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輾轉難眠的孟蘭獨自一人,毫無目的地在庭苑中亂逛,任寒風吹拂肩后的長發、吹拂紛亂的思緒。
不知不覺走到姚樺居住的院落,盂蘭看見姚樺房里的燭火還亮著。
這么晚了,表姨娘還沒睡?
她好奇地走近光源,模模糊糊聽見有兩個女人的對話聲。
“連下藥這點小事也做不好,你這丫頭是怎么辦事的!”
是姚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安。
下藥?表姨娘吩咐別人下藥?
孟蘭升起疑惑,為了聽清楚,她悄悄湊近窗子,附耳在窗下聽。
“老夫人,奴婢的確是按照藥鋪伙計給的份量下的……那伙計說那種毒藥只需要那些藥量,就可以讓人像患了風寒一樣昏沉、虛弱,連大夫都察覺不出來,兩日后自會痊愈……”
另一個顫抖的聲音是姚樺身邊的侍女荷兒,顯然,昧著良心做事讓她很惶恐。
毒藥?
“兩日?你說那碗給揚天的補湯里,只下了剛好的藥量,那他的病,怎么還沒好?病了兩天就應該痊愈的不是嗎?我親眼所見,他的身子時好時壞,這是怎么回事?你說!”
“奴婢真的不知道……”
“現在連司徒易都死于非命,難道揚天真是給佟念禧克出毛病來了?”
姚樺的聲音里惴惴不安,死亡的恐懼籠罩住她,幾日來連睡夢都不得安眠。
表姨娘派人在揚天表哥的補湯里下藥?!
殘酷的事實讓孟蘭脫口抽氣,差點被屋內的人發現前,她的口從后方被一只厚掌捂住,身體也被另一只鐵臂緊緊扣住,帶往他處,兩人的身影沒人黑暗中。
無法發聲又動彈不得的孟蘭,驚恐地瞪大眼,她的掙扎、抵抗全被大掌輕松制住,只能任由身后墻堵 般的人強帶她走。
直到遠離了姚樺的院落,大掌的主人終于開口:“孟姑娘,很抱歉這樣唐突你,為保你安全,在下實在是不得已!
孟蘭頓時停下掙扎,頭頂上那溫朗帶點失措的男音讓她怔仲,心兒差點停止跳動。
這聲音是……
她的眼角又濕了。
“請你別叫、別喊、別吼,我就馬上放開你,好不好?”男子真的怕她在這時候尖叫。
結果,回應男子的是滴在手上的濕濡,他一驚,忙得放開懷里的可人兒,著急地繞到她面前審視她! 澳憧蘖?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那樣抱你……可是當時的情況對你真的很不利,我不得不帶你離開,又怕你嚇著,還怕我自己被人發現孟蘭的淚落得更兇了,男子驚得手忙腳亂。
“欽,別哭了呀,孟姑娘,我知道是我不對!
“為什么要這樣……”孟蘭還是哭,哭得精致的眼兒、鼻兒紅通通的,好不可憐。
唉,他就知道女人的名節最重要了,尤其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呀!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什么都沒摸到……呃,只有一點點啦!彼挥信龅剿睦w腰,她的腰桿好細好軟,很好摸唷……
收到孟蘭怨慰的眼光,傻笑中的男子打住了回味時刻,斂下笑容。
“總之,我司徒易會負責到底的!”他拍胸脯保證,屬于男人的承諾!
沒錯,站在孟蘭面前的粗獷身材、白玉面容的男子,就是已經“慘死”的司徒易。
“為什么要騙我們?”她含著淚問,眼神卻一點也不軟弱。
“這……”能說么?司徒易頗為難。
“還是應該問,為什么要聯合其他人騙我們?誰是你的同伙?”孟蘭是個知書達禮的千金小姐,不笨的。
“這……”說了好么?
見他支吾其詞,她的眼又紅了,腳一跺,扭身跑開。
“蘭兒!”司徒易見她又落淚了,連忙跨步抓住她的手臂,情急之下喊出她的名。
“放開我!”孟蘭想辦開他的大掌,無奈力氣不如他,索性以粉拳槌向他的堅硬的鐵臂。
靜靜地站著任盂蘭像泄憤般槌打了許久,等她打累了,司徒易才小心翼翼地說話!皠e哭,我會負責的,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不希罕你負責!”
“雖然我的身份配不上你,但是,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娶你的!說不定爺肯陪我一起去孟府提親,我的面子就大了些,你也不必怕新郎官不夠體面了。”
“誰要嫁你這呆頭笨驢?”
