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怕自己臨時反悔、怕紫素再次心傷,丁巖原本打算不再去探望紫素,離開臺灣時悄悄地走;無奈的是,他根本無法放任紫素不管。
有好幾度,他差點要向自己貪情貪歡的私念投降。他告訴自己,他不忍心見紫素為胃疾所苦;如果他再次走得干千凈凈,就等于在逼紫素生病。
然而,每當他就要相信這才是真理、是正確之道的時候,母親瀕死的幸福笑容便會浮上腦際,冷冷地提醒他:別沖動壞事!
是啊,胃疾一再復發固然很不妥,但是若與母親一樣,一輩子為愛癡傻,最后為了追求一個虛幻空影而喪命的下場比起來呢?究竟何者比較可怕?
"兩權相害取其輕"的道理他懂,所以,他還是非走不可!
他為自己安排了兩周之后的西藏取景之旅。至于其他的事,他已不再奢想,能見到紫素的面已然足夠。就算下次再瀕臨死亡絕境,他想他也不會再有遺憾才對。
丁巖利用了半天的時間回出版集團辦些事情,再花了半天的工夫上母親的墳前祭拜冥思;剩下的時間,因為空洞、因為思念,所以膨脹得可怕!
在臺灣,他已沒有與他交好的親人與朋友;走在大街上,無所依歸,看不到一盞燈火為他而亮,更讓人寂寥。他在大街小巷里,隨著人群逛來晃去,無事瞎忙,忙累了,那這清麗優雅的纖影依然嵌在他心版上。
若是刻意消除,他的心還最會固執地將她牢記,更何況他從來不想忘了她,
路邊一個賣花的小女孩映入了他眼簾,百合花挺直的身姿觸動了對她滿腔的愛意。丁巖這才終于想起,從他們相識以來,他沒送過她半朵花。
探病、送花,這可不可以算是一個見面的合理借口?
丁巖走到小女孩面前,掏出紙幣,將她小手中所有的百合花統統買了下來。
當丁巖抱著滿懷的百合花出現在紫素的病房時,她的喜悅之淚差點掉了下來。
丁巖顯然是個非常別扭的男人,完全不通任何浪漫懷想。他將尚未修整、扎束的百合花往桌上一放,幾乎引起紫素驚異的眼光。
"我在路上看到那些百合花挺漂亮的,就全買了下來。"他摸了摸腦后的馬尾,表情有些怪異地說道:
"看你要不要,要就收下,不要我帶回去。"
"要!"紫素簡直高興得不得了。"真的很漂亮,謝謝你!"
因為她笑了,所以丁巖也笑了。
他暫時不想提起何時離開臺灣的話題,生怕破壞了她的好心情。他們相處的時日一向不多,彼此又甚少有綻展歡顏的時候;他不想在這么"對"的時候,提起破壞氣氛的事情來。
然而,他不知道,紫素并不是單單因為一束花而開心不已。
她的喜悅揉合了多種因素。最主要的原因,是丁巖尚未離開臺灣,他并沒有偷偷地趁著她病弱的時候離去,這多少證明了他放不下她的事實!
雖然流竄在彼此心底的情意己夠真切濃烈,但女人畢竟是女人,還是希望有明擺著的事實證明對方是在乎自己的。
況且,他沒走,也讓他們的情路多了一線存活的生機。
"丁巖,我要為你引見一個人。"紫纛難掩開懷心境地宣布道:"我打個電話。"
她從枕頭邊拿出一支輕薄短小的手機,撥通之后,低聲說了幾句話,便收線,抬眼對著丁巖神秘地微笑。
"她一會兒就來。"
丁巖聳了聳肩,貪看著她淺笑連連的模樣。
紫素自顧自地開心著,感覺如愿以償。
前天,若華姑姑來醫院探望她,提起了認識丁巖的父母。她們聊了很多,幾乎像是一對感情甚篤的母女,若華姑姑要她把她與丁巖之間的情事全說一遍給她聽;每當她提起丁巖的母親丁桂絲時,姑姑就聽得特別仔細,還反覆推敲地問了她許多問題。
最后,她說她有辦法解開丁巖的心結。
這個消息對紫素而言簡直有如天籟之音!雖然姑姑說什么都不愿意透露解開心結的辦法是什么,但只要有一線希望,她便覺得未來充滿了無限光亮。
這兩日,她的生活就在極度的焦慮與亢奮中度過。她等著丁巖、盼著丁巖,深怕他一走了之。
現在他來了,就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事情仿佛已成了一大半。
她怔怔地望著丁巖,傻笑得多甜。
以前她不敢奢想永遠,是因為永遠太遙遠,思之無益、反而無奈心傷;現在有了姑姑沉著的保證,她覺得她已經可以開始幻想未來了!
