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晉十四年
輕叩著門,等著房內主人應允,阮府內唯一的女總管鳳春才敢推門而入。見到身著單衣的主子已坐在床上,她柔聲道:
“少爺,杜畫師來了!
“嗯!
“小二,幫少爺更衣!彼龁具M自己的兒子。即使這是每天必行的公事,她還是出聲說明,讓主子明白眼皮下的一切動靜。
在阮府里,聲音遠比眼力還重要。
“少爺,今兒個還是跟昨天一樣,都是藍紋白底,保證杜畫師不會把畫了一半的衣服變色!笔、八歲的鳳二郎濃眉大眼,生得十分討喜。他自十歲開始,天天幫少爺穿衣穿褲,穿到熱能生巧,再也不會像當年抖啊抖的,一下子撞到少爺平坦的胸膛,一會兒又不小心摸到不該摸的地方,害他當場哭出聲來……
“你瞧見畫了?”床上的男子問道,聲音平淡。
“沒!兵P二郎流利答道:“我是很想瞧瞧杜畫師如何畫出少爺的英明神武,可惜,那人有個怪癖,沒畫完,是不準看的。”
“他的規矩倒挺多的。”那聲音依舊是淡而無味。
鳳家母子對看一眼,同時暗松口氣。今兒個,主子的心情還算可以,不會太難過,萬幸萬幸。
鳳春輕聲道:
“少爺,杜畫師的師傅曾是宮廷畫師,杜畫師本身在民間有三王之稱,多少是會有點怪癖的!
他眉頭微蹙,轉向她,道:“鳳春,你說話老是輕聲細語的,干什么?怕嚇壞了誰?”
她心頭一跳,瞧見兒子比手劃腳指著門外。她臉色略白,力持鎮定道:
“我這就去請杜畫師進來,要過了午后,她就不畫了。小二,還不快滾?”主子要變臉了,奴才不敢說“慢點發火”,只好找替死鬼了。
門又被推開了,匆匆離去的腳步聲里,躡手躡腳怕驚擾他的是鳳春,又跳又輕浮的是二郎,接著,第三個人的腳步聲出現了……
阮臥秋不自覺地瞇起眼。
“杜畫師,請。”鳳春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鳳娘,早啊,你今兒個神清氣爽,像朵盛開的牡丹,嬌艷動人啊。”說話的人有一副好嗓音,光是用聽的,就不由得暗贊這聲音好俊。
可惜,這人笑了。
那笑聲,在阮臥秋耳里像淫笑。他的臉色略沉,聆聽雜音之中,此人足音又實又慢,像是整只腳板子確定踩平在地面上了,才繼續邁出下一步。
門,再度地被掩上了。
根據過去數日的經驗,這姓杜的,一向不準外人在旁觀畫,也就是說,這房間里頭,只剩下兩個人。
“阮爺,又早啊。哎啊,今兒個你的氣色特別好,很適合作畫呢,杜某保證,一定將阮爺畫得連潘安都羞愧掩面!倍女嫀熡中Α
油腔滑調,沒個正經!阮臥秋暗自惱怒,打從心里就厭惡這種人。
真正有才能的人,怎會如此輕佻浮滑?若不是鳳春再三推崇,他會以為這姓杜的小子是來騙吃騙喝的。
仿佛習慣他平日的無語,姓杜的開始擱筆調色,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來。然后,一股從昨天開始聞到的奇異味道淡淡飄散在屋內,嗆鼻之中帶著澀味,是他不曾接觸過的氣味。
雙目未瞎之前,他喜繪丹青,工具之中并沒有這種氣味啊……
足音又起,像繞過桌子向他走來。他蹙眉不悅,正要開口斥罵,忽然感覺到這姓杜的畫師停在他的面前,近到……異樣的香氣襲面。
“阮爺,你的衣袍沒拉好!
那帶著俊俏的聲音笑著,好近,讓他一時措手不及。突然之間,他身上的衣袍被扯動,他大驚,眼雖瞎也能極快撲抓住那只不規炬的手。
“你做什么你?”他罵。
“阮爺,你衣袍跟玉佩打在一塊,杜某只是幫你拉好而已。你放心,我不會胡亂摸的!
