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灰蒙蒙的,看不見太陽。每一個人在這種陽光的映襯下看上去都顯得精神疲憊。
頻頻做了一夜的夢終於醒來。腦袋很疼,她依稀記得丁玫在夢里對她說她要走了,要把馬旭也帶走,她很傷感。
頻頻坐起來不敢去回憶,因為她腦袋脹得厲害。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陰影應該消失了,可是什麼東西又總是揮之不去呢?可以不去想,但忘記,完全不可能。
那樣陰冷的冬夜,她一個人對付著三個小個子的歹徒,她知道帶她去看電影的兩個男生已經跑遠了,他們把她扔下,自己逃命去了,她的衣服已經被扯破,她張開嘴狠命地咬著其中一個歹徒,又揚起腳踢了別一個歹徒兩腿中間的那個部位,踢得他在地上疼得打滾,然後她順手抄起地上的一塊磚向最後那個歹徒砸去,平時連扔個鑰匙鏈都扔不準的頻頻,這一磚頭劈了人家的頭,血流如注,幾個人都了眼,她趁勢逃了。
在拐角處,她看到了還沒有跑遠的馬旭,她記得馬旭說,如果她打不過他們,他會來幫忙。她鄙視地看了一眼比自己小三歲的馬旭,帶她去看電影的是另一個男生,而馬旭也正是那個跟著的孩子。她當時就很清醒地知道要恨另一個男生,對馬旭,她只當他未成年。
以後馬旭常來看她,不聲不響的,請求她原諒,盡管那個男生再也沒來找過她,但馬旭傳過話來說,那個男生也覺得對不起頻頻,沒臉再見她了。
頻頻從那時起就看扁了男人。但是,因為日積月累的接觸,她和馬旭反而成了哥們式的朋友,畢業後兩人又同分配在一座城市,來往之間彷佛真的成了朋友。
但是,有什麼東西揮之不去?就是那團陰影嗎?那個最關鍵時刻的選擇,盡管她不能責備馬旭,可是她心里知道,她總是無法做到從心底里原諒他的,她罵自己沒有這個權利,所以表面上她可以談笑風生和他做朋友,這已是她所能包容的極限,她怎麼能夠容忍她頂好的女友去和馬旭這樣的男人糾纏感情呢?
她真的想告訴丁玫,馬旭是那兩個人中間的一個?衫碇歉嬖V她不應該那樣做,這對丁玫太殘酷,丁玫會悔恨這樣的付出這樣的愛,何況那是許多年前的事,那時的馬旭還只是個美術學院的新生,一個剛剛步入學院派的美術小混混。
頻頻翻來覆去的想著丁玫的事。她覺得心煩到了極點。在一幕幕潮水般涌來的往事中,只有丁玫明亮的形影音容如星星般閃爍,那時她們倆漫步在朝天門的嘉陵江邊,說說笑笑,這不太遙遠的溫情使頻頻變得有些脆弱,四周的一切也就愈發如凝固的鐵塊般地向頻頻擠壓過來,她終於抵擋不住了,她要告訴丁玫。
那是個禮拜天,好不容易下決心睡一個大懶覺的丁玫,把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的,不管是誰敲門,她都決心用沉默來回答。
母親又來了封長信,中心話題是她的出國。母親的意思是要盡快辦好全部手續。丁玫知道,母親早就規劃好了她的藍圖她的前景,她每走一步都將是一個堅實的腳印,她不能在這里計劃她個人的生活,她的生活早就納入了她父母的宏偉計劃之中。她母親怕丁玫一年又一年的不明不白的過去了,一年老似一年,在一個獨自生活的女人世界里,拖來拖去難免弄成一攤不清不白的渾水,還是早點出國最要緊。
去美國,去紐約,去干什麼?
好像有人敲門,不管它,丁玫心想不吱聲,敲一會兒也就停了。
因為有了馬旭,丁玫才有了這樣怪誕的想法,在此之前,她不是一個去美國的堅定分子嗎?
這次敲門聲更大了,是無休止的一連串的雨點般的拳頭砸上來的聲音,而且還大聲地喊著丁玫的名字。這人準是急了眼,不然不會這樣禮節不足而耐心有余,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
最後丁玫決定去開門,沒想到是胡子和頻頻,她心里一百二十個奇怪,是什麼風又把這兩人卷一塊兒去了?
胡子再見下居然更是凜凜一條漢子,丁玫有點疑心這人是不是胡子。
頻頻走進來。
「就知道你會睡得天翻地覆,快起來吧,胡子發財了,要請我們吃火鍋!
「好端端的天空掉下餡餅了嗎?」
「就是啊,人要是走運,你就不知道頭頂的云彩哪一塊有雨,胡子去解放碑買皮鞋,摸獎,竟然摸了個大彩電!
「就為這個要請客?」
「是啊,不請燒包。∧憧禳c收拾一下,人家胡子不好意思進你的閨房!
