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里,人來人往的城東大街上,今日不見往日買賣的熱絡景象,倒見一群人圍在街邊一角議論紛紛。
隨著眾人指點之處一看,只見一名臟污瘦弱的小乞兒,正跪在地上,胸前還掛著塊紙板,上頭寫著歪歪扭扭的“賣身葬父”四個大字。
原本這年頭流年不利,賣身、賣家當也不是啥鮮事了,只怪對方是個小乞兒,這可讓這些閑來無事的路人,有了個閑嗑牙的機會。
“我說小乞丐啊,你自小無父無母,哪來的爹。!”
顯然早已熟識這小乞兒的酒樓跑堂小廝,倚在窗臺邊,甩著肩巾訕笑道。
“再說,人家有錢的老爺、夫人要的全是干凈、規矩的姑娘家,有誰會花銀子買個小叫花子回去當丫鬟?”
此話一出,立刻引來圍觀者的一陣大笑。
“可不是嗎?小乞丐當丫鬟,我還是第一回聽聞這等鮮事呢!”
“小叫花子,回去破廟里秤秤斤兩吧!瞧你要肉沒肉、要模樣沒模樣,怕是賣到青樓去,人家都還嫌嘴扎哩!”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訕笑著,而低著頭不停拭淚的小乞兒,卻始終一句話也不說。
“走吧、走吧!這乞兒身上帶著霉氣呢,咱們最好閃遠點,免得觸了霉頭!”
“說得對,咱們快走吧!”
一伙人正要一哄而散之際,卻見一名穿著不俗,身后還帶著兩名家丁的男子,在小乞兒身邊停了下來,皺眉打量著她。
丁振見小乞兒瘦骨嶙峋,兩條糾結的發辮垂在胸前,模樣看來像是只有十五、六歲,雖然一身衣衫襤褸、臟污不堪,但一雙黑白分明的澄澈雙眸、巴掌大的鵝蛋臉,看來倒也清秀。
這小乞兒跟畫像中的孫家千金,實在相差甚遠,他搖搖頭,失望的正欲轉身離去,冷不防一只手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角。
“好心的大爺,求您大發慈悲,買了小桑吧!”小乞兒一手緊緊拉著他的衣角不放、一手還不停的抹眼淚!靶∩I趺纯喽寄艹、甚么活兒都能做,求大爺收留——”
“我們府里不缺——”丁振不經意一回頭,聲音嘎然消失在大張的嘴里。
小乞兒這一擦,可把大半臟污的臉給抹干凈了,露出令人難以置信的清麗脫俗容貌,簡直就像——
丁振不禁大驚,連忙從懷里掏出一張畫像,朝她比對半天,激動的開口道:
“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小!獑涡∩!”小乞兒抹了把臉上的淚,急切的說道。
“你多大年紀了?可有爹娘、親人?”
“小桑今年十七,自小無父無母,是啞叔好心收留照顧,如今啞叔過世,就只剩我一個人了。”小乞兒抽噎道。
這豈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嗎?!
這名小乞兒不僅跟孫家千金相貌相似,就連年紀也一樣,無父無母的身世,肯定讓少爺的計畫更無后顧之憂!
“你需要多少銀子?”丁振立刻從懷中掏出沉甸甸的錢袋。
“大爺,要五……五兩銀子!眴涡∩S行┎话驳纳斐鑫甯种福钆逻@筆天文數字會嚇壞了他。
“我就買下你了!”
還來不及喘口氣,一錠亮澄澄的元寶已滾到她的腳邊,單小桑瞪大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大爺,這可是二十兩銀子哪!”她瞪著那錠元寶,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其余的算是賞給你的!
賞給她?
“可是我不需要那么多!棺木店的老板說,一塊墓碑加上牲供祭品,只要五兩銀子就夠了!”單小桑一臉認真的搖搖頭。
“難道,你不想替自己買件衣服、買些好東西吃?”丁振蹲下身,望進她出奇澄澈的眸底,被這名與眾不同的小乞兒給勾起了興趣。
“小桑不貪心,只要有好心的大爺、大娘賞的飯菜,就夠過日子了!”
丁振看著神情天真,宛如孩童般的小乞兒,突然間,竟有股莫名的于心不忍。
怕是她怎么也料想不到,這二十兩銀子必須付出的代價。
“拿著吧。以后多做點事,算是報答就成了!
他霍然起身,不再多看她一眼。
登時,周遭圍觀的群眾,莫不結實倒抽了口大氣。
誰也不敢相信,赫赫有名的尉府丁護衛,竟然真買下一個乞丐?!
“謝謝大爺、謝謝大爺!”單小桑顫著手將元寶捧在手里,感激得不住磕頭道謝。“您的大恩大德,小桑定會做牛做馬報答您的——”
“這些話,留著跟我家少爺說。跟我回府吧!”
“少爺?我是要去伺候少爺嗎?”單小桑一臉天真的望著他。
“很快你就會知道了!倍≌窈幕貞馈
“可啞叔還在破廟里等著下葬——”
丁振揪起眉頭,瞥了眼那兩潭汪汪淚影,終于還是心軟了。
“添丁、添福,你們倆留在這里處理后事。”一只大手毫不遲疑的拎起她纖瘦的身子!澳愕昧⒖谈一馗娚贍敗!
