追女朋友?」雷文的笑容僵在臉上,針鋒相對的不甘示弱。
「這是我自己的事,用得著你管嗎了」黎群臉色更冷,有一抹嚇人的蒼白。
「自然管不著,但是——」
「你父親回來!」亦筑打斷雷文的話。
之諄的及時出現,使一觸即發的氣氛平靜下來,或者他早已回來,聽見了剛才的一切,這是十分尷尬的事,然而,無論如何,他回來了,他回來了,場面不會更惡化。亦筑的臉上又浮現了光彩。
「怎幺大家都不說話?我打擾了你們?」之諄含笑進來,有意無意地看了亦筑—眼。
黎瑾垂著頭,黎群不出聲,雷文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由亦筑來回答。
「我們正在等你回來!」她說。觸著那會笑的眼睛,她覺得渾身發熱。
「是嗎?」他再看看亦筑!改晴郏@樣吧!小群去開唱機,我去調點雞尾灑,或許大家會高興些!」
黎群真的站起來去開唱機,之諄走向一角的小酒吧,亦筑猶豫了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來幫忙調酒!」她說。很自然的走向之諄。
「我也來幫忙!」雷文說。
「一個就夠了,你陪小瑾吧!」之諄很自然的阻止。
亦筑心中一動,頰上浮現兩朵紅云,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嗎?不——當然不是,他只是順口而已。
站在之諄身旁,她看著他修長的手熟練的動著,簡直沒有她插手幫忙的余地。
「我這叫什幺幫忙?」她小聲說。
「別動,你幫忙陪著我吧,」他對她溫柔的笑。「你知道我怕寂寞!
叮叮當當的調酒聲非常好聽,亦筑倚在小酒吧臺上看得很入神,之諄的手似乎會變魔術,完全吸引了她。
「什幺時候回去?我們一起走!」他也小聲說。
她一震,喜悅填滿了心胸,一起走——多幺美麗、迷人的三個字,能算是約會嗎?哦!不,她沒忘記目前不交男朋友的事,之諄,更不能稱之為男朋友了,他是黎瑾的父親,不是嗎?
「我還不知道,總要吃完晚飯!」她垂著頭,長長的睫毛掩去眸中的羞澀。
「記得,早點說要走,我還有事。」他擠擠眼。
音樂響了,酒也調好,亦筑幫著之諄送給每人一杯酒,當她把灑交給黎瑾時,她清楚的看見黎瑾眼中的怪異神色,她不懂那代表什幺,卻不禁呆一呆。
「有酒,有音樂,該作什幺?跳舞嗎?」之諄大聲說。在兒女面前,他實在只像個哥哥。
「好,跳舞!」雷文第一個興奮的響應。
「不,我不會!」亦筑幾乎是立刻說。她下意識的覺得,跳舞,將帶來一個更難堪的場面。
「不會可以學呀!」雷文說:「上次你不是會跳四步了嗎?」
「我也不會!」黎瑾說。語氣中有十足的賭氣。
「那就算了,大家坐坐,聽聽音樂好了!」之諄說。
人多的場合實在并不好過,尤其是不很融洽的兩個年輕人。黎群很失望,本以為有機會能和亦筑單獨相處,誰知爸爸回來,雷文又來,他不能埋怨之諄,心中對雷文就更加不滿怠了。
音樂很好,是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但屋中的五人都各懷心事,讓美麗的樂聲從身邊溜過,一張唱片放完了,黎瑾預備換一張時,雷文忽然提出要走。
「我想走了,晚上有點事,」他看看黎瑾!该魈煊锌赵賮恚脝?」
黎瑾不置可否地站起來,之諄回家時,她總是這幺冷冰冰的樣子,黎群巴不得雷文走,一聲不響的換上—張《詩人與農夫》序曲。
「不再坐一會兒?吃過晚飯再走?」之諄說。
「不了,明天再來,」雷文搖搖頭!敢嘀,一起走嗎?」
亦筑呆一下,雷文真太大意,他難道不知道黎瑾會為這件小事生三天的氣?
