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后沒幾天,我搬進了雷宅。
除了一臺半新的電腦和兩箱書外,我幾乎沒什么行李,因此沒麻煩任何人幫我搬家。所以就連陶麗也不知道我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一個窩。反倒是汪學倫撥電話去找不到我,這才知道我搬了家。所幸我身上有Call機,所以沒演變成人口失蹤事件。
這天下午,我在閱覽室碰見學倫,因為正好有點時間,所以一同散步到校門口對面的露天咖啡座。
“最近好么?”
“好啊!蔽逸p輕攪拌著一杯卡布奇諾,一半的注意力停留在杯口越冒越多的泡泡上。
“搬了家怎么沒通知我?”
“沒想起來,抱歉!蔽覝\淺嘗了一口……好苦!沒放糖果然還是不行。
“你對我沒興趣了?”
“少來,我對你這種笑話免疫!
我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淡淡一笑。加過方糖又加奶精,咖啡的顏色略為柔和了些。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他忽然掏出筆來在餐巾上寫寫劃劃。幾分鐘后……
“喏!彼岩粡埉嬐屏诉^來。
餐巾上用原子筆畫著大大的一顆心,確切地說,是十來顆大小不一的心套在一起,每圈的空隙里又填滿了問號。
看了半晌,我實在猜不出他的用意,只好問道:“這是什么?”
“是你的心。”
“這個蘿卜似的東西是我的心?別開玩笑了!
“我像在開玩笑么?”他的聲音異常嚴肅而沉穩。
知道再打哈哈下去也是沒用,我靜了下來,坐正身子,有些像等待老師訓話的小學生。
“我這幅畫是有名字的!
“哦?叫什么?”
“心事重重!彼呎f邊把身子往前探了少許,我不自覺垂下眼瞼。
“六天!
“什么?”
“我們上次見面是開學前一天,今天是星期五,這六天你一定有事情發生。如果不是那么難于啟齒的話不妨說來聽聽,心情可能會好些!
“不愧是商學院的高材生,好像把我分析透了一樣。不過你多慮了,沒什么大事……”
“辭了工作不算大事?”
“你知道?”
“嗯,我打過電話!
“你哪兒來的號碼?”
“找陶麗要的!
“哦”
“其實那工作辭了也好,太辛苦!
我不禁覺得好笑,為什么這些人一個個都認定我做不來辛苦的工作呢?
“找到新工作了?”
“我現在……”我停頓片刻,猶豫著要不要把家教的事告訴他。為什么要猶豫呢?又沒什么大不了的,可我就是猶豫了那么一下。他也注意到了。
“怎么了?”
“沒……”
“又來了,你還當不當我是朋友?”他截斷我的吞吞吐吐,十分不滿地抱怨道。
“我在當家教,搬家是為了和學生住得比較近!苯弥桓粢欢聣,我在心里小聲加了一句。不是故意隱瞞什么,只是覺得沒必要把稍微有些不尋常的事實弄得人盡皆知。
真不曉得那個雷鈞霆是怎么想的,幾天下來,我發現寧寧的功課好得要命,初二學生該懂的她都會,不該懂的她也知道。給她的小考從沒低過95分,默寫古文更是連標點都不錯一個。
我開始懷疑他雇傭我的動機。
不是我多疑,而是這份薪水實在太好賺了些。
還有一點讓我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寧寧好像根本不需要去學校的樣子。
她很少在早餐時出現,起初我以為她起得比較早,已經上學去了。直到昨天我上午沒課,難得和周老先生多聊了會兒,走下樓就看見她半躺在落地窗前曬太陽。
“孟老師早!彼銎鹦∧樝蛭掖蛘泻。
“早……”我愣在樓梯上,沒料到會在這個時間看到她。已經快十點了,說“早”還真有點兒汗顏。
“孟老師,吃塊蛋糕吧,元嫂剛烤好的!睂帉幹噶酥覆鑾咨系陌状赏斜P。元娘是雷鈞霆請的廚娘兼管家,為人和善,手藝更是一等的好。
“寧寧……”
“嗯?”