未來不再是她言之過早的夢魘,與丁巖在一起的明天、大后天……永遠,怎么想都是幸福而快樂的,她篤信有情喝水飽的甜蜜道理。
"你今天是怎么了?"丁巖也感染到她不尋常的快樂氣氛。"一直笑瞇瞇的。"
這不像紫素。
然而,他也知道,紫素的反應單純而直接,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一派自自然然:她的魅力在于不管她是淚是笑,都是那么優雅沉靜。
"笑瞇瞇是因為我高興呀。"她仰起頭看他,坐在床榻邊,手背上滴滴答答地輸入著營養補充液。"丁巖,問你一個問題。"
"嗯。"像這樣,兩人切切地低語、甜甜地微笑,多美、多好!
"如果有個辦法可以解開你對愛情的心結,你是不是就會停止飄泊、不再離開?"紫素輕柔的語調好似囈語。"是不是就會接受我,再也不推開我了?"
多美的夢想,丁巖聽得悠然神往。
他對愛清的心結,源自于由小而大的斑斑記憶;世界上真的有辦法可以讓他忘卻那過往一切嗎?
出生后即隨之而來的嘲弄辱罵、母親倚在門口殷殷期盼的癡傻剪影,能忘記嗎?因為父親的承諾、出走、負心,最后讓他看著母規追逐著一個虛幻空影,最后沖出馬路橫死街頭的血紅記憶真的可以抹平嗎?
不、不可能!丁巖噤語。
雖然他不相信,但他愿陪著紫素暫時流連在迷夢之中,然后各分西東。他知道,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辦法可以解他心結。若果他心結易解,那么多年來受過的難堪苦痛,算得了什么?
他千辛萬苦、與紫素情分千里,一個自顧自地走得遠遠的,不給一句承諾,希冀對方在別的男人身上找到幸福;一個執拗地等待著,說什么也不愿拆分背離。若問題易解,他們這掙扎又算什么?
"丁巖,紫素。"黎若華很快便趕來了,望著兩個孩子,心里一陣疼。
"你是我母親的朋友?"丁巖輪流地望著她與紫素,萬萬想不到紫素要他見的人是她。
紫素沉靜一笑,事情梗概她也未曾聽磽,于是交由姑姑啟口。
黎若華自我介紹:"如你所知,我是紫素的姑姑,黎若華。"
這名字聽來恁地耳熟,但總覺得回億起來,總是伴隨著謾罵與叫囂,讓人好不舒服,也好想將之忘記。丁巖蹙起眉。
"首先,我先說明來意,也是我回國的主要目的。"黎若華誠懇地望進他肖似某人的眼眸。"我希望你抽個空,跟我去美國,到你父親墳前致哀。"
"我父親?"多么陌生的字匯!丁巖與紫素同時嚇了一跳。
"是的,你父親,霍齊。"黎若華眼色復雜地道。
"你父親在五年前,因為一場車禍的關系,成為植物人。"
五年前?