「不,我想再坐一會兒!」她拒絕了。
黎瑾板著臉,一聲不響的朝花園走去,雷文不得不快步跟上去,—邊跟各人說再見。
「小瑾的小心眼,使她永遠得不到真正幸福!」之諄嘆口氣!高^份的忌妒,只會傷害自己!」
知女莫若父,亦筑不便表示什幺。
「小群,你的脾氣也得改改,」之諄對剛換唱片的黎群說:「雷文到底是客人,又是小瑾的朋友,不能使他太難堪,懂嗎?」
黎群似乎想說什幺,又忍住,終于沉默的點點頭。他很聽之諄的話,他覺得自己比較了解父親。
「我們——一起去看后山的桔子,好嗎?」亦筑忽然興致勃勃的提議,她以為之諄一定贊成。
「不了,今天我太累了,你和小群去吧!」之諄說。
亦筑的心一下子冷了,為什幺他不肯去?他不是約她一起回家嗎?難道——
「現在去嗎?亦筑!」黎群高興地說。
亦筑無法不答應,是她自己提出的,不是嗎?走出客廳,她后悔極了,為什幺要提這個鬼意見?為什幺不留在大廳和之諄在一起?
「我以為你今天不會去看桔子了!」黎群說。
「為什幺你說話總帶著一份酸意?」她反問。
「不知道,下意識的吧!」他聳聳肩,很瀟灑,「看見雷文我就不舒服!」
「別不舒服,聽你父親的話吧!」她笑。
「我父親好象很喜歡你!」他說。
「什幺話!」她紅著臉,會錯了意。
「我是說爸爸對你很好,平日我們同學來,尤其是女孩子,他很少理的!」他解釋著。
「是嗎?」她心中—熱。
「事實上,你是個和一般人不同的女孩子,」他看著她,「從你身上找不著俗氣!」
「別太恭維我,我很易臉紅!」她說。
「你以為我在恭維你?」他皺皺眉。
「那幺別再說這一類的話了!顾牟辉谘傻。
走出后園,開始見到桔林,一個個半青不黃的桔子,掛滿樹上,不說美麗,也算是叫人心喜的了。亦筑想不到會結那幺多桔子,忍不住叫起來。
「那幺多,真想不到啊!」她雙手掩住口。
黎群露山一抹得意又驕傲的笑容,更有掩不住的稚氣,平日的冷傲都己逝去,他握著雙手,看看桔子林又看看亦筑,什幺話都說不出來。
「我現在才了解所謂農人收獲之樂,」亦筑再說:「雖不是我的心血,我也替你高興!」
「如果你看到孤兒院的孩子來采熟了的桔子時,你會更高興,」他看著亦筑!改切┛蓱z孩子的笑容,能使鐵石心腸的人都感動!
「是嗎?」她雖這樣問,心中已經感動。倒不是那些可憐孩子,而是黎群。
「小瑾說我多事,自找麻煩,每年多捐些錢給孤兒院不是更好?我覺得錢并不能代表一切,更有許多錢所買不到的東西,例如孩子的歡笑,你說對嗎?」他慢慢地說。臉上有一抹動人的高貴光輝。
「當然,當然!」她連聲說。錢不能代表—切這句話由一個富家子弟口中說出來,似乎更可貴些。有錢人的可厭嘴臉她已看得多,偏偏黎家父子都沒有那逼人氣惱。
「我自小沒有母親,父親又忙,所以我很能體會到那些孩子的心,多一點愛,這比錢重要得多,是嗎?」他再說。
「你母親——很早就去世?」她轉開話題。
「是的!」他低下頭,似乎不愿多談這事。
「為什幺??」她追問。不是為了關心他母親,而是想探知之諄的夢,那個短暫易碎的美夢。
「是病吧!」他淡淡地說:「我并不很清楚,當時我年紀太!」
她搖搖頭,母親怎幺死的會不清楚?年紀太小也是個太牽強的理由,再小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搪塞,這里面一定有什幺原因,也許還有段故事,她的好奇心完全被引起。
「當時——再黎園里嗎?」她緊緊的追問下去。
「死在黎園,葬在黎園,」他仍不起勁!妇驮诮圩恿值暮竺妗!
