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受訓,對影蘭而言是得心應手、輕而易舉,雖然她一度萌生退意。
“不是說這次接待員都必須是專校以上的學生嗎?怎么有人例外?!”
“人家靠背景嘛!”第一次報到,柳影蘭才發現柳書嚴的“好意”,使她頗為難堪地想立即奪門而出。
“那也不一定!說不定人家有真本事,學歷算什么?”一位斯文秀氣的男生不以為然地說著。
為他的仗義執言,影蘭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傅立航!是他胸前名牌上的名字。
“是嗎?那我倒要瞧瞧,她除了一張臉之外,還能做什么?!”說話的竟然是柳書屏。
為此,影蘭決定不做了,不戰而敗,棄械投降的事是她做不來的。
第二天,她的表現令人贊賞。
第三天,大家幾乎是對她另眼相看,由原本極不信任的心態,轉換到友善欽佩的眼光,當然,分配的角色也由開始的行政雜務至秘書組組長,負責會議期間所有的文字。
她,只要用八О年代經驗的三分之一,便贏得了這群擁有高知識卻無經驗的學生們的尊敬。
她,還是一貫的誠懇與謙虛。
會議是在上海近郊一處規模頗大的俱樂部舉行,在會期的前一天,這些臨時工作人員便得打包衣物,進駐這個他們將停留十天的地方。
“蘭兒,你那些準備好了沒?”
他們也習慣地叫這個名字。
“是你呀——”她笑了笑說:“早就好了,我們秘書組的娘子軍可厲害得很呢!”
“傅立航——接待組有事找——”闊音器中傳出聲音。
待傅立航一走遠,影蘭周圍的女生們便圍上前來。
“哇——蘭兒,你可真幸福呦!”
“難得咱們學校的白馬王子特別照顧你,哎呦,我可羨慕死了。”
“別亂說話,給人聽見多不好意思,更何況沒那回事,他是總干事,當然得盯好每一組的進度嘛!”
雖然口中是如此解釋著,但影蘭欲心知肚明,的確有一些男生已對她露出仰慕之情,而其中更以傅立航最殷勤。
他,不是不好,只是太年輕——對二十五歲的柳影蘭而言,更何況他喜歡的,是十七歲年輕貌美的書縵。
這天晚上,大家皆早早入眠,以應付即將摩拳擦掌的盛會。
十里洋場的氣派果真不凡!!
由會場的布置、住宿的安排到餐點的設計絲絲不茍,其講究非但不輸給二十世紀末的大型飯店,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難怪常聽爺爺叨念著今不如昔的輝煌,若非親眼目睹,影蘭還真誤會爺爺僅是那念舊情結在作祟罷了。
這天,由于剛開幕,除了林林總總的瑣事外,更得安頓由外縣各省來與會的來賓,一直忙到晚上,大伙才總算能歇個腿,喘口氣。
“喂——我見到尹紫蘿呢,要不要找她簽個名哪!
“真的。∧沁不走,錯失良機就可惜了!
一群女生興奮地嚷嚷。
“要注意我們的形象,哪有接待員還如此——”
“蘭兒,你還真是無趣,尹紫蘿可是紅歌星,咱們可難得遇得著哇——走吧,一起去看看嘛!
影蘭尚未示意,即被三、五個女生及一些男孩,簇擁著往后面花園走去。
“噓——小聲一點,他們正在講話。”
“哎呀!朱朱,蹲低一點啦,都擋住我視線了!
“那一個是尹紫蘿嗎?”
“廢話!難道是同她說話的那個男的嗎?蠢豬!
“喂,那個男的好帥呦!是她男朋友嗎?”
“真是郎才女貌——哇,他們要干什么?!”
只見那對男女愈貼愈近,眼看著兩張臉就快碰在一塊——
哎呦——
一堆人壓垮了一排矮樹花木,慘叫聲驚動了他們。
“誰!”葛以淳喝斥一聲。
“對不起——我是尹小姐的歌迷,想找她簽名。”翠玲拍拍衣服,尷尬地走上前去解釋。
果然是天生藝人,尹紫蘿立即露出迷人的笑臉,說:“要簽名的,就隨我來吧!咱們到前廳有光線的地方!
她向葛以淳拋下得意的笑眼,即姿態曼妙地走向前廳,而后頭則是跟著一群仰慕的年輕學生。
只有柳影蘭原地不動,她只想回去睡覺。
“是你?!”葛以淳一回頭才發現到她。
影蘭頓時一愣,方才她被擠在后頭,根本沒有看清楚他們的臉,只見到兩個身影愈靠愈近,只聽到那群男生的喃喃“呻吟”。
竟然是他?!