“你……今天不用上學么?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我以為她請 了病假。
“上……學?”寧寧有些困惑地重復著這兩個字,神情無辜得令我幾乎要反省自己是不是問了荒謬絕倫的問題。
驀的,她笑了一下!鞍职忠欢]告訴你!
不知為何,那笑意盈盈的眸子竟讓我有少許不安的感覺。是某種不諧調吧?我的知覺告訴我。
“寧寧……”我說不出個所以然,有點發窘地站在那兒。
“我不必上學的。”
“咦?”
“謝謝孟老師的關心!
“哦……應該的……”
“來吃蛋糕吧?”寧寧又端起托盤。
盛情難卻,我只好拿了一塊。
和寧寧的談話因為元嫂來打掃客廳而中斷,但我心里的困惑并未打消,反而像雷陣雨前的烏云一樣,越聚越濃,壓得我有些窒息。
學倫說對了,這就是我的“心事”。察覺同類人的異樣,想必不是什么難事。他言語中流露的關懷讓我很窩心。以前只把他當半個朋友,現在,恐怕已升級為四分之三了吧?只要我有心,相信我們絕對可以成為相當不錯的朋友。
“你在想什么?”
“想一些事情。”我執起咖啡杯,這才發現已在不知不覺中喝得一滴不剩。
“想不通么?”
“說對了!蔽矣行⿷猩⒌匮隹吭谔僖慰勘成,故作輕松的口氣!拔翌^一次發現自己的腦細胞這么有限!
“想不通卻偏偏要想,你這是自找的。”
“你以為我想?我也不想去想,可就是一直想,這個腦袋好像不是我的!
“換換腦筋吧!彼岩粯訓|西遞到我面前。
“這是什么?”一張類似音樂會入場券的紙片!澳阒牢胰鄙僖魳芳毎覍︼L花雪月興趣不大!
“還沒看就下結論,不是什么好習慣哦!
我慢慢讀出印在紙片上的字體……“弗尼托爾斯家居裝飾巡回展銷。日期:7月19日至25日。地點:環球展覽中心……”
我雖然仍是一副不痛不癢的神情,但一雙眼睛早已亮了起來。
弗尼托爾斯……我慕名已久的跨國集團,三年前以一系列復古式家居設計在歐美打響名號,一年后進軍亞洲更是成績驕人,僅用三個月的時間就壟斷了40%以上的家居市場,成為時尚潮流的代言人。而我對弗尼托爾斯的向往則是從去年春天開始的。
機緣巧合,我有幸見識到當時剛剛推出的全套春季家居系列——“四次元透明空間”。大膽空靈的設計,千變萬化的造型,直線與曲面的維妙組合,潛藏無限的想象力……我震驚了、;罅,每根神經,每個毛孔,每顆細胞都充塞著興奮和感動。從那一天開始,成為弗尼托爾斯的設計師便是我的夢想。
“要去嗎?”學倫問。
“當然!”
“當然去還是當然不去?”
“你明知道的!”我捏緊手里的票,生怕他反悔。
“放心,送出去的東西我不會要回來。大后天就是十九號,下午有空嗎?”
“有!”我想也沒想就一口答應下來。
“那我兩點在校門口等你,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擊掌為盟,我們定下了兩天后的約會。
※※※
離開學校,正是彩霞滿天的黃昏時分。突來的好心情驅使我提前兩個車站下車,迎著漫天的火紅緩步而行。
撲面而來的暖風夾著些許濡濕,是雷雨的前兆么?可是,這么美的天空,這么美的云海,實在很難和“雷雨“二字聯系在一起。
我越走越慢,步子越邁越小,最后索性彎進偏僻的岔路,找到山坡上的一小塊綠地躺了下來。
軟軟的青草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面頰,有些癢癢的,似情人的指尖。盡管我并不清楚所謂情人指尖應有的觸感,心里還是不免生出這樣的感慨。多舒適的軟床同,就讓我睡一會兒吧,幾分鐘就好,幾分鐘……
※※※
不知是先聽到轟隆的雷聲,還是先感覺到臉上雨水的冰涼,當我回來時,四周已經漆黑一片了。
我睡了多久?抬起手腕才發現電子表因為雨水的浸泡而罷工,戴在腰帶上的Call機想必也遭到同樣的命運。
滂沱大雨仿佛從天而降的花灑,早把我里里外外淋了個透濕,很少心生恐懼的我也不禁從心底冒起了涼意。
明知道雷宅就在附近,但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我甚至失去了邁開雙腳的勇氣。
好冷……誰來救救我……
我縮著身子,祈禱著,期待著什么人的出現,哪怕只是一個聲音也好。
驀的,前方似乎掠過一點燈光,盡管微弱,我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的的確確是燈光!