「是嗎?」她眼光閃動!笌胰タ纯春脝?」
他猶豫一陣,搖搖頭。
「太遠了,下次吧!」他說:「天已暗下來,我怕你會冷,而且——爸也許在等吃晚飯!
「也好!」亦筑點點頭。她想起之諄約她一起走的事。提起黎群的母親,看桔子及討論孤兒院中孩子的情緒又冷下來,自然,黎群并不真要亦筑看桔子,只是找接近她的借口。
他們又慢慢走回去,黎群顯得很沉默,亦筑也不愿打擾他,快到屋子,他忽然說:
「母親死得很突然,十多年來,爸一直不曾提起,似乎永遠不會再提起了,但我看得出,爸——相當痛苦!」
亦筑心中一震,黎群明明不愿講,為什幺又說出來?聽他這幺說,真是有什幺秘密了,他說之諄相當痛苦,是真的嗎?她怎幺看不出來?
「別說了,我剛才只是——隨便問問!」她怪不好意思。
「是我自愿告訴你的,」他搖搖頭!肝冶容^了解爸爸,近年來他交女朋友,多半與母親的事有關!
「他一定是覺得空虛,覺得寂寞!」她脫口而出。
「或者吧!」他看她一眼,并未發覺她的失言。
大廳里的燈光都亮著,卻映出滿屋的冷清和寂寞,之諄說得對,黎園中是仿佛缺少了什幺,那是所有豪華的裝飾所無法代替的。
只有黎瑾獨日蜷伏在一角的沙發上,她那如夢的黑眸,更增加了黎園的暮氣。
「爸呢?」黎瑾問:「怎幺只有你在這兒?」
「誰知道?」黎瑾冷冷的,「或者在看花吧!」
「阿丹預備好晚餐了嗎?」黎群問。
「我去看看!」黎瑾懶懶的站起來,雷文一走,似乎帶走了她所有興致,連多看亦筑一眼她都不愿。
亦筑不語,她明知道黎瑾為了雷文曾叫她一起走而不高興,讓她小姐脾氣發光了就沒事的。
一會兒,年老的阿丹出來說晚餐預備好了,黎群帶亦筑去餐廳,不見了黎瑾,只有之諄坐在那兒,他們父女倆好象捉迷藏似的。
「黎瑾呢?不去找她嗎?」亦筑坐下來問。
「小姐現在不想吃,她要睡一會兒!」阿丹說。
亦筑看看之諄又看看黎群,他們都不以為異,想來對黎瑾的脾氣已經熟知。她也不再問,低著頭專心吃飯了。
這一餐吃得很沉悶,阿丹的菜雖燒得十分出色,尤其那一碟鹽焗雞,可以與一流的廣東餐館媲美。但亦筑吃得相當不好消化,主要的她不習慣單獨和兩個可算陌生的男人一起吃,何況,兩個男人在她心里的關系又十分微妙。
飯后,亦筑坐了一下就立刻提出要回家,他不會忘記之諄的話,她要早些提出要走,之諄還有事。黎群也不挽留,黎園在郊外,一個女孩子單獨回市區,總有些不便,他站起來,要送亦筑的話還沒出口,之諄已先說:
「這樣吧,我也要回去,順便帶你一程!」
亦筑微笑點頭。黎群也就不出聲了,他雖有些失望,但搭之諄的車回臺北,對亦筑的確方便許多。
「那幺走吧!我還有點事!」之諄站起來,拿起椅背上的西裝上衣。
他們默默的往外走,剛要跨出大廳,背后一聲門響,亦筑下意識的回頭,黎瑾冷冷的站在那兒,臉上又是那種她看不懂的奇怪神色。
「我回家了,黎瑾,明天見!」她向黎瑾揮揮手。
「再見!」黎瑾冷冷的聲音傳來,似乎帶著刺。
之諄和黎群已離她好幾碼,她無法再仔細分析,連忙追上去,天已黑下來,要她獨自走出黎園,無論如何,她是會害怕的。
上了之諄那六八年的平治三OO0轎車,她對窗外的黎群探手。
「希望有機會看到孩子們采桔的情形!」她說。
黎群正要說話,之諄的汽車已一溜煙的沖出黎園,她回頭望望,黎群揮著右手,嘴唇在動,但她已聽不見他講些什幺。
「什幺孩子和桔子,你和小群倒談得來!」之諄打趣。
「后山的桔子熟了,送給孤兒院的孩子們吃,你難道不知道?」她側著頭問。
「我只知道小群找人在后山種桔子,其它的一概不知,我的興趣不在這個!」他笑著,笑得很瀟灑。
「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真吸引了你!」她忽然說。
「是嗎?」他看看她!肝艺f過,我怕寂寞的生活,我要熱鬧,要忙碌,然后,我才會疲乏的睡去!
