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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 無名女
作者:亦舒
  打五月份就隱隱約約的熱起來,最最驚心動魄的夏季便宣告開始,這一熱要熱到十月中,七月剛開始,雜志社里已有三位同事中暑病倒。

  難為模特兒,在攝氏三十五度穿上秋裝拍照,非人生活。

  薪酬最高的嘉露說:總比正月過農歷年穿紗衣在寒風刺骨中面露微笑的好。

  不過她們現在也根精明,一聽說拍泳裝,就問:去巴哈馬,抑或崳里?

  本來神話似的世外桃源,都被我們去濫了,一點神秘感也不剩。

  早十多廿年,誰去留學,大伙兒準羨慕得眼珠子掉下來,現在?留學生一毛子一打,每年回來三次,畢了業也不易找到理想工作。

  社會繁華富庶進步,以前難能可貴的事,現在垂手可得,再也不算矜貴。

  真的,人類已登陸月球,還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于是同老板說:去,去康城拍泳照。

  結果滿街碰見熟人,本市一半以上的電影工作者都擠在那里看熱鬧:游客、扒手、小販、掘金女、太陽油、舞男,整個碧藍海岸遭受染污,以后再也不想念它。

  總是懷舊,以前的歐洲不是那樣的,以前可以租一部開篷跑車,沿意大利東部亞瑪菲公路開車到羅馬,一邊驚濤拍岸,另一邊景色如畫……

  「喂喂,又做白日夢?」

  我驚醒。

  女秘書愛瑪笑著把照片堆在桌上,「仲夏夜之夢,記得嗎,威利老莎寫的故事真有一手,那意境美得叫人心向往之。」

  「冰箱里有什么凍飲?」

  「啤酒,沙示,檸檬茶。」

  「有沒有綠豆百合湯?」我饑渴的問。

  「你來做呀,好不好,大家都愛喝。」愛瑪似笑非笑。

  我嘆一口氣,用手捧著頭。

  「為什么煩惱?」

  「江郎才盡!

  「你又不姓江,不怕不怕。」

  「天熱,大腦閉塞!

  「奇怪,小王他也那么說!

  「你呢,愛瑪,你不覺得嗎?」

  「我沒有大腦!顾Α

  真是聰明人,有智慧的女子從不與人比聰明。

  沒有腦子,自然有英明神武的有識人士來搭救,怕什么。

  我取起照片,「誰拍的?」

  「小王!

  我按亮了燈看透明片。

  「陳腔濫調。叫小王進來。」

  愛瑪去了。

  小王呱啦呱啦的叫進來,埋怨,發牢騷,指我難服侍,吹毛求疵,同時,要求停薪留職。

  他要歇暑。

  他使我想起家中女傭,每逢八九兩月,定要歇暑,正當最多衣服要洗燙的時候,她放假,要不,便不做。

  后來我辭退她,使她求仁得仁。

  當然,小王與女傭不一樣,但心態卻絕對類似。

  我瞪他一眼,「背境老土不要緊,至少找個新模特兒!

  「略為出色的女孩全部拍電影去了!

  「新人呢?」

  「我不是星探!

  「你有沒有妹妹?」

  「沒有,亦無表妹、堂妹,還有,教女朋友亦決不出來拋頭露面。」

  「再用這種照片,我們雜志的銷路有危機。」

  「你不要,我拿到別家去用,人家付的稿費高三倍,貴雜志荷包澀,嘴巴嚕嗦,我也不想再犯踐!

  他拉開門,沖出去,嘭一聲關上門。

  吵起來了。

  在金風送爽之秋日,這種事是不會發生的。

  我用手托著頭。

  讀者不停要看新的東西,我們卻想不到新的東西。

  哎呀呀,怎么辦。

  托著頭也不管用。

  「叫小王進來!

  「小王游泳去了!

  「星期一上午,游泳?」

  愛瑪說:「不如你也涼快涼快去!

  「冷氣已經夠涼!

  我無聊地拾起一本雜志,參考別人的內容。

  落下一包照片。

  一定是小王的。

  我將它扔在一旁。

  隔五分鐘,又決定看一看,許這個人狗口會長得象牙來。

  照片落出來,我取起一看,呆住。

  一個女孩子與一只沙皮狗,她穿著很普通的白襯衫,頭發包在頭巾內,背境是無窮無盡的草地。

  這明明是一輯生活照,即拍得似沙龍。

  女孩有一雙如姻如霧的芍藥眼,淡粒,臉龐秀麗得讓人一看之下暑氣全消。

  好家伙,小王把這樣的寶貝留著自用。

  誰知陰差陽錯,這批照片落在我手上。

  我再次找愛瑪,「小王回來叫他馬上進來。」

  舊瓶不要緊,卻一定要裝新酒。

  我們已找到新酒。

  木市每一行都在發掘新人,簡直地毯式搜索,稍有姿色都不放過,略平頭整臉便稱美人,這女孩居然至今尚未有人識,奇怪。

  我取過外套。

  愛瑪問我,「哪兒去?」

  「游泳!

