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點允寬才回到沈家,起居室里燈火仍然通明。沈剛夫婦一面看電視,一面隨意地聊天,女傭阿屏也在一旁看得很高興,但是于嵐不在,既嵐不在,霞衣也不在,他過去打了一個招呼,逕自上樓進到他自己房里。他實在太疲倦了,只想洗個澡上床休息,根本沒有想到,門一推開,房里居然是亮著的!
“你總算回來了,我都等得快睡著了!奔葝拐f,慢慢放下他手中的書,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允寬嘆了口氣,“拜托,既嵐,有什么話,不能明天再說嗎?”
“你知道我是急性子!奔葝共煌讌f地回答,兩手環抱在胸前,擺明了一副不肯善罷干休的樣子,“在你今天下午那樣追著我老妹出去之后。我相信你應該給我一點解釋!
允寬疲倦地揉揉額角,“她是你的妹妹,我不應該關心她嗎?”
“我認為你的表現不只是‘關心’而已!奔葝辊局济,“我也許遲鈍,但我不是呆子!
“好吧,”允寬承認,“小霧很可愛,很美麗,很迷人……
你是她的哥哥,難道沒有見過她的追求者嗎?”
“如果只是那樣,我就沒有必要問你什么,只消告訴你多加油就行了。”既嵐搖頭,“但是小霧反應不對,如果只是單純地被追求,她應該曉得如何應付,但她今晚居然到丁珞家去過夜了,和孫毅庭分手不會令她如此困擾,更不會讓她不想回家,她以前從不曾不回家過夜的!
“所以一加一就和等于二了?”允寬低語,“我早該知道,你的理則學不是白念的!
“怎么樣,允寬?”既嵐逼進了一步,“準備告訴我實情了嗎?”
允寬閉了閉眼睛,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將臉埋入手中,“八年以前,”他低聲說,“小霧大一那年……我和她曾經相戀過!
“你和她什么?”既嵐震驚得幾乎忘了呼吸,“但我從來都不知道,小霧不曾……你也……我怎么—一直都不曾聽說!
“我不知道小霧為什么一直沒告訴你!痹蕦拠@息道,“至于我……是覺得沒有必要!
“為什么!
“其實很簡單,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再加上你托我照顧她,我們在一起就變得理所當然了!痹蕦捖卣f,因為陷入回憶之中,雙眼顯得遙遠且朦朧。
“你知道我因為要去德國留學,所以一直不交女朋友。其實你也可以說,我是一直不曾碰到令我心儀的女孩子,所以一直沒有女朋友,直到我認識了小霧……”他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她那樣純真,那樣聰慧,那樣善良,那樣美麗,那使我‘不交女朋友’的信念整個動搖了。我開始在心里盤算,畢業后服兩年役,再做一年事,等小霧大學畢業,如果我們感情的基礎夠深厚.我可以說服她和我一起去德國一一—”
“真是謬論,”既嵐的眉毛挑得老高,“你明明知道你服的是補充兵役!
“問題就出在我一直都不知道!痹蕦捒嘈Γ痤^來看他。
“你能相信嗎?我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而教授替我申請的獎學金,也因為沒有太大把握所以事先也沒有告訴我。我本來就沒有特別重視過這件事,因為反正要考預官,而我媽媽一一我后來看到醫院留下來的病歷表,才知道抽完簽以后,我媽有一次嚴重的發病一一”他咬緊了牙關,“大概就是因為那樣,她忘了把抽簽的結果告訴我,因此,我縱容自己和小霧的感情一直發展下去,等到我發現自己一畢業就要出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既嵐的眼睛里有了怒氣,“你知道那會傷害到小霧!彼肛,“如果我是你,我會立即和小霧分開,你那樣做了嗎,允寬?”
允寬艱難地吞了口口水,“我知道我‘應該’做什么,可是我沒有,我做不到,你知道我和小霧訂情的時間嗎?就在我媽去世后的第二天,而你知道我是什么時候發現兵役的事嗎?就在我和小霧訂情后的第三天。既嵐,在那時候,我身邊的人只有小霧了,你能了解嗎?我剛剛失去了母親,怎能再失去另一個對我而言同樣重要的女子?我沒有那樣堅強。
他的身子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他抬頭看著他少年時代如影隨形的好友,祈求他的諒解,“很自私,對不對?這是我唯一的藉口了!