胡亂摸?兩人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亂摸的?赫然發現自己還抓著他的手……這手好像有點滑膩纖細,異樣的香味持續著,仿佛藉著交會的肢體傳遞過來,變得更加濃郁了。
剎那之間,想起這姓杜的畫師老愛“淫笑”,不限男女……腦中逐漸勾勒出一個細皮嫩肉、男女通吃的小白臉。
思及此,他立刻放手。
鳳春到底是怎么被這小白臉騙的?他抿唇不語。
“阮爺,我又不是畫門神,你老板著一張臉,我怕會嚇壞看畫的人呢!
阮臥秋聽他又笑,直覺生厭,表情非但沒有松動,反而雙目冷冷地瞧往他的方向。
細碎的聲音又起,像是提筆在畫畫了。即使他再仔細聆聽,也只能以揣測去判別,無法如同常人用眼睛去確認真正的事實。
空氣中持續著那股異香……雖因這小子走遠而淡去,但始終有股味兒盤旋在鼻頭,就像他的油嘴滑舌一般,聞了就教人不舒服。
一個好好的男人,弄得全身都是味道,成何體統?
不知過了多久,等阮臥秋回過神后,鼻間香氣淡化,取而代之的是這幾天很熟悉的酒氣……
又是酒氣?
眉頭不自覺地拱起,使力聽,聽聽聽,聽見……輕微的鼾聲?
額面的青筋在抽搐,這一次不用親眼去看,也能很明白現下一切的真相!這姓杜的畫師分明是欺人太甚!
時間在流逝,鼾聲在繼續,他身子連動也沒有動過,既不出聲叫人,也沒有大吵大鬧的意圖,只用一雙早瞎的眸子瞪著那鼾聲的源處,像是持續瞪下去,終有一天能看見這混蛋一樣!
良久之后──
門外,鳳春輕柔地喊道:
“少爺、杜畫師,晌午了!
鼾聲驀然中止。
“中午了嗎?那正好,我餓了呢!”杜畫師忽然出聲,熱絡地收起畫具來。
阮臥秋微掀了唇,冷聲道:
“杜畫師,你可有進展?”
“有有有,當然有啦!”理直氣壯得很。
阮臥秋輕哼一聲,喚進鳳春,道:
“你去看看杜畫師進展到哪了?”醉了一上午,會有進展,除非鬼神附身!
“不不,還沒畫好不能看!倍女嫀熜Φ溃骸叭顮斦埛判摹N艺f過,會把你畫得連潘安見了你都得認栽。現下只畫了一半,最多只能騙騙小女娃兒,等我畫完,保證連男子瞧了也動心!
“吹牛皮可不是畫師該有的本份!杜畫師,阮某不在乎你用什么神技去畫,也不想知道每天上午你在這屋內干什么勾當,我只要你確實交出畫來,能讓阮某留傳后人!”
笑聲朗朗,正與阮臥秋的一絲不茍形成對比。
“阮爺,你盡管放心。鳳娘說你還沒有成親,那就是連個兒子的影子都沒有,就算現下立刻找老婆,也得十月懷胎,才會有‘后人’出現。只要阮爺沒私生子,杜三衡就算躺著畫,也能在十個月內畫完!
阮臥秋聞言,臉色遽沉,狠狠瞪向杜三衡。
“杜某先告退了,明天再見啊,阮爺。鳳娘,一塊走嗎?”杜三衡笑得好皮,顯然不把他的滿臉青光當回事。
“鳳春,你留下!”阮臥秋怒道,敏銳地感覺到空氣的流動……仿佛,那令人討厭的小子在聳肩,接著,踏實的腳步遠去!八吡?”
“是,杜畫師去用飯了!
“再去找個畫師來!”
“少爺,你已經趕跑了三個……”
“我趕跑的嗎?”有些淡黑的唇譏諷地勾起:“我可從沒要他們滾,是那些沒本事的畫匠打著畫師之名騙吃騙喝,你在怪我?”
“是鳳春說錯!彼祰@,柔聲道:“杜畫師是怪了點,可是她師傅曾是宮廷畫師,畫技絕不在一般畫師之下!
“你認為一個油嘴滑舌、思淫亂德的男人能有什么才華?”