已經麻木的雙腿仿佛又有了力量,我站了起來。
“喂——”我盡力發出聲音,但瞬間就被雷聲淹沒了。
望著愈來愈遠去的光亮終于被黑暗掩蓋,我心中剛剛萌生的希望重新跌口谷底,但雙腳的力量并沒有消失。
有燈光,就有方向,走出黑暗的方向。朝著那個方向,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追了過去。
不知第幾次跌倒后,我跪在雨地里沉重地喘著,力量一點一點的流失,我的信心動搖了。
忽然,我仿佛聽到了什么,一絲被雷雨打得破碎,但仍殘留在雨幕中的聲音。
“孟……帆”
是真的嗎?有人在叫我?
是真的!我看到了,方才消失的燈光折了回來,正朝向我所在的位置快速移動著。
“這里……我在……”
最后的力氣化作連不成句的呼喊。
盡管雨水打得我幾乎睜不開眼,我還是分辨出了來人的模樣——雷鈞霆。
電筒的光照在我身上,我知道我安全了……
※※※
“怎么跑到這兒來?簡直胡鬧!”
他毫不溫柔地將我拉進傘下,用風衣包緊我,似乎打算把自己的體溫多少傳給我一些。
“你來……太……好了……”我想表達心里的感激,但打戰的牙齒只蹦出含混不清的幾個字。
“不想凍死就快走!少說話!”
“謝……謝你……雷……”
“閉嘴!”
這一次我很聽話,沒再多說一個字。
失去支持力的身體不自覺地靠緊他,配合著他的步伐,任由他拖帶著向前走去。
風仍在刮,雨仍在下,但寒冷的感覺已不再強烈……
身體浸泡在熱水里,浴室的蒸氣彌漫著沐浴露的香味。
這本應是極舒適的享受,然而我卻只是木偶一樣躺在浴缸里,盯著天花板上的白瓷磚發呆。
是種怎樣的感覺呢?一切……就像個夢。
是夢嗎?會不會我在浴缸里睡著了,做了個夢,現在醒了,發現自己仍然躺在浴缸里?
閉上眼睛,我極力去回想過去半小時的每一個細節。然,那似乎已是非常遙遠的事了,不管是黑暗寒冷還是孤獨的恐懼都虛幻得像不曾發生過一般,更真切的印象,竟然是那迎向我的模糊身影和有力的臂膀。雷……我突然發現這是一個多適合他的稱呼!比雷主任、雷教授、或是雷鈞霆三個字順口多了。決定了,今后就這么叫他!
“咚咚咚”
隨著一陣敲擊聲,元嫂的聲音透過玻璃拉門飄進浴室的霧氣中。
“孟老師?……孟老師你還好吧?”
“哦,是的!
“雷先生讓我來看看,他怕你在浴缸里睡著了!
“抱歉,我就快好了!
不知為什么,一思及他,我本來木然的臉上竟也泛起了微笑。雷……在黑暗中和光亮一同出現的雷……
“孟老師,雷先生說,如果你說好了就到書房一趟,他有話想問你!
