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看來大不過五歲,瘦得跟小猴似的。
清晨。窗牖外透來寒意。
她雖夢醒,卻還在被窩賴著,反正望江關出遠門、天缺不在,她一個人也沒啥事好做,早膳呀,是為那藥汁熬得比誰都難喝的兇爹爹吃的。
說什么安眠、定神、補形、去郁……一年下來,直把她當藥罐不厭其煩地灌,弄得她現在一看黑漆嘛烏湯湯水水的東西就反胃作嘔,上回還差點把告大娘特意送來的芝麻糊盡吐出來。
“人事要盡!彼荒嫣,卻老說。
“可我總覺得你盡得比誰都多!”她也不忘咕噥,蹙眉擠眼,苦哈哈硬吞。
然后天缺會端來甜品,蜜豆或栗羹,偶爾還有南方果物,天缺久久從海外帶回,這半年,他跟著任云娘、潭十洲夫婦學作生意,越來越少在家。
她好想念那三人相伴的日子。每天每天,望江關覷空教她說話時,天缺就在一旁讀書習字;偶爾她難得不煮焦飯,兩個男人便像餓鬼頭胎似的直把鍋碗翻空……
但,望江關是對的,人永遠都不可能過一樣日子,她漸漸明白。
漸漸明白這世上沒有永遠的家人。
漸漸習慣那僅僅一年多前還是她全部天地的遠穗樓,已經好遠、好遠,再不可能存在了。
冷啊冷,凍得她直哆嗦,昨晚又忘了往炕下添柴,平常要是讓望江關看見,免不了一頓輕斥,甚至逼著她自己煮鍋紅糖姜湯,撐著肚子喝完。
那男人還是東跑西走當人主子去最好,做大夫太嫌婆媽!
呵,雙手捂臉吹氣,她笑了。
笑中一抹寂寞,騙不了自己……
當人主子才不好呢!一點兒都不好!
霧氣漸散,看來是個暖陽天。
隔壁隱隱傳來告大娘喝罵媳婦的聲音,她聽了一年,從滿頭霧水到半知半解,這把個月才算是把望家語學通,但文字還是不行,寨里能看懂她東霖文的人不多,而且禁忌。
雖然望江關為她解釋過東霖與望國的歷史,但她就是不懂,無非是兩百年前的陳年舊事唄,作啥望太公和望天闊每回見她就一臉慍色。
后來她氣不過,有回在給頭人開會的宵夜里悄悄下了巴豆,那時她笨,早知就該拉著望江關、天缺、任云娘和任老爹一起作戲鬧肚疼的……
后來頭人們就轉往“任家酒肆”議事了,后來會上主屋家門的人就越來越少。
無妨,她不需要太多人,尤其那些爭著要給望江關找麻煩的人。
說什么土地糾紛、官司訴訟、鄉閭械斗、商隊爭港……
有時甚至連海里魚蝦不投網、河底金子淘不到、草原馬兒不吃草、山上林木砍不倒這種雞毛蒜皮小事也當天塌下來般飛鴿報告!
