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我記得婆婆來“借人”。婆婆并不是真的婆婆,全村的人都這么叫她,她又住在我們隔壁,于是我們也叫她婆婆。
媽媽不肯讓她借我。
媽媽說:“她都快嫁人了,飛機票都定好了,還出城去做什么,說不定又見些不應當見的東西。像王家的阿英,出城一次,如今還穿什么迷你裙,婆婆,你找別人去吧!
婆婆說:“這么急,你叫我哪里去找?不過是幫幾個禮拜,收拾點家務,難道玉桂不肯去?我那頭東家,是極好的,不然我怎么一做就十八年?如今他們大少爺要回來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人家要找一個清爽的孩子,待遇決不會錯的,包在我婆婆身上。我知道玉桂要嫁人,這又不事,算是幫我一個忙吧。”
媽媽很為難,“她又沒做過這種事……”
“是,”婆婆搶著說:“但這是家庭里平常事兒,難道也干不了,幫我一個忙!
媽媽說:“你這老貨,真拿你沒辦法,玉桂,你說如何?”
我不響。
婆婆人很好,照說幫她這個忙是應該的。她主人家忽然多添一個人,工作自然吃不消,又有酬勞,于是我點點頭。
婆婆笑了,“好孩子!”
媽媽幫我收拾一點衣物,送我出去,她對婆婆說:“我可把玉桂交給你了,多多照顧!
婆婆說:“放心,我負全責!
在船上,我看著海上的風景,正逢炎暑,大家那熱得熬不住,婆婆也解了鈴頭取涼。她問我:“玉桂,快嫁人了?”
我點點頭。
“嫁到外國去.你放心?”她問。
我笑笑。其實伯父伯母都在外國移民了十多年,嫁的是表哥,雖然多年未見,卻還記得他是個頭等老實的孩子。以前老是護著我,不讓其他的頑童欺侮我,如今照片也見過,他并沒有變,幫著伯父伯母開了一間中國餐館,去了,也可以回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這么多女孩兒,玉桂,我看來看去,還是你最乖!逼牌艊@了口氣,“誰娶了你,也是福氣!
我覺得有點尷尬,便把話題扯了開去。
婆婆說:“我那家東主,姓趙,一位小姐,一位少爺,少爺自幼送到外國讀書,兩年回來一次。今年暑假,恰巧他回來,本來也沒什么,偏偏他家小姐訂婚,忙這忙那,應付不過來,天天客人多,我成天鉆在廚房里,連倒茶的空檔也沒有,你去了,不過是做做這種事,重頭功夫,另有人來干,放心好了,晚上跟我睡,我那房間收拾得很干凈,又有電視機!
我還是點著頭,在家等著嫁人,多難為情,不如出來見見世面好一點。
趙家住在半山,雖不是洋房,卻是很豪華的住宅大廈,我們乘電梯上去的,婆婆自己有鎖匙,
開了大門,先讓我見了趙太太,太太倒是很和藹可親,吩咐我每天掃掃地方,抹灰塵,換一換花,或是買點水果、點心,收拾房間之類的工作,我靜靜的聽著。
趙小姐斜斜躺在沙發上,正在搽指甲油呢,一邊豎著十指尖尖的手,一邊笑著跟她母親說話,我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女子,約莫廿四、五歲,穿一條極短的短褲,一件毛巾衫,那臉上的明媚,是很難得的。
婆婆把我帶進她的房間,坐下來說:“是不是?我早說了,沒什么事的。”
可是那位少爺呢?
婆婆很忙,連忙準備起晚飯來,忽然說少了蔥,沒辦法蒸魚,連聲嚷死。我笑:“哪里就死了呢,我去替你買!
婆婆說:“你不曉得,這里半山,賣菜市場在山下,繞石級下去,來回都半小時,怎么好叫你走?”
我說:“沒關系的,我走一次好了!