既嵐崩緊了下額,“后來呢?”
允寬深深吸了一口氣,、咬著牙道,“我一直到上飛機的前兩天才向她道別!
既嵐怒喝了一聲,沖上前去,對著允寬的下巴就是一拳,允寬被他擊得整個人跌在床上,嘴角登時流出一縷鮮血,既嵐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將他當胸一把揪起,高舉的右拳捏得極緊,顯然是想給他一頓好揍的樣子。然而允寬只是默默看著他,甚至連嘴角的血都不去擦一下,既嵐悻悻然將他一把推回床上,咬牙切齒地道:“我應該殺了你,我至少應該將你揍個半死,你這個——這個——”他一轉身,恨恨地踢了椅腳一下,開始滿屋子亂繞,看到桌腳,又踢了——下。
允寬默默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擦了一下嘴角,既嵐這一拳打得可不輕,他半邊臉都麻了,明天鐵是一片瘀紫,“既嵐”,他平靜地說,“受苦的不是只有小霧一個,我愛她!
既嵐突然回身,生氣地瞪著他,“你愛她?你用這種方法來愛她?”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呢?”允寬苦笑,無意識的撫摸自己挨過揍的臉,“提早一個月、兩個月或三個月告訴她,讓她天天數著日子哭泣嗎?不要告訴我‘一開始就不該在一起的’,老友,我試過了!
既嵐瞪著他看了半天,終于挫敗地垮下肩膀,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那又為什么要分手?”他勉強地說,“你去德國又不是一輩子?”
“你是真的這樣想,還是存心和我抬杠?”允寬哭笑不得,“老天,小霧那時才大一而已,我憑什么要求她等我八年?她很可能碰到更好的對象,她很可能識為她對我的感情只是一時的迷戀……她那么年輕,整個世界都在她的眼前,我憑什么要求她?我不能在她身邊,甚至不會有空給她寫信,難道要等到她厭煩了這種方式,等到彼此的感情在漫長的隔離中褪色扭曲才分手嗎?”
既嵐抿緊了嘴,半晌才輕嘆了一口氣,“但是小霧并沒有嫁給別人呀!”
“那也不表示她在等我!痹蕦挀u搖頭,“何況,既嵐,我當年做的是合理的預測,你現在看的是意外的結果,你怎能拿結果來推溯預測?虧我剛剛才夸獎過你的羅輯推理!
“只能怪我是小霧的哥哥!奔葝构緡仯胺彩虏魂P心則已,關心則亂!
允寬沉默了半晌,才低聲說,“算了,事情都過去了。”
“過去了?我不認為,你還愛著小霧,不是嗎?”
“嗯。”
“而你打算重新追求她?”
“你不反對吧?”
“反對?”既嵐笑了,“我想,我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妹婿了。”
“我倒不懷疑你會這樣想,”允寬苦笑了一下,”只怕小霧不會認為我是她最合適的丈夫!