影蘭心里有不舒服的悶氣。
“你是誰?!”她故意如此說著。
“你不認識我?!”他有些生氣。
“我該認識你嗎?”她仍是一副天真的模樣,“你臉上又沒長麻子,沒留刀疤的,就算看過你,我也不見得記得住。
這是什么鬼話?!他葛以淳的那副臉孔,誰見了誰都不會忘記,尤其是女人,而眼前的這位小女孩竟然對他毫無印象,他有挫折的感覺!
“子謙,抱歉讓你久等了!币咸}又跑來,并順手挽著他的手臂。
“是你?!”換尹紫蘿愣一下。
“喔——我記起來了,你是那天開車撞了我,然后我再還你一千元的人,叫——葛什么來著,喔,葛子謙!
影蘭這一斷章取義,竟讓所有事情有另一層想法。
“真有這事?你撞了她,還教人賠償!
“蘭兒,干嘛給他錢呢?是他不對嘛!”
“不是這樣,是——”葛以淳愈聽愈離譜,臉色也愈來愈難看。
“好了好了!子謙咱們回去吧!你明天還有會要開——”尹紫蘿趕緊拉著葛以淳往車子方向走。
葛以淳臨上車前,回頭再瞄一下那女孩。
得意的微笑?!他看到她眼中及唇邊的訊息流露。
她竟在戲耍他!
他回了她一記冷笑,便發動車子揚長而去。
這一夜,他失眠了,盡想著要如何討回這筆帳。
這一夜,她也輾轉難眠,想的卻是他和尹紫蘿親密的模樣,“討厭——與我何干哪!”她喃喃自語。
翌日,是會議正式開始的第一天,而影蘭所負責的秘書組正手忙腳亂地應付著臨時突變的狀況。
“哪來這么多資料要裝訂哪!”翠玲哀嚎著。
“原以為秘書組可偷個懶,早知如此,我就答應小敏對調,現在接待組的人可是又輕松、又風光。”汶芳埋怨著。
“沒辦法,誰叫這些大老板都太認真,設想太周到了,竟然自備印了這么多!疤m安慰著。
一整天,幾乎是埋首于紙張間,連飯都草草吞了兩口,直到晚上會議結束后,大家才迫不及待地趕回宿舍躺下休息,而影蘭也收拾著最后的文件夾。準備離去。
“碰——”門一聲被打開了。
“蘭兒——”汶芳哭喪著臉走了進來。
“怎么了?!”影蘭只希望不要再有突發狀況。
“完蛋了啦——剛才上頭遞給我一份文件,說是明天趕著要——”她幾乎快哭出來了,“這里面都是歪七扭八的洋文,我連字都分辨不出,還要翻譯。”
“洋文?!”影蘭不解地回首。
“明天會有臭洋鬼子來參加呀!”
原來如此。
“給我吧!你先回去休息!
誰叫影蘭是組長呢!再累,也得捱下去。
于是又坐回桌前,泡了杯茶,找到了放在角落的打字機,又專注地完成眼前的事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偌大的辦事間只剩影蘭仍在奮戰著。
“呼——終于大功告成了。”
影蘭雖有很好的語文底子,但在累了一天后,仍是有些吃力地翻譯這份長篇大論,還得重新將原稿打字裝訂,這哪是這些年輕稚嫩的小女生做得來的,他們雖然有上過語文的課程,但畢竟那時代對洋人是充滿著國仇家恨,根本避之惟恐不及,哪還會認認真真地學好洋文呢!
影蘭啜了口茶,脫下鞋襪,把腳靠上椅墊,解開了綁了一天的麻花辮,靠著椅背稍作閉目養神。
這也很舒服,靜得令她陶醉其中,否則一回宿舍,幾個小女生聒噪得受不了,這樣倒也好,有片刻安寧。
葛以淳推門而入,映內眼簾的便是這一幕。
眼前安詳沉睡的她,竟令葛以淳連呼吸都特別小心,深怕驚擾了她那滿足而甜美的容顏。
他這是干什么?!原本是打算來教訓她一頓的,怎地想在卻傻愣愣地釘在原地。
“啊——”她突然睜開眼睛,嚇了一大跳地輕呼一聲。
“抱歉——我——”他又結結巴巴了。
“你怎么會在這里?”影蘭自椅子上站起來。
“我來找你的,一位胖胖的小女孩告訴我,你在這兒”
“有事嗎?”她的語氣溫柔,眼眸中閃著關心,“都這么晚了,你不回去,不怕尹小姐擔心?!”