婆婆說:“既然去了,再買點其它的東西,見了水果,無論什么,越多越好!彼贿叞彦X塞給我,一邊吩咐著這些那些。
我出了大門,向山下走去。婆婆年紀大了,自然要走半小時,我廿分鐘就回轉來了,況且太陽業已下山,雖然還是蒸蒸的,也不十分熱;氐节w宅,客廳一個人也沒有,我依婆婆囑咐,把水果放在玻璃盤內,只見飯桌上放著一副筷子。
我愕住了,不是說很忙、客人很多嗎?怎么只得一個人吃飯?
婆婆解釋:“本來有人請吃飯、一家子都請去的,就是少爺,說不要見人,不肯去,所以獨自在家,他愛吃魚,所以非蒸魚不可,這位少爺,每次回來,脾氣都怪了一點,飯后你跟他泡一杯茶,就沒事了,看看什么要收拾的,就收拾!
我點點頭,這份差使倒也容易。
擺上了飯菜,少爺自露臺進來,向婆婆道謝,看了我一眼,我立再他身后,他吃完了一晚飯,我伸手去接碗,他說:“我自己會盛飯,你別站我后面,我吃飯叫人看著,還怎么吃呢?你走開!彼欀碱^。
我嚇老大一跳,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好退到婆婆房里去看震視。看來婆婆做這份工也不簡單,多多少少受人氣,由此可知吃人家一口飯,終究是難的。
婆婆問:“他不準你替他盛飯?”
我說是。
“他跟太太說:‘最看不慣是家里請傭人,待得人家不是人,誰沒手沒腳呢?偏偏要人侍候,看妹妹,連床鋪都不理了,像什么樣子!’這位少爺,是個怪人。”
我微笑,原來是這樣呀。
趙家很晚才回來,我與婆婆早睡下了。第二天清早,我收拾了客廳,安排早點,待他們一家出去了,又收拾房間,婆婆下去買菜,你別說,瑣瑣碎碎的干起來,也很多事,一會兒送花的來了,一會兒又來收牛奶錢,我在少爺床邊見到兩雙臟皮鞋,便趁著空當,替他拿到后面去擦。
才在太陽下面干著,就有人問:“你在做什么?”那聲音沒有昨日那般激動,卻也很不高興。
我抬頭,是少爺,他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少爺,你等鞋穿?”我急問。
“你干嗎替我擦娃?”他蹲下來,拿了布,自己抹了起來。
“我是來幫工的。”我說。
“你服侍小姐去!彼次乙谎,“別管我!
我僵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他又看我一眼,“你幾歲了?”
“十八!蔽抑缓么稹
“不念書,跑出來做工干什么?快跟你父母說去,要讀書,人不讀書是沒有用的。
婆婆提著菜籃回來了,聽見這話,就笑:“少爺,你真是,玉桂就快嫁人了,女孩子,念什么書?”
少爺白婆婆一眼,“我小時候看你,倒很好,如今年紀大了,反而糟得很,什么話都不能說了!
婆婆放下菜籃,坐在小凳上說;“少爺,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每次回來,總不高興,害得太太老爺擔心事,干嗎不聽聽他們話呢?留在家中,娶房媳婦——”
“得了得了!”少爺說:“你懂什么?也幫著說口!
婆婆笑,“我不懂,難道老爺也不懂?”
“他也不懂!”少爺霍地站起來。
他瞪我一眼,“你站在太陽底下干什么?昨天為了一條蔥,奔了半日還不夠?”
我真呆住了,沒見過這樣的人呢。
婆婆把他推出去,“你去干你的正經事!難道你又不是在太陽底下,你別理咱們下人的事!”
“下人,”他喃喃的說:“誰是上人?”
我笑了,婆婆也笑了。
這少爺,真是怪怪的,長得好清秀,怎么這種脾性。
又過一天,小姐帶了幾個女朋友回來,那相貌那裝扮,真正花團錦簇,我看女明星也未必有這么美呢,看樣子是特地為少爺介紹來的。但是少爺獨個兒呆在錄音機邊,用耳機聽著音樂,四大皆空,和尚似的,我都見慣了,不以為奇,只是為這些小姐們派著點心、水果、茶。
忽然少爺向我招招手,我走過去,他把杯子給我,說:“麻煩你,替我泡個茶,要昨天那龍井,你泡得好!