更別提那或南或北三不五時的海神繞境、山神顯靈、豐年嘉會、婚喪喜慶。
一回,她接連先跟著望江關北上苗家數寨賀年,然后兼程返回,直直累倒兩匹馬后才趕上“南村”一艘新船的下水禮;誰知新船出港還飄在有無灣上不及入海里,“礦村”那頭便傳來山間急雨、唯恐怒河潰堤改道的消息……
自從那次,她就很少隨他四處奔跑了。
知曉他為顧她,滿腹憂思硬是多分一份,既然答應他乖乖又好好就該賣力做到。她實心眼,認定就不改,這性格是遇上望江關后才慢慢清楚的。
“笨丫頭……”他總笑說,故意將她為學家務而挫傷的指頭涂得紅黃青紫,嚇得告大娘三天不敢再教她。
哎,才想著,手上又給細針扎出一粒珠圓,天缺少數幾件還留在家里的衣服又教她搞臟了,真是……敗事有余,她懊惱。
“菂娃子,早市要關了喔!”告大娘聲到人未到,她連忙丟了衣服搶先竄出。
正好掩上廳門,告大娘出現院口。
“來了,走吧!彼希B柵門都不讓告大娘推開。
這家是他們爺仨的,多了便嫌礙眼。
她會努力把該學的學好,屆時,連告大娘都不讓來了。
※ ※ ※
“你想學蓮花酥?”告大娘一臉詫異。
嗯,原來那叫蓮花酥喔,她點頭,心底漫想。
早先她只是把夢里豐兒娘親送來的糕點形容給告大娘聽,想學倒是其次。
因為不這樣,告大娘不會多說什么,若非一年前差點害死她的經驗余悸猶存,告大娘大概便會像其他村婦一樣,能躲她多遠就多遠。
唉,丑人天生罪過嗎?好歹她也努力著笑口常開,人前故作乖巧,甚至連老讓臉上捂汗起疹子的面紗都委屈戴了,唉唉,其實她自己一點都不在乎啦,只不想望江關和天缺為她分心愁煩。
“作啥學那種中看不中吃的西島東西?”告大娘指使媳婦兒先去茶棚占位,接著回轉問她。
咦?西島嗎?她一直以為豐兒該是望家人……
“那是西島喜餅,多半是賀生日、;槎Y時作的,”見她發怔,告大娘自顧自說:“大概就是油皮、油酥、細糖、蓮蓉、色素之類的亂攪一通,再一瓣一瓣作成蓮花形狀拼湊起來,又甜又膩,要我做還做不來那么難吃呢!”
“難吃嗎?”她懷疑。
夢里,豐兒把糕餅藏著好幾天都只呆看舍不得吃,直到少女威脅他要把那快餿掉的怪東西扔掉,他才一口氣和著眼淚吞下去。
“對,難吃又費工!备娲竽锘厮。“回頭我教你做咱望家涼糕,簡單爽口,一蒸就是一大籠,十幾個壯漢當點心吃都沒問題……”
“娘,你猜,方才我在轉角遇見誰啦?”告嫂子忽將茶碗放下,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
“猜不著。”告大娘緊盯隔攤正為她殺魚去鱗的小販,深怕人家短她分毫。
“是望嫂子……她表妹!
“那個望嫂子?”這寨里大半姓望,像她這家保留望國本姓的人不多,要不就是外來移民,那就更是姓貓姓狗,什么怪名怪姓都有。
“主子的啰……”告嫂子擠眉弄眼,回頭見丑丫頭只顧低首喝茶,繼續放心對婆婆咬耳朵。
“那是主母!备娲竽锛m正,也是瞥眼覷來。
她一杯茶啜得辛苦,空了也不敢抬頭。
告嫂子聳肩,剝著核果說:“唉呀,誰還在意那些啊,反正都死了這么久,主子遲早都要新討的!
“噗……”她最后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還好及時用寬袖擋住了,沒讓婆媳倆發現她一身狼狽。
也才能續聽下文。
“唉,難啰,”告大娘嘆氣:“你沒見主子對主母戀戀不忘的模樣,骨灰壇就供在主屋正廳不說,每年忌辰,他千里迢迢也要往主母病死的苗寨吊祭。”
真要說來,這些年貼著望江關最近的就是偶爾替遠行主子代管家務的她,再者,便是這一年前才登堂入室的丑怪義女。
“是吊祭還是會情人?”告嫂子竊笑,望家寨另有傳言,說這些年望江關堅不再娶,實為錚錚之故。
她是望江關死去大哥的遺腹子,年齡只小四歲,卻份屬叔侄,在特重倫常血脈的望家寨里,注定無緣結發。
“胡說!”告大娘申斥,這些話平常家里人說說就罷,人家義女在場,怕是回去爛嚼舌根。
哎呀呀,該是撇清關系打道回府的時候了。
“告大娘,你們聊完了嗎?我有聽沒懂坐得好累……”放下茶碗,她故意猛打呵欠,幸好面紗遮掩,沒讓人看清她竊笑不止的臉。
呵,外國人身分就是這點方便,之前她無意間發現,后來就食髓知味,越用越得心應手。
“聊完了聊完了,走走,咱幫主子選鴨子去!备娲竽锢H熱起身,這原是她跟來早市的目的。
想為晚餐添購好貨,還是得靠告家婆媳這般挑三揀四的啰唆人家。
望……江……關……
他人主子,她的家人,今夕預定歸來。
※ ※ ※
“來,吃點嘛,清爽爽白嫩嫩的新鮮冬筍喔,可不是剩下筍皮,瞧我對你多好,晚上在他面前就別把我摔下來了好么?”
