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結束時,年關已快到了,結業式完,我直接飛往美國西岸。
回到西雅圖的家,來應門的是從小帶著姑爹長大的女管家瑪莎,看到我,她以她一貫的意大利式戲劇性瞪大了眼睛,給我一個幾乎讓我窒息的大擁抱,喊道“珊妮,甜心,你總算知道回來了!币膊坏任一卮穑阃现彝锩孀,一邊拉開嗓門朝里頭喊道:“夫人、夫人,珊妮回來了。”
珊妮——Sunny,小姑姑給我取的英文名字,她希望這個充滿朝氣的名字能給我暗沉的生命注入些顏色,但我卻辜負了她。
沒多久,樓梯口冒出了一團小黑影,如一陣旋風般的卷了下來,我還沒看清是誰,那團黑影已沖到我的懷里,那沖力好大,差點把我撞倒,而后我聽到一個軟軟的童音,嚷嚷的以中文喊道:“姊姊!
是小慕!
我綻開了笑,正要蹲下身對他說話,小姑姑帶笑的聲音已由樓梯口傳了下來,“小慕叫得還讓你滿意吧?我可是費了不少功夫教他!
看到媽媽出現,小慕一溜煙又跑回了母親身邊,大大的眼睛卻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我,眼神中充滿陌生。
“原來是你讓他叫的,我還以為他多少還記得我呢!”我有些悵然的道。
小姑姑失笑了:“才三歲的孩子呢!能有多少記性?誰讓你一年多都不回來。”
我想想也是,不由得笑了。
“等等,你們在說些什么?不行喲!不是說好在家里一律說英文的嗎?”聽不懂中文的瑪莎馬上抗議了起來。
小姑姑笑了,轉過頭去以英文安撫她道:“沒什么,瑪莎,我只是在說晴晴瘦了不少。”
瑪莎在這個家的地位非常特殊,在這個家里,沒人把她當傭人看,她就像這個家慈藹的老祖母一般。
“是!是!”瑪莎頭如搗蒜般的猛點著,“真是瘦多了,都少了一圈,這怎么成?”
“所以,就得靠你幫她補回來。≌l不知道我們的瑪莎煮的東西美味得不像人間所有!
一頂高帽子戴上去,瑪莎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我馬上去準備晚餐,保證趁珊妮回來這幾天,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的!闭f著,連一刻都沒有停留,匆匆的往廚房去了。
這是小姑姑厲害的地方,談笑間擺平了瑪莎的抗議,也讓我沒有拒絕的余地好好的補上一補──即使這是我最不想做的事。
我丟給小姑姑一個抱怨的眼神,小姑姑則回我一個無辜的神情。
晚餐之前,姑爹回來了,小慕一看到爸爸,馬上撲了過去,像無尾熊攀著尤加利樹般的攀著姑爹,姑爹一手抱著小慕,一手伸向我,笑吟吟的道:“珊妮,歡迎回家!
晚餐的桌上,是一片和樂的氣氛,小慕的聲音揚滿了整個餐廳,就聽到他軟軟的童音不住的向姑爹說著這一天所發生的事,那顛三倒四的說話方式,逗笑了所有的人。我仍是一貫的沉默,嘴邊卻止不住笑。這世上,也只有小姑姑這里讓我有真正融入的感覺,而不覺得格格不入。
當初小姑姑的選擇沒有錯,姑爹確實是能和她共度一生的良人,選擇了姑爹,雖然也等于結束了她流浪的足跡,但只要看她現在那幸福的神情,便知道這一切是值得的,我不禁為小姑姑感到慶幸。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我放任自己享受著家庭的感覺,白天,小姑姑和姑爹都有工作要做,我不想打擾到他們,便自己隨意四處走走逛逛。
西雅圖是個美麗的城市,雖然是美國的大都市之一,卻沒有像臺北一般擾攘匆促,反而有一股悠閑寧和的意態。
而和臺北一樣之處,是這里受了氣團的影響,氣候不定,四季有雨。
冬季的西雅圖是雪的世界,街道上正飄著雪,一片片飛揚四散的雪花,把西雅圖交織成了美麗的童話世界。
我穿著一身厚重衣物,走在街道上,不由得想起了石維彥。
在臺灣,唯一知道我來西雅圖的只有石維彥。在臨去之前,我主動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沒有說什么,只是問:“什么時候回來?”