我點點頭。
“謝謝你。”
我剛說不用,他已把耳機又套上了。我只好替他泡茶。
婆婆做了七個人吃的飯菜,真虧了她的。一大群女孩子嘻嘻哈哈擁上來就吃,個個小姐似的,一動也不動,等著我們侍候,這一頓飯,把我與婆婆走得腳底都磨簿了——一會兒要毛巾,一會兒要橘子水,一個要可樂,一個問有沒有葡萄酒,雖然是個熱鬧的場面,但是弄得杯盞狼藉,我與婆婆看了只好搖搖頭,慢慢的收拾。她們退到書房去吃水果了,只有少爺一人,還在聽音樂,他根本沒有吃飯,只喝著我泡的那杯茶。
沒多久小姐出來說:“小妹,你跟我們泡一壺咖啡,牛奶要熱的,可是不要滾,快點!”
少爺忽然脫了耳機,向著他妹妹喝道:“你自己不會弄?你的手斷了?”
小姐一怔,我傻在那里,也忘了收拾碗筷。
小姐說:“大哥,你發神經?回來就找我的碴,沒一刻停,我吩咐傭人做事,你當著這么人面嚷嚷干什么?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看不慣你們那些好吃懶做的德性!一會兒全給我出去!我不要看著這些女的!煩都煩死了!
我連忙躲到廚房去做咖啡,嚇得半死,他們兩兄妹猶自在客廳吵鬧,等我捧著咖啡出去的時候,小姐與那班女朋友,已經全走了。
婆婆看我一眼,“不喝了,收拾了吧!
我莫名其妙,只好悶聲不響的又把杯子、瓶子、壺子拿回廚房,這一家人真怪,叫我們怎么做好呢?
我用濕布抹桌子,婆婆又在勸少爺了。婆婆因在趙家做久了,很有一點力量,少爺也頗不出聲。
婆婆說:“妹妹是妹妹,都嫁了,她是掌上明珠,千金小姐,自幼慣了的,她又不知道咖啡放哪兒,你把她轟出去,這可也是她的家啊!
少爺說:“讓她們出去喝個夠,帶了群胭粉妖怪來,真受不了,借故趕走她們也好!
婆婆說:“那都是為你介紹的對象!
“要命了!”少爺忽然笑了起來。那笑臉是很漂亮的。
婆婆轉頭說:“玉桂!別呆耽著,去煮碗面給少爺,他還沒吃飯呢。”
“喚!”我應了一聲。
沒想到少爺跟了進廚房,自己弄了起來,倒頭頭是道,我與婆婆只有看的份兒。
少爺說:“掌上明珠,嘿!誰不是誰父母的掌上明珠,有幾個錢,就可以呼么呼么吆六了?最看不過眼!”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青菜蝦仁放在面中,一下子香噴噴的弄好了面,捧出去吃了。
我與婆婆對笑一番,我們肚子也餓了,于是也吃起飯來。
婆婆說:“少爺真是好,老爺也一樣,據說老爺白手興家,開了一家小小的廠,與太太熬到今日的,少爺事事親力親為,品格好,相貌好,學問好,真正難得的一個男孩子,誰要是嫁了他,福氣!
我笑了。是的,這位少爺,與眾不同。其實小姐也不算過分,不過少爺實在太好了。
每天他不是看書就是打字,穿一件舊的白色布衫,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一雙拖鞋,他很少上街,要不就聽音樂。小姐常常喃喃笑著咒罵他,他不以為意。少爺不吸煙不喝酒,從來不見他有不規矩的行為,除了跟他妹妹抬杠之外,一點不良嗜好也沒有。
日子過得快,漸漸我們熟了,我發覺他真是個值得傾慕的人。他無論對誰,都和藹可親。
一日在家閑坐,他幫我們包餃子,婆婆趕他不走。
他說;“暑假過后,回去包給同學吃,哈!”他用手擦擦鼻子,很得意的樣子,鼻子上沾了面粉還不知道。
婆婆說:“老爺太太見了,我這份差使就丟了!
