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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妙方 第九章
作者:亦舒
  睡眠不足神經衰弱的雋芝開始祈禱:“上帝呵求你賜我愛心及耐力,不不,上帝,力氣比較重要,賜我無窮無盡大力士那般力氣!

  不要說是液芝,連雋芝也開始不顧儀容,無故哭泣,每三小時嬰兒如果不作聲,雋芝便跳起來去視看,怕她出事。

  奇是奇在半個月后她居然上了手。

  同嬰兒洗澡時手勢純熟,那小小孩子胖了一點點,手腳圓圓,入水時會得用雙目示意,似在說:“安全嗎?我相信你,別洗太久!

  五個男人站一旁圍觀,他們分別是嬰兒的父親、兄長、及未來的姨丈。

  此時唐雋芝眼圈黑似熊貓,在火車站里都誰得著了。

  好幾次她的靈魂墮入夢鄉,兩只手還緊緊抱住嬰兒,靠在沙發上,張大咀直睡。

  有一夜,筱芝輕輕起床,自雋芝手中接過孩子,雋芝驟醒,以為有人來搶嬰兒,直叫著跳起來,筱芝第一次調過頭來安慰她:“是我,別怕,你且去誰一覺,待我來喂這頓!

  老祝聞聲滿眼紅筋搶進房來,筱芝沒有把他趕走,反對他笑一笑。

  雋芝放下心來,筱芝痊愈了,她終于從沮喪抑郁中自拔,雋芝功德圓滿。

  老祝盼望地說:“讓我來。”

  筱芝居然點點頭,把女兒交到他手中。

  雋芝來不及看完全幕天倫樂,她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這是她三個星期來第一次連續睡上五個鐘頭,無論拿什么來同她換都不干。

  第二天,雋芝好好地整頓了一下自己,同易沛充外出吸吸新鮮空氣

  在漁人碼頭上,沛充說:“你瘦許多!

  雋芝懇求,“讓我們速速訂飛機票回家,不然死無葬身之地。”

  沛充笑,“你那一千零一條妙方好似沒有一條管用!

  雋芝遺憾,“啊你說得再正確沒有,我得向讀者致歉!

  待真的定下日期打道回府,又依依不舍,雋芝連看護都不信任,頻頻叮囑:“她喝到一半奶的時候會停一停,那不表示已飽,休息一刻,她會再喝,她是一個爭氣的嬰兒,一心來做人.請予她充份合作!

  三個男孩忍不住問:“雋姨,快活林之后又發生些什么事?”

  雋芝再也不瞞他們:“我帶了一套水滸連環圖來,我也是邊看邊講,整套送給你們也罷,叫你爹說書好了!

  “可是他沒有你生動!

  “我要回家了!彪h芝無奈。

  “你要常常來!

  他們三男一女擁作一團。

  “雋芝,”老祝突發奇想,“你一生同我們住豈不是好!

  筱芝斥責:“胡說,雋芝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家!

  短期內祝家是不會返港定居了。

  在飛機上,雋芝非常清醒,沛充間她:“你不乘機大睡?”但是雋芝的渴睡病已被小希望治愈,此刻她一天睡五六個小時即夠。

  不過聽見鄰座嬰兒啼哭,還是會跳起來張望。

  她說:“離開那么久,不知編者讀者有無牽記我!

  沛充看她一眼。

  “臨走我都有留言交待,可是這些無良的人一聲問候也沒有!

  沛充說:“一位郭凌志先生找過你幾次!

  “是嗎,”雋芝惘然,“你們告訴過我?”

  “你忘了,當時大家全副注意力都在小希望身上!

  一回到家就忙著撥電話去三藩市:“小希望今早覆診結果如何

  雋芝一顆心早飛到那小孩身邊。

  良久未能平靜下來,半夜坐在露臺喝酒吸煙,并不享受清靜,只覺凄清。

  電話鈴響.那邊一待有人接便說:“回來了!笔枪柚尽

  雋芝笑答:“回來了。”

  “恭喜你做了一件有益有建設性的事。”

  “小郭,大家是朋友,不妨開心見誠,沒有一個男子不重視自己的后裔吧?”

  小郭真的很坦白:“當然要有孩子,不然何用結婚!