既嵐偏著頭看他,“需要我幫忙嗎?”他盡可能問得溫和。
“不要插手管這件事,就是幫了我大忙了!痹蕦挸烈鳎拔蚁嘈判§F不原面對任何的提醒或壓力,這只能是我和她之司的事。”
既嵐沉思地看他,“我想你是對的!彼K于說,轉身走了出去,順手輕輕帶上房門。
于嵐一整夜都沒能睡好,翻來覆去,只一閉上眼睛,便是允寬深沉專注的眼睛凝視著她,那對眼睛在下一刻鐘里又倏然充滿欲望,然后是他有力的雙臂,溫暖的懷抱,溫柔、灼熱卻又堅定的吻。
那吻呵!像烙印般印在心上!那眼睛呵!像燭火——般洞徹心思……
于嵐又翻了一個身,不要像個傻瓜一樣好不好,小霧,這又不是你的初吻,她斥責著自己,再翻了—個身。
窗外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雨了,雨聲淅淅瀝瀝的往下滴……于嵐不自覺地抱緊了枕頭。拜托,不要去想了好不好?那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他跟蹤了你又怎么樣?他問你有關孫毅庭的事又怎么樣?他問你恨不恨他又怎么樣?甚至,他吻了你又怎么樣?就算他仍然關心你,仍然喜歡你,仍然……
愛你,又能怎么樣呢?他仍然可以隨時抽身而去,再度將自己撇下。不,不能再來一次了。
于嵐重重地嘆息,再翻了個身。不能再來一次了,不能再認允寬接近你……可是你心底為什么仍然充滿了興奮與酸澀?為什么仍然想著他擁抱?該死,沈于嵐,控制——下你自己的思想。
雨仍然淅瀝地下著,伴著于嵐翻背的聲音下著……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因疲倦而沉沉地睡著了。
“媽媽,阿姨起來了沒有?”妮妮在客房門口探頭探腦,“她說要教我翻花鼓呢!”
“阿姨很累,要睡覺,妮妮乖,不要去吵阿姨哦!”丁珞忙著沖牛奶,“先過來吃早飯!
“于嵐這回又怎么了?還是因為趙允寬的事嗎?”楊慕書從報紙里抬起頭來問,因為丁珞的關系,他和于嵐也成了熟朋友,對她十分關心,這也算“愛屋及烏”吧。
“我猜八成是,但是于嵐什么都不說!倍$髧@了口氣,開始烤土司,“什么都不說,就表示事情嚴重了,于嵐很少混亂到不能整理自己情緒的地步,但她昨天下午來的時候,”丁珞搖頭,拿起奶油往土司上抹,“臉色白得像鬼一樣!
“媽媽,鬼的臉不是白的,是綠的!蹦菽菘棺h,“我在電視上看到的!
“鬼有很多種,有的是白的,有的是綠的,跟貓咪一樣,有黑貓啊,有白貓啊,還有花貓!倍$筅s緊回答,妮妮滿意了,坐在椅子上開始吃土司,楊慕書放下報紙,端起牛奶喝著,“這好像是于嵐第一次在我們家過夜?”
“所以才不尋常呀!好像是逃出來的一樣!倍$罂嘈,“算了,這樣胡猜有什么用?她想說自然會說,我只能提供她一個避風港而已。”她說著便轉了話題,“你今早不是要去打羽毛球的嗎?”
“我沒跟你說?小李臨時有事,不能來了,一個人怎能打羽毛球?”
丁珞沉思了一下,“那么我們今天去動物園好吧?妮妮最喜歡了。”
妮妮立刻一個勁點頭,用一對熱切的眼睛看著她的爸爸。
“阿珞,你有客人呢!”楊慕書提醒她。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出去,于嵐現在最需要獨處和清靜,我們只管玩我們的,全不理她,可能對她還來得好些。
楊慕書笑了,“算你有理,那咱們就去動物園吧!
妮妮興奮得大叫起來,丁珞忙把一根食指按在自己的嘴上,“噓,阿姨還在睡覺呢!”