向元嫂道謝后,我就從浴缸里站了起來。一絲顧慮在心頭緩緩縈繞……
雷會不會很生氣?我這次給他添的麻煩不少,不但睡過了寧寧的補習時間,還累他冒著暴風雨出來找我……算了。再怎么想也改變不了什么,還不如動作快些,以免耽誤他更多的時間。
迅速穿上元嫂為我準備的干凈衣服,我走出了浴室。
現在是晚上十點左右,這個時間,寧寧通常是在房間里休息或是看書吧。
客廳里只開了一盞小燈,寂靜得有些不尋常,雨水打在落地窗上的聲音清晰可聞。
因為搬進來的時間不長,我只知道雷的書房在客廳左手邊。
元嫂曾告訴過我,沒有雷的許可,外人是不能隨便進去的。
站在一扇看似沉重的木門前,我想,應該是這里了。正要抬手敲門,沒想到門竟從里面開了。
“進來吧!崩鬃尦鲆粭l剛好夠我通過的空間。
我有一瞬間的遲疑。不是刻意回避或是懼怕什么,而是種本能的反射,因為我是個謹慎慣了的人。
但那遲疑僅持續了不到半秒就被我以一記甩頭趕走了。
走進書房,我第一個感覺是眩目。因為這絕不是一間我想象中的書房,反倒更像個藝術品的陳列室。
石雕、根雕、泥塑、彩塑、木器、瓷器、漆器、玻璃制品……雖然沒有什么名家大作,但種類之繁多已達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更讓我震驚的是,那一個個造型迥異的陳列柜;竟然全是“四次元透明空間”的設計取向!
將近十坪的空間里,窗口附近貼墻而立的巨大書柜雖然是書房不可或缺的陳設,卻也是唯一格格不入的東西。
身處這樣的“書房“里,我想我當時的反應是十分正常的——站在原地發呆,并且在雷叫我三次后才回過神來。
“我叫你來是有事情想問你,不是請你來發呆的!彪m然聽起來是苛責的話,但雷的表情并沒有太多不悅。
“對不起,我只是……有點兒驚訝。這里實在……讓人意外!
“這是褒還是貶?”
我一笑,沒正面回答他,卻又由衷地加了一句:“相當了不起的書房。”
“書房你以后還有機會參觀,現在我要和你談談今天的事!
終于來了。我深吸一口氣,默默點頭。
“今天放學后到哪兒去了?為什么這么晚不回來?為什么在外面淋雨?為什么會去后山?希望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崩咨袂閲烂C,口氣也沖了些,讓人聽了心里毛毛的。
“這么多‘為什么’,你要我怎么回答?”
“按順序來!
“放學后我和朋友去喝咖啡,大約聊了不到一個小時。因為心情好,所以提前兩個車站下車。本打算散步回來,但因為黃昏的景致不錯,想多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后山是吧?反正就是那片樹林,然后就躺在草地上睡著了。醒來后天已經黑了,還下著雨……”
“后來呢?”
※※※
“后來你就來了!
一陣沉默。
我微微抬起頭來偷看他的臉色……濃眉深鎖,陰晴不定,好像隨時會爆發,但又不是那么恐怖。好奇怪……
又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再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而自己有責任打破僵局。
“很對不起,”我小聲說道,“我知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耽誤了你的時間,我保證今后不會再這樣大意了。今天沒有給寧寧補習,你可以扣我薪水……”
“夠了!”他突然一拳睡在墻壁上,那情形讓我聯想起他前幾次揮拳的模樣。盡管神情同樣嚇人,但這一次我竟然絲毫恐懼的感覺也沒有。一種沒來由的信念讓我認定那鐵錘一般的拳頭不會落在我身上。
的確,落在我身上的不是拳頭,而是手掌。我的肩頭被牢牢箍在一雙“鐵箝”內。
“笨蛋!你以為我在乎那幾百塊的薪水嗎?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危險?荒山野嶺的,什么人都可能出沒,你竟然在那兒一睡三、四個小時?萬一我沒找到你呢?你打算怎么辦?天當被、地當床?不死也少半條命你知道嗎?你這個沒頭腦沒神經的……”
“對不起……”這是我僅能想到的回答。
如此激動的雷可能沒察覺加諸在我肩上的那股力道是多么驚人,但我卻清楚地感受到肩胛骨幾乎碎掉的痛楚。
“請你……輕點兒……”我終于忍不住發出呻吟。
他松開了雙手,呼吸沉重,兩道如炬的目光始終沒從我臉上移開。我把頭別向一旁,不安地閃避著。
盡管被罵得狗血淋頭,但我明白他的氣急出壞皆來源于關心。這個認知讓我心頭暖了起來。
多久了?這種發自內心的關懷,于我二十年的生命是種全新的體驗。
曾經,來自家庭的呵護總似加糖過多的葡萄酒,淳芳不再,只剩下膩人的味道,卻又不得不強忍著胃里的不適喝下去。
離家后,強烈的自我保護又成了類似茶色玻璃般的屏障,即使朋友們有如陽光的熱情,在抵達我內心深處時也難免打了折扣。
但這一次,我似乎在無意中拆除了那層壁壘。是這場風雨幫了我……
“謝謝……”我看著自己的手說。“謝謝你找到了我!
