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廟前,尋了半天,找不到那個石姓人家住在哪兒。本來要問人再細找的,后來雨愈下愈大,只得暫時躲進廟前屋檐下避雨。
冷風吹來,穿透羅靈琇渾身濕透的衣服,她忍不住掩嘴打個噴嚏。
“很冷嗎?”見她微微發抖,邵蘭草趕緊脫下厚重的冬衣披在她的身上!耙路忸^沾了點雨水,但還算溫暖。你等等,我去請問師父可不可以騰個房間讓你換衣服,免得著涼!
她不及喊住他,就見他迅速地鉆進廟門的人群里。
她只好發呆似的站在廟前的屋檐下暫時避雨,看著求神拜佛的婦女進進出出的。年節到了,保佑平安的不少,香火的味道撲到鼻間,誦經與祈愿的喃語模模糊糊地傳進耳里。
千百年來,世間有多少人向上天祈求心中的愿望,其間又有多少人曾經得償所愿過呢?她的心中閃過此念,不由得雙手合十,低喃:
“天上若有神,我二哥邵蘭草雖跟我沒有血緣關系,但,卻是個非常好的人,我祈求上蒼能讓他早日找到他夢里的大姐姐,共偕……”遲疑了下,才道:“共偕連理,可是不能拋棄我這個妹子喔!
她見有路人帶著小孩擠進屋檐下避雨,人太多,她思量了會兒,走下階梯,快步跑向廟前對街的一棵樹下避雨。
樹旁貼著衙門發出的公告紙,她慢慢地認字,自言自語道:
“官府在征稀有蘭花的品種啊!
她曾聽蘭草提過,世上各花都有其價值,蘭花早在極古之時就有“王者之香”的封號,民間雖已普遍栽種蘭花,但宮中仍然喜歡培育珍貴稀有的蘭花種。
二哥他爹辭官之后,也在府中醉心蘭花的種植,她曾偷偷爬上高墻,看見邵家的花園里都是在普通蘭譜里可以看見的花種,并沒有什么特別,顯然主人純以養蘭為樂,而不計較花類品種的稀有。
“靈琇?”
她轉身瞧見他在廟門口張望,她笑著向他招招手!拔以谶@里呢!
他循聲看來,直覺露出傻氣的笑容,跨步往她這里走來。
他的身后是廟門,淡淡的香火味與誦經飄來,混合著一股異香;他的身姿行路明明正常得很,偏偏在香火裊裊中,顯得優美而典雅。她的眼角覷到側身經過他的旁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轉身瞧他,她想將目光掉開,卻難以控制。
她發呆地看著他彷佛走在香火上,淡淡幽香撲鼻,讓她一時失神。
“靈琇,你跑來這里躲雨啦。”
他的笑聲驚回她的神智,她一楞,用力眨眼,看見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自己面前。
他身上的香味依舊,到底是出自何處的?一個男人怎會有這種體香?她心里有無限疑惑,卻問不出口來。
“我很引人注意嗎?”他不好意思地小聲問道:“我進廟里,一直有人盯著我瞧。我的頭雖大,可也沒有大得嚇人吧?”
“不是這樣的!彼摽凇E匀硕⒅,不是因為他頭大,而是……而要她怎么說?
明明他長得并非絕顏,卻會讓人不知不覺地注意到他,離不開視線的。
邵蘭草見她似乎有些回不過神來,他笑了笑。眼角看見公告紙,走上前細看,搖搖頭,說道:
“一定又有不少人要上山采蘭了!彼滤龑@世間的事還不甚了解,便細心地解釋道:“我聽爹說過,每逢宮中征蘭,總會有不少人上山求求運氣,若是發現了不曾見過的蘭花人透往宮中培育,將來是絕對少不了好處的!
“哦……二哥,你府里養蘭多年,難道沒有想過上山試看看嗎?”
“爹曾提過他當官時,曾有人送一株名貴蘭花,沒多久害蟲蝕了這株蘭花,爹很心疼。蘭花適合在空谷中生長,若是強植它處,不是真心愛蘭的人是照顧不了的!彼掝}一轉,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廟里只準女客逗留,我本來想說你是女孩家,在里頭避雨應該是可以的,但我又怕人家發現你是羅家姑娘女扮男裝的,跟我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的,對你的名聲也不好……所以你忍著點,咱們就在這里避避雨,一等雨停了,我們就回開春那兒。”
她點點頭,道:
“好!
邵蘭草微微一笑,正要再跟她說話,忽然間眼皮沉重,困頓起來。
“二哥?你累了嗎?也對,你背著我跑了好遠的路,我們靠著睡一下,好不好?”