  “生孩子而不結婚呢?”

  小郭笑,“慢著,雋芝,我一時弄不懂你的意思!

  雋芝正在重擬措辭,小郭輕輕說:“你指做單身母顥或單身父親?”

  “世上很少有單身父親。”

  “那你指未婚母親!

  “是!彪h芝承認。

  “這個問題太嚴重,不適合在電話中討論!

  雋芝贊成,“你能否移一移玉步?”

  “小姐,半夜三更,人們會怎么想。”郭凌志笑。

  “我們要討論的題目,根本是一個人不足為外人道的問題。”

  “說得也是,給我二十分鐘!

  瀟灑的郭凌志不穿襪趿著雙懶佬鞋就來了,短褲球衫的他一點不損俊美。

  他自攜一支好酒。

  一坐下來他就說:“單身母親不易為!

  雋芝說:“兼為人妻、人母、以及擁有事業更不易為。”

  “這件事涉及小生命,還須詳加考慮!

  “說實在的,你接近過孩子們沒有?”雋芝問。

  小郭微笑,“我時?粗ヂ榻帧!眱H止如此。

  他開了那支拔蘭地,香氣撲鼻,呷一口,不禁莞爾,深夜在一個知情識趣的女郎家談生兒育女,未免大煞風景,他們最適宜討論的,乃是私奔到哪一個珊瑚島去風流快活,不過唐雋芝永遠給他新鮮感,倒是事實。

  小郭說:“喜愛孩兒,不一定要擁有一個!

  雋芝微笑,“以前我也這么想!敝敝了酪苍S永遠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小郭看著雋芝:“我知道今晚你想問什么。”

  雋芝道:“說來聽聽!彼胫浪沟子卸嗦斆。

  小郭揉揉鼻子,“你想知道,我們男性倒底愿不愿意成全單身母親!

  說得真好,文雅,含蓄,又簡易明了,這正是雋芝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雋芝,我的道德標準相當寬松,我的答案是,要看對象是誰,如果是一位精神經濟均已獨立,有能力有智慧的女性,而我又鍾倩于她,這件事可以考慮!

  雋芝松口氣。

  “但是有許多技術性問題需要兼顧,譬如說,社會制度殊不浪漫,發出生證明文件予新生兒的時候,絕不理會他是否愛情結晶.本市現時規矩是政府機關一定要看父母合法婚書,否則幼兒將登記為私生子,身分特殊,一定會受到某一攝人士歧視,你想,對他是否公平。”

  雋芝沉默。

  “生活本身已可以是相當沉痛的一件事,再加上毋須有壓力,百上加斤,對幼兒似乎有欠公允。”

  唐雋芝遇到的都是好人。

  “孩子應該有一個合法的父親!

  “吃人的禮教!

  郭凌志也十分感慨,“真的,瀟灑與不羈都要付出極大代價,社會現有的制度仍然把人箍得死死,雋芝,生活在俗世,不得不遵俗例行事!

  “可是世上仍有許多勇敢的女性!

  “相信我,”小郭莞爾,“其中有一半不知她們在做些什么,另一半應當把勇氣留作革命用!

  “說到底,你不贊成。”雋芝詫異了。

  小郭微笑,“不,我一早說過,看對象是誰!

  “回家吧!”雋芝沒好氣,揮舞著手逐客。

  小郭含笑取過外衣離去。

  那天晚上,雋芝通宵趕稿,存稿無幾,險過剃頭,第二天便得上出版社現身交待。

  一上樓便看見莫若茜,身型好比一座山。

  熱情的雋芝早把前些時的芥蒂丟在腦后,“哎呀,”她說:“這種開頭你還出來逛花園?”

  “雋芝,你回來了,令姐可好,那奇跡嬰兒如何?”

  兩人依然有說不完的話。

  雋芝先把稿件交到編轉部,然后問老莫,“就是這幾天了吧。”

  “是,所以我出來散散心,雋芝.悶死我也!崩夏痹V苦。

  “噓噓,稍安毋燥,即將大功告成,宜靜心等候。”

  “你說得對,雋芝,我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我唐雋芝從來沒說過如此沒心肝的話!

  “雋芝,女傭拿腔作勢跑掉了,此刻只剩個鐘點打雜!