“你怎么可以這么輕松?像說別人的事一樣?你遇到了很大的危險你明不明白?”
“明白。”
“那你為什么一點兒也不怕?”
“誰說我不怕?雨那么大,什么都看不見,辨不清方向,一個人也沒有,我冷得發抖,好怕自己會凍死在那里……但你出現以后就不怕了!蔽艺f的很平靜,因為那正是我內心最真實的感受。
“別把我說得好像救世主一樣!”
雷激動的情緒似乎不那么容易平復,但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轉身遞過一杯深褐色的飲料。
“把這個喝了!
接過杯子,我先淺嘗一口,有點兒辣,有點兒苦,但溫度正好,于是一口氣灌了下去。
“你不問我這是什么?”
“這是什么?”顏色像板藍根,但味道不對,我猜不出來。
“你應該在喝之前就問清楚!如果這是杯不干凈的東西,你現在問已經晚了!二十歲的人了,一點兒警覺性都沒有!”
我不禁覺得好笑。他像是在教訓自己的女兒,看來我今天真的讓他急壞了……
“如果我沒有警覺性,這么多年的獨立生活能撐得過來嗎?”我放下杯子,心平氣和地解釋!叭绻娴挠腥讼牒ξ,即使我問一百遍也得不到答案的,我不問是因為我相信你,F在你可否告訴我,這杯到底是什么東西?”
“姜汁葛根茶!
“其實我身體好的很,不會淋場雨就生病的……不過還是謝謝你!
雷悶哼一聲,重重坐在我對面的藤椅上。
他該消氣了吧?我猜測著。經過這些日子的接觸,我雖然對他了解不多,但能感覺到他是個不太善于表達自己的人。
他對人好的時候,也是他最容易動怒的時候,只有寧寧是例外。對寧寧,他是始終如一的疼愛與呵護。
“我……可不可以問個問題?”我試探地說。
“什么問題?”
“寧寧她……”
“寧寧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看來他對寧寧的名字還真不是一般的敏感,我的問題還沒說出來,他已經開始緊張了。
“寧寧很好,非常好,什么事也沒有!
“那就好……”他的神經放松了,但眼底流露的疲倦卻沒逃過我的眼睛。
“寧寧為什么不去上學?”這才是一直困擾著我的問題,趁今天這個機會終于問了出來。
“她……身體不好!
“那要多久才能返校?”
“你問這干什么?”
“我是想,寧寧整日待在屋子里對身體也沒什么好處,如果病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不妨讓她回學校看看!
“別忘了,你是我請來的家庭教師,一切和學校有關的功課都是你的責任!”
“但有很多東西不在學校里是學不到的!”
“我知道什么對她最好!你不必操心,做好你本分的工作就夠了!”
“可是……”我還想爭辯,卻被他揮手打斷。
“這個問題沒必要再討論下去,你可以回房休息了!彼麛[明了送客的意思。”
我有些懊惱,對急轉直下的氣氛感到無能為力。一切本來還好好的,就因為我提起了寧寧……
這個家,一定有著某種秘密;而寧寧,則是這個秘密里的禁忌。
那在,我失眠了……
兩天的時間一晃就過去,展銷會的日子到了。
在學倫的堅持下,我放棄了T恤和牛仔褲,改穿較為正式的洋裝。
當天早上,我走進餐廳準備用早餐,元嫂頭一個發出了贊嘆的聲音。
“我就說嘛,這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孟老師本來就是美人胚子,這打扮起來果然更漂亮了!是不是有約會。俊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對元嫂略微夸張的形容,我沒什么感覺,因為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外在要求是“中性”和“安全”。美也好,丑也好,都是別人眼里的樣子,自己又看不到,所以沒有操心的必要。
但元嫂的話卻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本來正對著我豎起的報紙突然落下,雷的瞼露了出來。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我幾秒,然后用很隨意的語氣問:“有約會?”