正常的影蘭,本來就是溫柔似水,體貼溫馨的模樣。
“那你呢?為什么這么晚還在這兒?”他有些動容。
“我在趕文件——”
“是這份嗎?”他一眼即瞄到桌上收疊整齊的資料,“你懂洋文?”他一副不相信的口吻。
“不然,這一大疊從哪兒來的!彼刂。
“你不像十七歲的小女孩!彼蝗蝗绱苏f著。
他的話,觸動了影蘭的內心的一點,一種在陌生環境中被了解的感動頓時涌現。
“怎么說呢?”她撥撥耳后的頭發,掩飾著情緒的起伏。
“你有過人的冷靜,勇敢的毅力,你的眼神有成熟的智慧與神韻,這絕不是一個十七歲不經世事的小女孩所應有的!彼袂槊C穆地看著她。
不知有多久,他們幾乎是默默地相互凝視而不自覺。
“鈴——”電話聲打破他們的沉靜。
“喂——好了,我一會兒就回去了!彼龑υ捦舱f著。
放下話筒,她有些尷尬地看著他,說:“我要回宿舍了,你是不是有事要說?”
“喔——”他如夢初醒,“我希望你每天會議結束后來找我,我要稍微看一下會議記錄以及交代新資料!
“?!”她滿是疑惑地看著他。
“我是主辦單位之一。”
原來如此。
“可是——尹小姐方便嗎?”她又問著。
“關她什么事?”他隨口一說,繼而又看著影蘭,“我不會上她哪兒,我的房間在六○六號房——暫時,至少在會議期間!彼a充說著。
“從明天開始吧!”他帶上門前,再說一遍。
關了燈,鎖了門,影蘭心緒仍不平靜。
“我絕對不會愛上他的!”她內心重復地念著。
是叮嚀、是警告,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可笑。
會議的第四天,大家皆已逐漸熟悉所有流程,因此,整個工作氣氛也較先前緩和輕松,而手忙腳亂、人仰馬翻的情況也少了很多。
“來,趁新鮮吃吧!”影蘭捧著大包小包,自門口處大步地走進來。
“哇——又有吃的羅!”
“咱們秘書組真是有口福!
影蘭總是以老大姐的方式來體恤她眼中的弟弟、妹妹,尤其特別注意飲食,因此,她常常自掏腰包買些糕餅、茶點以備他們隨時取用。
而今天,是書嚴奉她之命,又采買了許多零食、茶葉等食品帶來這里,慰勞他們前些日子的辛勞。
“蘭兒——我可不可以拿些過去隔壁——”翠鈴害羞地問著。
隔壁,是總務組的辦事間,全是男孩子的天地。
“不可以——”影蘭故意逗著翠鈴,“叫他們全過來吧!”
“也——”這群小女生也太明顯了,竟歡呼起來。
沒一會兒,隔壁的一群人,便涌入了這間全是女孩的辦事間。
傻不愣登的表情,還有覬覦的笑意,十幾歲的男孩與女孩,總是容易感動、快樂及滿足。
影蘭羨慕地笑了起來。
“蘭兒,你可真會收買人心哪!备盗⒑阶叩剿纳砼裕皇帜弥鸹ǜ,一手捧著龍井茶香。
“錯,咱們蘭兒那需要收買人心?!光是她隨便笑一下,便足夠教你們這些毛頭小子兩眼發直、心花怒放了!
“這我相信,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是停留在只可遠觀的情況!币晃豢倓战M的男生回答著。
影蘭的沉靜與成熟大方,看在這群男孩的眼里,卻是有高攀不起的自知與慚愧。
惟有傅立航例外。
“每次都讓你破費,真不好意思!备盗⒑郊揖巢皇呛芎茫菂s更讓這位年輕人發奮圖強,絲毫不損他的毅力與自信。
“沒什么,好東西要與好朋友分享嘛!”影蘭順口說。
“我們可以做好朋友?!”他眼中有份驚喜。
“當然,我們大家都是好朋友!”影蘭還特別強調“大家”這兩個字。
正當大家聊得起勁時,有人門也不敲地創進來。
“總干事,快來呀!接待組的柳書屏被洋鬼子硬拖進房里!眻笥嵉呐⒓钡脻M頭大汗。
這還得了!!