于嵐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四周安靜得異常,但是陽光早已穿窗透入,還近都是隱隱四聲,她伸了個懶腰,起身下床,簡單地換過衣服,梳洗了一下,鏡里的人有一張精疲力盡的臉,短短一夜不甚安穩的睡眠,撫不平她連日來心靈上遭受的激蕩,只有那——對烏黑的眸子深處,似乎隱隱閃耀著無以名狀的期待和焦灼。于嵐閉了一下眼睛,揮開她突如其來的妄念,打開了房間的門。
屋子里空空蕩蕩,餐桌上有二片烤好的土司,一杯已冷的牛奶,一張壓在碟子下的約條,于嵐走過去一看,約條上是丁珞的字跡:
我們去動物園玩了,傍晚才會回來,見你睡得沉,’沒敢吵你,想你今日亦只要清靜,我們把清靜留給你,其余的,要什么作料都自己加。
于嵐不覺笑了,丁珞永遠這般細心周到,典型的賢妻良母,從大一時就這樣了。于嵐看看烤好的土司,突然覺得自己餓得一塌湖涂。上一次吃飯是什么時候?昨晚嗎?昨晚好像沒吃,因為自己那時正失魂般地在街上亂走。昨天中午嗎?昨天中午好像也沒怎么吃……于嵐嘆了口氣,剛剛被喚起的胃口又逃逸無蹤了,她頹然在桌邊坐下,按緊了自己的額頭。
門鈴就在這時候響了。
于嵐不想去理它,可是那門鈴十分堅持,按的人并不是按著不放,讓鈴聲不止不歇地響個沒完,而是每隔一分鐘就去按它一下,于嵐終于疲憊地站起,打開廳門,說:“楊先生他們不在……”
話沒說完,她的眼睛便驚訝地睜大了,而趙允寬已經一腳踏了進來,順手遞過一束粉紅色的玫瑰花,于嵐本能地往后退了——步,問道:“你……”
不管她本來想問的是什么,在她看到允寬閼紫的下顎時,都已本能地化成一句,“你的臉怎么了?”
“撞到柱子了!
“?”于嵐忽然想起漫畫上常有的,貪看美女而撞上電線桿的人,她嘴角有了一點笑意。
允寬仿佛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樣,小姐。”他解釋,“是在花店里撞的,那些花五花八門,看得人眼花撩亂,所以……”
于嵐的笑意擴大了,允寬嘖嘖搖頭,“你真沒有同情心哪,小姐,還好我只是撞到了柱子,要是一不小心栽在仙人掌上,現在大概已經在急診室里了!
于嵐終于笑出聲來,允寬乘機把花遞上,“那么,小姐,看在我這一撞的份上,你是不是愿意把花收下來了?”
于嵐遲疑了一下,“不理由嗎?”她問得有點戒備。
“本來是有的,可是一撞全撞沒了,你接不接受新編出來的?”
他的表情似乎滿懷期待,于嵐—時倒沒了主張。她沒想到,經過昨天的事情之后,再碰到允寬時竟會是這種局面,他也許會道歉,也許會尷尬,但怎么會是這種全無心機的歡愉?使得她板下臉來也不是,推他出去也不是,她困惑地看著了己寬,本能地回嘴道:“對不起,來路不明的東西,姑娘—向不受理!
允寬煞有介事地提起花來仔細看過,“我想這不是走私過來的匪貨,”他再撥撥花瓣,“而且花芯里也不曾藏著大黃蜂!
說著便把花往前一遞,“不信的話,你自己檢查看看就知道了!
于嵐只得把花接在手中,粉紅玫瑰是極其嬌媚的花朵,和紅玫瑰的奔放艷麗又自不同。過去,允寬從不曾送過玫瑰花給她,永遠只送清麗的雛菊,飄逸的風信子……他大概早就忘記自己喜歡的花了吧?于嵐——時間有點怔仲,允寬卻已大踏步走客廳,各處瞧瞧看看,“沒有花瓶啊?”
“你沒有誠意嗎,這花到底是送我的,還是送丁珞的呀?”
“當然是送給你的呀,但是因為你要出門了,帶著這么一大把花多不方便,所以又把它們轉送給丁珞。”允寬在廚房里找到一個廣口大玻璃杯,就把它放在水龍頭底下去裝水。
“誰說我要出門的?”于嵐抗議.她真搞不清楚,為什么整個的局面防佛都落入了允寬的控制之中,而連她自己是怎么跌進陷阱里的都不曉得。
允寬把個大杯子擺在桌子上,伸手又把花接了過去,“好小姐”他慢慢地說,“我回臺灣這么些天了,忙得連臺北都沒來得及去逛,難得今天放晴,麻煩你陪我四處看看,總不過分吧?你瞧.我一向很懂得‘皇帝不差餓兵’的道理,一大早就先去花店買玫瑰,還撞了個鼻青臉腫,你既然把花收下了,當我半天的私人向導,也不算吃虧吧?”