「你獨自住臺北,只為不讓兒女看見你那荒唐的生活?」她不知道為什幺會這幺問。
「未必!顾麚u搖頭!肝抑車m有許多女人,我卻并不荒唐!」
「那幺你是好人了?」她稚氣的笑起來。
他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近身邊,輕輕攬住她。
「我并不是你所謂的‘好人’,我雖不壞,卻也不十分正經,不十分老實,你怕嗎?」
當他伸手攬住她時,她有一陣短暫的暈眩,她的心跳得那幺劇烈,滿腔充塞著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情緒,那是掠喜、緊張、渴望而又害怕。之諄溫暖的手觸著她,像電流通過全身,有點麻,有點酥,有點——但是,她本能的掙扎一下,她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
「你在害怕,是吧!」他又說,立刻放開她!改氵是個孩子!」
亦筑摔一摔頭,使自己振作起來。之諄的手移去,她竟有點失望起來,她——是希望他攬住的,是嗎?同時他的話也刺傷了她,他說她還是個孩子!
「我沒有害怕的理由,是嗎?」她挺一挺胸,裝得毫不在乎的模樣,說:「看看我,我真還是孩子?」
他真的轉頭看她,那紅撲撲的臉,那閃動著異采的明亮眼睛,那一頭生動活潑的短發,那瞞臉的智能與聰明,還有那純樸,那清雅,全身都充滿了活力,充滿了生氣,像一只剛要成熟的蘋果。
「或者——說大孩子吧!」他忍住了心中的震動,勉強說。他知道兩人之間的距離,那是多幺難越過的鴻溝!他不知自己是仍有這份勇氣。中年人的世故,掩飾了情感的波動。
「若我是大孩子,你只能是大孩子的哥哥!」她說得真大膽,近乎挑逗了,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是嗎?」他心中的渴望又被引起,四十三歲的人竟想接近二十歲的少女,這不能說很正常。
「你——似乎有點怕我,你在躲避什幺?」她再問。
「亦筑,」他深深吸一口氣,用力把車煞住,她望望,是在羅斯福路和T大交叉口上!复蠛⒆拥母绺缦胝埬闳ヒ箍倳,你要躲避?還是拒絕?」
亦筑呆了一下,這是她渴望的,從第一眼看見他,她就有親近他的念頭。可是,她也無法不擔心——擔心些什幺呢?似乎他們之間有許多亂糟糟的關系,有黎群,黎瑾,還有雷文,哦!別想他們,也別再擔心,有些時候,女孩子需要自私些,大膽些,尤其在感情上。
「我該拒絕嗎?」她盡力使聲音自然!缚墒俏矣浀媚阏f過有事!」
「有事嗎?」他瀟灑的笑笑!噶糁柍鰜頃r再做吧!」
汽車重新向前駛去。黑暗中,亦筑的眸子像一顆閃亮的寶石,她雙頰發燙,全身每一個細胞都那幺興奮。雷文的約會,黎群的邀請,從來不像今晚這幺令人心醉,和一個你喜歡的男孩在一起,竟有這幺大的喜悅?哦,天——她喜歡了他——之諄,那風度翩翩,漂亮又瀟灑的中年人?那曾有一個破碎了的美夢的黎園主人?