“混蛋——”傅立航青筋暴跳地沖了出去。
影蘭也急忙地放下手上的茶杯,跟了出去。
待影蘭找到那洋人的房間時,只見傅立航與那洋人扭打成一團,而書屏則瑟縮地站在一旁。
“住手——”一位滿臉肥肉的中年男子大喝一聲。
“許先生,這就是你們待客之道嗎?”那洋人用英語怒罵著,并撫著臉頰上的瘀青。
“是他對我們的女生不禮貌——”傅立航想解釋。
“這沒你說話的份,小子,你立刻給我滾蛋,這幾天的薪水算是對布朗先生的賠償!澳侵心耆艘彩侵鬓k單位,竟不分青紅皂白地任意作為。
“布朗先生請息怒,我已經要那小子滾蛋了!八蒙鷿挠⒄Z奉承著。
“不是他的錯,是我不好,拜托不要叫他走啊!”
一旁的柳書屏哭得梨花帶雨般的向洋人請求。
“柳書屏,不要求他,本來就是他不對,走就走嘛。”傅立航有骨氣地說著。
“哼!走著瞧,我不會善罷甘休的。”那洋人惡狠狠地瞪了傅立航一眼,徑自往門外走去。
“布朗先生,布朗先生——”那中年人亦搖尾乞憐似地追了出去。
“都是我害你,傅大哥,我對不起你——”書屏哭得更傷心。
“我不怪你,別哭了,還好你沒事,我只不過白做幾天工罷了!备盗⒑捷p拍著柳書屏的背,安慰她說著。
“先別急,咱們回辦事間商議一下。”影蘭的一句話,頓時止了書屏的哭泣及眾人不知所措的驚慌。
“這就是中國人的悲哀——”
“被那些洋鬼子欺負得還不夠,連自己人都欺負自己人,我——”
咒罵之語夾雜著委屈的自尊心,這群學生便在言語一來一往中忘了傅立航的處境,直到有人著急地抗議著。
“好了,別再凈說這些,大家想想辦法幫傅大哥。 绷鴷敛逯。
“有什么辦法呢?誰會在乎咱們的話?人微言輕哪!”
“蘭兒——你不是和六○六號房的那位先生認識嗎?請他幫忙如何?算是他撞過你的補償!
“這不行,我的事不要蘭兒替我拉下臉,拜托人家!备盗⒑搅⒖叹芙^。
“姐——求你幫幫傅大哥吧!畢竟他是為了我才被解聘的!睍晾疤m的手,非常懇切地表示著。
全室的焦點,就投射在影蘭身上。
“我不會去拜托他——”影蘭倒吸一口氣,說:“我要向他們據理力爭,除了要為傅立航、書屏討回公道外,還要保障咱們女性接待員的人身安全,不過,我需要大家同心協力——”
“沒問題——”
“交代下來吧!”
“咱們豁出去了——”
在影蘭的計劃分派下,沒一會兒,所有的人皆趕緊去進行。
而一樓后側的小會議廳內,正聚集著此次全國經濟會議的主辦單位,這是由上海五家頗富聲望規模的企業組成的,而其中以葛家為翹著,主控著整個會議的進行。
此時,那位英國人布朗與另一位中國人正高聲地抱怨著。
“叩叩——”一陣敲門聲。
“對不起!有位工作人員代表要進入陳述意見!
“不見,不見,有什么好說的——”那位滿臉橫肉,并解雇傅立航的中年男子不屑地回絕著。
“你們可以不聽,但我一定要說。”影蘭干脆直接闖進來了。
葛以淳愕然地看著她,“這小蘭花又想管閑事了。”他心中念著。
影蘭一進門,就與他四目相對,但僅短短的兩秒鐘,她收回眼光,面對這場硬仗。
“這不關你的事,攪和個什么東西,小美人!”那位中年男人輕慢地說著。
“這里是這次工作人員的親筆簽名,一共一百零三人!庇疤m舉起手中的冊子,“如果你們主辦單位一味崇洋媚外,罔顧公理道義,我們打算全體與傅立航總干事共進退!
“你們這些人,敢要挾我?!”那中年男人拍了桌子,“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連自己是哪一國人都搞不清楚,我又怎么知道你是誰?!”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單純的打架事件嗎?許先生你隱瞞了什么?”葛以淳終于開口了。
“這——葛先生別聽那女孩胡說八道!
原來是一手遮天的走狗。
看著葛以淳詢問的眼光,影蘭毫不遲疑地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的說個明白。
葛以淳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語。
莫非——他畏縮了?!利大于義?!影蘭等待他的反應。
“只不過是些學生嘛!布朗先生可是貴賓哪,不管如何都是你們不對——”那中年人又高傲地說著,“要走就走,別羅嗦!