親眼見到丁桂絲在車禍身亡前,苦苦在路邊追著空影跑、最后命喪輪下的紫素與丁巖,不禁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變成植物人之后,便靠維生系統存活了五年。一直到上個月,才因為多發性的感染而宣布死亡。"黎若華淡淡地陳述著,眉眼罩著濃濃的悲傷。
話言及此,丁巖倏然想起她是誰了。
黎若華,好熟悉的名字,原來她才是父親真正的愛人、也是母親一輩子的情敵!
她仿佛沒有察覺到丁巖已頓悟這回事了,自己坦承道:"霍齊,其實是我年輕時代的情人。"
"姑姑!"紫素驚呼。原來,當年被父親拆分的情侶,就是姑姑與……丁巖的父親。"那你說你可以解開丁巖心結的辦法是……"
"真相。"黎若華轉而面向丁巖。"你以前所聽到丁家人的謾罵與牢騷,根本是不對的。為了聲譽,他們隱瞞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為的就是要把桂絲保護得好好的。所有的事情經過,我從頭說一遍好了。"
丁巖沉默著,沒有表示異議。
"幾十年前,我和你母親是很好的朋友。因緣際會約,我們認識了學美術的霍齊,也同時愛上他。當年霍齊其實是跟我情投意合,很快地展開交往,但桂絲卻軋了進來。"黎若華眼神朦朧,像是回到了遠方的那一點。"桂絲的愛大膽而強烈,就算霍齊愛的是我、就算我是她的好友,她照樣大剌剌地表現出對霍齊的野心,于是而有她‘倒貼’之說。"
"無獨有偶的,我跟桂絲的家人都強力反對霍齊。紫素她爸嫌霍齊生活不安定、沒有前途;桂絲是金枝玉葉,家人嫌霍齊是個窮酸畫家。于是,我被安排相親,強迫嫁給一個華僑,而桂絲則堅決與家人反抗。"黎若華的眼神定定地瞅住丁巖,就像要把她接下來所要說的話推到他記憶的最深處去。"我希望你特別記住這句話:霍齊并沒有對桂絲始亂終棄,他也沒對她許諾過什么……"
"既然如此,那又怎么會有我的出世?"丁巖寒嘎地說道。
從開始至此,黎若華說出的每句話,都在挑戰著丁巖的神經,都與他以往被灌輸的認知完全不同,他聽得進去、聽得明白,卻難以立即接受。
"你的出世完完全全是個意外。有一日,桂絲見失戀的霍齊以酒捎愁,便大膽地設計與他上床,她以為這樣會便霍齊轉情于她,但這反而加速了霍齊的離開。"黎若華拿出一封泛黃的信函。"這是桂絲的親筆信,是在懷了你之后不久寄給我的,當時周遭的朋友都知悉這件事,不過為了桂絲與‘丁氏財團’的名譽,這個事實被禁止提起。"她以澄澈的眼光望定丁巖。"所以,作為子女的你要知道,當年霍齊并沒有玩弄、辜負桂絲,一切都只是……"
"只是我母親咎由自取,是嗎?"丁巖突然覺得又荒謬又好笑,冷情地說道。
原來,生命的起源不只是精卵的結合,還有一段長長的、亂七八枯的爛故事;而他的故事,鐵定是其中最荒謬的。這竟然是一個騙局、一個圈套,太可笑了!
"丁巖、丁巖……"紫素慌了手腳,事情顯然趨出他們的預料范圍,往失控的邊緣極速沖去。
"這就是破解我心結的辦法嗎?"丁巖參透了這、領悟了那,匯聚在一起,成為一股難言的悲哀。"你們是想告訴我,我爸沒騙過我媽,所以她后來像個傻蛋一樣,癡等著他、白白送了死,都是因為她自作多情,所以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引以為鑒嗎?"
"丁巖!"黎若華有力地一喝。
她早該想到,為了解除紫素的痛苦,要丁巖一下子接受這么多事實,他必定難以承受。然話出如風,后悔又如何?
他必須認清事實。她知道霍齊去世前,是懷著對這孩子的歉疚而終,她允諾過要把丁巖帶到美國,為他默哀的,她不能不循這方式辦到!