「在想什幺?小東西!」之諄打開收音機,優美的晚間音樂緩緩的流出來。
「我在想你會把我帶到哪兒去!」她把頭枕在椅背上。
「一個適合你的地方!」他笑笑!甘茬蹠r候你后悔了,告訴我,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
「你以為我會后悔?」她斜睨他。
他不說話,只用手拍拍她。汽車開得又平又穩,駕駛技術雖有關系,但這種名貴的「平治三OO」卻功不可沒,公共汽車司機駕駛技術也好,但乘客卻得受顛簸之苦。之諄,加上圍繞身邊的優美音樂,亦筑閉上眼睛,她幾乎快要睡著了。
「到了,小東西!」之諄又拍拍她。
她從椅背上跳起來,下車后呆了一陣,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幢十分考究,十分氣派的花園洋房外,鏤花的鐵門里傳來陣陣幽雅的菊花香,這是什幺地方?夜總會?
「這是——」她疑惑地說。
「我的家!」他鎖好車門,走到她身邊。「夜總會不適合你,我只好帶你來這里,進去吧!」
剛才的汽車聲已引出來—個守門的老人,他恭敬的打開鐵門,垂手站在一邊。亦筑心中猶豫不安,不知是否該進來,他怎會把她帶回家?這——
「進去坐坐吧!亦筑,」之諄低聲說:「老陳正看著我們呢!」
她無法再猶豫,硬著頭皮走進去,老實說,她真的后悔了,一定有不少女人隨他回來過,那些女人——多惡心,一定是黎瑾說的不正經女人,自己——
還沒想完,她發覺已置身在一個精致、華麗又新穎的客廳里了。之諄開了一盞座地大燈,柔和的燈光,從淺藍色的傘形燈罩下泄出來,淺藍色,給人一種平和、幽雅的感覺,她四周望望,選了一張圓形沙發坐下。
「你先坐坐,我就出來!」他說。從左邊一扇門走去。
她打量著四周,此地不及黎園大,但那精致,那氣氛就無法比了,她是個重視氣氛的人,雖然此地太過豪華,但她立刻就愛上這屋子。沙發全是深藍色粗昵的,配著同色的絲質椅墊和窗簾,還有所有以藍和白為主色的家具,難道主人是藍色的愛好者?之諄看來不像,像他那樣的男人,應喜歡黃色,米色,咖啡色——
「又在想什幺?你總是那幺愛用腦筋?」之諄忽然出現,他已換上了一套便裝,咖啡色的長褲,米色薄毛衣,亦筑很滿意剛才的想象,他是不適合藍色的。
「為什幺你的客廳全是藍色?這不像你!」她轉動眼珠。
「女孩子多半喜歡藍色,不是嗎?」他不著邊際的。
「你那些女朋友吧!」亦筑敏感地說。之諄搖搖頭。提起他的女朋友,亦筑心里總有一陣不舒服!肝沂菑男【筒幌矚g藍色的!
「你喜歡什幺顏色?」他會笑的眼睛凝定在她艙上。事實上,她真的只能算是個孩子,他竟對她有這幺大的興致。
「以黃色為主的,像米色,咖啡色!」她眨眨眼。
「是嗎?」他笑起來,走去一邊打開唱機,音樂立刻充滿室內!肝铱创┝四悖源┟咨涂Х壬囊路䜩碛懞媚!」他指指身上。
「你真滑頭,像雷文一樣!」她笑起來。
「該說雷文像我才對!」他端著兩杯像飲料的東西過來,遞給她一杯。
「這是什幺?」她放在唇邊舐一舐!赣挚嘤致!」
「PINKLADY,紅粉佳人,」他笑,「不會使你醉倒的!
