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丁玫鎖上了她在重慶情報所宿舍那套兩居室公寓的門,拎著早已準備好的食品、衣物、照相機走下了樓。她今天穿著一件牛仔風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緊身T恤和綠色的燈芯絨寬松褲,脖子上掛著一件紅色木雕飾品,這身打扮分外耀眼,使她本來就修長的身材更加挺拔出眾。
在霧蒙蒙的晨光里,她步入了街區,回首看看自己的公寓樓,覺得它像一個巨大的火柴盒,在晨霧中是那樣地沉靜。從街口可以看到她的窗口,那里拉上了厚厚的窗簾,擋著一切光線,因為她喜歡在全封閉式的暗暗的房間里,擰亮一盞臺燈來看書,來靜靜地品嘗豐厚的生活。
丁玫想,也許有一天,她將這樣,拿著簡單的行李離開這個大火柴盒,去哪里她不知道,但那種堅定的獨自遠行的圖景卻不只一次地出現在她的腦海里,所以,她每一次出門都習慣似地在街口上回望,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窗口,就好像是最後一次回望然後要啟程遠行似的。
已經走到車站了。
遠遠地看見頻頻在沖她招手,她的身邊還有三個男人一個女人,是丁玫不認識的。她向他們走去,然後,她漸漸地看清了他們,女的頭發出奇的短,男的全青一色的長發。
她一由頻頻擺布地被推到中央,有人接過她手上的包。頻頻熱情飛揚地介紹著:「這是服裝設計師黃敏,這是她的男朋友陶坤!
頻頻又一指穿著阿迪達斯T恤的兩位長發小伙:
「這是作曲家鍾聲,這是畫家馬旭!诡l頻又一回頭:「這就是玫玫,我常跟你們說起的!
丁玫很正色地與各位一一握手。
「丁玫,呢稱玫玫!
丁玫微微一轉身一回頭,輕柔的動作帶動一頭過肩的如云秀發,這個動作優美地無以復加,難以形容。 不知是不是綠份,她這一回頭,眼光就和穿紅色阿迪達斯的他的目光交接上了。那是一雙讓人心動的眼睛,很深沉很含蓄,似有千言萬語,那紅色的衣服像烈焰,丁玫覺得一團火直撲過來,像是要點燃自己。
那一秒鐘,丁玫覺得有一種金色的光芒從他的身上升騰而起,世界已歸於靜寂。
「我叫馬旭!顾蛩斐鲆浑p大手。
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長白晰,而且靈巧,這是一雙藝術家的手。
頻頻在一旁打趣地說:
「Carl。別握住玫玫的手不放嘛,要觸電的喲!」
大家都笑了。
「怎麼叫你Carl,是外國人,還是你另有一個洋名?」丁玫不解。
「Carl是他的外號,你不覺得他像歐洲青年嗎?」頻頻一臉笑容地說。
「沒有呀,我怎麼看不出來!苟∶祿u搖頭。
馬旭彎下腰,指他的臉伸到丁玫的面前,無不得意地:
「你仔細看就知道了,我的胡子和我的頭發是金色的!
這一看不要緊,還真的看清了金色如燦有些發紅的胡須和發絲,而且,丁玫感覺到了他的那種特有的氣息直撲過來,有些讓人昏眩。
從來不曾有過的怦然心動讓她的眼前光亮起來,似乎她從少女時代就開始渴盼著的那一切,正穿過錯亂的時空從天而降。丁玫和馬旭的眼光再一次地相遇,有那麼一秒鐘,他們都在凝視著對方,丁玫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和馬旭相識已久。 時間在過去,但是,丁玫此刻是走在馬旭的身邊,她時時從他的眼中看到那蕩出的寬厚溫暖的笑意,她感到這流逝的時間中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馨。
頻頻在反反覆覆地說:
「我們現在去坐車,中午就能到了,下午到西師我的一個朋友那里去玩,晚上去學校的舞會,明天一早我們就去爬縉云去,去傾聽大自然的聲音……」
丁玫和馬旭相視而笑,她不知道頻頻還說了些什麼,只覺得那聲音是那麼遙遠。
當幾個人都坐進了車里,嘻嘻哈哈地打笑著,頻頻才過來拉住丁玫,不由分說一屁股坐在了丁玫身邊,和她搶位置的馬旭只好幸悻地坐到了後排。 「讓你們分開一會兒,要是有緣,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頻頻沖著馬旭說。
「你胡說什麼,頻頻!苟∶嫡f完又有些後悔自己的假正經。
「沒事,就把玫玫先托給你,以後有我照顧她的時候!柜R旭笑著,因為笑,使得這句話顯得特別不嚴肅。
丁玫回頭看他一眼,那張臉正笑容燦爛。
不過,當汽車一啟動,丁玫就開始意識到,也許就是如此,新的生活真的開始了。
西師的校園深遠曠大,這里不要說綠意深濃,鳥語花香,就是平日里人形也難尋半個。 下午時分,頻頻、丁玫、馬旭等等進入了西師校園,初來乍到,他們真懷疑是自己闖進了剛剛竣工、尚無人居住的民區。他們要找的人沒能馬上找到,倒反引得幾個人都各自想開了自己的心事。
已經久違了大學的校園,那一份喧鬧與寧靜,那一種燈下的苦讀,那一種在上鋪掛著蚊帳的床上做過的夢,又浮現眼前,這一切對丁玫來說,既陌生又熟悉,既勾起快樂的回憶,又免不了想到一些傷心事。