“就算是吧!
他“哦”了一聲,重新用報紙擋住視線。
我一聳肩,開始進攻自己那份早餐。
這個時間寧寧還在睡覺,元嫂在廚房里忙,因而餐桌前只剩下我和雷兩人。
氣氛有些沉悶,連我嚼土司的聲音都格外清晰。
我多少能猜到雷突然變得冷漠的原因——上次因寧寧而起的爭執算是我們之間一個不小的芥蒂。但至于如何消除陰影……我決定把它交給時間。這在戰略上叫做“以不變應萬變”,通常比人為的努力更有效。
“我吃飽了!
我抹抹嘴巴,站起身來向那個似乎并不準備理睬我的人告辭。
“等等!”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然說話了。
“我去開車!
“不是說好我自己去學校的么?”我疑惑地問。這是我搬來時的約法三章,不和他一同進出校園,以免遭來非議和不必要的麻煩。
“我今天不去學校,順路送你到車站!
原來如此……我松了口氣,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司機旁的座位我已不陌生,前前后后少說也坐過四、五次。綁好安全帶的時候,我的視線無意中掃過后視鏡。
我看到了寧寧。
也許是角度剛剛好,鏡中清楚地映出寧寧房間的窗口,那個掛著天藍色窗簾的窗口。
窗簾被掀起了一角,露出寧寧那雙漆黑的眼睛。原來她已經醒了……
有那么一瞬,我以為自己捕捉到了什么。是什么呢?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發覺自己又彎進了死胡同。
再試圖尋找時,鏡子里只剩下一抹輕輕飄動的藍……
車子開出大門,我飄渺的思緒卻還沒有回來。
我可以肯定,寧寧在看我,而她并不知道我也看到了她。正因為這樣,我才有機會看到那樣的目光。
美麗的眼睛……為何會有如冰點一般的寒冷?
※※※
當我從緒亂的思緒中猛然驚醒時,雷正把車開上高速公路。
“不是送我到車站么?”我連忙問。
“學校前的車站。”
“不可以!我們說好的……”
“在學校外下車,不算違約!
“被人看到怎么辦?”我就是擔心這點才和他約法三章。
“那就在這里下車!”
他毫無預警地踩下煞車,輪胎摩擦路面,爆出一串刺耳的“吱吱”聲。
“你瘋了!?這里是高速道!快開車!”我嚇得臉色發白,不明白他哪兒來這么大的怒氣。在這里停車無異于自殺,被時速200的車撞飛的滋味井不好受,我膽子再大也不想領教。
可是雷動也不動地靠在座位上,雙手甚至離開方向盤,枕在腦后。
一輛跑車擦著寶馬的左側呼嘯而過,我抱頭尖叫,過了好久才確定自己依然是完整的。
基于求生本能,我不顧一切地拉動車門把手。離開這里!逃到哪里都好,只要能離開這里!
一聲爆喝在頭頂炸開:“你瘋了!?”雷終于出聲了。
他緊緊攥著我的手腕,強硬地攔住我跳車的動作。
“我沒病,病的是你!”我有些狂亂地喊!笆悄憬形蚁萝嚨模∧阆胱詺⑹悄愕氖,我沒義務陪你一起死!你放開我!放手”
如果我可以,我一定奮力叫個痛快,但是我沒有。不是不想,而是失去了這么做的能力。
雷用他的唇堵住了我的,也吞沒了剩下的聲音。
有那么幾秒,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那么瞪大眼睛看著那張過于貼近的臉。
他……好像在吻我……
我突然想起一個笑話——kiss是動詞還是名詞?是連接詞!