“抱歉,我不能放!去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你了,因為你是爺的未來的媳婦,只能偷偷放在心里喜歡,F在不一樣了,爺有了夫人,我就可以有你!彼就揭滓蛔忠痪浒l自肺腑,清朗的眉眼是一片真誠。
原來,他和她都有一樣的情愫,那……
“為什么還要騙我?”孟蘭幽幽地說道。
“我沒有騙你,我說的是真的,我喜歡你!”
“不是這個!”孟蘭雖氣,卻忍不住嬌喔。
這大塊頭怎么這么笨,她哪是在跟他說這個呀!
“不是這個,要不然是哪個?”這個哪個,什么東西呀?
“為什么要騙大家你死了?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你流了多少眼淚……你好可惡、可惡!”說著說著,她聲淚俱下。
司徒易可以想像,善良的孟蘭,看到他就已經哭成這樣了,當初聽到他的“死訊”時,一定哭得更凄慘。
思及此,司徒易有點過意不去,很心疼。
“是我不好,別哭啦……”司徒易想伸手拭去她的淚水、想拍拍她的肩膀,卻又不敢再造次。于是,她愈哭,他愈心急、也愈好奇。
“你為什么要為我流這么多眼淚?”
“因為……”
司徒易拉長耳朵聽。
“告訴我你‘假死’的原因,我才要告訴你!
他猶豫了會兒,抵擋不了好奇心作祟!啊冒桑〔贿^我目前還不能見光,你千萬不能說出去,否則爺又會叫我到涼州去配馬種,我不想去!
“好,我答應你!
“我也是到靈州后,爺告訴我才知道的,事情是這樣的……”
兩人找了簇隱密的草叢——
交換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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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書房里,只有兩名男子刻意壓低的說話聲。
正確來說,應該是其中一名男子,連講帶演聒聒噪噪說了大半天,另一名始終冷著臉的男子只負責聽。
“前夜,這些都是我在姚樺房前聽到的。呼!”報告完畢,司徒易喘了口氣。
接下來,書房內是一片沉默。
朔揚天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波動,只淡淡地說了句。
“露出馬腳了?”問句,但他的語氣不是疑惑,而是早就肯定。
“爺,下一步該怎么走?”
朔揚天和司徒易都沒想到,姚樺居然為了撫平自己的恐懼,而做出小人行徑,幸虧只是帖作用不強的毒藥。
這下,佟念禧的存在,真的成了威脅朔揚天性命的原因。
只不過,姚樺不會讓掌控朔家財富的朔揚天出事,她還是需要有個人來替她管理朔家的產業。
頂多,讓朔揚天吃點毒藥、受點傷,然后讓佟念禧離開朔家,不論是朔揚天休離佟念禧、或佟念禧自行離開,姚樺都會是贏家。
“沒有下一步!彼窊P天矜淡答道。
“沒有?”
“讓姚樺活在恐懼里,就是我的目的!
真可怕,還好他不和爺作對,不然怎么被嚇死的都不知道!司徒易慶幸地拍拍胸脯。
“可是,爺和夫人都會有危險的呀?”爺都不知不覺吃過毒藥了。
“她沒膽殺人!币迕孕、怕死,還沒有那個膽子敢置人于死。
“是這樣沒錯!崩戏蛉艘獨敾蚍蛉耍缇蛣邮至。司徒易又想了想!澳撬龝檬裁捶椒ò逊蛉粟s出去?”
趕出去……
朔揚天的腦海里閃過一些畫面,被他捏拳剔除,眼底是冷冽無溫。
“夫君!夫君!”屋外,佟念禧的嗓音隨著跑步愈來愈近。
“糟,躲人!”司徒易沒忘記,自己尚不能見光的“死人身份”,迅速躲到屏風后,像一團面團縮在角落。
“夫君!彤云要生了!”興奮的佟念禧忘了敲門,提裙沖了進來,告訴朔揚天好消息。
這是她剛才在來書房的路上,從看守馬廄的仆隸口中得知的,她讓仆隸先回馬廄,自己跑來跟朔揚天說。
“我可以去嗎?”她期待的問。
“隨便你。”朔揚天丟下這句話后,便拔身跨步往馬廄奔去,佟念禧也跟著轉出去,正要出門時不小心踢到高起的門檻,差點絆倒——
“小心!”
“叩!”哎唷——
在一聲似曾相識的警告響起時,佟念禧已經扶門穩住身形,她疑惑地轉身環視書房。她好像聽到有人說話和一道撞擊聲?
咦,沒人呀?大概是她太緊張聽錯了吧!