他聞言,心一跳,直覺道:
“這……不太好吧?”奇怪,他為何要心跳?是太純情了?還是因為其它原因?
“二哥,咱們是兄妹,你老這不好、那不好的,是不是真將我當外人看待?”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老覺得一近她的身,心里就有股不對勁的地方;若跟她說了,他怕自己無法表達清楚,她會以為他仍將她視作外人。
但是那種不對勁就像是有人在敲著他的心口,一直有什么束西要破胸出來,告訴他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似的。
他看她疑惑的眼神,只好點點頭,吞了吞口水,臉紅說道:
“你不嫌棄我重的話……”
見她笑開了,他只好把肩膀慢慢貢獻過去。她正要歪頭閉目,他突然看見她將他的外衣罩在前面遮風,身后的濕衣仍貼著她的背,風從身后來,她還是會冷。
“咱們背靠背地休息一下,好嗎?”他貼心地說道。
她不疑有它地點點頭,邵蘭草慢慢繞到她的身后,想起不知何時才能找到大姐姐……那是說,如果找得到的話。
緣分、緣分,真的有緣分嗎?
他告訴靈琇,他一定認得出來的……其實他一點把握也沒有,要怎么認?記憶中沒有她的長相、沒有她的特征,連她的姓名都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找得到她?
不,怎能這樣沮喪?他用力吸口氣,暗暗告訴自己,一定有法子的!只要能讓他遇見她,一定有法子能認出她的!一定能……
他的背微微貼上她的,一股輕顫就像是火花一樣飛竄上身,從他的背爬上他的頸、他的臉、他的眼,讓他的臉全麻了起來。
剎那間,他的身體僵硬起來,難以動彈,就連身內的血液也停止了般。
隨時,他聽見心口撲通一跳,跳得好高好遠,連他都以為從身體里跳出來了。
“二哥,你的背好暖!彼s了縮肩笑道。
只要能再遇見她,他一定能認出來的!他曾經充滿信心地告訴自己。
麻感不停地刺痛他的臉頰,他慢慢地回過頭,瞧見她的身子矮矮小小的,全然不似夢中的背;她的頭發……頭發?他忽然掀了她的暖帽,讓一頭長發滑落背上。
她嚇了一跳,趕緊轉過身。
“二哥?”
“二哥?”他重復著,呆呆地看著她長發披肩的樣子!澳恪K于轉過身來看我了……”
“。慷,你怎么啦?”
“再靠一次!”
“什么啊……”她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什么事,他用力將她轉了身,背對著。
“二哥,發生什么事了?你要告訴我,我好幫你想辦法啊──”溫暖的背輕輕貼上她的,她微楞一下,感覺到他的背在輕顫。有這么冷嗎?
“是啊,我怎會忘了……十七年的相處模式,我怎會忘了……”他喃喃道。那種熟悉到已經習慣的感覺,怎會忘了?
但她的背纖細又嬌小,怎會是同一人?再者,她已經十七歲了,自然不可能會是夢里的大姐姐,靈琇并非嬰兒啊,是他搞錯了吧?是他搞錯了吧?
是他對夢里的大姐姐走火入魔了,才會誤將靈琇這妹子錯當成是她吧?她是他妹子啊──
“二哥!”羅靈琇輕叫,驚訝地瞪著他沖出樹下,隨便抓住一名少婦的手臂。
他在做什么呀?她瞪著他硬將自己的背靠上那少婦的,他的臉色詭異到有些發青,她驚喘一聲,然后便瞧見像是那少婦的相公揍他一拳,隨即他倒地不起。
“二哥!”她雖不知到底發生何事,仍嚇得奔進雨中,跪在他的身邊,喊道:“二哥?”
“我不是你二哥……”他喃喃道。被揍的那一拳,讓他腦中昏昏沉沉的,昏迷過去,他又掙扎著要清醒過來。
恍惚間,他瞧見有一個很眼熟的黑影在晃動……是誰?現在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里?
他的夢里很久沒有人來了,一直是荒蕪的一片。地上的云、天上的花,連他最喜歡的女子都不見了──
“因為你的夢成真了!睕]有高低起伏的聲音拉回他昏沉的神智。
他定睛一看,瞧見那抹人影穿著黑袍,以寬大的黑袖遮面。
“你……是誰?”
“我入你夢里第三次,算是仁至義盡了!
那聲音聽不出是男是女,邵蘭草迷迷糊糊的,明明感覺羅靈琇在喊他,他肉體上的嘴,卻說不出話來。
“現下,那害蟲不在你身邊,我是特地來通知你一聲的。”
“通知我什么?通知我……你又搞錯了嗎?還是我搞錯了?靈琇就是我要找的人?”他明明不能說話的,卻聽見自己顫抖著聲音問道。
“你不是認得出來嗎?”那鬼退開一步。
“我……”就是認出來了,才一時難以接受啊。她真心將他當成兄長的,上天存心要他天打雷劈嗎?“為什么你遮著臉?不敢見我?”