我在想些什么。!這是不對的!怎么可以讓這種事發生?霍然醒悟的我本能地向后縮去,企圖掙脫他的鉗制。
如果在戶外,我可能還有幾分成功的機會,但我忘了自己所處的空間是多么狹小,后腦重重撞上了座椅靠背。盡管那并不堅硬,強大的沖擊力還是震得我一陣眩暈,本來緊閉的雙唇也不由自主地松動了。
盡管只是少許空隙,也足以使他的舌尖乘虛而人,并如烈焰一般向更深處探索下去……
天啊,這是怎樣的感覺……像冰窖里的烈火、像巨浪中的泡沫、像沸騰里的蒸氣、像飛升中的墜落、墜落中的飛升……
哪怕現在幾百輛跑車一同撞向我,也不及這震撼的萬分之一
幾百個世紀過去了,幾千顆流星破碎了,幾萬朵星云誕生了……他終于放開了我,但灼熱的喘息依然停留在我的唇上。
嚴重的缺氧讓我的頭有如鉛塊一樣沉重,無法說話,更無法思考,唯一的需要是讓呼吸順暢起來。
車子開動了。我沒反應。
車子彎出了高速道。我依然沉默。
然而,我該沉默以對么?與其說震驚、憤怒、委屈……我更多的是困惑。
我想知道雷究竟在想些什么?那個強硬霸道的吻又代表了什么?我不喜歡這種被懸在半空的感覺,它讓我少了分確定,多了分惶恐。
也許,我該給他一巴掌?電視上不都這么演的嗎?但后果卻不是我能預見的。
或者,我應該大哭一場,表現得像個被欺負了的可憐少女?
還是很有個性地擺出無所謂的眼神,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
甚至裝作老手的樣子稱贊他技術不錯?
該死,為什么每一種情況都不適用在我身上?
我已經吸進了比常人多兩倍的氧氣,可胸口還是窒悶得難受。都是這該死的沉默……
為什么他不說話?不打算給我一個解釋嗎?
“你想要什么樣的解釋?”雷突然說。
原來我不知不覺已經道出了心中所想,而他也聽見了。這樣正好,省得我花心思思考如何開口。
“你該給我什么樣的解釋?”我用沒有起伏的語調反問。
“你太吵,所以想個辦法讓你閉嘴。”
“你說真的?”
“假的!
“你耍我?”我瞪大眼睛,有種被戲弄的感覺。
“喜歡你,所以吻你。”
“我寧愿要頭一個理由!
“為什么?”
“我不想被要兩次!
“是真的!
“什么真的?”
“喜歡你,所以吻你。”
我有些動容。沒有風花雪月,沒有甜言蜜語,一個男人最簡單直接不過的表白……我該相信這七個字么?
“你喜歡我什么?”
“什么都喜歡!
“開玩笑,我不溫柔、沒女人味、更會賴床又懶得做家事,這樣你也喜歡?”
“可是你坦白,忠于自己,也以誠待人!
“有這些優點的女孩在街上一抓一大把,足夠讓你發揮博愛精神。”
“但是我先遇到了你……所以不會再喜歡別人。”
不能否認,我已經有些相信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反駁就是證明。
我不禁想到了學倫。他也曾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我:“如果我喜歡你,你開不開心?”
我當時反問他:“多一份困擾,少一個朋友,我怎么可能高興得起來?”
“這么說太直接了吧?考慮一下我的自尊嘛!睂W倫裝出受了打擊的樣子。
我卻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已經夠婉轉了,換了不熟的人我根本當他在說瘋話,懶得搭理。
而現在……顯然,我沒有應驗自己的預見。
對雷的表白,我不但“搭理”了,更因內心某處不經意的顫動而心悸不已。
理智拼命壓抑著異樣的蠢動,我仍拒絕接受這個事實。
“我不相信……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呢?”
“可不可能在于我,可不可以也在于我!
“你好霸道!
“女人愛霸道的男人!
“你錯了,只有弱小的女人才會愛霸道的男人。”
“女人生來弱小!
“我不是!
“你是,只是還沒發覺罷了!
“別說得好像看透了我一樣!
“我在闡述事實!
“事實是,我現在真希望自己有柔道黑帶的身手,好把你摔出我的視線之外!”