  “哎唷,哪個太太不經過這些煩惱,個個去跳褸不成!

  老莫聽到雋芝好言安慰,頓時舒一口氣。

  “你對我們真好!

  “最后關頭精神緊張是平常的,要原諒你自己!

  “雋芝,我害怕。”

  “是,我明白,像每次乘搭長途飛機一樣,怕至唇焦舌燥,怕一大團鐵直摔到太平洋里,悸懼是正常的,我們不過是普通人!

  “雋芝,你呢,你幾時做手術?”

  “快了!

  “比我先還是比我后?”

  “那要看令郎什么時候由胎兒晉升為嬰兒!

  “我有種感覺他似急不及待。”

  “做嬰兒的活動范圍大過胎兒,他會喜歡的!

  老莫緊緊握住雋芝的手,她真怕她疏遠她,她需要一個這樣的好朋友。

  “拿點勇氣出來,莫若茜!

  老莫振作,“我配了副新近視眼鏡,否則與新生兒同病相憐,你可知道他們的視程只得十寸?”

  “那多好,母子臉對臉細細審視對方!

  老莫大笑,“他看見母親那么老準嚇一跳,我看見他長得丑恐怕也會大叫。。”

  雋芝笑著說:“這是我下一個虐兒題材!

  可見老莫仍懂得苦中作樂。

  “你今天來出版社干什么?”

  “大老板希望我產后復出。”

  “你的意思呢?”

  老莫說:“我希望與嬰兒廝守一年,認為不算奢侈!

  “他怎么說?”雋芝很有興趣。

  “他想法不同,他認為這是經濟論中至大浪費:我的薪酬足可雇十個特別看護育嬰有余,何不善加利用資源!

  “對嬰兒來說,母親是母親,對母親來說,嬰兒是嬰兒。”

  “對老板來說,他急需用人,母嬰與他何尤哉!

  “你推搪他?”雋芝微笑。

  “推他容易,推那份七位數字年薪不易,”老莫嘆息,“貪財是人之天性.誰不想生活得更好!

  “你不是那種人!

  “別試練我!

  老莫上洗手間的時候,她丈夫來接她,雋芝認得他,于是點頭招呼。沒想到他一開口就訴苦:“唐小姐,你是我妻子唯一益友。”

  雋芝受寵若驚。

  雋芝知道老莫的丈夫姓計,但是她少年就出來做事,不隨夫姓,故知道的人不多。

  那計先生說:“我是你專欄一千零一妙方的忠實讀者,一個人若不愛孩子,就不會那么細膩地留意孩子們一舉一動,我妻需要你這樣的朋友多過那些所謂事業女性!

  雋芝唯唯諾諾。

  “她們盡會叫育嬰辛苦,實際上有幾人親手撫育過孩子?有能力的雇保母,經濟稍差的塞到外婆家,甚至托兒所,人前人后卻一派慈母樣,勸我妻照版實施,插手我家事!

  雋芝發覺承受巨大壓力的尚有這位未來父親。

  于是安慰道:“不會的,莫若茜不會聽她們的!

  “你呢,”計先生雙目睨著雋芝,“唐小姐,你認為莫若茜應否在六個星期后連家帶孩子交給保母?”

  雋芝無交架之力。

  這個社會問題備受爭議已達四分一世紀,利時間叫唐雋芝這名小女子如何作答,苦也。

  幸虧莫若茜這時出來了,問丈夫,“你同雋芝說些什么,你看她臉色驟變!

  那計先生悻悻說:“我根本不贊成你來同老板開會,世上的錢是賺不完的,你應當知道何者重要。”

  莫若茜將手臂伸進丈夫臂彎,笑說:“你最重要。”

  雋芝目睹他們賢伉儷離去,松出一口氣,姜是老的辣,雋芝要向莫若茜學習之處多著呢。

  唐雋芝最應該學的是這招連消帶打。

  醫生囑她一星期后入院。

  雋芝在這七天內盡趕稿應急,她仍然無可避免地緊張,翠芝來接她的時候發覺她雙手顫抖。

  “要不要叫易沛充來?””

  雋芝搖搖頭,“做完手術才通知他。”

  翠芝領首,“也好,免得場面夸張!