"我是要讓你知道,你的父母是了不起的人,他們都非常勇敢地追尋心中所愛。桂絲的方法是錯的,但她對愛情的勇氣卻教人不得不服,就算是身為對手的我,也服得沒話說;而你父親之所以沒再回來見桂絲,并不是因為他云游四海去了。那個說法是錯誤的;事實上,
他一直待在美國。他可以兼好幾份差、辛苦地作畫,就為了留在美國陪伴我。他們在愛情上都是勇者,不是膽小鬼,我要你知道的是這個!"黎若華苦口婆心。"你是他們的孩子,兩個勇者的心血結晶,你對愛情應該更積極地爭取保護,而不是懦弱地以周游列國來逃避!"
丁巖沒有動靜。
"其實,桂絲的死忌正是霍齊變成植物人的那一天。我愿意相信,那是因為霍齊多年來還牽掛著桂絲,所以魂飛重洋來看她。雖然我沒見到桂絲最后一面,但我篤定她是幸福地死去,而不是充滿仇怨。"
她說對了。丁巖沒有力氣反駁。母親的確是含笑以終,雖然她傷得那么重。
然而,黎若華的這番話,卻也完全顛覆了他的思考模式。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是父親流連花叢、負了母親,所以得到"愛情傷女人至深"的結論。
可是,現在卻要他接受母親其實是個強者,而非弱者的事實,卻要他相信母親的等待是快樂的、而不是悲傷的論調,還要他相信父親的離去不是怒意背離,換個角度想,他還算是個至情至性、苦守愛人的男人……怎么可能?
傷了一個自作多情的女人,成全另一段兩心相悅的愛情,這算什么?
這是全然背道而馳的呀,簡直是把他信奉多年的原則一并摧毀!
到底什么是真、到底什么是假、到底什么是悲、到底什么是喜、到底什么是愛、到底什么是恨?原本分明清晰的界線,全數毀于一刻。
他無法思索了。
"丁巖。"紫素知道他很難受,沒有人能夠在眨眼間的工夫接受記憶與觀念的扭變,她多想伸出小手,握住他,補給一些些溫暖給他……
"不要碰我!"丁巖驟然大喊,揮手拍開,結結實實地嚇了紫素與黎若華一跳。
紫素插著針頭的纖弱手臂,尷尬困窘地停在半空中。
她的淚水乍落。啊,胸腔里,仿佛有著什么碎了、崩裂了,可怕的預感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通得她再也喘不過氣來。好沉重!
電子鈴聲在此時哀哀地響起,但,不是她的。
丁巖從口袋里拿出一具可以漫游多國、靠特殊衛星發訊的手機,出版集團配備給他的,嗯嗯呵啊地應了好半晌,談的似乎是工作上的大小事。
紫素不安的預感愈來愈強烈。
上次丁桂絲去世時,也是這樣。因為環游世界的攝影工作突然來到,所以丁巖走得很快,留下一堆感情的線頭沒解,直到五年后依然是煩亂。
這一次,又得是這樣嗎?
紫素好怕,戰戰兢兢地用眼神鎖著他。
丁巖收起手機,冷淡地道:"我必須先失陪。"
紫素捂著上腹,心顫胃疼地問:"你要去哪里?"
"大后天在日本開拍的攝影雜志專輯,因為攝影師開了天窗,所以我明天要動身去幫忙補那個缺。"丁巖面無表情地說道。
多么熟悉的場景,跟母親死亡那時一樣;直擊而來的意外,迅速果決的離鄉管道。
他是極端渴慕飛翔與自由,除了臺灣以外的地方他都愛,可這實在不是他預期、樂見的退場方式呀。
然而,他不得不從。
他知道這樣一走了之對兩個人都殘忍,但不走更殘忍!