于嵐愈聽眼睛愈大,“我早知道你的花不是白送的,我拒收,還給你好啦!”
允寬挑起一邊的眉毛,“你已經把花轉送給丁珞了,又怎么能還給我呢?”
于嵐恨得直咬牙,“都是你一個人在自說白話,我什么時候同意過了?”
“好吧!都是我—個人在自說自話。”允寬突然笑了,神情變得異常柔和,“自說自唱了半天,無非是想說動一個老朋友陪我四處逛逛去,這動機總不能算是錯吧?而這要求也不能算是過分呀?”
在他溫柔的注視之下,于嵐的心藏不自學地愈跳愈急,她勉強笑了一下,聳聳肩膀,用—一種毫不在意的口吻說,“那也不必找我呀,哥哥一定很樂意帶你四處去玩的,而且還不必你去買花!
“小姐,你有點良心好不好?令兄可是有家有眷的人,難得放假,我還不識相地擠到中間去做電燈泡,想人家和我劃地絕交呀?不瞞你說,我今天本來是要找他的,結果他小子一聲不吭就先給了我一記右鉤拳。”他指指自己臉上的閼紫,“不然,你真以為我會去撞柱子呀?”
于嵐啼笑皆非地看著他,只是搖頭。允寬低下頭來,稍稍壓低了自己的聲音,“我其實才不想和他去呢!我一星期有六天和他待在一起,他就算長得跟保羅紐曼一樣,我也看厭了!
于嵐無可奈何地舉了一下雙手,做投降狀,“好吧,你贏了!彼f,“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龍山寺,有沒有意見?”
“龍山寺?”于嵐愕然,“這么早,龍山寺有東西吃嗎?”
“早?”允寬挖苦著,“小姐,現在的時間是十二點,”他瞄了一下表,“三十八分四十四秒!
“?”于嵐睜大了眼睛。她最討厭手鐲手表這些東西,嫌它們掛在手腕上礙事,手表—向是擱在皮包里的,星期假日不必上班,自然不消去留意時間的流逝,昨夜沒有睡好,很晚才朦朧入睡的,竟不知道整個早上就這樣過去了。
他們去了龍山寺。
允寬的興致很高,他們一個攤子又一個攤子地攻城掠地,肉圓啊、肉羹啊、碗稞啊、蚵仔煎啊……允寬好像想將八年未吃的份一次補齊。開始的時候,他們是兩個人合吃一份,但是吃過三個攤子之后,于嵐就已經八分飽了,允寬則繼續努力不已,于嵐看著他的好胃口,止不住地要笑。等允寬吃完了芝麻湯圓,還意猶未盡地邊走邊看時,她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
“留點東西下回吃吧,你不怕壞了肚子?”
允寬的眼睛一亮,“這話的意思是,你下回還陪我來嗎?”
他眉梢半挑,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在要求,還是在說笑。于嵐心中呼的一聲,突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含糊的說,“反正龍山寺又不會跑掉,等一等又有什么關系?”
允寬的笑容收斂了一下,“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會留在原處等人的,”他低語著。
于嵐的心臟倏地抽緊,戒備地停下腳步,允寬卻只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朝前一指,“喏,前面那個攤子,我以前常來吃牛肉面的,現在已經換了人了……咦!”他的眼睛一亮,“哇塞!想不到現在還有讓推彈珠的攤子!咱們試試去,推彈珠我可是高手哦!”
他一把牽起于嵐的手,從人群中擠了過去。
于嵐本能地想將手抽回來,然而允寬一徑興奮地往前跑,甚至不曾意識到她輕微的掙動。于嵐突然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這不就是她在允寬回來后一直想達成的效果嗎?自在、輕松、若無其事,于嵐不自學地咬咬下唇,顯然允寬也認為這是最好的方式。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連那一吻都只不過是個錯誤……他們之間的一切,在剎那間仿佛都已回到了起點。
這八年的歲月當真存在過嗎?然而又清楚分明地已經是終點了。所有的過往歲月,都可以不記不想,允寬正以他的行動反映他的想法吧?于嵐一時心中百味雜陳,清楚分明的意識里,只是允寬那包覆著自己的大手。多年以前,也曾經那樣牽著自己的手……
“小姐,我在跟你說話呢!”