“他們一走,請問你許木發臨時要上哪兒在找一百零三位工作人員?還是你們打算自己上陣打點往后這六天的會議?”葛以淳嘲諷地說著。
“這——”
“如果你家姐妹或妻女遭人非禮,你會躲在一旁置之不理嗎?許老?!”葛以淳繼續說著。
“你胡涂啦!許老,這事——哎!绷硪晃慌c會人員搖著頭。
葛以淳一擺明態度,其他兩位企業代表也隨即表明不滿,而那自大的許木發此刻只得找個臺階下。
“其實——這也沒什么事嘛!何必如此小題大做呢?叫那總干事別離開,我不計較了!
“怎么樣呢?你們也該我個交代!”布朗不太清楚先前的對話內容,但他可從許木發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表情猜測到一些。
“是啊!布朗先生也被揍了一頓,臉還掛彩呢!”許木發想借外堵住眾口。
從在座諸位的面有難色看來,影蘭了解到這位英國人的權力與影響,一定有其重要的分量,否則,這個全國企業的盛會是不會邀請他這外外國人發表專題演講。
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時代中國人的自尊,早被割據四方的外國租界給弄得支離破碎。
“如果你們不做處理,我一定報警!辈祭蕬嵟卣f著。
報警?!更不得了。
但他所謂的處理,則是要他們逼學校開除傅立航的學籍。
影蘭絕不能見個好孩子毀在這個臭洋人手上。
“布朗先生——”影蘭決意放手一搏,以流利的英語直接對他說:“談到‘紳士’這個字,我們直覺一定就是想到英國,想到盎格魯撒克遜人溫文保守,禮節周到的民族性——”忍著反胃及惡心的感覺,影蘭冷靜地接著說:“所以這次事件一定是由于布朗先生你的民族性和本國的民族風情大相逕庭所導致的遺憾,相信,也是你本人所不愿意見到的,是不是?”她準備直搗重點:“因此,如果照你的處理方式,這件事情一定會以烈火蔓延般迅速地傳遍整個上海市,而你大名鼎鼎的布朗先生恐怕會在口耳相傳間成了卑鄙無恥下流的大色狼,這實在是有損你昨天剛發表的那篇令人仰慕的演說,按原本是可增進中國人民與英國方面經濟交流的計劃——”
“是嗎?我不相信這件小事會搞得如你所說的這般!”那洋人皮笑肉不笑地說著。
“喔——我忘了報告一件事,我進來這兒之前,已差人通知上海各大廣播電臺、報社的記者來采訪那位被布朗先生‘請’入房里的女孩,現在大概也快到了!
布朗的臉頓時發了白,但又心有未甘的不肯妥協。
是時候了,影蘭打算找個臺階下。
影蘭又接下去說:“這恐怕也是英國大使館不愿樂見的,所以,正如布朗先生說的,這只是一件小事,何必搞得萬般難堪、眾所皆知!只要你布朗先生愿意,我立刻去擋回那些記者,并且領著咱們的工作人員向你致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你認為如何?”
影蘭的話,自然讓布朗保住老臉下臺,他是沒得選擇的。
“在座各位皆是見證,這事到此為止!辈祭使首鞔蠓降卣酒鹫f著。
“那我這就去應付外面的情況——”影蘭臨走前,以饒富深意的眼光看著葛以淳,說:“一會兒,能否請葛先生領著布朗先生到三樓的接待室接受我們正式致意,而——許木發先生能否先回避,怕是大家對他的誤解一時未能消餌,場面難免失控——”
“我才不會去呢,稀罕!”許木發哼著鼻子說。
事情到此總算了結,就等最后的一局,影蘭急忙地跑回三樓,準備著一會兒的“致意”。
“各位,待會兒跟著我做動作、喊口令,知道嗎?還有——千萬不許笑!
所有的工作人員皆在影蘭的部署下就位。
五點鐘,葛以淳果然帶著布朗到來。
影蘭勉強地逼迫自己,獻上一束菊花給那洋鬼子,再退后幾步,以令人驚訝的方式——九十度鞠躬禮,并神情肅穆地用中文說著:“希望你早日得到報應——”
大家照做一遍。
“希望你喝水嗆到、走路摔交——”
“希望你這野蠻人早日滾回去——”
手捧鮮花的布朗,完全不懂這一大群人究竟在說些什么,但見他們個個卑躬屈膝向他敬禮,而身旁的葛以淳又頻頻點頭向他示意,他更確定眼前的一大群人是真的向他表示歉意,因此,他那臉上又露出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然后,滿足地走出去。
“你一會兒上六樓來找我。”
葛以淳尾隨布朗之后,在離開接待室的前一秒,他轉過身看著影蘭,以極為難看的表情下達這道命令。
在眾人狂笑不已的氣氛下,影蘭昂首地走上六樓。
腦中是他極為嚴肅的神情。
心中是理直氣壯的堅定。
“你要責怪,全算在我一人頭上,是我的主意!庇疤m進了房間,便大聲地說著。
葛以淳背對著她,倚在窗邊,兩手環抱在胸前,慢吞吞地說:“傅立航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如此為他出頭?”