他知道他未曾好好理過感情的混亂線頭,但有時剪不斷、理還亂,擱著不理未嘗不是種作法;反正時光素有醫傷良藥之稱,它會消磨一切、改變每個人的一生與抉擇。
當年,他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毅然出走的。
沒想到,看樣子這次又要重蹈覆轍了……干脆從此走個干干凈凈吧。
"不要去!"紫素隱隱約約知道,他這一走,不會再回來了。
"對不起,我是臨危受命,不能輕易推辭這份工作。"馱著更重的包袱,丁巖神傷魂失地踏出病房。
紫素的心裂了。這到底是她生命中第幾度任丁巖走出她的生命?
她還要承受這痛楚多少次?有終結的一天嗎?
岑寂中,紫素淚撲簌簌地落,也許她能做的一直都只有這個——哭著讓他走。
"紫素,姑姑對不起你。"黎若華也沒料到是這樣不歡而散的結局,她歉然,但無能為力。
"跟你沒關系的。"紫素安慰著她,只得盡力咽下自己的淚水。
怎么辦?她該怎么做?任他走掉嗎?
"紫素……追上去吧!"黎若華見她那般茫然的模樣,頓時想起當年被迫嫁到國外的苦楚。與心愛之人被活生生地拆散是多么痛苦的事,她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紫素重蹈她的覆轍?
不,事情在可為之時當為之,千萬別做會后悔莫及的蠢事!
她有力地反握住紫素的手掌。"這些年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在關鍵的一刻擁有像桂絲一樣的勇氣,試著逃婚,于是我與霍齊失之交臂過一次,那是絕對痛不欲生的經驗。所以,為了你自己、為了他,趕快追上去,別讓他一個人走!"
黎若華的話語,漸漸擦亮了紫素黯淡的眼眸。
"別擔心家里,也別擔心你爸的反應。"黎若華笑得既凄涼又無奈:"姑姑用你爸爸欠我的那一次人情替你全數抵償。"
是啊,追上去、追上去!一股滾滾熱潮涌上了她的心。紫素想起了丁桂絲、想起了唐茹湘,一個為情能單挑社會道德、一個為愛能情奔天涯,她們能有這樣的勇氣,為什么她偏偏就不能?
紫素用力撕開膠布、拔出點滴針頭。就算腿虛軟無力她也要追上丁巖。
她絕不能讓咸澀的海水沖淡他們的情牽;如果她的掌心真的拘不住這浮流的水泉,那她就隨著他一起漂流。他要讓她跟也可、不讓她跟也罷,反正她一定鐵了心賴著;他們飄到東也好,蕩到西也成,至少都會在一起!
不再分離的未來,這一次,她要出手去爭!
拉開房門,心意堅決的黎紫素跨足狂奔。
※ ※ ※*
情懷歷亂,丁巖緊蹙著眉回到下榻的飯店為明日的日本行收拾行李。
"麻煩你,我是丁巖,要拿一九零三號房的鑰匙。"他出示證件,向大廳柜臺的服務人員索取房門鑰匙。"還有,我預計明天退房。"
"丁先生,你有留言,有兩位朋友在偏廳等你,不見不散。"含笑的服務員告知他。
朋友?他在臺灣還有什么朋友?丁巖拎過鑰匙串,狐疑地往偏廳走去。
此時,偏廳正安靜著。
"嗨。"面對著偏廳門的紫璇一見丁巖來,遂站起身,揚手打聲招呼。
丁巖微微一頷首。
"打擾了,丁先生。"替紫璇查出丁巖所在的凌云,風度還是往常般地優雅。
"有什么事嗎?"雖心緒不寧,但丁巖仍維持著面上的平靜無波。
與其說前幾天才讓黎紫璇臭罵一頓,記憶猶新,還不如說他對五年前的她印象深刻,尤其是那句"先愛了再說吧"的煽惑言語,至今還在他的心里低回不已。
"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既不是來布道、也懶得再給你這塊大木頭什么指教。"幽了自己一默,紫璇的口氣還是跟以前一樣的狂傲、蠻纏。"想跟你談點事實。"
真實、事實,天底下的人,為何偏偏都選在今天跟他談"事實"?