佟念禧自顧自搖搖頭跑開后,疼得齜牙咧嘴的司徒易一手揉著后腦勺、一手抱著三彩陶瓶,從屏風后走出來。
他方才看到佟念禧差點跌倒時,反射性想爬起來出聲警告,卻碰到身后的檜木柜,柜上的陶瓶因震動落下,親在他的后腦勺,屏氣凝神護住頭上的上好陶瓶,加上疼得說不出話來,因此才沒被發現。
好險,要是被發現了,他就得多買幾件毛大衣,帶到涼州去穿了!
唉,這陶瓶不愧是質地堅硬、耐磨耐撞的好貨色,它沒碎,他的頭差點碎了。
好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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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晝進人黃昏,從黃昏進人黑夜,馬廄里彌漫著一股低迷的氣氛。
直到彤云產下渾身濕淋淋的小馬,替母馬接生的人都振奮不已。
第一只小馬的誕生,讓馬廄里傳來歡呼聲,因為有著漂亮紅鬃的馬兒很健康。
第二只小馬的誕生,讓所有人手忙腳亂,因為馬兒太虛弱,微弱的氣息讓人擔憂。
第三只小馬的誕生,讓所有人默然了,因為馬兒一生下來就是死胎。
朔揚天沒有說什么,拍拍彤云的頭頸,沒忽略一直蹲在他身旁跟著他一起安撫彤云、早已淚流滿面卻不敢哭出來的佟念禧,他的黑眸輕斂,拉起她的柔荑離開。
回到寢房,朔揚天坐在桌前,雙手置于桌上,盯著桌上燭火,沒有說話,只有深港的濃眉顯示了他的郁悶。
而佟念禧則無法像他那么鎮定,愈流愈兇的淚水讓她不停地吸著鼻子,怕抽噎聲打擾到心情不好的他,索性爬上床鋪,躲進被窩里偷偷拭淚。
無奈,夜里,什么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朔揚天擱在桌上的雙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直到再也受不了,佟念禧令他心絞難忍的啜泣聲,坐上床沿,連人帶被將她抱到腿上,拉下錦被,讓她面對他。
錦被一拉下,看到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俏臉和脖子都悶紅了,朔揚天的心弦仿佛被她的眼淚觸動,原本想對她喝斥的話語,霎時都咽回腹里,只剩下輕沉的嘎聲。
“哭這么久不累?”
“我也……不想這樣……”她斷斷續續地抽噎著。
“那就不要哭!
佟念禧聽話地,以手背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定了半晌——
“可是,好難……哇……”她趴在他的胸膛嚎陶大哭。
知道她的眼淚一時半刻停不了,朔揚天干脆出借胸膛讓她哭個夠。
過了一會兒,埋頭在朔揚天胸前的佟念禧哭聲轉小,細細的說話聲才響起。
“都是我……害的,對不對?”她低低地問,略啞的話語里,還帶著吸鼻子的聲音。
“母馬生育跟你無關。”
朔揚天想都不想就直接否決,堅定得令佟念禧真的相信自己帶煞的本命,并非害彤云不幸的罪魁禍首。
不,不只彤云的事……
她離開他的胸膛,挺直自己的身子,帶水清眸望進他的黑瞳里,似乎在探查他接下來的話里有幾分真實性。
“我是個會帶來災難的禍水,這樣也無關?”
“無關。
“第二只馬兒也恐怕搶救不活。”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小馬兒也許撐不過今夜。
“不是你的錯。”
“靈州牧場大火,是在拜堂當天發生的!
“人為疏失!
“你一回朔府就病了!
這會兒,朔揚天沉默。
“司徒易死了。”
他還是沉默。
“朔府里都死了人了,你不能這么肯定了吧?!
我不祥,我真的是個不樣之人、是個掃把星……“佟念禧因這一連串事件和他的沉默,變得毫無自信。
她只剩朔揚天一個親人了,她真的害怕接下來遭遇不幸的,會是她最愛的親人呀!
“別人是別人,不需要把一切都牽扯到你身上!
“如果我不存在,這些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是不是沒有她,爹、娘、奶娘就不會這么早就離開人世?
是不是不嫁入朔家,朔府就不會發生不幸?
佟念禧的眼底又升起水霧,在水霧背面的是敗壞已久的傷口,灑上鹽,劇烈的痛楚又侵襲全身。
“不要說傻話!”朔揚天低咆,擁她人懷,將她收緊在雙臂之中。
這次,他沒有制止自己想撫平她傷痛的沖動,他看見了她眼中的悲痛,罪惡感油然而生,不想去看她受盡折磨的無辜眼神,任沖動導領一切。
“夫君……謝謝你,總是在禧兒最無助的時候拉禧兒一把!辟∧铎煅柿。
小時候是,成親前是,現下亦是。
“不要謝我!敝灰颍彩鞘秩兴篮脝渭兊膭W邮种!