她再嘗一點,終于點點頭。
「難怪你喜歡住在這里,像皇宮一樣!」她說。
「喜歡嗎?可以常來!」他大方地說。
「會不方便的,對嗎?」她機靈的反問。
「你這張小嘴真厲害!」他用指點點她的嘴唇,在她旁邊的一張長沙發坐下!鸽y怪小瑾妒忌你了!」
「黎瑾妒忌我?不會的。」她叫。
「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你是個很吸引男孩子的小東西,難道你不知道?雷文,或者小群——」
「胡說,胡說,胡說!」她不依的叫起來,臉孔漲得通紅,有種少女的特殊嬌羞意味。
「好,不說這個,我跟你開玩笑,」他把她拉到身邊,她全身都拉緊了弦,心臟劇烈的跳起來,他要作什幺?「告訴我,你有多少個男朋友?」
「一個!」她開玩笑的用手指比一比。
「你來我這里他不妒忌?不生氣?」他攬住她的肩!杆钦l?」
她力持自然,但他身上傳來的溫熱,使她全身都僵硬起來,她不敢再看他。
「他是個比我大一些,老一些,高一些,又漂亮又瀟灑的人,他還有二分邪氣,三分狂妄,四分驕傲,五分玩世不恭,除我以外,他還有六個女朋友!」她說。
他揚聲大笑起來,似乎全世界只有這件事最可笑了。
「有這樣的人嗎?我倒想見見!」他喝了一口酒。「他叫什幺名字?我認識嗎?」
「你當然認識,他叫——黎之諄!」她大聲說。
然后,一溜煙逃出他的臂彎,站得遠遠的,這回輪到她縱聲大笑了,看著之諄被捉弄后的怪表情,她笑得更厲害。
「好,你捉弄我,我要抓住你!」他跳起來,朝她跑過去。她不停的躲,不停的逃,不停的笑,不停的叫,兩人在屋中追成一團,四十三歲的之諄——哦!他怎像四十三歲?說他三十三也許還嫌太多了些。
亦筑逃到屋角,她四周望望,再也無處可逃,之諄已經追到她面前,兩只手撐住墻壁,把她圈在角落里。笑聲,叫聲一下子靜止,四周變得無比的寂靜,寂靜中只有兩人激烈奔跑后的喘息聲,他們互相凝視著,她發亮的眸子在他會笑的眼中找到歸宿,他們
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溫暖的唇印在她上面,像一只海面上的小船,遇著一股巨大的旋風,她忽然失去了方向——
她忘記了身在何處,忘記了家,忘記了父母,忘記了弟弟,忘記了雷文,黎群,黎瑾,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她覺得整個人似乎在飄,飄得好高,好遠,在云端,在波濤上,她整個靈魂都蘇醒過來,被壓抑過久的感情,突然奔放,她熱得像一團火,她抱著之諄的腰,直到自己喘不過氣來,然后,她醒了,輕輕的放開他。
一張經過歲月修整的完美臉孔,漂亮,瀟灑,多情——又似迷惑的臉,會笑的眼睛那幺亮,那幺深,還有許許多多的問號。他的手仍然撐在墻上,剛才的一剎那是那樣不可思議,卻又那樣使人留戀,亦筑,一個小女孩,他兒子和女兒的同學,竟——比他所有的女人都熱,都狂,他記不得那吻是怎樣發生的,似乎——要發生的事永遠避免不了,而且,那幺自然的就來到。
「生氣了嗎?」他看著她那充滿青春熱力的臉,那張因內心充實而特別煥發的臉,輕輕的問。
「我——該生氣嗎?」她的聲音像夢囈。
他放下撐持在墻上的手,擁住她走回沙發。
「我并不想冒犯你,只是——我也不明白是怎幺回事,亦筑,有些事總是那幺奇怪——」他費力地說。
「是的,有些事總是那幺奇怪,」她輕輕地說,眼中的光采令人心動!赶駩矍,它要來時,就那幺毫無理由的就闖來了,是嗎?」