  “翠芝,你算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巧是真巧,姐妹倆在醫院大堂碰見老朋友莫若茜,只有時間招招手,伊便由丈夫及其他親人擁撮著乘電梯上八樓產房。

  “你看,”雋芝感慨萬千,“際遇不同!

  翠芝勸道:“你若向往這種場面,將來生養時我幫你叫沛充敲響鑼鼓!

  雋芝嗤之以鼻.“一定要同易沛充生嗎?”

  “唷,我可不知你交友廣闊,多面發展!贝渲サ伤谎。

  翠芝在病房陪她到深夜,在電話中與兩個女兒喂隅細語,情深似海。

  焦芝說:“我來講故事給她們聽,祝氏三虎不知多愛聽我說書。”

  “算了吧,”翠芝抱拳,“您那些恐怖故事叫我女兒噩夢連連

  您真是虐兒能手。”

  雋芝有點歉意,她的確繪形繪色講過聊齋故事給菲菲及華華聽。

  “鬼故事亦有益智一面,況且我講的都是經典名著!

  “你一直不喜歡孩子們,直至最近,為什么?”翠芝問。

  “我不是不喜歡他們,我只是不原諒自己,孩子們提醒我,我雖不殺母親,母親因我而死!

  翠芝搖頭,“彼時醫學落后.大家均不知道乳腺癌因傷孕迅速擴散,求求你不要再把自己沉迷在這件事里!

  雋芝苦笑,“我渴睡了,翠芝,你請回吧。”

  “明早我再來!

  雋芝想起來,“對了,翠芝,你知不知道誰家的孩子叫因因?”

  翠芝不以為意,“護士來替你注射了!

  雋芝墮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長話短說,最簡單的描述便是,唐雋芝似牲口準備受屠宰般被安排妥當。

  翠芝趕到時她已服過鎮靜劑,只能咧咀向姐姐笑笑口,不能言語。

  她忽然看到翠芝身后有個人,誰?是易沛充,他在哭,這傻瓜,居然淌眼抹淚。

  唉,完全不必要,過兩天,他還不是會為著芝麻綠豆的事同她吵個不休,人類的感情為浮面泛濫:一下子感動,一下子忘懷,紛紛擾擾,不能自已。

  雋芝這一刻內心明澄,咀角掛著濃濃笑意。

  看,一個人有一個人好,了無牽掛,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唐雋芝被推進手術室。

  彷佛只過了一分鐘就蘇醒了,雋芝十分寬慰,噫,又可以在紅塵中打滾兼穿時裝吃冰淇淋了,隨即那極度炙痛的感覺排山倒海而至,布蓋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雋芝忍不喘息,“痛!”她說。

  是翠芝的聲音,“好了,醒了!

  她醒了,母親沒有。

  雋芝躺病床上,斷斷續續,不停的睡了又睡,夢中穿插無數片斷,似回復到嬰兒時代,她看見了母親,雋芝,振作一點,雋芝,母親叫她,雋芝落下淚來。

  老莫曾同她說過:“不是每個母親像你想像中那般完美。”

  雋芝當然知道,有同事告訴她:“在家住了十多年,家母一直給我們吃剩菜冷飯,我們從未見過當初新煮的食物,真正怪不可言!

  又有人抱怨,“要書沒書讀,要衣沒衣穿,要吃吃不飽!

  更有人說…“這叫做怪?我記得童年時多年來每早都有小販送來一只面包與一瓶鮮牛奶,我從來沒嘗過滋味,弟弟也沒有,由誰享用?是家父自己,孩子有什么地位?幼兒是最近才抬的頭!

  “家母待我,無微不至——的精神虐待!

  也總比沒有母親好,吵鬧爭執,互相憎恨也是一種關系,許多夫婦折磨對方數十年難舍難分,也基于同樣原因……

  四肢不能動彈,腦袋可沒休閑,這許是文人本色。

  真正清醒,是三十小時之后的事,雋芝見身邊有個人蹲著,便隨口問:“喂,幾點鐘了?”

  那人是雙眼布滿紅筋的易沛充。

  雋芝瀏覽病房,已經有兩大篷白色鮮花擱在床頭?梢姽柚緛磉^兩次。

  另一只瓶中還有小小紫色毋忘我,這是易沛充作風。

  自制慰問卡兩張,出自菲菲與舉華。

  接著易沛充輕輕說:“二姐二姐夫送了香檳來!