在他懷中的佟念禧輕搖螓首,臉蛋輕輕磨蹭著他胸前的衣料!拔夷艹蔀榉蚓钠蓿俏疫@輩子最大的快樂!弊屪锬跎钪氐乃龂L到了情滋味……
之前,她怎么會覺得這份愛情好苦呢?
其實,一點都不苦,只要她回味起來,所有印象都是甜的、喜悅的、美好的令她只想珍藏一生一世!
快樂……
這兩個字讓朔揚天想起許多片段……想起她吃食物時滿足的神情。
想起她熟睡時毫無防備、全然信賴的小臉。
想起她因他而嬌羞火熱。
想起她的噓寒問暖,朔揚天冰封已久的心竟然升起點點暖意。
這就是快樂?他有多久不曾感受?久到幾乎遺忘這種全心溫暖的感覺。
正當朔揚天奮力解開滿腦子迷惑的時候,佟念禧輕輕開口,打斷了兩人各自的沉思。
“夫君,請你休離我,好不好?”
朔揚天一震。“你想離開?”
“對,答應我,好不好?”義無反顧,她又問了一次。
“不好!痹隗w會了她的好之后,他說什么都不會讓她離開!
“夫君……”
“我不會答應的。”
“休了我對朔家最好,否則,我無法活得心安理得!
“不要聽信那些謠言!”
“不是謠言,是事實!
“你——”朔揚天啞口無言,他無將真正的“事實”告訴她,那對她只有更殘酷。
朔揚天的遲疑多多少少還是再一次打擊了佟念禧,她絕望的表情,在他眼里卻成了無法離開的失望。
該死!她就這么想脫離這里?想脫離他?!
“就算你不存在,有些不幸也早發生過了。”朔揚天幽渺低啞的嗓音,隱含著塵封已久的悲哀。
再一次打開悲哀,承受不堪入目的回憶。
“夫君?”佟念禧想看清他的表情,卻被他緊緊鉗住不能動彈。
他怎么了?那樣的聲音聽起來好……難過,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姚樺的親生兒子,也不是朔家的子孫,充其量,只能算是朔老爺的義子!
什么?!佟念禧渾身僵直。
“我娘是名莊稼寡婦,沒有謀生能力的她,帶著我到朔府求差事圖溫飽,我們被留下來了,娘說,要 做事才有飯吃,凡事都得勤快地做。我聽話了,五歲便跟賬房大叔學算賬。
老爺看我機靈,收我做義子,教了我很多。沒想到一年后,他過世了,沒留下一兒半女,我成了朔家 惟一的‘繼承人’!
“夫君為了報答老爺的恩情,所以將牧場經營得有聲有色?”佟念禧問。
朔揚天輕扯嘴角,沒有回答。
“也或許,我只是為了報仇,才留下!
“報仇?”佟念禧的心震蕩一下。
“我從下人晉升為朔家的主子,姚樺認為我臉上的胎痕是不祥的徵兆,又加上擔心我娘會危急她的地位,某天派了幾個壯丁制住我的手腳,以刀割除我右臉上成片的黑色胎記,逼我娘仰藥自縊,才會找大夫替我醫治,我娘見我哭喊——”
“不!別說了、別說了……”佟念禧潸潸淚下,仿佛那一刀是割在自己身上、撕心裂肺的痛楚是疼在自己身上。
原來、原來,他臉上的傷疤是那樣子來的,那樣的痛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多么殘忍!哭喊聲過去,只留下猙獰的傷痕……
“那一年,我才六歲,要說不幸,我不但給我娘帶來不幸,也給我自己帶來不幸!”他自嘲一笑。
聽似云淡風輕的言語,究竟隱含了多少痛、多少恨?無法計量的呀……
“都過去了,不會再有人傷你,不會了……”
佟念禧的蓮臂緊緊回抱住朔揚天的頸項,占了清淚的唇,不停地輕吻在他的右瞼上,帶著輕吹的氣息,似乎是想減輕他沒有消逝過的疼痛。
感覺到懷中的小女人竟比他還難過,朔揚天的眼瞳深處,閃過一道少有的溫柔光芒,他竟有股想一輩子珍惜她的欲望。
他抬起她濕濡的下顎,吻上她的櫻唇,吮去她的淚水。
都過去了嗎?
他是否該如禧兒所言,讓一切都過去?
香榻上纏纏綿綿,愁思纏,情絲也纏。
這一夜,朔揚天特別激狂,也特別溫柔,情意在不知不覺中占滿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