“如果你愿意,可以表演給路旁的行人欣賞,說不定會有熟人為你加油!
“什么?”我朝窗外一看,這才發現雷已經把車開到了N大附近,就停泊在距離校門不到200米的通道旁。而來來往往的行人中間或穿梭著不少似曾相識的面孔……天!他真的開到學校來了!
如果我繼續和他糾纏下去,遲早會被人注意到。權衡利弊,我決定以“大局”為重。
解開安全帶,我抓起背包就要下車,卻又一次被拉住手腕。
“今天早些回來,我有事和你談!
雖然他命令似的口氣讓我很不舒服,但為了快點兒下車,我還是勉強應承道:“我盡量!
“把約會取消!
“我哪兒來的約會?”
“你早上不是這么說的!
“那不算約會,是和朋友去看展覽啦!”
“真的?”
“騙你是小豬,行了吧?”
他繼續凝視了我片刻,終于把手松開。而且……
我沒眼花吧?他笑了?雖然只有那么一剎那,我的的確確看到他的嘴角揚起了一個不錯的弧度。蠻好看的……
不知為什么,本該盡快走開的我,竟然在原地呆站了足足半分鐘,看著藍色的寶馬消失在路的盡頭。
這是個多么刺激的早晨!從雷宅出發到現在不過短短三十幾分鐘,我卻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我體會了可能被撞得尸骨無存的恐懼,被人強行奪去初吻,被人大膽直接地告白,被稱作弱小的女人……而對方,竟然是我的大學教授,一個十三歲女孩的父親?
這一切的一切,不是夢,卻比夢更讓人難以接受。
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在我身上發生了,它超出了我理智的掌控,仿佛在他心積壓已久的熔巖,翻騰、滾動,尋找破出的裂縫……我不知道,當結局來臨的那一天,我是否還能完好無損地活著?
那擾人的、可惡的,卻又令人期待的未知呵……
※※※
“孟、帆——!”
一聲清脆的叫喚把我從沉思中驚醒,也讓我免去了撞上電線桿的危險。
“好巧哦!竟然在校門口碰到你!你走路怎么都不看前面?要撞墻了都不知道!要不要去喝茶?”
身材高挑的陶麗親熱地摟住我肩膀,差點兒就要把我整個抱起來。熱情的她,總有最獨特的友好方式!耙灰炔琛本褪撬莫氶T口頭禪。
“可現在已經九點了……”
“九點怎么了?第一節課不是九點半才開始嗎?我知道那個四眼教授從來不點名的,講的東西又無聊,連他自己班的人都逃,我們又何必去趕早場?況且我們這么久沒見了,喝杯茶聯絡聯絡感情嘛!”
“什么很久沒見,上個星期五不是還一起上課嗎?”
“已經快三天了!還不久?想不到你竟然如此不重視我們的友情,虧我周末還一直想著你……”
“想男朋友才是真的吧?”我忍不住調侃她。
“誰會想那塊木頭?”陶麗下巴一抬,仿佛很不屑的樣子,可眼底眉梢那藏不住的笑意早已將她心里的甜蜜泄露個七七八八,我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來?
以前,我對這種寫明了“我在戀愛”的表情絕不會有半分興趣,而現在,我居然忍不住想多感覺一下她身上那種戀愛的味道了。
“你不是要喝茶么?那我們還站在這兒干什么?”
“嘩!孟帆你最好了!我要喝冰紅茶!還有檸檬咖啡!”
真像個小孩子……我會心地笑了。
雖然陶麗個子比我高,年紀比我大,亮麗的外形也比我成熟得多,可自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多了個妹妹。這井不是說她事事都依賴我,雖然偶爾撒嬌倒是真的。說她長不大是因為她身上那股永遠的天真和開朗。
在她的信念里,永遠是生活第一,男朋友第二,學習第三。更幸運的是,她沒有煩惱。
坦白說,我羨慕她,同時也珍惜著她的單純。很多時候,不必她開口,就主動包辦下許多事情。
學倫總說我會寵壞了她,我卻一笑置之。
逼迫一顆年輕的心超速成長是種罪過,我一直是這么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