近午。后院公共天井。一馬一人一站一坐。
老馬今年一十有六,早該是作古年紀,還能活著與她斗氣實屬奇跡,每回就不讓她好好跨穩坐定的脾性更是世間少有。
可偏偏,望江關堅持它是望家寨里最最溫和馴良的老馬,非要她習會控它才讓她真學馬術……
“就一會兒時間嘛,等我過了這關,以后騎的便是天缺留下的馬了,求求你啰!”她忙著剝筍,口間不忘和那驕傲老馬勤打商量。
老馬嘶鳴半晌,盯著她直噴氣,可惜她魂體歸一,近來又讓望江關整治的醒睡正常、精神健旺,再聽不懂了。
“菂娃子,你跟頭畜生說什么瘋話?”告大娘推門而出,手間一盆不明事物。
她笑笑,沒打算回答,摸摸老馬長臉,它可正氣著、只差沒張口咬人!
“喏,拿著!备娲竽锿苼砟侵惶张,就擱在她手上。
“這……這是什么?”惡,細面條上肥滋滋、油膩膩還黑臟臟的好幾佗。
“豬腳面線!”告大娘嫌棄看她身后一籃剛剝好的筍子;呿,真浪費,那掛在筍皮上的筍肉足夠她告家再炒半盤了。
“豬什么?”沒聽過的新名詞,她想再弄清楚點。
“豬腳面線,作生日用的!备娲竽镏貜停龈@人消息:“今天立冬,是主子三十一歲生辰,你不知道嗎?”
啥?!她差點把豬腳扣在老馬臉上。
告大娘失笑,叉腰點她:“主子再厲害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啊,你當他是天神下凡還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妖怪?”
我才沒有,倒是這寨里寨外的人都是,她低噥。
“好了好了,我得回去顧我乖孫吃飯了!备娲竽飦砣ゴ掖,不忘告誡。“晚上主子回來記得把這豬腳面線熱給他吃,別又糊涂忘了唷!”
嘿嘿,她從不糊涂,除了心眼較多。
只要望江關和天缺回家,他們的衣食起居就全歸她管,旁人僭越不得。
大剌剌吃完一盆豬腳面線當午點,她對著眼珠子快凸出來的老馬說:“你別急嘛,又不是不給他過生日,告大娘的好意我這作女兒的也代領啦……”
嘶咿──
老馬見她說著說著竟搬出主屋堂上的骨灰壇,差點沒把后院里一缸芙渠踢翻。
“噓,別叫……”她掐住他嘴,威脅著:“再吵我就不把這秘密告訴你,讓人把你當瘋馬拖去宰掉!
嘶唔……
“你不踢我我就當你答應了喔?”怪怪一笑,這才是她本來面目。
嘶……嗚嗚嗚……
老馬舌頭被她猛然夾在外面,難過得緊。
“嘻,你瞧,上次打掃時教我發現的!毕破鸸腔覊w,她輕掬一捧綿白顆粒,笑咪咪地,遞至它前!案愦蛸這是混了麥粉的糖沙,”拈唇輕舔:“味道不錯耶,你要不要嘗嘗?”