“。俊庇趰够剡^神來,迎上允寬笑嘻嘻的眸子,以及他遞過來——枝小木棒,“這是干什么?”
“咱們來比賽呀!輸的人請吃晚飯!痹蕦捨⑿,笑得全無心機,“怎么樣?玩是不玩?”
于嵐收斂了一下心神,看著一座座珠臺,上頭用小鐵釘釘出得分線路。童年歲月突然浮上心頭,她不自學地接過木棒,嘴里卻忍不住抗議,“這不太公平吧!你自己說的,你是高手,我卻好久沒玩了!
“小姐,公平—點好不好?我復習此道的機會也不比你多呀!何況,俗語說得好,會咬人的狗不叫,”他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于嵐好幾眼,“我這個高手是自封的,已經先落了下乘,你這種驕人之兵的戰法,才叫做陰險毒辣呢!”
于嵐啼笑皆非,“喂喂喂,你武俠小說看多了是不是?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平白無故挨這種炮轟?”
“炮轟?沒有。俊痹蕦捯荒槦o辜,“我只和你比賽推彈珠,動刀動槍可就犯規了。”
于嵐真不知道應該踹他—腳好,還是捶他—拳好,允寬偏在此時湊過臉來,壓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又要笑,又不肯笑的表情,最是好看?”
“你——”
于嵐瞪著他,看他若無其事的在一個小男孩身邊坐下,拿起一個小玻璃彈珠,然后抬頭對自己擠了一下眼睛,伸手招她過去。老天,她怎么可能對他生氣?她無可奈何地在他身邊坐下,也拿起一個玻璃彈珠,身旁的孩子們詫異地看著這兩個大人,不明白為什么大人也愛玩這種游戲。
他們玩得不亦樂乎,剛開始的時候,兩個疏于練習的人都只得了安慰獎——水果糖一條,但是不久之后,就掌握了要領,頭獎、貳獎的獎品對他們而言,簡直如探囊取物,老板不覺冷汗直流。
于嵐看著戰利品,笑得極是開心。
“我贏了!彼粗蕦捨⑿,允寬的戰利品比她少。
允寬抬頭看了于嵐一眼,見她嘴角露出一絲溫柔的笑容,便也笑了。由于只為重溫舊夢,他們把大部分獎品都還給老板,把水果糖分給周圍的小朋友,心愿得償地相攜離去。于嵐突然覺得喉中有點哽咽,她的微笑還留在唇角,眼中卻隱隱升起一絲霧氣,允寬默然走過來,溫柔地環住她的肩膀。
于嵐顫抖了一下,但允寬只輕輕拍拍她肩頭,看看漸漸密積過來的云層,漫不經心地道,“好像又要變天了,有點冷是吧?”
“呃,啊,還好!
允寬不大放心地皺皺眉,“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兩個人都沒帶傘,要淋出病來豈不糟糕?”
“你想上那兒去?”
允寬側著頭想了一下,“茶藝館吧,”他說,“我出國的時候,國內好像還沒這玩意兒,現在卻是到處都是了,上回既嵐曾和我提起,我好奇得很呢!
“你什么時候喝起茶來了?”于嵐不假思索的問,不曾意識到這句話背后提示著,兩人之間曾有的熟悉……以及親密。
“老實說,從來沒喝過!痹蕦捗掳停爸皇呛闷,上那種地方,最主要的是氣氛和情調不是?其實我覺得不必一定要喝茶,喝酒也不錯,不是有一首詩說什么:晚來天欲雪,紅泥小火爐……”
于嵐卟嗤一聲笑了出來,“什么呀!是‘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你這詩是背到那兒去了?”
允寬悻悻然瞪著她,“我記得你是外文系的!
“但這是一首很有名的詩呀!我記得高中的國文課本里就有了。”
“那一定是到你們那一屆才加上去的。”
“何必呢?記憶力不行就說一聲嘛!”