我默默的笑。
他看我一眼,“你總不說話!彼f。
“我?”我一怔。
“是,你呀。又穿著唐裝短衫褲,頭發短短齊齊,一眼看上去,真象廿多卅年前的打扮,仿佛不是現代的人,是以前的人,闖到這里來了,一定不慣吧。”
婆婆說:“少爺說的話,我們聽不懂!
“玉桂,你懂嗎?”他問我。
我說:“少爺說我是個過了時的人!
他笑了,“還少爺少爺的,真過時了,我倒問你,你念書念到幾時?”
“滿中二。”我說:“不過是鄉間中學,作不得準的!
他笑,“媽呀,真對不起,我又走了眼了!
婆婆瞪他,“你以為鄉下人都不識字,好欺侮?”
“我可沒欺侮你,婆婆!鄙贍斦f。
“說出來可別臉紅,十五年前我第一天上工,拿橡皮筋彈我的是誰?”婆婆笑。
少爺紅了險,包的餃子益發歪七纏八了。
婆婆一手拍開他的手,“你別玩了,少爺,一會兒等著吃吧!都叫你弄壞了。”
他洗了手,還在廚房坐著。他說:“婆婆,這次回來,只覺你還可以談談話,其它的人,益發乏味了!
婆婆說:“少爺,你娶了老婆.組織個小家庭,精神省了寄托,就不會這么慌慌張張了!
少爺白她一眼,又是那句老話,“你懂什么!”
婆婆也氣了,“你再說這話,我告訴太太去!”
他笑了,我轉過身子,也笑。
婆婆使我去買姜花,他要開車送我去。
我連忙擺手不敢答應,他沒好氣了,他說:“我在外國,還跟店鋪送汽水呢!誰又沒做過這些工作,將來你嫁了去做老板娘,說不定我還來討假期工做,那時候,又怎么說?”
我的臉紅得像火燒似的。
婆婆搖頭說:“這孩子越發瘋了,跟他去吧,他們自外國回來的人,另有一套,沒上沒下,什么都不理的,沒奈何!
我于是跟他下樓取車,坐上他的車,我看看自己,象什么呢,身為鄉下妹,也就像個鄉下妹,穿著短衫褲,一雙最老式的皮鞋。我的世界,不是少爺的世界,少爺的世界,又不同小姐的世界。
我的世界很淺很薄,但是我滿足;小姐的世界很廣很寬,她很快樂,少爺的世界太陰沉了,深不見底,我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高興抑或不滿意。
照規矩他做人好象是十全十美了,簡直沒有遺憾,應該是很開心的,讀書讀得這么多,地方又走得遠,見識廣……為什么他總還是看不過眼許多事呢?
車子向山下駛去。
他說:“你不說話啊,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蔽艺f:“我不會說話,怕說錯了,你見怪!
“誰不說錯幾句話?真是!”他說:“你年紀小小,這么謹慎,有什么好?”
“少爺你年紀也不大,怎么一直訓人啊。”我鼓起勇氣說。
他笑了。
“嫁到外國去,你情愿啊。”
我點點頭,“是我表哥,每個人都問這個問題,為什么呢?”
“這不是盲婚嗎?”他笑問。
“盲婚?”我漲紅了臉,“怎么會呢?我是見過他的!
“沒有了解的婚姻,都是盲婚!彼f。
“什么叫了解?”我糊涂的問。
“你知道他想什么,他也知道你想什么!彼f。
車子已經停了下來,市場已經到了,但是我還是說:“少爺,為什么呢?為什么我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有什么好處呢?他自想他的事,我為什么要管他呢?我不要了解他!蔽疑瞪档恼f。
他忽然呆住了,一手把著車門,一動也不動,大熱的太陽曬在他頭上,他汗淌下來,然而渾然不覺,他就那么站著不動。
我急了,這次可說錯話了,可是說錯了什么呢?我說錯了什么呢?