  「瘋了,」愛瑪說:「全熱瘋了!

  回到公寓,淋一個浴,把簾子全放下來,開足冷氣,拔掉電話插頭,也許老板會請我辭職,但我認為足夠便是足夠,今日誰也別想找到我。

  那女孩。

  忘不了她。

  她很年輕,最多十七八歲,但一些天生尤物在七八歲已露出美人胚子的模樣,而當她們到了五十歲,還比許多十五歲少女好看。

  我們一定要把她發掘出來。

  第二天。

  小王踢開我辦公室的門:「找我?」

  他真去了游泳,曬得似只黑豬。

  我先倨而后恭,「小王,」很客氣很客氣,「這些照片是你的吧!

  他一看,「咦,怎么攪的,真熱暈,對不起,這是私貨。」

  立刻收回。哈哈,但我已差人去復印。

  「小王,那女孩!

  他眼光光看著我,不準備回答。

  「那女孩!

  「是,確是個女孩。」廢話。

  「她是誰?」姓甚名誰,快快報上。

  「朋友!勾鹆说扔跊]答。

  「她幾歲?」

  「不知道。」

  「照片背境是否本市?」

  「不知道!

  「人在不在此地?」

  「不知道!

  「有無興趣任模特兒,為我們拍一撮照片?」

  「不知道。」

  「喂!」

  「真的不知道!

  「不可以打聽?」

  「不可以。」

  太不合作了。

  「你別假公濟私,」他自袋中取出一輯照片,「這是我昨天拚老命拍的,再不滿意,你另請高明。」

  我取出看。

  「是要比昨天好,不過還不夠好!

  小王一聽,立刻詛咒我,「叫你媽來拍,叫你老婆拍!

  「你這個人,不逼你不行!

  我叫編輯取過去劃樣子。

  有些天才,要棒喝著才會顯光芒,有些沒有才華的人,一喝他他就躺下了,不得要領。

  小王幸而是前者,我才得一絲生機。

  「記得從前嗎,小王,從前我們每一次刊登照片,都讓同行叫好,驚嘆!

  小王怔怔地說:「那時,那怎么同。」

  「除非我們已老。」

  「可是我們體力不比從前了,」我閑閑的說:「同十多歲的少年人倒底沒得比。」我指指他手中的照片。

  「人家才十六歲,還是孩子。」

  小王驀然發覺自己說漏了嘴,站起來出去。

  十六歲。

  我一定要把這個女孩子發掘出來才罷休。

  大約還在讀書吧,小王定是怕影響她的功課。

  小王過慮。

  也許,她是他十年計劃中之主角?是以他不肯讓她亮相。

  這小王。

  下班時分,他仍在那里擦相機。

  「去喝一杯?」我問。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

  「別生氣,你仍是城里最好的!

  他吼:「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倪匡講的:我不用好過自己,沒人好過我就行了。你用錢,在本市無可能買到比我更好的作品,少嚕嗦。」

  「謙虛一點好不好?」

  「有目共睹,何用謙虛。」

  「你要的價錢也十分驚人呢,先生!

  「有便宜的,你要不要?我介紹給你,十分一價錢已經可以!

  真給小王活活氣死。

  「來,去喝一杯!

  心里面癢得難受,真想弄清楚,那個似鮑蒂昔里筆下安琪兒般的女郎,是他什么人。

  坐在熊與牛啤酒館,我追問他,用激將法,「我保證那輯照片是偶然得來的,你并不認識她。」

  「錯,當然我認識她!

  「你怕失去她還是怎么樣?」

  「我們換一個題材好不好!

  「這個題材又有什么不妥?」

  「十多年老朋友,有時候還真忍不住想同你反臉,」小王說:「你討厭知不知道?」

  我攤攤手。

  白白付了酒錢。

  我把那女孩的照片放得巨大,貼在編輯室內。

  行家來看到,沒有不問她是誰的。

  電影導演,模特兒經理人,電視臺監制,都對她有興趣,純粹是工作上的興趣。

  小王只是不出聲。

  一日他女友馬利來訪,我乘機一動,著愛瑪請她進來。

  熱情而狡猾的招呼她,請她坐在大照片對面。

  她一眼看便說:「咦,你怎么會有毛毛的照片?」

  我大喜。

  有了她的名字,原來她叫毛毛,十六歲。

  資料似拼圖游戲,一點點聚集,很快我便會得到整幅圖畫。

  當下我閑閑問:「拍得好不好?」

  「當然好,」馬利笑,「美人胚子,而且上照,完全看不出,是不是!