“思淫亂德?少爺,這罪名太重了,對她……男人?”
她一臉錯愕,正要澄清,阮臥秋又問:
“你看過他的畫?”
“是,她曾讓鳳春看過她的畫作。少爺,我從沒看過這種書法,山水畫、人像畫,簡直栩栩如生,連畫的房子都好像是真的一般,如果不是確定那只是一幅畫,我真以為走到畫紙后頭,就能瞧見那人物的后腦勺呢!”
阮臥秋聞言,正要怒斥她在說神話唬人,后而想起,數年前他曾在宮中有幸目睹一幅巨畫。
“原來,他的師傅真是宮廷畫師。難怪氣味嗆鼻……他學的是洋人畫法,只有宮中才有,那叫油畫。”語氣逐緩下來,顯然暫時勉強壓下對杜三衡的成見。
“少爺,我送點飯菜過來好嗎?”
“我不餓!
“可你老是一天吃一餐……”
“你認為我一天到晚坐在這里,肚皮會餓嗎?你下去吧。”
她張口欲言,很想說,杜三衡也幾乎一天到晚不動,還不是三餐照吃,餐餐白飯數碗,外加宵夜,吃得津津有味。
可現下要是說了,怕又要挑起主子對杜畫師的怨氣。
“對了,少爺……”
“我不是叫你別再煩我嗎?”
她硬著頭皮:“不,我是想,有件事一定要說……”
他打斷:
“這幾年府里大小事交給你,還有什么需要我過問的?”擺了擺手,顯得不耐。“出去。”
“少爺,是有關杜畫師的事!”她急聲道。
“他?又怎么?”他明顯不悅了。
“我忘了告訴你,杜畫師她……”遲疑了會,即使會換來責罵,還是一定要解釋的。鳳春深吸口氣,道:“她不是男人。”
阮臥秋聞言,腦中先是一陣空白,后而想到那小子身上柔軟的香氣,對著鳳春跟他淫笑不斷、男女通吃……他終于恍悟,輕聲道:
“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他師傅是宮廷畫師,他必也是朝中出身,既是小太監,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不不,杜畫師不是男人,也下是太監……她,她跟我一樣,都是女人!
空氣剎那僵住,額面的青筋也不再跳動,蒼白泛著青光的臉龐很緩慢地轉為滿面火紅……血管炸破的那種通紅。他難以置信地轉向她,啞聲問:
“從一開始?”
“是,從一開始,杜畫師就是女子,中間沒有變過,我想,將來她也不會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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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用完早粥,討來三亞酒,杜三衡便徐步走向每日必到的“畫室”。從廚房到“畫室”,距離一點也不遠,只是她腳程慢,得花上鳳二郎的兩倍時間。
也好,就當飯后散步。阮府位于繁華永昌城內,當初鳳娘曾提,這姓阮的當過高官,她料想阮府必定富貴堂皇,好處油水不少,這才應邀來作畫。哪知宅子大歸大,卻很空洞,奴仆不出十五個,有一半以上的樓院都封了起來──人手不足暫封,鳳娘是這么說的。可是,她路經幾座院子,明明就像是七、八年沒有人走進去過,搞得很像是春水街的鬼屋啊。
就好比現在……
在往“畫室”必經一條路上的盡頭,是一座看起來有點荒廢的院子。每天早上,在院子前會有一名少年站在那里死瞪著她看,眼神像是要吃了她,一直到她拐彎離開,那可怕的眼神始終在她背后燒著,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這少年實在談不上什么人味……她杜三衡天生膽小怕鬼,所以每天目不斜視,雙腿虛軟地走過去,當作沒有看見這個疑似鬼魂的少年。
慢吞吞地,終于到了阮府里最一塵不染的“畫室”──秋樓。鳳二郎跳出來,怪叫:“杜畫師,你動作真慢!
“哪慢?”她揚眉笑:“杜某每天都這時候到,不早也不晚,恰恰好!
“啐!你畫具我都搬來了,說不準看,我也沒看,擺在屋內就等你過來!