「亦筑!」他心靈震動,下意識的擁緊她。愛情,這個被他遺忘了十多年的字眼,這個他一生中以為不會再得到的東西,一個美麗的,高雅的,令人心動的小女孩,輕輕的就替他拾回來,那幺虔誠的捧到他面前,他是人,是個感情極豐富的人,他能不接受嗎?「亦筑!」
「很奇怪,別人一向說我鐵石心腸,我一再警告自己不能交男朋友,是我低估了愛情的力量,一看見你,我就知道必有什幺事會發生,沒有想到那就是愛情——因為我從來不懂得什幺是愛情!」她望著他的臉,嘆息著說:「我多傻,一向被我棄絕在一邊的愛情,原來這幺美,美得使我情愿放棄任何其它的一切!」
「哦,小亦筑,」他感動的,「你所給我的,我必將十分珍視,我不很好,正如你說的,有點邪氣,有點狂妄,有點驕傲,有點玩世不恭,但是,我會盡量作得好——」
「夠了,夠了!」她滿足的,「別為我作得更好,我喜歡原來的你,你給我真實的感覺。我就愛你那點邪氣,那點驕傲,那點狂妄,那點玩世不恭,」她深深吸一口氣,對著他說:「你知道我多滿足嗎?我似乎已擁有了全世界!」
他拿起酒杯,把她的一杯放在她手里。
「為我們干杯!」他說。
「不,為我們的愛情而干杯!」她更正。
玻璃杯相碰,發出叮的一聲,一段艱苦的愛情開始了。他們都知道,他們的前途必多險阻,但他們都不提,也不怕,真正的愛情能為他們解決一切。
放下酒杯,他輕輕的擁住她,兩人一起倚在沙發上,誰都不再說話。之諄腦中不停的轉動著,對于這段突來的愛情,他顯然是被動的,十幾年的經驗,愛情對他并非最重要,也不再那幺單純。他有過初戀的純真感情,有過金錢買來的廉價愛情,也有過單純為發泄的情欲,現在和亦筑之間的,真的,他不能確定是什幺,亦筑說是愛情,他卻感到迷惑,是的,亦筑是迷惑了他,他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女孩、他喜歡那份稚氣的單純,是愛情嗎?哦,但愿是,他不愿傷害她的心。
「你在想什幺?你也相當愛用腦筋!」她望著他。
「我在想——」他定一定神!笇恚
「將來?」她坐直了!笧槭茬巯肽晴圻h?我們才開始!」
「我不知道,」他淡淡的搖頭。「我只是在想!」
「你似乎——不太高興,是嗎?」她眼中有了警戒。
「不,怎幺會呢?」他振作精神,亦筑比他想象的更機靈!肝沂恰悬c疲倦了!」
「是嗎?」她不十分相信的打量他!肝以撟吡!」
「不——」他阻止著,卻又說不出理由。
「真的該走了,十—點,我從來沒有這幺晚回去過!」她看看表,站起來。
「那幺我送你!」他也站起來,拿了汽車鎖匙。
走到大門口,守門人老陳已替他們開了大門,之諄打開車門,讓亦筑上去,然后他也坐進去。
「住在哪里?」他問。
「和平東路!」她簡單的答,「你這兒是哪里?」
「仁愛路底!」他發動汽車,立刻沖進黑暗。
汽車開得很快,他們都不說話,各人都在想一些事,到了靈糧堂,亦筑說轉彎,進入她家的巷子,然后停在她家的竹籬笆外。
「到了!」亦筑說。她似乎十分留戀。
「是公家宿舍,對嗎?」他看了看!噶钭鹗枪珓諉T?」
「是的!」她點點頭,預備下車。
「慢著,」他輕輕的按住她,并握住了她的手!妇瓦@樣走了嗎?什幺時候再看見你?」
她沒說話,心跳得好厲害,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有磁性,緊緊的吸住了她。就在她家門上,淑寧和亦愷聽見汽車車聲可能會出來,那將是怎樣窘迫的場面呢?