“我是鬼,就算地位再高,站在廟前也不敢正面相對。”那鬼的聲音清清冷冷的:“我只是來通知你一聲,你的未來導入正軌了。”
“正軌?”
“你投胎轉世原是為了點石成人,她既然甘愿變成人了,接下來就由你自己看著辦,季節司神已經發現那害蟲搞的鬼,請雷公雷婆解決多余的性命,以后你再也不必受不該受的苦!
不該受的苦?是什么?為什么這鬼說的話,他老是聽不懂?
“世間有誰的生命是多余的?”怎會有多余的生命?就算有,也不該由上蒼來結束啊。
“自然是那害蟲的。他存心擾你蘭花之神的任務,特地隨你下凡,讓你受盡一切苦楚,F在季節司神已獲知一切,我雖是共犯,也是被那害蟲所迫,我已領罪罰,特來通知一聲,以后就再也不關我的事了,等他被劈死,我討回我的一張臉后,再也不相欠!
“害蟲?害蟲?到底誰是害蟲?”這鬼老提到害蟲,他卻一直不知是誰。
“你生命中累你最多的人是誰?”
“累我最多?我不知道!
那鬼嘆了口氣,顯然沒有料到他轉世之后變得如此愚笨,道:
“那害蟲就是你兄長邵開春!
他的話像是把利斧狠狠地劈向邵蘭草的心口,他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過你也算幸運了。蘭花栽種不易,尤其有害蟲纏身,你能長得這么好,真是奇跡……啊,時候到了,我該走了!
邵蘭草見那鬼慢慢地退后,他想要追上前問個仔細,雙腳卻像是被釘住一般,難以動彈。
那鬼隨著離廟愈遠,慢慢放下寬大的黑袖,露出蒼白發青的臉孔。
邵蘭草更是驚嚇過度,看見那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小臉,極為神似靈琇不笑時的模樣兒。
他忽然憶起這鬼在他七歲時曾入他的夢,提及隔壁女嬰是具空殼子,連臉也是這鬼給的,只是靈琇常笑,將這張臉用笑點綴得很……很人性化;而這鬼的這張小臉,像面具一樣冰冰冷冷的……他又想起這鬼提到作弊,才會讓有靈琇的肉體出現……
他一時腦袋混亂無比。點石成人?他為什么要點石成人?靈琇若是他夢中的大姐姐,為什么她清醒之后不記得他?還是她記得他,卻只愿意當他是兄長?
“二哥!”
“我不是你二哥!”他忽然大叫,完全清醒過來。
羅靈琇楞了一下,看著他滿頭大汗地叫喊,心里不知所措,仍是小心地用袖尾拭去他的汗珠。
“二哥……”她怯怯喊道。見他沒有再排斥,暗松口氣,露出笑說:“你還好嗎?我真怕你一昏不醒!
“昏?我昏了嗎?昏了多久?”他坐起來,瞧到她又伸手要擦他的汗。他滿臉通紅地避開,瞧見四周攏聚的人群。
“才一會兒而已,二哥……”
“別叫我二哥!”他沖口道。在瞧見她迷惑受傷的表情后,他連忙解釋:“我不是拒絕你,我……我……”要怎么說,她才會明白?
他伸手想要緊緊地抓住她,試圖要用笨拙的嘴告訴她,原來尋尋覓覓,佳人就在眼前,她是不是愿意……愿意先放掉兄妹之間的感情,改用另一種感覺待他?
手才伸出,雨正好打在他的手背上,飛濺起小小的水花來,噴到他的臉頰。
“雨……雷……害蟲……開春!糟了!”他驚叫,迅速地跳起來。
“二……二……”
“蘭草!叫我蘭草!”不及顧到她,他立刻往城里的唯一一條路奔去。
“二哥跟蘭草不都是同一人嗎?”她被他弄得一頭霧水,見他又不像排斥她,那為什么突然之間改變甚?
“等等我啊,二哥,你要去哪里?別拋下我!”
在哪里?在哪里?
可惡!
他怎么不問清楚開春現在該在哪兒?他記得開春住在叔伯家中靠內側的房間,里頭沒有窗,就算天打下雷來了,也不可能七拐八彎地鉆進開春的房間,何況這時候開春應該待在外頭跟著叔伯學生意。
是他這個弟弟當得太失敗了嗎?
沒有花心思去關心過開春……就算是他當得失敗,但也輪不到那些神作主!
如果那真是神的話!