少爺忽然說:“玉桂,咱們回去了!
我急說:“買花呢,來到此地,不買就回去了?”
“不買了,走;丶矣性捀阏f,咱們說話要緊。”
他上車,我也只好上車,他飛車到了家,婆婆見我倆空手回去,才去了那么一陣間,也不敢問,只是一臉的驚訝。少爺吩咐她做兩個冰凍檸檬茶,然后他把我叫到露臺上,叫我坐下。
露臺上落著細竹簾,花盆里開著成球的香茉莉。竹簾一絲絲的影子落在少爺的臉上,襯衫上,身上。
家里也是這樣,用竹簾的,將來我到了外國,總是會得想家的吧。
我看著少爺,不知道他要跟我說什么話。他是大學生,我是他家幫工的,有什么話可說?
婆婆捧來了茶,放下,稀奇的看了我們一眼,走開了。
少爺用手帕抹了抹汗,他說:“玉掛,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你聽了,不要想太久,就回答我,好不好?”
我懷疑的問:“是什么?是我答不出的呢?要你問我飛機是怎么飛上去的,我怎么知道?”
他笑了,“不,不是那些,那些我懂!
“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置信地問。
“好,你聽著了,我要問你了!彼槐菊浀摹
我倒沒有什么緊張,我也很罕納的看著他。婆婆說他有點怪怪的,我看不只怪呢,然而他必定有他的理由吧。
他問我:“你愛你未婚夫嗎?”
我松口氣,原來問這些,雖然很難為情,但少爺是個正經人,決不會討我便宜,但答無妨。
于是我答:“現在還不知道,如果見了面,他是值得愛的,當然愛他!
少爺問:“可是你一去就嫁他了,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一個值得愛的人?如果錯了,豈非太遲了?”
我搖頭,“錯不了的,我父母說他好!
“你信你父母?”
我詫異:“少爺,父母不信,信誰?”
他又不響,隔了很久,他問:“父母能力有限,你信不信上帝?”
我笑,搖頭,“信上帝的人不外想上天國,因為地獄可怕,我從不想那么遠的事,做人,做完了人,就做完了,人人都會做完的,哪怕得了那么多,不如不想,多想也沒用,少爺,我沒吃過什么書,我是不大想的,我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就很高興,你問婆婆就知道,我是一個很快樂的人。少爺的脾氣不好,就是因為想太多了。我覺得媽媽把我嫁出去,很好,若不嫁時,在家幫工,也很好,在我來說,少爺,沒有不好的事!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低下頭,問我:“你覺得活著有意思嗎?”他問得這么重復。
我耐心的答:“少爺,咱們已經活了這些年了,再沒意思,也活了,也沒死,總得活下去啊,活著跟有沒有意思,有什么關系呢?”
“唉吩!玉桂!”他倒在藤椅子上。
婆婆奔出來,“什么事,少爺!”
我慌忙的站起來。
只見他躺在藤椅上大笑,“唉呀,我弄明白了,總算弄明白了,多謝玉桂,多謝玉桂!”
我莫名其妙,不知他謝我什么,但見他笑就好,我就沒得罪他。
后來老爺太太小姐回來了,大家就吃晚飯,我忙著幫婆婆做菜,一身的汗。沒多久,小姐的未婚夫也來了,長得真漂亮,我跟婆婆說:這間屋子里進進出出的年輕男女比畫報里的明星好看得多呢。
婆婆說:“都輕薄得很,長得太好了,也未必是什么美事,小姐那夫君,也很浮,你看久了就知道,小姐將來未必幸福。”她們老人家都喜歡算將來的事,“我看最好是少爺,沒有一處不好,就是那股傻勁,也是難得的,我在他們家做了這么些年,他對我,真是好,倒是我,有時候反來教訓他幾句。這次他走了,又不知幾時回來,他是越來越不耐煩耽在家里了。你呢,玉桂,走了也不回來了,也該忘了婆婆了!