心緒亂得可以,丁巖不置可否。他可以聽,但他不保證自己能照單全收。
"不必我大姐跟我訴苦什么,我光從她的神色,就可以明白你又對她說了些什么事。你又想走了是吧?"紫璇鼻尖幾項得高高的,極度任性的模樣。"你又打著為了她好的旗幟,想一走了之?你打算以后就跟以前一樣,偶爾打通電話回來給她當賞賜、當獎品是吧?"
紫璇的批判口氣引發他的惡感。
不!他從來沒把"偶爾"打通電話給紫素當作"賞賜"或"獎品"。每一次撥電話給紫素,都是因為思念到了極致、才敢宣泄一點點感情在電話中;敦促她找個好男人嫁了,也是為了要絕了自己的情念,不是把它當作鉤引紫素愈陷愈深的手段。
然而,為免更多后遺癥,這次出走后,這些事都不會再發生了。他會狠狠地走、遠遠地走,永不再與紫素聯系棗即使思念會蝕毀他的心,他亦在所不惜!
"先別急著下定論。本姑娘來,只是想告訴你幾件事。"紫璇狀似無心地撫摩著自己修整漂亮的指甲。
"是這樣的,這幾年你沒回國,我們搬了新家,也沒請你吃過遷居筵席。"
丁巖不解她何出此言,眉峰聚攏;凌云恍若有所悟地微微一笑。
"不過,沒請你來,倒也沒差。反正我們黎家跟你有關系的就那一位棗我大姐黎紫素。"紫璇好整以暇、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們搬到一處全新的住宅,五大房三大廳加雙車位,說有多棒就有多棒?墒菦]想到就是有人要留守在破破爛爛的老家,不管我爸怎么勸、怎么罵,她都不聽。"
丁巖的眉稍微微一跳。他聽出來了,紫璇說的可是紫素?
"說到這個人也真奇怪。她不但不搬走,還霸著老家的電話線路不放,明言誰都不可以打這支電話給她。她花了大把金錢,買了昂貴高級的電話答錄機,簡直可以媲美警政單位專用的器材,就為了錄下你的聲音。"
紫璇此番有備而來。她不指名道姓、卻意有所指的說法寒意颼颼,更要叫丁巖把她的字字句句記進心里、讓他更酸更凄苦。"哈,你說這人傻不傻?"
丁巖這才真的是傻住了。
原來,這些年來,紫素是這樣珍視他的只字片語,不忍錯過半字半句…
"還有呀,昨天這個傻子的上司到家里來拜訪我爸,說她說什么都不愿外調、求取更高的發展。啊,你說她苦苦留守在臺灣,將擺明著有往上升遷的機會棄如敝屐,到底是為什么、為了誰?"精乖的她逼問丁巖,不讓他有任何逃避的空間。"我相信你比誰都清楚,這個傻瓜就是我大姐。為了你,我大姐什么都做得出來!"
丁巖僵化成一具石像。
要紫素為他犧牲青春歡笑、人生樂事,本是他極力避免的。然而,為何他極力避免的事,卻一一成真了呢?
這到底是為什么?
"我不想再勸你任何事,我只希望你正視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大姐愛你,她真的愛上你了,所以現在你說為了她好、故而要離開她,都是可笑的侈言奢想!"紫璇嗤笑。
一旁的凌云補充道:"紫素不是朝三暮四的女人,她的心早已定了,什么補救之道都是為時已晚的對策,毫無效用。"
丁巖怔然,腳下虛浮著,無法確切思考。
"事實就是這樣,我們言盡于此。至于該怎么做,應該是你去思索,不是我們來告訴你、哀求你。"紫璇傲氣地與凌云甩手走人。"要是你還是堅持要離我大姐而去,那也無所謂,頂多是本姑娘看不起你而已;你若要那樣自取其辱,我們也沒辦法。"
語畢,他倆瀟灑而去,金璧輝煌的偏廳里,只有丁巖陷入靜靜凝思。
這段情纏韻事,原先是進不得;然,聽了這番話,丁巖明白現下也退不得了。
他究竟該怎么做,對紫素才是最好的呢?