“我為的是人的尊嚴,當然,我也不希望一位好青年的前程就被這些人輕易給毀了!
“你不過跟他一般大,這些事不該由你來擔,這年頭還不時與美人救英雄!”他的語氣有些嘲諷。
“虧你受過現代教育,怎么?!見不得女子出頭!”她免不了稍動了氣。
“我是怕萬一牽連到你,豈不——”
“我不怕牽連,沒聽過士可殺、不可辱?”
“你家里有人是革命烈士嗎?!好個剛烈女子!彼桓绷钊俗矫煌傅目谖。
“說吧!要處罰就直接說了吧,反正,我大不了走人嘛!”影蘭已有最壞的打算了。
“你為何認為如此呢?我有說要懲罰你嗎?”葛以淳這時才轉過身看著她。
“你是沒說,但你那副扭曲不堪的表情替你說了!
扭曲不堪?!
葛以淳呆了幾秒,隨即仰頭狂笑。
而影蘭卻被他突然的反應給愣住了,雙眼大張,雙唇微啟地瞪著他。
一陣釋放的笑意后,葛以淳喘口氣,定了神,就看見影蘭發傻的天真面孔
猶如白蘭,純凈而馨香,淡雅而尊貴。
一瞬間,葛以淳的心如被波濤洶涌。
“葛子謙——”影蘭接收到他異樣的波動,竟不安地紅了臉,并囁喘地說些話,想打斷這份尷尬。
“你干嘛臉紅——”
他走向她,無法自制地。
“我——”影蘭直暗罵自己沒出息,多大的場面她都眼睛可以不眨一下,惟獨現在,竟無法掌握自己的情緒。
她,倏地伸出手掌,撫著兩頰發燙的紅暈。
“不要——”他以手拉開影蘭停在臉上的雙手,“這樣很好看!彼行⿵娭扑。
所謂感覺,就是毋須言語。
而此刻,他們對彼此的感覺第一次正面交會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才從濃郁親昵的情境中逐漸清醒,有些不舍、有些流連。
“你——剛才笑什么?”影蘭強自恢復冷靜的態度。
“我?!喔——”葛以淳顯然尚未回復,“我已經憋很久了,自從你開始鞠躬的那句話一出口,就忍到現在,說真格的,還真辛苦呢!”他列著,微笑著。
“原來你故意嚇我的——還擺出那副吃人的模樣!”
“我才不是故意的,那是憋笑憋出來的臉,可得怪你那小腦袋瓜想出這餿點子,還好只有我陪在場,否則又會是一場腥風血雨”他就站在離她不到半公尺的距離。
“所以我才指名要你在場嘛!”她燦爛地笑著說。
他,果然沒讓她失望。
“你就這樣信任我?不怕我出賣你嗎?”
“你不會的,我相信你!彼嫘牡卣f著。
她的神情、她的肯定,重重地震撼著葛以淳的心,撩起他二十七年來前所未有的悸動。
不唷偶自主地伸出手,輕撫著她那粉嫩的臉蛋,緩緩地、來回地,像個寶貝般珍受地喃喃低語:“真是朵絕妙好蘭——”
他不溫柔,像是符咒,影蘭沒有任何閃避的念頭。
他的感情,像是空氣,影蘭每個呼吸都有他款款的深情,滿滿地、輕飄飄地。
這一眼,他們心知肚明。
這一眼,他們勢均力敵,沒有誰多誰少的問題。
這天起,無論何時何地,他們總在有意無意間追逐著對方的身影,四目相對時,他們看見了彼此眼中的光芒。
就這般一點一滴的累積,讓他們在每晚短暫的相聚中更添樂趣,除了公事外,他們談天、說地,有十足的默契。
連感情的表白都是絕口不提的一致。
怕的是話一出口,就打碎了眼前的一切。
他怕承諾,她怕面對。
“蘭兒,你最近似乎不太一樣,老見你一個人沒事地傻笑著”翠玲疑問地望著她。
影蘭本來就不深沉,尤其是這方面更無隱藏的技巧,竟也被周圍的人看出了端倪。
“當然,快回家了嘛!”她言不由衷地說著。
“少口是心非了,一回家就那再見心上人羅!”
翠玲的話,令她不由得心一驚。
這么沒出息?!連這點心事大家都看到了,丑死了!
“哪有心上人,別胡說!彼奶摰鼗刂。
“省省吧!你那天的勇敢表現,誰不清楚傅立航在你心中的分量,你呀,就別嘴硬哪!