嘶咿──
老馬白眼一翻,差點厥了去。
嘶咿,這輩子,這輩子它到底跟了什么樣的主子吶它?
咿咿……
※ ※ ※
沒來由,這般牽腸掛肚的心緒怎生得書?
日夜兼程,望江關提早趕回,平日總是又哭又叫撲他滿懷,還順道抹上一臉鼻涕眼淚的家里人卻不見蹤影。
“菂菂?”他在屋內尋繞一圈,最后往廚房探來。
“哇!等等等……別進來!”簾后人受驚一嚇,只匆匆讓他瞧見灶上鍋里白煙亂竄,猛地一推便將他撞出廚房。
廳堂正中,她刻意讓他朝著廚房反向站著。
“怎么啦?又跟告大娘學了什么新東西?”望江關見她無事,語氣不覺輕松大半,再看她一頭白粉,發上身上,混著細汗豆滴,想是已忙上一會兒。
“秘密!彼靡庖恍,躬起雙肘推他往前,“你房里有燒好的熱水,換洗衣物就擱在旁邊,總之你先梳洗,晚飯馬上便好!
好!
這頓飯豈止用“好”字形容!
望江關呆看著矮幾上層層堆疊的佳肴,樟茶鴨子、干燒巖鯉、薺菜冬筍、八寶豆腐羹,還有──
“蓮花酥……”他語塞,一句話哽在喉頭上下不開。
“你知道喔?”她搬出最后一盆豬腳面線,自是重新燒理。“告大娘提醒我給你添歲做的,祝爹爹福如東海,壽……”頓了頓:“欸,你有沒有想活多久?”
瞧他生活勞碌,這樣日子還是越少越好吧?祝他長壽豈不是害慘人家?
“生命,當然還是越久越好啰,”知解她意,望江關輕撣她發間落塵,笑了!盎钪瓦有希望,生活沒有一成不變的!
“喔……”搖頭晃腦,她其實不很懂。
悶吶,這男人遭遇的事可能比她做過的夢還多。
“擦把臉換衣裳去吧,”他揉她頰,寵溺成習!暗饶愠燥,嗯?”
“怎樣?”她很緊張。
桌上有大半菜是他這趟出門時學的,也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很好。”簡單二字,感覺復雜。
該加鹽的,該去腥的,該切細末小塊滾刀斜刀不染血的,最重要是沒燒焦或半生不熟,出身嬌貴五谷不分的她都神奇辦到了。
有女如此,夫復何求?他很滿意,不愛貪多。
“呵……”輕咬筷箸,她開心笑了,露出小小虎牙,大眼瞇成一線。
噯,每見她笑便老忘她丑,再看回她本來面目卻一陣錯愕,到底哪兒不對了?
他想不透。
“那,蓮花酥呢?”她追問:“告大娘沒仔細教我,我亂想亂作,也不知對不對?”
“不太一樣……可仍好吃!闭词种懈恻c,望江關難得啞聲。
尋常西島人是和著蓮蓉豆沙增色,所以黃白沉紅、醇甜厚實;菂菂她卻直接將煮透的蓮實和桑葚、野莓一同搗爛,作出來的蓮花酥因而靛紫透緋,清爽怡口。
更要緊是那份巧合的心意,暖透了,勻著他心尖開綻。
“你一定在哄我!彼恍,嘟了小嘴難過起來。
自己造作總還不行吶……胡思亂想,雙唇卻教望江關輕輕揉開。
“不信你自個兒嘗嘗,”他喂她,手間剩下那半!斑@真是我嘗過最味美的蓮花酥,謝謝你,菂菂。”
飯后。
“等……等等,你等等啦!”拖拖拉拉,從廚房到馬廄,她終得甩開他手。
“就咱倆,有啥好等的?”望江關不理,開始為老馬套韁。
“你要遠行,總得備個包袱吧?”她說,以為他又像經常那樣匆匆過門,床都還沒沾到便得往別處忙了。
“誰說我要遠行著?”他反問,語氣特顯輕松。
皓白當空,夜院唧唧,他高大身形讓月光曳著頎長,連神情亦是自在不同。
“那……”她遲疑:“總得等我把里邊理好,你瞧,勺碗才洗一半……”手上都還留著堿水哩。
“哈哈哈!彼舻乩市,嚇飛一樹棲鳥。
“你、你笑什么?”臉微紅,撲上卻教他攫住。
“沒什么……”還是笑,緩緩牽她近馬!爸皇俏覄傇谙,”撩高她袖,倒轉水袋讓她凈手:“怎么你越來越像我家婦人?”