“輔導課之前吧!”我答。
從我在他面前放縱情緒的那天開始,石維彥似乎成了我少數親近的人,有時下了課,他會過來接我四處走走,我們都不是善于交際的人,通常彼此間沒有太多的交談,可是相處下來,卻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或無趣。
想來也是荒謬,在那之前,我們幾乎就像仇人,起碼我對他的態度是這樣的,人生果然真的是沒有絕對的朋友,也沒有絕對的敵人。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卻看著我說:“自一開始,我就沒有把你當仇人看!
“不過,你也沒有把我當朋友看!”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態度面對你!彼溃砬槔镉兄y解的復雜。
我疑惑的皺起眉,覺得他話中有話。“什么意思?”
他又閃過了那天我看到的吞吐神情,似乎有什么話想講,可是到頭來,仍是欲言又止。
“沒什么!彼裆弦淮我话戕D開了話題。
到底有什么事讓他這么欲說難言?我的心里有些不安,他的身上似乎背滿了秘密,可是,他既然不說,我也不問,我等著他有足夠的勇氣告訴我。然而,自始至終,他卻沒有開口。
在我飛來美國的那天,他送我到機場,臨別之時,他忽然叫住了我,我轉過身,還沒站定,他突然抱住了我,抱得好緊;我聽到他似在對我說,又似在自語的道:“我不會讓人傷害到你的,即使那個人是我!
我聽得一頭霧水,可是,他沒有給我問他的機會,松開手,把我推向入口,微笑地道:“等你回國時見!
他這舉動讓我的不安更加擴大,我的心好似擺了顆石頭,沉甸甸的懸在半空,落不了地。
我不知道我和他的關系是什么,似乎是比朋友還要親近些,卻卡在一個曖昧的關口,而我也無意去深究。
經過一處學校時,我不經意抬起了頭,一群小學生正由校門口涌了出來,朝我這邊奔走,邊走邊嬉鬧成一團,完全沒看路,后頭一個看起來像老師的年輕女孩正追了過來,揚聲斥喝著。我被幾個孩子碰撞了幾下,不由得皺起眉頭,這些孩子雖然年幼,但撞人的力道卻不輕,那幾下碰撞差點讓我站不住腳。
校門口又有一批小學生奔了出來,也正要穿越馬路,我下意識的順著他們奔跑的方向一看,馬上感到不對勁,因為一名老婦人正柱著拐杖由馬路的另一頭踽踽走來,我不假思索的沖了過去,但那老婦人已被橫沖直撞的小學生們撞出了行人穿越道,我急忙伸手一抓,總算是抓住了那老婦人的手,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過同方向正行使中的車輛。
這一下避得好險,只差不到一秒,那老婦人便會被車子撞到,那看起來像是老師的女人忙走了過來,連聲道歉的問:“沒事吧?沒有受傷吧?”肇事的小朋友則嚇呆了。
我極不悅的瞪了她一眼,轉向那老婦人,低聲問:“還好吧?”
那老婦人拍了拍胸口,定定神才道:“我沒事!庇玫膮s是國語。
我并不感到驚訝,在這里,華裔的移民不少,剛才我早就看出她是東方人,可是在西雅圖,東方人很可能是日本人、韓國人、香港人,或是大陸人,我無法確定,所以才用英文問話。
我尚未回答,那老婦人看了我一眼道:“你聽得懂我講的嗎?”
我這才點了點頭,也以國語道:“聽得懂!
那老婦人馬上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神情說:“太好了,來西雅圖這一趟,走到哪里都遇不見臺灣人,害我要問個路都不方便;不是說這里有很多臺灣移民嗎?來了這幾天,也不見個人影,不知躲哪兒去了。”她咕噥著。
我聽著不禁有些想笑,到底移民人口是少數民族,況且,華人有華人的活動圈,哪是那么好遇見的。
號志燈已變了,我忙把那老婦人扶到馬路的一旁,那個不知如何是好的女老師也尷尬的跟了過來,手足無措的站在旁邊,這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肯定是聽不懂中文的,所以不知道我們在說什么,只有緊張的再問:“你們還好吧?”