  「看不出只得十六歲!剐⊥醪恢獛讜r溜進來,「馬利,來,我們看電影去!

  又是這家伙來故作神秘。

  我把握最后機會,「假使我的妹妹長得這么美,我就不會吝嗇,我一定把她介紹給全世界!

  馬利詫異的說:「她不是我們的妹妹,毛毛算起來,還是小王的學生呢!

  「學生,學什么?」

  小王緩我一眼,「夠了夠了,馬利,戲開場了!

  他夾著她忽忽離去。

  學生。

  小王教的當然不會是唱歌,亦不是舞蹈。

  我問愛瑪,「那時小王不是在大學里教過什么一.」

  「校外課程的攝影科!顾嵝盐摇

  「對了對了對了。」

  可愛的愛瑪,記性真正好。

  看樣子小王定是在那個時候結識了毛毛。

  但慢著,「哪里有十六歲的大學生!

  「不一定要大學生才可以參加課程!

  又一言提醒夢中人。

  資料已經不少,只是,沒有她的地址。

  過兩天,我打電話找馬利,大家都那么熟了,無所謂。

  我開門見山,「馬利,我不見了毛毛的電話號碼,你再告訴我一次!  

  她慧黠地笑,同我斗智,「我不認識任何叫毛毛的人。」

  「喂!」

  「對不起,小王叫我扮啞巴。」

  「馬利,你幾時變得如此賢良淑德!

  「我一向三從四德,復古了,你不知道?」

  「說,毛毛住什么地方!

  「忘記這件事,沒有這個人。漂亮女孩子多的是,人家沒興趣做模特兒!

  「你問過她,嗄,你問過她?」

  「我不認識她,怎么問!

  我摔下電話。

  好,小王,你勝利,你狠。

  不過,你別小覷我,我自有一套。咱們慢慢耙,一年不行便兩年,兩年不行三年,我有的是時間,她有的是青春。

  可是不用隔那么久。

  氣溫直升,一到中午,連天文臺都用酷熱這種字眼。

  是我先看見小王。

  我與一班漂亮女孩子喝完冰茶,自麗晶出來,一眼看到小王的車子停在門口。

  很自然的走過去,手搭在他的車子窗框,「嗨。」我說。

  頭一探進去,人呆住,嘴張開,眼睛瞪大。

  毛毛,坐他身邊的是毛毛。

  要命要命要命,真人比照片漂亮十信,原來包在頭巾下的頭發長而卷曲,皮膚象牙色,嘴唇顏色也淡淡,大眼睛鬼影幢幢。

  我瞪著她看,目光離不開。

  過半晌我問:「你叫毛毛是不是?」

  她微笑,點點頭。

  「我是天地畫刊的總編輯,這是我的卡片,如果你有興趣做我們的模特兒,請給我電話。」

  她收過卡片。

  我大樂。

  但小王,可惡可俗可厭可恨可誅的小王,他竟然在這種要緊關頭發動引擎,要把車子開走。

  「小王,小王!」

  他招呼也不同我打,便駛走車子,我若不即時松手,怕不要摔一大跤。

  王八,真該姓王。

  幸而身后的美麗女郎群擁上來,扶住我,我才不致出丑。

  我會要他好看,悻悻地發誓,這小子,他會后悔求饒。

  在公司里,當然是我兇。

  我逼著他解釋。

  「說,有什么比我倆的關系更重要?十多年的同學,朋友,同事。」

  他心平氣和的說:「是呀,沒有人比我們的關系更重要,所以你要小心,希望我們繼續友好。」

  小王口才挺厲害。

  「來,看看這一輯透明片。」

  「是什么?」

  「來看。」

  我亮燈,把透明片放燈箱上。

  咦,主角是動物,拍出小貓各式各樣趣怪的樣子。

  「你童心大發?」我問。

  「可不可以用?」

  「外國早已有了。」

  「那么看看這一輯!

  我們再研究。

  是次題材更有趣,是銀行區大雨傍沱中年輕職業女性上班時狼狽模樣。

  「好極了,這輯是專業水準,我們用!

  「真的?」他大悅。

  我抬起頭來,「這是誰拍的?」

  「毛毛。」

  「誰?」

  「毛毛!