「我——不知道!」她輕聲說。
他把她拉到胸前,勿促的吻她一下,一樣硬硬冷冷的東西塞到她手里。
「再見,我會想著你的,小東西!」他笑一笑。
她匆匆下車,滿臉嬌羞,站在門口揮揮手,不等他汽車離開,一溜煙鉆進大門,倚在門上不停息。和之諄在一起的時光那樣令人依戀,他有一股年輕人所沒有的迷人成熟的韻味,她多幺滿足她所得到的。
汽車開動,漸漸遠去。她知道之諄已經離開,展開右手,之諄剛才塞給她的,竟是一個電話號碼和一柄大門的鎖匙,她的心怦怦亂跳,驚喜充滿心胸。
「是亦筑嗎?怎幺還不進來?」淑寧在客廳里問。
「媽,我回來了!」亦筑匆匆收起電話號碼和鎖匙,下意識里,她要隱瞞之諄的事。
「怎幺這幺晚?去跳舞了嗎?」淑寧坐在客廳看書,亦筑進來,她探索的目光透過老花眼鏡投向女兒。
「跳舞?」亦筑笑了!肝疫@身衣服適合嗎?我們只在黎園——玩玩!」
「你們?誰?」淑寧感興趣的追問。
「黎瑾和她哥哥,還有雷文!」她扯謊,不敢正視淑寧。
淑寧誤會亦筑害羞,滿意的點點頭。第一眼她就喜歡那個叫雷文的孩子。
「剛才我聽見汽車聲,是雷文送你回來嗎?」她再問。
「不——哎!」亦筑不知怎幺說,她不習慣扯謊。
「是就是咯,在媽媽面前,還有什幺說不得的?」淑寧搖搖頭!刚f真的,我看雷文那孩子就不錯!」
「媽,你弄錯了,雷文是黎瑾的男朋友!」亦筑說。
「是嗎?」淑寧皺皺眉!改晴壅l送你回來?」
「是——黎瑾的——」她結巴的。
「黎瑾的哥哥,是吧!」淑寧預備重新起來!改銈兡贻p人的事我真不懂,黎瑾的哥哥叫什幺來著?」
「媽,你怎能把每個男孩子都當是我的男朋友?她的哥哥——只是送我回來,別瞎猜了!」亦筑說。
「好,我不瞎猜了,」淑寧取下老花眼鏡站起來!改憧铣鋈ネ嫱婵偸呛玫,有了男朋友可得要告訴我啊!」
「當然!」亦筑笑著。她能把之諄的事告訴媽媽嗎?那個比媽媽還大的中年男人?
「我去睡了,明天你要做禮拜,也早點睡,知道嗎?」淑寧慢慢走回房。
「知道了,媽!」亦筑應著。
她仔細的把門窗檢查了一遍,然后慢慢回到屬于她的半邊房里。亦愷已熟睡,那張樸實的臉上充滿了稚氣,他替她留了一盞小燈,是怕她回來看不見。亦愷真是個十分懂事而又體貼的弟弟。
她坐在床上脫了鞋,慢慢的換睡衣,忽然,她記起了對亦愷,對自己的諾言,她說過不交男朋友,她說過要作事賺一筆錢幫亦愷深造的,但今天——她全身都冷了,剛才的滿腔柔情蜜意化為輕煙,她怎能——但是之諄,這樣動人的一個男人!她又怎能放棄?
躺在床上,她十分矛盾,她愛弟弟,也愛之諄,這是兩種不問的愛,不會發生抵觸,只是——她似乎無法完成自己的心愿了,她應該怎幺作?
模模糊糊,輾轉反側,她終于是睡著了,帶著那個她自己無法解開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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