“傅立航?!”這一聽非同小可,影蘭急切地解釋:“這真是天大的誤會呀——”
“還說誤會?!都從一樓傳到最頂樓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呵。”翠玲出房間前,回頭再丟下這句話。
人盡皆知?!包括葛子謙嗎?
一種不安自她心底升起,雖然目前她并沒有對他解釋的必要,但,她還是有向他說明一切的沖動。
十天的會議即將結束。
而今晚,則是最后一場閉幕酒會
趁著酒會中的空閑時刻,影蘭悄悄地溜到花園透透氣,沉甸甸的感覺直壓心口,她有說不出的難受
“真快,明天就回家了”傅立航的聲音自她身后響起。
“是你?!”她吃了一驚。
“這月光真配你!
“是因為憂傷?!”她直覺地如此認為。
“不,是溫柔,是善體人意,蘭兒,我很幸運能認識你,雖然我配不上你!彼逍愕哪橗嬐钢б狻
“朋友哪需論階級,什么配不配,別太在意這些。”她安慰著他。
“真的?!”他的眼神頓時亮了起來,接著又說:“我是請你幫個忙——”
“說啊,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幫!
“我們學校下個月要辦個話劇比賽,我希望你也能軋個角色,有你加入,我們這組的勝算會很大的。”
“行嗎?!我不是你們學校的學生,找書屏嘛,她有資格的。”
“有,她本來就在成員之列了,現在再加上你,柳家雙妹的吸引力一定不同凡響,好不好,蘭兒?”
“我考慮看看!
影蘭此刻沒心情想這些,她只記掛著一整天都沒見著葛以淳的行蹤。
走到大廳的側門,影蘭由外向內地在婆娑起舞的人群中搜尋著
他,就在那里,一身筆挺的白色西裝。
圍繞他身旁的,盡是打扮入時,艷光十射的女郎,爭風吃醋地使出渾身解數靠近他——不,該說是黏著他。
而他,竟也笑得如此得意。
影蘭的心,直涼透了底
“下流、無恥!庇疤m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去把他搶回來啊!鄙砼酝蝗怀霈F個人。
“書屏?!”影蘭嚇了一跳
“姐,她們那群姿色根本不及你一半,再加上你最近的表現,我相信一定可以把葛少爺搶回來的。”
“胡說什么?什么葛少爺,那個自以為是的家伙,我才不屑呢!”影蘭才一說完,即升起疑惑的念頭,怎么書屏一眼就瞧見她的心事
“姐,你就別否認了,這幾天我老是見你們兩人眉來眼去的,我看得出來他的確被你吸引著,再加把勁吧!”
“那又如何?!”影蘭嘆口氣。
“主動哪,說什么也要搶回來!”
“搶回來?!哼!他從來也不是我的,說什么搶回來!彼恼Z氣中有份酸澀。
“怎么不是?!只要你堅持不取消婚約,他就是你的!
“取消婚約?!”影蘭疑惑地看著書屏,說:“這跟他有什么關系哪——那是我個跟葛以淳的事”
“他就是葛以淳哪——”
葛子謙就是葛以淳?!
影蘭一時無法接受,“表示吧!一定是搞錯了!彼谛闹朽啬钪。
他,不能是葛以淳,因為她的心不能背棄書縵曾遭受的委屈,而荒謬地交給葛家負心人。
一直挨到酒會結束,所有工作皆收拾完畢,影蘭迫不及待地想當面問個仔細。
徘徊在六○六號門口,她沒有勇氣進去。
“那些女人真不要臉,盡往你身上倒,惡!”女性的聲音自門內傳出來。
“怎么?!你吃醋!”那是葛以淳的聲音。
“吃醋?!不必了,我知道她們是白費心機了,你葛少爺可傲得很,只要你要的女人,哪個不到手,相同的,要是你不要的,就算一哭二鬧三上吊,你大少爺還是吃了秤坨鐵了心地回絕!
“哼!你倒是挺了解我的嘛!”
“這可不!原先我還不信,直到柳書縵那件事,我才更肯定!