從偏廳回到他的住房,丁巖的思緒都在極度紛亂,快速旋轉的情況之下。
滿腦子回旋的,都是紫璇的話。紫素為了他,誓不遷居、一字一句地錄起他說的話,面對誘人的升遷機會,卻從來不動心……
思及此,丁巖心口一緊。
這算什么?除了"等待"這兩個字以外,還有什么字眼適合詮釋她的作為?除了"愛情"這個辭匯以外,還能用什么足以貼切形容她的心意?
原來她愛他,情根也同他一樣,早已深種!
丁巖不能想像他不受紫素、不想紫素的一天,然而,若果紫素這五年也是這樣艱難地度過,那么她對他的愛自是不能輕易被摧毀,遠隔重洋亦不能!
他竟然時至今日才知道這些隱藏在她優雅面容背后的事實棗她深深不移地愛著他!
萬一,他再一次離開,將會帶給紫素什么樣的沖擊?沒有形諸于外的實際諾言,她還是在為愛等待、為愛癡傻呀;要是他真的走了、散了,他們豈不是各自心碎?
丁巖恍恍惚惚,想起不久之前一雙纖白玉掌,正欲給他一點溫暖,卻被他粗暴地推拒開,心便瑟縮了起來。
丁巖回想起更早時候的場面,紫素、他與黎若華在病房中。那時他在做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傷害紫素?紫素做錯了什么?我來她姑姑、為他厘清當年的事,這也有錯?
丁巖用力地搖搖頭。不,這不關紫素的事!
父親、母親、紫素的姑姑,兩個版本的故事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地纏繞、攪和,成了一一團亂麻。到底誰是愛情的強者、誰又是愛情的弱者;誰說了善意的謊言、誰又說了惡意的實話;誰負了誰、誰又對不起誰……這雜亂無章的一切,重要嗎?
根深柢固、扎在他腦海中二十幾年的故事,可以在一瞬間被一個人用一席話推翻;或許明天又有新版的故事推翻了這一刻的悸動。對與錯、真與假、虛與實、好與壞、成與敗,纏擾不清,難道這些似是而非的情節,對他而言真有那么重要嗎?
他豁然開朗!
啊,那些都是別人的故事,不關他與紫素的事;他與紫素也有自己的故事,一樣不關別人的事。重要的是他們相愛,那才是最不可抹滅、值得珍視的事實。愛,得之不易,必須小心呵憐。
這么簡單的道理,他卻花了那么多年的時間去理解。
丁巖重重一拍自己的后腦勺,陡然拉開房門快跑。
他要回醫院去向紫素道歉,乞求她的原諒,請她繼續無怨無悔地愛他,而他將以同樣的深情回報,永不離開她身邊!
丁巖難抑滿腔的激動,轉眼間隨即沖出飯店大門口。"噢!"一陣小小的旋風撞上他的胸膛。"對不……"追上來的紫素抬起眼,看見是他,霎時無語。
眸光流轉,凝望成癡,意在不言中。
"要走帶我一起走!"紫素丟下兩件小行李,撲進他的懷里,玉淚涌似泉。"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焦,我追著你出醫院,可是你己經走了。我趕緊拜托姑姑向出版集團追查你的下落,然后回家去理出兩件行李,打定主意;要是你不在這里,我明天就到機場去攔你,再不然,就直接上日本找你。這一次,絕不讓你一個人走掉!"
丁巖沒想到柔弱如紫素竟會這么做,心悸之余,想起紫璇的話:為了你,我大姐什么都做得出來!
是啊,愛一個人,為了他,什么都做得出來。不只是紫素,他也一樣,他可以把過往的一切都拋諸腦后,讓人生重新開始!