“等等!”
才走了幾步,單小桑卻突然掙脫了男子的大掌,又往回跑。
單小桑來到兩名家丁前頭,慎重的將懷里的元寶交給他們,哽咽的請托道:
“啞叔的后事就拜托你們了,請幫他買幾件暖和點的棉襖、多供些祭品,這樣啞叔上路才不會凍著、餓著——”
“走吧!”丁振再也聽不下去,毅然拉著單小桑就走。
單小桑根本來不及多說甚么,人已經被拉出了重重人墻,在一群好事者瞠目結舌的目光中消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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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這是做甚……欸——姑娘!別脫我衣服——我的頭發——”
日暮時分的尉家宅邸里,傳來一個驚慌失措的叫嚷。
只見向來平靜的偏苑,突然間喧騰了起來,府中幾十名丫鬟,全聚在一間下人房里,而人群中站著的,是一臉驚恐無措的單小桑。
今早被丁振帶進這棟大得嚇人的華麗宅邸,她總算是見到了他口中所謂的“少爺”,然而還來不及表示感謝,就已經被帶到了這里,交給一名面色嚴厲的婦人。
而尉令堯的一聲“好生打扮”,也讓府里一干丫鬟全忙和了起來。
只見一群丫鬟圍在一只大木盆邊,七手八腳的替單小桑脫衣、解發辮,單小桑驚慌失措的想護衛身上唯一的衣裳,卻仍敵不過七、八只手。
她身上的氣味也不知多久沒洗過澡,熏得每個丫鬟莫不掩著鼻子,趕緊將她推進水盆里。
“救命啊——我要淹死了!”
長這么大,洗澡的次數光用幾只手指頭,就能數得出來的單小桑,頂著一頭濕發、揮舞著雙手,在半人高的水盆里驚恐的呼喊掙扎,狼狽滑稽的模樣,看得一旁的丫鬟忍不住掩嘴竊笑。
“笑甚么?還不快動手把她給我刷洗干凈!”
一個冷厲的聲音,遽然嚇醒了一干看好戲的丫鬟。
“是——是!”
一群丫鬟連忙斂起笑,抓起木刷拼命往單小桑黑炭似的皮膚上伺候。
“這小黑乞丐真不知道少爺是哪兒找來的?”一旁的婦人捏著鼻子,嫌惡的嘀咕道。
“姑娘……你們行行好讓我出去,我會淹死在這水里頭的……”
聽若未聞單小桑可憐兮兮的哀求,丫鬟們依舊是一邊用力刷洗著她身上堆積的陳年污垢、另一邊則是奮力扯開,糾結成一團宛如稻草般的頭發。
不消半刻,一大盆干凈的水竟全成了不見底的黑水,丫鬟們莫不驚愕的睜大了眼。
“再換盆干凈的水來!”
婦人一聲令下,丫鬟們七手八腳的又抬進另一只木盆。
單小桑一輩子沒洗過這等熱水澡,滾燙的熱水,更泡得她被刷得發紅的身子發疼,卻也逐漸露出不可思議的白皙肌膚。
“別再刷了——我皮都掉一層了——”
當然,不會有誰理會她的喳呼,丫鬟們依舊是仔仔細細的清洗,連耳朵、腳指頭也不放過,非洗得她通體干凈不可。
好不容易,干凈的熱水換了一盆又一盆,單小桑原本烏黑的皮膚,也成了干凈的粉紅色,個個已是汗流浹背的丫鬟們才停下手。
“嬤嬤,已經洗好了!”為首的一名丫鬟,擦著汗恭敬的報告道。
“替她把衣服給——”婦人不耐的一回頭,整個人卻猛然震住了。
她瞇起冷厲的眼,看著眼前這個原本臟不溜丟的小乞丐,竟然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出奇清麗標致的小姑娘,眼中不禁閃過一抹訝異。
“替她穿上衣服。”婦人淡淡的吩咐了句,沒有泄露太多的情緒。
單小桑一看到丫鬟們拿來一套碎花棉布衫裙,連忙又嚷了起來。
“不,不用了!眴涡∩F疵鼡u頭道!罢娴牟槐卦俳o我這么好的衣裳,小桑原先那套衣服就已經——”
“你那一身破布,我已經讓丫頭們拿到灶房里頭燒了。”涂嬤嬤冷冷堵住她的話!凹热荒闳肓宋靖箝T,往后一切就得聽任我們安排,懂嗎?”
單小桑怯怯的四下張望了眼,終于點了點頭。
她猜想,這許是有錢人家的規矩,也不敢再多話,任由幾名丫鬟替她梳頭、穿衣。
不多時,單小桑已穿上了干凈的棉布衫裙,一頭糾結的亂發,也重新恢復了天生的柔順,規規矩矩的在頭上盤成個髻,儼然像個粉嫩可人的小姑娘,哪還有原先臟臭不堪的乞丐樣子?
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單小桑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她嗎?