“多謝啦。二郎,你今兒個看起來神清氣爽,比昨天更有幾分男子氣概呢!彼。
“是是是!彼浦M屋!吧贍敚藖砝,保證今天杜畫師能把你的英明神武繼續延續下去!焙鷣y揮手,隨即連頭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早啊,阮爺,今天你臉色紅潤,正適合作畫呢!彼蝗缤舻恼~媚,然后坐下。
眼角瞥到他微不可見的豎耳動作,她皮皮笑道:
“阮爺,你大可放心,杜某的畫功雖然還比不上我爹,可至少,能讓你的后代一見,就淚流滿面!
打她一進門,阮臥秋就是沉著臉,聽見她浮滑的言語更是火上加油,到最后,他瞇眼問:
“什么淚流滿面?”
她笑道:“阮爺的俊美無儔,一定讓你的后代子孫痛哭生不在當時,不能親眼目睹阮爺的英姿豐采啊!
“俊美無儔?是你的畫作,還是我本人?”
“唔,沒有真人,杜某可是沒本事憑空想像作畫的!
“巧言令色!”他咬牙,聲量壓得極低。
她當作沒有聽見,開始調起顏料來。雙目無聊地亂轉,看見他連動也不動的……嗯,對他是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如果告訴他,隨他躺著坐著走著都成,她已不需這個人像杵在這里了,他大概會以為她是來騙吃騙喝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聞到顏料合成后刺鼻的味道,難得地,他又開口了:
“你師傅是宮廷畫師?”
“是啊!笨恐拇_是“騙吃騙喝”不少。
“他學的是油畫?”
她聞言,愣了愣,終于正眼瞧他,很諂媚地笑道:
“算是油畫吧,跟宮中洋人學的。阮爺,你簡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連眼睛看不見,都能知道杜某用什么畫法,神啊!
阮臥秋抿著唇,不愿破口大罵她。忍了忍,才又用很壓抑的聲音道:
“阮某只是略知一二而已。我聽鳳春說,杜畫師今年二十左右?”
“是啊。”她隨口道。
“才二十芳華,就能躋身民間三王,實在不容易。”
句子聽起來很像贊美,但他的臉硬板著,有點僵化發臭,語氣似試探。不過她最無所謂了,當是贊美好了。她笑道:
“多謝阮爺夸獎。這就叫‘有能力的人,不會被隱沒’吧。”
是不是她眼力變差了?發臭的俊臉上好像浮起一條青筋了呢。
“你師傅的畫技必然高超,才能教出你這年紀輕輕便才華洋溢的徒弟!彼а赖,當作沒有聽見她的自戀。
“阮爺,你連連夸獎真是令杜某受寵若驚呢!彼龘P眉笑道。
他不理,沉聲問道:“你師傅現在何方?”
“唔,阮爺還是別知道的好!
此話一出,頓時一陣沉默。唉,她就說,他哪來的好興致聊天,原來是想拿徒弟換師去。
“阮爺,我爹的畫是不錯?上В呀浐芫貌华氉宰鳟嬃。”
“你爹?”也對,一名畫師泰半是不會收女徒的,除非是親子!盀楹尾荒茏鳟?”
“他在五、六年前自盡……”
阮臥秋內心驚訝,一時之間又無語。
“阮爺,我爹本是宮廷畫師,畫風偏中原味兒,后來在宮中遇見洋人傳教士,跟著學了油畫,他不藏私,兩樣都教給我了。您盡管放心,杜某雖是女子,十指跟男人一樣,一根也不缺,握得住畫筆!
此話分明是暗指他瞧不起女畫師……而他,的確有點瞧不起她,女畫師多少占了部份因素,但絕大部份是因為這姓杜的油嘴滑舌,教他打從心底排斥。
民間懂油畫的人不多?v然有,大部份也是年歲過高,不見得能配合他的要求。他沉默了會,終于忍氣吞聲,道:
“鳳春該跟你提過,現在我是待在屋內讓你畫,可畫是要取景阮府的!
“是是,鳳春是提過,阮爺大可放心,我透視畫法絕對不輸其他人的!彼娌桓纳。見他豎耳細聽,更不敢在語氣里流露半點心虛。
眼盲之人,大多敏感啊。
一心虛,口就渴,抓來酒壺就灌好人一口。
“杜畫師,作畫途中飲酒可好?”他冷聲道。
管這么多?她暗扮鬼臉,又貪了一嘴,才道:
“杜某的習性,作畫中一定得喝水,阮爺可別見怪啊!