我笑說:“婆婆,上菜吧,別多說了!
這天以后,少爺說我不久要離開家,到很遠的地方去,就要帶我到處走一走。婆婆不反對,我也不反對。我很喜歡與少爺接近,與他說話、講笑,都是很有趣味的。老爺太太也不說什么。小姐投來活潑潑的一眼,她以她一貫的嬌憨說:“其實哥哥最壞,最壞的人是看不出來的!
少爺帶我到淺水灣山頂去。
我雖然也住在香港,卻沒去過這些地方。
我仍穿著我的唐裝衫褲。有些人看我,有些人不看我,有些外國游客問我是什么地方買的,他們也想要。
少爺說:“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自然純樸的人啊!玉桂!
我笑答:“這不過是換句話,說我土罷了。”
他不出聲,只是微微笑著,他說:“你且是個稍有大聰明的人!
我說:“罷喲,少爺,開什么玩笑!
因為他是這么和藹可親,所以漸漸我說話無拘無束起來,他說了很多事給我聽,說一個物體最小是原子,原子要還有電子、中子和質子,我只好聽著。
后來他問:“你去了外國干什么?”
我答:“在他們家的餐館幫工!
少爺想了一想說:“唉,大概不會用得到原子問題。”他停了一停,“大概什么都用不到呢,你看婆婆,十年前我問她:婆婆,你曉得水為什么會滾?婆婆瞪我一眼說:放在火上煮,當然就滾了!傻子。”
我笑了。
我說:“但婆婆是一個好人,這一點也不影響她。”
“是呀!鄙贍敯櫰鹈碱^!澳憧催@百合花,他既不收也不種,但是我老老實實的告訴你,所羅門王最榮耀的時候,那裝飾尚不及他呢!”
我溫柔地看著他。
他問我:“你高興嗎?走得累不累?”
“還好,不累!
“只有你,聽我的話,從來不膩,我妹妹說我是個癡子!鄙贍敽φf。
我笑笑。我不相信,那些漂亮的小姐們,如果他肯對她們說話,我相信她們也一定非常耐心聽,只是他不說罷了,有時候我真奇怪:將來少爺娶的,是個什么樣的太太?
婆婆說我福氣好,“難得呢,那里都走遍了,那些有錢人去的地方,我活了這些歲數,也沒到過!
少爺的假期到了,他開始收拾行李。我幫著他。
他問我:“玉桂,將來你會不會想起我?”
我點點頭。
“為什么想起我?”他問。
“因為你與別人不一樣,因為你對我很好。”我說。
他也點點頭。
老爺太太買下很多東西給他帶過去,都得很小心的收拾。
他又說:“玉桂,將來你結婚生子,兒女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呢!蔽倚φf,很不好意思。
“我寫兩個名字給你,如果你家里不反對,就用這兩個名字!彼诩埳蠈懥怂膫大字。
我看了一眼,一個名字叫鳳儀,女孩子的,另一個叫龍現,男孩子的。
我笑了。
“笑什么?”他問。
“我的孩子,將來又不做皇后、皇帝,取這種名字做什么?”我笑道。
他嘆口氣,“說你聰明,原是不錯!”
少爺走了。
他走沒幾天,我也走了。伯父伯母他們催我走的。
到了那邊,我與表哥結婚,表哥人很好,我們的小家庭很開心。餐館的生意也不錯,生活清苦一點,但是我很能適應新環境。
沒過幾年,就添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并沒照少爺改的名字,名字是孩子祖父取的,叫明兒與英兒?墒遣恢罏槭裁,我總是想起那一年婆婆來借人的事。那位少爺,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我常常想,他結了婚沒呢,他的妻子,是不是完美如他呢?
我想再隔三十年,我還是會在路上把他認出來的,他是那么的一個好人。這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