比如在學校時的那場單相思,丁玫愛的那個足球隊長只把她當個妹妹,最後與自己同屋一個毫不起眼的來自河北農村的女生好上了,那個足球隊長并沒有瞧得上丁玫這樣的城市美女,丁玫傷心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一副要成仙的樣子,也沒能挽回足球隊長的心,因為人家壓根沒想過像丁玫這樣的女子還會為了一個男生傷心到如此地步。大學過去了,尤其是最後那一年父母都去了美國之後,丁玫才覺得度日如年,那一年的寒暑假,她發現自己竟沒個去處。
馬旭看到校園里的一切都親切無比,他才畢業幾個月,還沒有習慣有規律的上下班生活,尤其是看著校園內的各個報欄那五花八門的內容就要笑出聲來,今天是某某丟了女友贈送的金筆如何焦急痛心有拾到者請與x樓x室聯系;又是鄙人在男浴室拾到一女式裙帶,請丟失者見條後即刻去x樓x室認領云云……校內報欄真是一個極其微妙,以生存論意義的地方。
不管在干什麼,晚飯前馬旭總會停下手中的一切:畫筆、書籍、球,早早地拎著碩大的飯盆,而且要在報欄前站立一段時間,并不是為了等待食堂開門那個歷史性的時刻,而是選擇抵抗時間的消極方式。有時候,很多的腦袋擠在一起,看世界上又出了什麼亂子。馬旭至少站在旁觀者的立場,參與多半在心中進行。很多次大家讀遍了報紙的每個字,卻不知道自己讀了什麼,抬起手腕看看手表,發現某段時間又過去了,心中涌起勝利的感覺。
頻頻畢業已經二年多了,所以這一切只能勾起她久遠的淡淡回憶。在校園時,她泡得最多的地方是閱覽室,它不僅是一個讀書的場所,它還具有一種多功能性。那時,頻頻不富裕,窮得只剩下時間的頻頻常駐扎在閱覽室,置身於陌生人之間有一種回到家園的感覺。到這里來絕不僅僅是為了通過文學進入世界:它是可與食堂、舞廳相媲美的社交場所,同時具有抵抗時間的神圣職能。頻頻知道肯定有其他人也持相同的觀點。頻頻自己就經常接到陌生同學遞過來的書本、雜志,內夾一小紙條,上面寫著:「同學,可以請你喝咖啡嗎?」
頻頻環顧校園,真的不勝感慨。
一直俟到吃晚餐的光景,才見那些原本似乎不存在的人源源不斷地往外冒,或三或二地滿地都是,拎著飯碗憧憬心中的殿堂,個個沉默作哲人狀,害得頻頻一行人也只好目光回避,裝作「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樣子,好不容易才在桃園教師宿舍找到了他們的朋友,在西師任教的國內著名詩人胡子,滿臉長著大胡子的胡子對他們熱情倍至,拉他們去校園外的路邊火鍋店。
他們混在晚餐時分校園內的涓涓人流中向前涌,步子邁得悠然有力,彷佛腳底踩著生根的希望,胡子開始不停地和各類人打招呼,忙不迭地,頻頻一行人「擁著」胡子,像擁著一位英雄。
只是出於無聊吧,黃敏問:
「胡子,你干嘛留那麼一大臉的胡子呢?」
胡子用手一抹臉上如草叢一般的胡子:
「出於時尚,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女人們對於男人胡須的留戀喜愛程度達到了瘋狂。」
「你莫不是為一個幽怨女子留著你的滿臉森林吧?」丁玫一側頭,有點俏皮地問道。
「倒是有意思,」胡子沉吟一會兒,又說:「我的手指摩娑著每一根胡須,其實,就是在一座森林里散步……」
大家哈哈大笑。邊走著,竟也停下來,笑了個夠。
馬旭突然地俯在丁玫耳邊:
「你喜歡男人留胡子?」
還未及看丁玫點頭說話,馬旭就急促地說:
「以後我留一個獨一無二的紅胡子給你看,單為你留! 丁玫瞪著晶亮的雙眸看著他,感覺森林般的胡須正在沉落,而秋聲在升起。
都坐進火鍋店,熱火朝天地吃起來了,丁玫才注意到馬旭吃得很少,而且言談也少。
「馬旭,是不是不合你口味?」頻頻問。
「沒有,我只是不能吃……肉?」馬旭神秘地。
「你是回民!不過這是牛油火鍋啊?」丁玫說。
「你們剛才還放了腦花!
凡吃火鍋的人都知道,那腦花是豬腦花。
「你真的那麼認真嗎?」
「我凡事都認真,尤其是吃,這關系到我的信仰。」他說完自己先笑了,「不過,沒關系,你們吃呀,多吃些……」 丁玫想起一個關鍵性的問題:
「你真是個嚴謹的人,不太像畫畫的,你做什麼工作呢?」
「畫畫呀!」馬旭輕松地說。
「真的嗎?」丁玫追問著。
「具體工作我現在不能說,我怕我說出來你吃不下火鍋。」馬旭神秘地眨著眼。
一旁的鍾聲終於沉不住氣了。
「在那里畫都是畫,玫玫,你只是認他是個畫畫的就行了,刨根問底讓人家為難喲!」
黃敏自作聰明的:
「噢,我知道了。」
立即就有余下的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知道了什麼?」
黃敏俯在頻頻的耳邊,又俯在丁玫的耳邊說:
「可能是在殯儀館畫像的。」 丁玫瞪了眼,頻頻立即說:
「不對。」
「關於我的具體工作單位,現在暫不討論,我們還是接著在胡子的森林里漫步吧。」
胡子立即迎風把酒,瑯瑯涌來:
「天空晶瑩透碧,樹根在鏡子里面伸展,鳥在什麼地方,透過層層層……層的葉子,我看見你走完的一生,那是在葉脈的盡頭,一股眼淚,攜你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