  雋芝精神一振,“快點冰起來!

  沛充問:“感覺如何?”

  “痛!

  “極難受?”他心疼不已。

  “像一塊烙鐵烤在小腹上!彪h芝已痛出一額冷汗。

  “我喚人來替你注射止痛針!彼焓职粹。

  雋芝問:“你都知道了?”

  易沛充點點頭,“雋芝,讓我們結婚吧!

  “我可能無法生育!

  “我們順其自然!

  “不,易沛充,為免日久生悔,不如先試試生孩子。”

  “你說什么,你麻醉藥醒了沒有?”易沛充提高聲線。

  護士捧著針藥進來,剛剛聽見這句話,不禁瞪著易沛充斥責:“你為何對著病人大呼小叫?有什么事,過幾天再找她商量未遲!

  可憐的易沛充,不眠不休兩日兩夜,換來一頓責罵。

  他只得暫時出房回避。

  雋芝雙眼看著雪白天花板,結了婚盼望孩子而沒有孩子,十年八年那樣呆等下去,噫,好人變成罪人,唐雋芝才不吃那樣的苦——終日以內疚目光看住丈夫,低聲伏小,出盡百寶用其他辦法補償……談也不要談,她情愿孤苦一生,讓易沛充娶別人好了,年

  年為十一億人口添多一名。

  她唐雋芝照樣依然故我做人。

  除非先讓她懷孩子,否則絕無可能嫁易沛充。

  沛充回到房中,“我去替你買些書報雜志回來!

  “沛充—”

  “沒有商量余地,先結婚,后生子!

  “你這個迂腐的末代書生!彪h芝搖頭嘆息。

  她獨自躺床上,聽見輕輕啪的一聲,嚇一跳,半晌,才發覺那是自己豆大的眼淚掉在枕頭上的聲音。

  雋芝訕笑,不知多久沒有這樣傷心,如今倒底是為了什么?人生在世,唐雋芝已不算委屈。

  下午,翠芝了解了情況,在醫院餐廳與易沛充說話。

  “沛充,緣何斤斤計較個人原則?當心因小失大!

  “二姐,你難道看不出來,雋芝目的在孩子,不在我!

  “愛你的孩子.不就等于愛你!贝渲ゲ患铀妓。

  易沛充苦笑,“但愿如此,但那只是上一代的想法,新女性把嬰兒與他的父親劃清界限,互不干擾,二姐,這世界漸漸要變成母系社會了!

  “沛充,別亂說話!

  “真的,新女性有才干有智慧有收入,她們才不在乎家中有否男人支撐大局,孩子索性跟她們姓字亦可,二姐,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雋芝不會的!

  “我有第六感,如果答應了她,一旦有了孩子,她一定踢開我!币着娉浞浅8锌。

  翠芝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嗆咳不已。

  世界真的變了,若干年前,哪個無知少女未婚懷孕,那真要受全人類踐踏,貶為賤胚:永不超生,一般人只聽過要兒不要娘,可是此刻易沛充一個堂堂男子漢卻擔心女友要兒不要爹。

  還有比這個更好笑的事嗎。

  易沛充似只斗敗了的公鷂。

  他說:“一旦同居,雋芝得了手,她干嗎還要與我結婚,我還能給她什么?所以我定要基守這條防線,如果要我易沛充死心塌地,必須要有合法婚書!

  翠芝連眼淚都笑出來,“對,你要有合法保障!

  “不然的話,我只是姘夫,我孩于是私生兒,太吃虧了!

  “是,男子也有權要求名分!

  “二姐,你可同情我?”

  翠芝要到這個時候才能松口氣,正顏說:“我一向當你是妹夫,沛充,那得看雋芝肯不肯退一步了,別怪我不提醒你,沒有誰可以阻止雋芝生孩子。”

  易沛充立刻捧住他的頭。

  他想到那一大蓬,一大蓬的白花的主人.那男子有一雙會笑的賊眼,相形之下,易沛充看上去似一塊老木頭。

  這種人虎虎眈眈,專門伺虛而入,莫制造機會給賊骨頭才好。

  “沛充,記住要大小通吃呵!