那鬼談什么花神、談什么任務、談什么點石成人,他都是有聽沒懂,只知他夢中的大姐姐似乎是他懷里的小石頭化身,如今靈琇極有可能是他夢里的姐姐,那表示夢不假,那鬼說的應該也沒有假……
都是真的,那開春就是害蟲了?什么害蟲?他一點也不明白!而那鬼又說得好像是為了他,要將開春除去?
開春有什么罪?有什么罪讓開春足以至死的?
開春雖談不上孝順父母,但也從不讓爹娘煩惱過,更沒有違背過爹娘;待他這個弟弟是壞了點,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開春死!
至少,開春沒有犯過大罪,兄弟間若要死,死的也是他吧?他的相貌從出生就讓爹娘煩惱,他的聰明遠不及開春,讓爹娘更擔心他的將來,若真要稱罪,他才是那個罪人吧!
他氣喘吁吁地跑上長橋,過了橋再跑一段小路就可以入城。先回叔伯家,總會有人知道開春去哪兒了──
“開春?”他猛然煞住步,瞧見邵開春就在橋頭。
邵開春也停步,微訝地看著他的狼狽,而后恥笑:
“你這小子剛才在搞什么?搶人家的女嬰,要丟咱們邵家的臉嗎?”
“開春,你怎么在這兒?”
“啐,你以為你是怎么逃的?若不是我去擺平,就算現在你跑了,之后讓人發現你是跟我入城的,還不是讓我丟臉?”
“我沒有……”
遠處白光在閃,邵蘭草從未受過如此驚嚇過,他只愿自己的雙腳健步如飛,只愿自己能有非常人的力量!
“跑!”他大叫,瞧見天頂之下裂出一道閃電,直擊而下。
邵開春微楞,看著他直撲而來。
他素知邵蘭草沒有什么攻擊力,自然不會莫名其妙痛打自己?伤凶约号?
有人在追嗎?他瞧見邵蘭草身后有羅靈琇在追,他心里覺得奇怪,又看見邵蘭草愈跑愈近,目光卻放在自己的頭上。
他心里有異,直覺抬起頭,驚愕地瞧見天上直劈一道雷下來,就對著自己。他心中閃過第一個念頭就是跑;第二個則是他有什么錯?雷要來劈他?
他的腳步才要移動,雷電如迅,“啪”地一聲擊進他仰起的眉心之間。
痛感從他的眉間蔓延,腦中白光紛亂,隨即胸前遭到撞擊……
他慢慢低頭,看見邵蘭草撲進自己的懷里,像要推開他,為他承受這莫名其妙的雷劫。
出于本能地,邵開春一把要推開他,免得兄弟兩人同遭雷殛。而后,邵蘭草他抬頭對上自己的雙眼,緊緊抱住自己不肯松手──
他好惱!這大頭小子連命也不要了嗎?他一時掙脫不開來,最后兩人雙雙跌在地上。
事情的發生不過在一剎那之間,卻像過了百年之久,邵開春感到自己仍然活著,思緒緩慢在移動著,四肢乃至身軀全然無法動彈。
“二哥!”
那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是誰在叫著蘭草呢?邵開春的身體四平八穩地躺在地上,看見天上又直擊一雷下來,仍是對著他而來,顯是見他未死,再來一擊。
為什么?
一次可以說是意外,第二次呢?他犯了什么錯?
他死了,家中爹娘怎么辦?蘭草天性老實,若讓人騙了怎么辦?他若不在,邵家因此一敗不起怎么辦?
轉念之間,他還是無法動彈逃命,也只能認命地等死。
“開春!”
又見那個老實到簡直笨死的蘭草又狼狽地撲過來,雷電已劈,不及避開,直接打進蘭草的背心;蘭草倒在他的身上,那股電力透過蘭草,穿到他身上時,那沖擊讓他痛得微彈一下。
“別……別打了……他是我哥哥……別打了……”邵蘭草半昏半喃道,渾身仍有電擊后的吱吱響聲。
邵開春呆呆地、幾乎恍惚地注視灰蒙蒙的天空。雨打在他身上,他已經沒有知覺,唯一的感覺是他還活著,天上的大雷卻不再擊下來了……
因為有蘭草壓在他的身上嗎?
腦袋昏昏沉沉的,卻在方才那一雷打中眉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流了出來,不停地讓他腦海中走馬看花,不停地回憶、不停地回想……直到第二擊穿透蘭草,打中他的心口時,他才想起來──
他的前世是一只害蟲,用盡詭計隨邵蘭草投胎,為的是毀他的任務,讓他在天上丟人現眼,永遠也翻不了身。
因為,他這個害蟲,本來就是蘭花的大敵。
天生的容不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