“不好嗎?”她任他披掛皮氈,跟著身間一輕,人已在馬上。
“不是不好,”他也上馬,氣息吐在她發緣:“只怕你菡姊兒知道了會想提劍砍我……”
駕──
“不會的……”朔風拂面,她自言自語,聲極輕。
這是她甘愿樂做,菡姊兒從不逆她。
“嗯?你說什么?”望江關湊近,以為她在跟他說話。
“唔,”她搖頭,側身為他將被風吹翻的頸圍圈好。“這么急,我們到底要趕什么?”
“趕一個這瞬間不依,下一刻便盼不來的東西!彼缘炔涣耍砸。
“什么?”她不懂。
什么等不了?什么須臾即逝?
“興致!彼f。
縱馬奔馳,噠──
※ ※ ※
“望家寨”面港背山,以主屋所在的“上村”為中心。
平時出了家門,若非直朝東北,上溯溫河岸“舊苗村”后翻過“隘村”前往玥池對岸的白苗村寨;便是南轉向海。沿循有無灣東側,“下村”港阜、“漁村”海市、“南村”新市鎮各有機能。
然而這晚,望江關卻帶著她西向疾馳,越過人煙稠密的上下村交界,便是牲口比住家多的“牧村”領地──
遠山森然,沃野平疇,三兩匹駿馬草上憑立,望月無聲。
“我們……”
“別問,”抱她下馬:“跟我便是!
“嗯!彼辉俣嘌,看著他解下老馬韁具,然后輕拍馬腹。
老馬倏忽奔走,歡嘶激越。
“這是他出生地,我每隔一陣便會帶它回來跑跑!蓖P解釋,牽了她手順著溫河下游往西漫走。
“嗯!彼鋈幌氲揭酝胍罐D醒發現他和老馬不在,可是到了早上卻仍見他精神奕奕一如平常。
莫非──
“到了!彼鋈徽f。
指著前方溫河與怒河匯口,水聲轟然,那是怒河特征。
“哇呀呀!”她尖叫,只能緊緊攀住他頸子。
“菂菂,你這樣我什么都看不到!”他笑,卻仍從容控舟。
順著怒河水勢激蕩而下,兩人所乘獨木小舟宛若飄風中的落花。
幾次跌宕,最后教河床輕彈,啪答兩聲,小舟穩穩落在淺灘,緩緩前移,有無灣靜寂在望。
“啊……”她仍驚惶,抱著他身不住哆嗦。
“沒事了,不都說了一切有我?”以槳控舟,他只藉著怒河入海的沖勢讓兩人離陸更遠。
這……說歸說,親身感受卻是另外回事。
她賴著他臂,只輕輕轉身。
有無灣西側,靜的像異域時空,只幽幽有山泉濺濺,暈托水面霜潔。
“你常來?”
“唔,偶爾……”望江關自舟底取出酒盞佳釀,拆了擋水隔板為案!靶枰叫撵o氣想事情的時候!弊哉遄宰谩
“所以,這是你第一次帶旁人來?”她忍不住問,心下透然。
“對,”他望她眼,真切宛若許諾,“這是我第一次帶家人來!