那老婦人不知是聽不懂,還是不想理她,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徑自對著我問道:“你也是這里的華裔移民?”
我點了點頭。小姑姑因為天資優異而被美國當局網羅,早就持有綠卡,我的監護人是小姑姑,因她的關系,我也是美國公民。
“美國真的這么好嗎?一堆人爭著移民到這里來?”老婦人跟著問,這是移民者與非移民者之間最常爭議的問題,我本來不想回答,但她的神情十分有威嚴,給人一種不能不答的氣勢。
于是,我聳了聳肩,給她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你說呢?”
老婦人橫了我一眼道:“這我可答不來,我又不是移民,我只是來這里看我的孫女兒的。”
我訝異的看了她一眼,直到剛才,我還以為她是新來的移民者呢!
“我這把老骨頭了,可不想在這時候折騰自己,我所熟悉的都在臺灣,跑到這里來,想說話,可是,要找誰呢?要不是我那個孫女兒不肯回去看我,我還真不想跑這躺呢!光坐飛機就累死我了!
我聽著,心里也有些感慨,她所說的,大抵就是移民中的老人所不能適應的吧!因為不知該接什么,我只有沉默。
“嘿!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話呢!”老婦人并沒有忘了,繼續追問。“美國真的比較好嗎?比臺灣還有吸引力?”
“見仁見智吧!”我無奈的答著。
“如果是你,你會想回臺灣嗎?還是繼續留在美國?”老婦人追問不舍。
這個問題好難回答,我本不想答,可是那老婦人的眼神卻緊追不舍的盯著我,堅持著非得到答案不可,我側頭想了想,答:“我不知道,一半一半吧!我不打算在美國扎根,但是,美國有我最親的人,我必定會;貋砜纯础!
老婦人聽了,似乎頗為滿意,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但愿我那個孫女也能和你有同樣的想法。”
我這才明白,原來她的詢問是把我當成了她的孫女。
老婦人點了點頭,沒再詢問別的問題,微笑道:“你是這兩年才移民的吧?聽你的國語倒還挺標準的。”
我笑笑,沒有作答。
對談告一段落,老婦人才把注意力放到那尷尬的年輕女教師身上。
她對那女老師揮了揮手,道:“你可以走了!彼玫氖侵形模捳f完以后,她才意會到言語不通,轉向我道:“要她走吧!讓她以后要多注意,不要放學生到處亂跑!
很顯然的,她肯定是出自口豪門,慣于發號施令,所以舉手投足間皆帶著無限的威嚴;那年輕女老師雖然聽不懂她的話,但她那揮手的動作也令她頗有壓力,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為她翻譯了那老婦人的意思,那女老師這才如釋重負,再次道了聲歉就走了。
暮色已暗了,我也該回去了,可是,面前這個老婦人卻是言語不通,一人只身在異鄉,我再寡倩,也無法放她一人在街上。
“婆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我道。
“你不趕時間嗎?”老婦人看了我一眼問。
“我不趕!
“那就謝謝了!彼乙活h首,報出了一家飯店的名稱,那家飯店離這里只有五條街。
我有些訝異,她的孫女兒住在這里,她不是該住到她那邊去嗎?
算了,別人的問題,我管那么多做什么?
沒有多問,我扶著她,往飯店的方向走去。
★ ★ ★
一個禮拜的時間很快就飛逝了,接下來便是寒假輔導,我不得不回國去了。
回臺灣的前一個夜晚,小姑姑抱了個枕頭來到我的房間!說要和我一道唾;挨著她柔軟而泛著淡香的身體,我有一種安心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年幼的時候,在租賃的閣樓中,和小姑姑相依為命的日子。
“你跑來我這里,姑爹不抗議嗎?”我問。
小姑姑揚了揚眉,脫口道:“他敢?”