“你的怪癖真多!”他很不悅。女子喝酒,成何體統?對她厭惡更添三分。
“沒有怪癖不成王,阮爺包容了!彼ばδ樀刈钥。又見一條很熟悉的青筋在他臉上要炸不炸的。
她心里暗暗叫怪,昨天還不掩其怒的,今天鐵青的臉龐老帶著一抹尷尬,好像不太愿意跟她共處一室。
富貴人家的怪癖可比她多,她也不想多去揣測什么,見他放棄抱怨,于是仰頭就飲。
“少爺!”鳳二郎活力十足的聲音在外頭響著:“中午啦!”
“中午了嗎?”杜三衡立刻起身,拉起布遮住不知完成多少的畫作,叫道:“二郎,麻煩幫我抬畫!
“沒問題!”鳳二郎立刻推門而入,掩鼻叫道:“這是什么怪味?杜畫師,這幾天老這種味道,你確定這是在作畫,而不是在謀殺少爺的鼻子嗎?”
“廢話少說,我肚子好餓,趕著去吃飯。二郎,你來不來?”
“來!廚房里見真章,今天一定贏你!”
“二郎,你在賭博?”阮臥秋忽然開口。
鳳二郎臉色一變,差點忘了還有一個剛正不阿的少爺。他連忙搖手,后想起是白搖,便趕緊道:
“沒,沒賭博,在府里誰敢賭,我第一個不饒他!少爺,你要不要吃點飯?”
“不必!狈路鸩煊X杜三衡在等二郎一塊離去,阮臥秋精準地望住她的方向,冷聲道:“杜畫師先請,我有話交代二郎!
“少爺,你要跟我說什么?”可別追問跟杜畫師的賭約啊,他最說不得謊了。
“她走了?”
“是,杜畫師餓壞了,再不走,她會死在半路上的!”鳳二郎打趣,見阮臥秋臉色鐵青,連忙改口:“我是指,杜畫師的食量大,不是有意咒人死的!”一點玩笑話都開不得,唉。
“哼,今天她穿什么衣服?”
“什么?”
“她身上是什么顏色?”她若是男子,他腦中自動勾勒出油頭滑腦的小白臉。但她是女人,依她這種令人討厭的性子,他竟想像不出她的模樣來。
鳳二郎的反應不慢,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道:
“杜畫師今兒個穿著白色的上衫,衫上繡著淡紋,不過這是我早上瞧見她的樣子。方才她要作畫時,便把兩袖卷了起來,露出可怕的膚色來;還有,她前襟沾著藍色……啊,就跟少爺你身上的藍是一模一樣的顏色。若要我說,她頭發扎得很隨意,發尾亂七八糟的顏色;身上穿的也很樸素,八成是剛來永昌城內,沒什么盤纏,在那家老舊的司徒裁縫鋪買的。”
腦中還是一片空白,只能隱約勾勒出一個白色的身影來。
遲疑了會兒,他問:
“她的長相呢?”
“長相?”糟,他可不太會形容女子呢。
“你連形容一個人的長相都不會?”
那語氣有點不耐了,鳳二郎暗暗發抖,雙手合十對著遠處咕噥:杜畫師,別怪我實話實說了。
臉色一正,對著阮臥秋道:
“少爺,杜畫師很丑,真的很丑。我實在不想冒犯她,但是,如果可能的話,我寧愿天天對著鳳春,也不要看到杜畫師!边@是他最真心的實話。
阮臥秋眉頭微皺,道:
“就算丑,也不至于像是毀了容吧?”
“少爺,‘毀容’這二個字你用得好,二郎正愁找不著貼切的形容。她的臉的確像是毀了容,就算要叫她一聲丑八怪,我絕對相信不會有人跳出來反對的!
阮臥秋聽他說得真切,剎那之間,一張模糊中帶著丑陋的五官逐漸具體化,塌鼻粗眉銅鈴眼厚嘴、坑坑巴巴的肌膚……對了,她還貪嘴,身子準是有點肥胖,穿著不相稱的白色衣裙,說起話來老帶著七分輕浮,十足的小人嘴臉。
原來……
這,就是畫師杜三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