“連“主母”也沒……”脫口而出,隨即噤聲。不知望江關會不會生氣,相處一年,從沒聽他提過死去前妻。
誰知,他笑了,舉杯敬她。“呵,真有進步,你連閑話都聽懂了!
她不甘被糗,面對看他!罢l要你那么多風流韻事讓人說,我……哇呀……”
咕……咕咕……
兩人當中,忽然飛落一只傳鴿,灰黑普通,但眸光隼銳,盯著望江關直瞧。
鴿子離她較近,她想也不想便伸手欲捉──
“等……”望江關來不及阻止。
“啊!”她腕上登時噴血,傳鴿抓的。
還拍拍張著尖喙撲來,幸好教望江關擋住,擊暈了它。
“這、這是什么鬼東西?”鴿子有這么兇的嗎?她看著望江關手中昏鳥,也不管舟身晃動厲害,硬是掙扎爬開。
遠遠的,瑟縮一隅,看來嚇壞了。
“菂菂,沒事了!彼麊,卻不能靠近,小舟需兩端平衡,再過,便要翻。
“可它還在那兒……”語帶哭音。
“它讓我打暈,一時半刻醒不了的,”他勸,伸長了手,有些焦躁:“過來,你手傷要治!笨珊蓿瑒偛抛约涸醪痪蛣幼骺禳c?!
“我不管!笨s得更緊,她就是怕。
“菂菂……”
“我不管我不管,”她真哭了:“你不把它弄走我就不過去,嗚。”
沒奈河,他只好救鳥先于救人,待鴿子轉醒,見他親自取了信條,飄逸即走。
“嗚……”好半晌,她仍止不住哭。
“傷口還疼嗎?”他擔心,抓了搖槳便想折返。
方才只是急就章,以酒清洗,止了血粗扎,難不成那送信主人除教信鴿認人還有新花樣,連鴿爪間都能煨毒不成?
“嗚嗚……”她阻止,坐在他面前哭得更兇。
“你到底怎么了?”他沒法。
運籌帷幄、行兵布陣都沒這般困難,對付女娃脾性他就是力不從心……
“我……嗚……”一句話說得斷續,混了哭音哽泣,好半晌他才聽懂“我不知道”四字。
“你不知道?”來不及驚訝,他只心慌。
禁不住她再這樣哭,哭得他莫名其妙心都擰了、疼了。
“乖,別哭了,”大手伸攬,用力抱她,揉她親她,說著三十一年來從沒說過的瘋話、蠢話,什么都顧不得了!笆俏也缓,讓那畜生傷了你,回頭我寫封信傳去讓那信鴿主人罰它三天不吃飯……別哭了……”
“嗚……”她搖頭,攀著他溫暖,努力止泣。
不是、不是這樣的吶,她想說,可也真不知是為什么。
被鳥嚇著是真,傷口麻痛也是真,但她自從出得宮來什么駭事沒遇過?什么苦楚沒嘗過?她一個人的時候是決計不哭的,再委屈也不哭。
怎么每回他在便直惹她撲簌掉淚?
“別哭了,別哭……”重復著,平常清楚明白的思路全亂了,望江關只能重復低語。
“嗚……”她捶頓,卻不知該拿什么理由怪他。
有無灣的靜夜漸漸讓他們鬧完了。
他和她的黎明才正要開始。
沈郁風林晚。裊炊煙、氤氳漸漸,落霞流散。窮目已極頻望斷,夢里行人可返?柔繾綣、拳拳笑意?系轡惚擲匆忙入,正相凝倆倆歡顏綻。寂院靜。月將滿。
關山千里星河伴。路迢遙、夜深露浸,的爐微喘。飛逸疾馳聲漸遠,驚起棲禽莫管。念去去、歸心似箭,有女盈盈空寄盼,獨倚仗癡對瓊蟾轉。更曙色。黑眸燦。
──寄調《賀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