  易沛充拿住黑咖啡的手簌簌地抖。

  那邊廂雋芝正在輾轉反側,呻吟不已,忽見病房門外搖搖晃晃摸進來一個人,定睛一看,意是穿著睡袍的莫若茜。

  雋芝吃一驚,“你還沒有生?”

  “當夜就生啦,剛去育嬰室看過孩子。”老莫笑嘻嘻過來。

  “甫生育就亂跑?”雋芝更加吃驚。

  “來看你呀!崩夏谒惭。

  “不痛?”

  “可以忍耐。”笑嘻嘻絲毫不在乎,氣色甚佳。

  她甫見愛兒,心情亢奮,身體內分泌產生抗體,抵御疼痛,情況自然與雋芝有所出入,大大不同。

  唐雋芝黯然。

  老莫握住雋芝雙手,“明年今日,你也來一個!

  雋芝啞然失笑,“同誰生?”

  老莫理直氣壯,挺挺胸膛:“自己生,咄,恒久以來,盤古至今,誰幫過女人生孩子?”

  雋芝想一想,“醫生。”

  “我有好醫生,別伯!

  雋芝微笑,“老計呢,他一定樂不可支!

  “真不中用,”老莫言若有憾,“一看見孩子的臉,竟號淘大哭!

  “同他長得一樣?”雋芝莞爾。

  “一個樣子出來似,真正不值,明明由我所生,跟他姓字,還得似他印子!

  雋芝亦笑,疼痛感覺稍去。

  “我同嬰兒會在醫院多住幾天,你知我同老計雙方父母早已不在;妯娌也一大把年紀,不便照應別人,傭人不太可靠,還是醫院至安全,我天天會來探訪你!

  雋芝按鈴。

  “干什么7.”

  “叫看護扶你上樓!

  “不用不用!

  老莫身上穿著至考究的織錦緞睡袍,腰身已經縮小,十分風騷,混身洋溢著大功告成的幸福。

  “老莫,值得嗎?””

  莫若茜忽然收斂了笑臉,看向窗外,“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撫育孩子道路既長且遠,十分艱幸,值得與否,言之過早,雋芝,許多事不能詳加分析,仔細衡量,你我凡夫俗子。不如人云亦云,以后日子,想必有苦有樂;人各有志,你若覺得閑云野鶴,逍遙自在的生活比較理想,千萬別生孩子!

  雋芝對這番中肯之言肅然起敬。

  看護進來把老莫帶走。

  雋芝六天之后出院。

  阿梁開車來接她,見到平日虎虎生威,目空一切,傲視同儕的小姨今日也同一般病人沒有什么異樣,分明軟弱無能,奄奄一息,倒是有點好笑。

  “為什么不叫易沛充陪你?”阿梁問。

  翠芝白丈夫一眼,“見男朋友,當然要花枝招展時才適合!

  “沛充是自己人了。”

  雋芝鼻子一酸。

  “雋芝不如到我們家來住。”

  “你們家吵,我睡不養,倒處都是呼吸聲!,

  “這算是什么理由,”阿梁不以為然,“怪我們粗人鼻息重濁?”

  “讓雋芝靜一靜也罷!保

  “雋芝所有毛病都是靜出來的,跟我們一起,熱鬧喧嘩,一下子一天,不知多開心!

  翠芝抗議:“梁先生,你這話好不風涼,難為我為家務度日如年!

  梁氏夫婦將雋芝送到,才打道回府。

  雋芝對牢空屋說:“我回來了,一切如常,從頭開始!

  公寓雖然不大,也似有回音。

  住不住得下一個幼嬰呢,那小人兒霸占起空間來,潛力驚人

  一進門,就盡情發揮,倒處都是他的衣服、雜物、奶瓶、玩具、推車、高凳,一哭,立刻要飛身撲上服侍,一點商榷余地都沒有。

  郭凌志的電話到了.“要不要商級私人娛樂?”。.

  “慢著,明天吧,明天我洗個頭換件衣服,似個人樣,你才上來。”

  “雋芝;我們是兄弟班,你不必狷介。”

  是嗎,他給他所有兄弟均送上白色香花?雋芝對這種口角好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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