  我倒呆住,沒想到找她拍照找不到,反而用了她拍的照片。

  小王興奮的說:「我鼓勵她拍攝城市小景,譬如說沙灘風光,校院一角,午餐記趣等等!

  「由你來拍,豈非更好?」

  「不,由她清新的眼光捕捉鏡頭,更加理想!

  「說得是好,一個月一輯,稿費從優。」

  真是意外收獲。

  「但是,長得那么漂亮,不做幕前豈非可惜?」

  「人各有志!

  「好,好,好!刮遗e起雙手投降。

  到此為止,不能再緊逼。

  我再看那些照片,真把白領女的苦處勾出來,在大雨中,傘與傘打架的有,搶車子搭的有,混身濕的也有,衣著名貴,化妝精致,都敵不過一場雨,辛苦。

  我得親筆為她寫說明。

  那么年輕那么好看,又肯動腦筋,上天待毛毛真不薄。

  但是,我什么時候才有機會真正認識這個女孩子中.

  嘉露自巴黎回來,到雜志社探訪我們。

  漂亮女郎多數沒心肝,她是例外。

  我問:「賽納河無恙乎。」

  她不回答,只走到毛毛的照片前去,訝異的問:「這是誰?」

  我想一想,只得說:「我們的攝影師。」

  「攝影師?」嘉露不置信,「這如果是攝影師,我們還怎么擔任模特兒?」

  「信不信由你!

  「我想見見她!

  「她不喜見人!

  「你看,」嘉露很感慨,「越是丑八怪越是愛出鋒頭,真正的美女躲還來不及!

  我微笑。

  「群眾買下名人的青春與天賦,利用他們到盡頭,然后棄置他們。做普通人最好,付出小小代價,愛看誰就有誰。」

  「這是巴黎給你的哲理?」

  「可以說是!辜温缎α耍赣涀,有機會介紹這位小姐給我認識!

  她留下小禮物,離開。

  殘酷的小王仍把他的高徒收得密密。

  她每個月都托小王交照片上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所選之題材非常受讀者歡迎,一年后,她已經成為本刊臺柱之一。

  又是大暑天,又令人奄奄一息,又是一頭大汗的日子,懂得享受的小王他遠赴北歐歇暑去。都說干藝術的怎么怎么窮,那不過是閣下學藝不精,你看小王,任何一級的董事處長老板還不及他,每天工作三小時,一星期五天,一年十個月,生活優悠,做著他深愛的工作,老實說,不付他酬勞他也愛干,何況收入豐富。

  這小子。

  大家都沒想到毛毛會打電話上來。

  她說:「截稿的時間到了吧。」好,有責任感。

  「我過來拿。」瞧,不用急,再度見面機會終于來臨,不由得有點緊張。

  「下午我自己上來。」她笑。

  噯,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沒有架子,早美成習慣,何用耿耿于懷。

  整間雜志社沸騰起來。大伙嚴陣以待,要看清楚她,最令人開心的是混賬小王不在本市。

  毛毛于下午三時蒞臨。

  大家一看見她,全體呆住,鴉雀無聲。

  當然由于她的美貌,但我們也看到她肋下的拐杖。

  她左腿比右腿約短了六公分。

  啊水落石出。

  我是第一個恢復常態的人,熱誠的迎上去,招呼她坐下,其他同事也相繼過來閑談。

  面孔上都不露出來,心中卻都絞痛。

  好,小王,原諒你,算你。

  不過,我說過要發掘她,就一定要做到,即使不能做模特兒,也能做攝影師。

  我請她到編輯室坐下,把她過去的作品同她討論一番,指點一二,又計劃將來的題材。

  她很感激,澄清的黑眼珠全神灌注看著我,我心中告訴自己:一定要更加痛惜她。

  小王也這樣想吧,所以如珠如寶似看守她。

  稍后我差公司的司機送她返家。

  同事們圍上來,嘖嘖稱奇。

  我揚手,「讓她靜靜做一個幕后工作者,永遠不要成為名人,」我停一停,「她的作品可以成名,但人就不必。」

  這里面具有極大的分別的。

  小王渡假回來,上來開門見山:「真相大白?」

  我點點頭,「何必相瞞,我們都不是那么膚淺的人!

  「膚淺的是我,覺得她需要額外保護!

  「也難怪,真像件落胎瓷。」我長長嘆息。

  「她是本刊最年輕的攝影師?」

  「絕對。」

  我與小王緊緊握手,「一定要把她訓練成才!

  他也說:「一定!

  我們計劃明年讓她嘗試拍彩色內頁。

  后年可以拍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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