“別提那檔事,令我心煩——”
門外的影蘭,聽得膽戰心驚。
原來自己竟是“他不要的女人”、甚至于會惹他心煩,雖然,她是柳影蘭的靈魂,但確實柳書縵的軀殼。
而葛以淳傷的是柳書縵的心,毀得是書縵的生命。
影蘭此刻,除了矛盾,還有憤怒。
門內又是一陣笑語刺激了她的思緒。
不能逃避!否則她幫不了書縵、幫不了自己。
惟有面對,才能徹底地迎面痛擊,將他自心底掃去,想到此,影蘭不禁昂起頭,深呼一口氣,然后推門而進。
尹紫蘿正在葛以淳的懷中,雙手環著他的頸。
這一推門,使他們倆都吃了一驚。
“你怎么這么沒禮貌,敲門不會嗎?”尹紫蘿站了起來氣呼呼地指責著
廢話!我就是要看個仔細,好死了心的,一敲門不就什么都別看了,影蘭差點脫口而出。
她的眼光直視著他,冷漠而勇敢。
“我是來交這十天內所有的演講記錄及會議決議表。”
他淡然的語氣中沒有一絲情感。
“紫蘿你先回去——”葛以淳冷靜地說著。
“為什么,怎不跟我回去啊,會議都結束了。”尹紫蘿撒嬌地嘟著嘴。
“不耽誤你們的時間,我只有一個問題!庇疤m說。
“你問哪——”紫蘿應著。
“葛子謙是葛以淳嗎?”她直視著他。
雖然滿是疑惑,不過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他毫不猶豫地點著頭:“我就是葛以淳,子謙是我的字!
聽著他的回答,影蘭在失望中竟夾雜些痛意。
“哦——我知道了!彼鏌o表情地答了一句,隨即轉身離去。
“你什么時候走?”葛以淳喊住了她。
“應該是明天吧!”
她,頭也不回地下了樓,直奔宿舍打包行李。
此刻的她,自責與羞愧充斥于心。
自責的是,她未能為書縵向他討個公道。
羞愧的是,她竟然為他施舍的感情眷念不已。
她應該想到已擁有尹紫蘿,她不該自毀立場,自尋羞辱,她只不過是他“戰功彪炳”的戰利品之一。
她無法再于此地多停留一分鐘。
佯稱身體微恙,她扛著行李,內心更痛進一層。
柳影蘭就是柳影蘭,變了時空、換了容顏,她還是一樣的倒霉,只是徒負了書縵的傾城之美,徒負了自己不知保留的尊嚴。
夜,涼透衣衫,影蘭此時備感凄涼,她想回去,回到那二十世紀末的地方,但又如何呢?那里也是她的傷心處。
世界之大,卻無她安心棲息的地方。
唉!
回到柳家后的影蘭,沉默得令人擔憂。
“蘭兒,有事不要悶在心底,說出來會舒服些!”季雪凝實在看不下去了,便索性要她說開。
影蘭只能搖頭,不知從何說起
“聽書屏說,你那兔崽子未婚夫惹你生氣啦!”
影蘭斜倚著窗,凝視著天空,以稍平靜卻略顯疲倦的語氣說:“不是他的關系,是我生自己的氣,我總是敵不過宿命的作弄,我真的累了”
“別這樣,人生在世總是如此,但要看以什么心情、什么角度來論定!奔狙┠噲D鼓勵她
“雪凝——你愛過嗎?”
只見季雪凝頓時紅了臉,吞吞吐吐地說:“也許吧!現在正在證實階段!
“什么?!”她倒是一愣。
“我是個凡事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人,該我的,我會極力爭取,不該我的,我也會弄個仔細好讓自己死心,不拖拖拉拉,糾纏不清!
“這倒也是,干脆利落!庇疤m說著
“那——你有多在乎他?!”雪凝終于切入核心。
“不清楚。”
“那你究竟在煩些什么?”
“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什么?”雪凝咄咄逼人
“不要再問了,我不知道!庇疤m有些惱了。
“你就是逃避,你只是無能為力地去面對一切、搞清楚所有問題,你柳書縵的唯一弱點就在這里!
雪凝的話,針針見血,也觸及了影蘭不能面對的一點,原來書縵和她竟哪些相似,難怪會成就今日兩人一體的情形
反正柳影蘭是輸到谷底,再多也沒有了。
就勇敢、快樂地全豁出去吧!
下了決定后,影蘭終于就迫不及待地上柳知然的房里。
“爹,能否通知葛家一聲,要我解除婚約有兩個條件,一是在上海各大報刊登:柳家因不滿意葛家教子不嚴,導致其子行為不端,聲名狼藉,故而要求解除婚約,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二則要求葛家參加下星期我的生日舞會,我會當場還回信物,并客客氣氣地向他說再見!
“女兒啊,你第一項要求,我還想得通,但第二項——咱們從沒辦過什么舞會——”柳知然皺著眉說著。
“就會有了,而且是空前盛大——”
雖然猜不透女兒的用心,但柳氏夫婦愛女心切,也只好照辦了,而舞會之事,則又影蘭一個人承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