清麗標致的臉蛋、細致出色的五官,簡直讓她變成另一個人似的!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有雙那么清澈明亮的大眼、粉嫩白皙的皮膚,單小桑癡癡望著鏡中的自己,幾乎忘神了。
“果然是個小乞丐,瞧你都傻了!”涂嬤嬤冷嗤一聲,又接著說道:“我是涂嬤嬤,往后你就跟著我,聽我的命令,知道嗎?”
涂嬤嬤精瘦干練,臉上沒甚么笑容,一雙凌厲的眼,光看就讓人不寒而栗。
“小桑知道。”單小;剡^神,忙不迭點頭。
“嗯,那現在——”涂嬤嬤才一開口,卻突然傳來肚子響亮的鼓噪聲,霎時,單小桑的臉蛋全漲紅了起來。
“對——對不起!為了替啞叔籌銀子下葬,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
不耐的瞥她一眼,涂嬤嬤還是轉頭朝一旁的丫鬟吩咐道:
“蓮兒,去廚房張羅點飯菜來!”
“蓮兒這就去!
不多時,蓮兒已經端來幾樣簡單的飯菜,卻也擺了幾乎大半桌。
“這——這些全是要給我一個人吃的?”單小桑狠狠咽了口氣,兩眼瞪得比碗還大。
“不過是普通的飯菜,瞧你驚訝的——快吃吧!蓖繈邒卟恍嫉牡袜鸵宦。
對單小桑來說,這豈止是“普通”的飯菜?
桌上各式各樣的菜,全是她從沒吃過的,一時之間,簡直教她不知從何下手。
“再不吃,我可要叫丫鬟撤下去了!”
涂嬤嬤的聲音,驚醒了震懾出神的單小桑。
“那——那我就不客氣了!”
“欸——拿筷子——”
涂嬤嬤還來不及阻止,單小桑已經急忙伸手從盤子里抓起一根雞腿,用力咬了一大口,一手又抓起一旁的饅頭,猴急的塞進嘴里,急切的模樣像是怕飯菜會突然長腳跑掉似的!
她狼吞虎咽的吃相,可教一干丫鬟全嚇得目瞪口呆,個個說不出話來,更教涂嬤嬤不由得皺起眉。
“真不知道少爺怎么會找來你這種,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乞丐?!”
涂嬤嬤嫌惡的搖著頭,逕自轉身而去,幾名丫鬟也紛紛掩嘴竊笑相繼離去,只留下她跟一桌失了滋味的飯菜相對。
單小桑頹然放下手里的雞腿,望著空蕩的大門外發怔良久。
她看得出來,不但尉少爺對她冷淡、涂嬤嬤不喜歡她,甚至連那些丫鬟,也打心底嘲笑她這個小乞丐。
只是,她實在不明白,既然嫌棄她的身分,為甚么又是給她穿、給她吃的,待她簡直就像個貴客一樣——
突然間,她不禁要懷疑起,尉少爺把她買來,究竟是打著甚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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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排矗立的宏偉宅邸,戶戶樓高院深看來格外壯觀,這是蘇州城內群富聚集的城南大街。
位于其中一棟,格外醒目的朱門黑瓦大宅后,就是蘇州城內最富盛名的平府。
氣派華麗的大廳里,響起一名男子富磁性的低沉嗓音。
“甚么——成親?”
坐在上好紫檀木椅上的高大俊美男子,蹙眉望向大廳另一頭蓄著短須的老人。
平云飛沒想到,他爹一大清早慎重其事的把他召來,就是為了這件小事。
“沒錯!你該知道,跟孫家的這門親事,是早就定下的。”平壬天撫著短須,眼底寫著得意!耙坏└鷮O家結了親,我們兩家的勢力聯合起來,怕是放眼蘇州城里,再也無人能及。
平云飛心不在焉的聽著,淡漠的神情中,流露著權貴人家特有的尊貴與冷傲氣息。
“飛兒!”平壬天厲聲低喚了聲!暗诟阏f話,你是聽見沒?”
“我在聽!逼皆骑w臉上淡漠的神情,始終沒有一絲波動,仿佛這件事跟自己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只對跟尉令堯的競爭有興趣,至于一樁婚姻對他而言,并沒有任何意義。
而孫蘭衣對他來說更宛若陌生人,就如同七年前的那一面,絲毫沒有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的記憶。
“嗯!”平壬天總算滿意的點了點頭。
平壬天看著俊美出色,在一襲錦綠長衫襯托下,益顯高大英挺的兒子,驕傲之情溢于言表。
他知道,這個兒子完全承襲了平家人,絕頂聰明與好勝驕傲的特性,比起他,也絕對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毫不遜色。
“我已經跟孫家說好了,婚事就訂在下個月十五,這禮數跟迎親的排場可得氣派些,以免失了咱們兩家的面子!”
平壬天繼續吩咐道:“除了成親的事得費心,至于生意,也別讓那尉家有機可乘了,知道嗎?”
平云飛不懂幾代前的仇怨,只知道打垮尉家,是他身為平家人該背負的使命。
“我不會讓那尉令堯有機會贏的!”
他好看的薄唇突然勾起一抹冷笑,深邃幽遠的眸底,是誰也看不穿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