允寬兩道濃眉全擰在一起,“我的記憶力不行?”他開始嘰哩呱啦背一大串德文,整整一分鐘沒停下來吸一口氣。
“你在說什么呀?”
“你不知道?這都是世界知名的建筑物,你——個都沒聽說過?”他不以為然地瞅著她,“嘖嘖嘖嘖!”
于嵐拚命想板起臉,還是失敗了,“我們還去不去茶藝館呀?”
“去呀,為什么不去?沒有酒,茶也不錯呀。古人說的什么‘寒夜客來茶當酒’,他偷瞄了她一眼,確定這一次沒有背錯,不覺大樂,“所以呢,寫酒的詩都可以拿來和茶代換一下。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喚將取出來……”
于嵐立時笑岔了氣,捧著肚子直叫“哎喲”,允寬愁眉苦臉地看著她,“又背錯了?可是吟起來很順嘛!”
他不解釋也還罷了,這一來簡直是愈描愈黑。于嵐才剛剛止了笑,一聽又彎下腰去。允寬看著她嬌小的身子笑得發顫,垂肩的長發閃爍亮麗光芒,唇邊的微笑便不覺漸收漸淡,但當于嵐直起身子時,他又已是一臉自嘲、以及被嘲笑的無可奈何。
這一整天便是這樣過去的。他們去了茶藝館,一直坐到午夜時分,只是胡亂聊天。
怎么會有這么多話可以講啊?講的又都只是身邊瑣事,允寬和她談德國,談萊茵河,談他就讀的柏林工業大學……于嵐著迷地聽著、笑著,問各種千奇百怪的問題,下幾萬種匪夷所思的結論。茶藝館里整日流瀉埩琮的箏聲,杯中的茶水碧于荷葉,竹簾將榻榻米隱隱隔開,棉紙糊就的燈籠里,亮起昏黃微暈的光芒。于嵐一直在笑,淡淡地微笑,開懷地大笑,細細碎碎地笑……有很多年很多年,她不曾這么開心過了。
她真的是在喝茶嗎?這杯子里裝的不是酒?
那天晚上,他們回到家時,已經是夜里十二點多了。走廊和客廳里的小燈還亮著,家里卻已經悄無聲息,顯然每個人都已入睡。
于嵐偷偷地吐了一口氣,因為她實在不想去面對母親好奇、歡喜,以及追問的眼神,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自己和允寬出游的事情。事實上,今天一整天,她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她只是和允寬笑、玩、鬧,憑著自然的情緒去反應、去應和、去釋放自己久久沉埋的少女情懷。她對允寬的戒心在這一天中愈來愈少,卻在回到家時猝然驚覺,不知道彼此所占據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了。她為此而慌亂,事情仿佛已超過她控制之外。在她和允寬的相處時間,除了輕松自在之外,還有一種隱隱的親密與調和。那種氣氛非她所能控制,甚至也非她所能抗拒……因為允寬看來如此一—無辜。
于嵐不自覺地緊咬了下唇,步上樓梯的時候,她困惑地回頭來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使她幾乎屏住了呼吸。
允寬也正在看她,他的眼神專注、焦切、渴望……不可測度。但于嵐掉過頭來的時候,他已迅速地垂下眼臉,…‘霎間他眼底神情盡掩,于嵐困惑地搖了搖頭,是她看錯了吧?因為允寬正在微笑,“累了?”
“還好!彼荒苓@樣回答。
“顯然我是個很有格調的觀光客,是吧?沒有拉著你到處去買東西!痹蕦捫χ蜷_自己的房門,“謝謝你陪我逛了—天,晚安。”
“晚安!庇趰鼓剜,看著他關上房門,不知怎地竟覺得若有所思,她抿了——下嘴角,快步走回自己房中。不,她不要去思想,不要去分析,這’一天的經驗太美好,美好得令她不想用任何思考來破壞一一至少不是現在。她走進浴室去洗澡,任流泄的熱水在自己身上沖刷過去,明天再想吧!以后再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