望著她轉動的只肩,他好心疼。
紫素身體正差,而他竟讓她一個人在家里、醫院、飯店奔波,他怎么可以對自己心愛的女人這么殘忍呵!丁巖緊緊擁住紫素,狂愛、悸動、抱歉得無法言語。
紫素在他懷里悶聲迭喊:"丁巖,我要跟你走,別再把我扔在這里第二個五年、第三個五年,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等你的感覺太寂寞了!"
丁巖輕撫她的背,終于感覺空飄飄的靈魂被填滿了。他的人生若曾有過什么樣的缺憾,也在這一刻全補足了。
去他的父母情事、去他的常年真相,他現在只知道一件事棗他與紫素深深相愛,他定不能負她一分一亳。從今以后,紫素的幸福大任,由他來扛!
他低聲地允諾。"好,我帶你走,但不是因為你的眼淚、你的哭求,而是因為——我愛你!"
他輕輕地頂高紫素的下顎,柔情萬縷地覆住她的紅唇。
"真的嗎?"紫素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夢非夢?
"當然是真的。"瞧,他傷她多深多重!丁巖深深自責。"紫素,我再也不會計你孤零零的一個人留在臺灣了,我不會再讓你孤單,你相信我。"他從不輕許諾言,一許便是終生不變。
"當然相信你。但……為什么?"紫素對他的乍然改變無法置信。"你剛剛不是還……"
"都是我的錯,我一再低估了你對我的情意,也低估了我們之間的情牽。"丁巖一五一十地把紫璇的話說給紫素聽,并告訴她他的領悟。"我不能在我們都深愛對方的時候,戕害我們的愛;因為那等于在慢性自殺,也同時傷害著你!"
"丁巖,我好高興你終于想通了。"紫素心滿意足地偎近他,終于無淚亦無憾。"我想我一定沒有說過,我真的好愛好愛你!"
曾經,她以為他們只能有情無緣;曾經,她以為她與丁巖只得在夢中相會;曾經,她為他說走就走的瀟灑身影弄得神思欲絕;曾經,她以為她只能一輩子思念他、而不能長相廝守;曾經,她甚至懷疑過他對她無情亦無眷戀,所以走得自如自在。如今,偎在他懷中,她才真切感受到那些噩夢己經遠離、那些疑思亦不曾存在。
此刻,她擁有了這個偉岸男子,也為他所擁有,這才是最幸福的事!
她柔順地迎向丁巖溫柔的蜜吻,承受他的輕憐蜜愛。
盈盈月光下,重重波瀾后,有情人終成眷屬。
三萬英尺的高空上。
紫素天下飛機椅上小小的寫字臺,振筆疾書。
"胃還痛不痛?"丁巖放下手中的地圖,輕聲問道。
紫素柔順地搖搖頭。"說也奇怪,自從昨天匆匆收拾包袱跟你走了之后,就算不吃藥,好像也不怎么病了。"
丁巖寵溺地撫弄她的長發,橫過小臺面,以近乎親吻的短距問道:"在寫什么?"
"懺悔的家書和離職信。"紫素蹙了蹙眉。"我這樣不顧一切地跟你跑了出來,家里和公司一定天下大亂了。"
"后悔了?"丁巖不擔心,她的眼神早已聲明了義無反顧的決心。只不過,他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不。"紫素這開一抹燦爛的笑容。"為了跟你在一起,赴湯蹈火、眾叛親離,我都在所不惜。何況只是小小的翹家與翹班。"
丁巖滿足地笑了。他側首吸吮她的甜蜜柔軟,眸中的瀲滟波光交織成纏綿。
情生意動,兩情相悅,相偕看遍無情天地與山水。天青青、水藍藍,何處不是好風光?
如果他的性子執意于浪游,那她會無怨無悔地陪他過萬里長洋,在異地異鄉看月圓月缺;沙漠景致、冰原風光,景雖荒涼、情也旖旎。
啊。因為有情,從此以后,"永遠"真的離他們不再遙遠了!
紫素縮在丁巖的懷抱中,兩人同時漾出最甜美、最幸福的笑靨,有情人成眷屬,從此天涯海角任君行,終于無憂也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