誰不知道姑爹占有欲極強,連小慕占住媽媽的時間都會惹來他的抗議,表達不滿,可是,小姑姑卻是他的克星,只要小姑姑雙眉一蹙,他就棄械投降了,所以,他的確不敢。
像是分享了某種秘密,我們一同笑了開來。
在被窩里,我們談了很多,但都是一些家,嵤,大半是小姑姑說著,而我聽著,間或回答她的問題。
談著談著,小姑姑忽然看著我道:“晴晴,祈家找過你了,是不是?”
我一怔,看向小姑姑!不明白她怎么會知道。
小姑姑明亮的眼神看著我,一瞬也不瞬,“祈老夫人曾經和我談過越洋電話!
“可是,你卻沒有告訴我!蔽翌D時有一種受到欺騙的感覺。
“晴晴。”小姑姑伸手撫了撫我的頭發,像小時候她常對我做的一樣!拔也皇遣桓嬖V你,我只是不知道要用什么方式告訴你,才能讓你不會受到傷害!蔽揖髲姷拿蛑剑⒉换卮。
小姑姑嘆息了!扒缜纾氵恨她嗎?”
我沉默了五秒才回答:“我不知道。”對于小姑姑,我沒辦法說謊,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我最不愿意去思考的問題。
“我想,她希望你回祈家的心意十分真誠!
“那是她說的?”
“不,晴晴,像她那樣早就習慣主宰一切的人,是沒辦法說出這樣的話的,每個人都有他個性上的桎桔,但這并不表示她的誠意有待質疑,她只是不慣表達自己而已,這一點我可以從她的言談中聽出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死刑犯也有懺悔的機會,她已經后悔了。”
“她才不是后悔,她只是想找個繼承人而已。”我驀地大叫了起來。
小姑姑并沒有因我的失控而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靜的道:“祈家有的是極想繼承產業的后輩,她可以任選一個,被她選中的人必會對她感激有加,起碼表面上是,她沒有必要來忍受你的拒絕!
“那是因為那些人的血緣沒有我和她那么親!
小姑姑不說話了,只是看著我,好一會兒,深深的嘆了口氣。
“晴晴,我知道你不快樂,從小你就很不快樂,即使我想盡辦法,也沒辦法看到你打心里愉快的笑!
“小姑姑……”
“這也不怪你,你太早接觸到這世間丑惡的一面,而這些事情傷害了你,連我這個仿姑姑的都無能為力!
“不是這樣的,小姑姑,我……”我想說些什么,但話到了喉嚨口,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小姑姑又嘆了口氣,伸手順了順我的頭發,“晴晴,我只希望你快樂些!
我無言了,沉默僵疑的氣氛在我捫之間蔓延著,隔了良久,我才開口:“小姑姑,你希望我回祈家繼承產業?”如果她真的這么希望,我會照著她的希望去做的。
小姑姑搖了搖頭,“不,如果你想要,我和你姑爹也不會表示意見的,因為,祈家的那些東西,說難聽點,我們并不放在眼底!
沒錯,姑爹一手操控的是美國的石油命脈,和姑爹的石油王國比起來,祈家那些飯店產業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看待祈老夫人,人都會做錯事,而且做錯了事的同時,還會認為自己做得沒有錯,看不到事情的盲點。我不是要你原諒她,畢竟原諒太難,而且,事情真正的原因我也并不了解,很難論定對錯,不過,起碼能做到不計較;晴晴,你不丟棄一些舊東西,是無法得到一些新的,這么做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這樣,你的心里才不會有怨懟,心胸才敞得開,也才會快樂。”沒看向我,小姑姑幽幽的說著。
小姑姑的話滲進了我心里,我的心亂成了一團,讓我不知該如何的反應。
小姑姑慈藹的摸了摸我的頭,道:“改天有空,你再好好的想一想吧!時間不早了,該睡了,你明早還要趕飛機呢!”
她翻了個身,準備入睡,我卻睡意盡去,瞪著天花板,讓紛亂的思緒占領了我的腦海,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