然後三人齊步走去解放碑「五一路」吃火鍋,那架式跟軍人們上戰場似的,反正丁玫已餓了一天,正可以敞開吃。
那頓飯花了胡子八十元錢,在當年算貴的了。只聽胡子酒後嘀咕了一句,怎麼漂亮女孩都喜歡馬旭,別的也不知在說什麼。
頻頻酒足飯飽之後對丁玫說:
「本來要你談正事的,今天酒喝多了,改天再說!
「什麼正事?有多正?」丁玫問。
「喝了酒就說不出口也說不清楚,以後再說。」頻頻推了。
「你們女孩真怪,男的都是借酒勁以突然襲擊的方式說出久經考慮的話,怎麼你們女人喝了酒反而吞吞吐吐了呢?我曉得你要講的事,你應該講,讓丁玫自己去判斷嘛!」
「你曉得什麼?不要你多管!」頻頻好兇。
「到底是什麼?」丁玫一臉茫然。
「過兩天再說嘛!」頻頻笑著。
丁玫有點茫然,又有點陰影掠過的感覺,但她什麼也沒問。
那是周二的下午,頻頻如約來到辦公室找丁玫,一臉嚴肅,但因為當時丁玫正在開會,就只好讓神情嚴肅的頻頻一本正經地坐在辦公室的會客室閱讀報紙、畫報,一直看到下班,兩個人在食堂吃了晚飯,才回到丁玫的住所。 丁玫為頻頻泡好了熱茶,削好了蘋果,盤腿坐在沙發上,一副長談的架式。
「說吧,我知道你有事要對我說!苟∶低ψ孕诺兀骸付,這事可能聯系著我未來生活的幸福!
「你怎麼知道。」
「從你的表情上看的羅,我們認識那麼久了,何曾見你這麼『莊嚴肅穆』過喲!」丁玫笑著。
「也是的,我自己都在問自己,干嘛?可誰讓你是我的鐵桿朋友呢!我不能袖手旁觀,當一個局外人!诡l頻呷了一口茶,好像是準備要說了。 只是一個順手的動作,出於習慣,丁玫打開了電視機,播音員正在報道新聞:
「--今天早上8點10分左右,中國南方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37-300飛機,在廣西陽朔失事,這架飛機是今晨由廣州起飛,飛往桂林,機上包括6名機組乘務人員共計141人全部遇難,事故的原因正在調查當中,據悉工作人員在失事現場已經找到了記錄飛機飛行數據的黑匣子……」
丁玫已經沖到了電視機前,這條新聞剛播完,她就倒下了,嚇得頻頻有點丈二和尚模不清頭腦,她大聲地喊著:
「玫玫,怎麼了!怎麼了!」
頻頻用手臂墊著丁玫的頭,覺得特沉,僅僅幾秒鐘,丁玫就像是老了十幾歲,淚如泉涌地淌過了臉頰,眼睛失神而絕望,她哽咽得讓人覺得世界末日到了。 「他去桂林了,他說他月底去桂林,他在飛機上……」丁玫絕望地說。
「那也不一定就在這趟飛機上!诡l頻很鎮定。
「我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這不難,我們可以打電話查死難者名單,就能查清了!
「死難者?」丁玫瞪大了眼睛。
「對不起,我用了這個詞,我們可以查,也許他根本不在飛機上。我表姐在廣州民航局售票中心工作,我們可以馬上去打長途,還有,可以給廣州馬旭的住址打個電話,看看他走了沒有?」 「我沒有他在廣州的電話和地址,都是他打電話來!
頻頻嘆了口氣:
「你呀,讓我怎麼說你好呢?」
丁玫只是呆呆地看著電視,新聞播音員已經開始說農民養鴨致富的事了,但她的腦子里還是停在飛機失事的現場那些殘骸的慘景中,她彷佛已經看到馬旭在冰涼的土地上躺著,掙扎著向她伸出手。
丁玫伏在桌上,聽到自己的一顆心在胸膛里輕輕地哭泣、碎裂。
電信局打電話的人真多,排隊、付押金,好不容易輪到頻頻,打過去,對方是忙音,無奈,只好第二天再說。
這一夜,叫丁玫怎麼度得過,還好頻頻留下了。
兩個人瞪著眼看天花板,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大滴的眼淚從丁玫的眼角無聲地滲出來,她的預感總是很準,而這一次她真的祈禱這預感是離譜的,如果那天馬旭不打電話來,她就根本不會知道他的行蹤,只能苦苦相思,而如今,他情愿那電話沒來過,情愿馬旭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悠閑地畫畫或干著隨便什麼事,愿他沒有行蹤。
實際上也確實沒有馬旭的行蹤。丁玫的心懸到了嗓子眼,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眠。
那麼悠悠地飄過頻頻的聲音,
「玫玫,睡了嗎?」
「沒有。」
「我知道會這樣,事到如今,我也不忍心再對你說什麼,如果真是這樣,你也一定要振作起來,也許他和你的緣分就是那麼長,也許他不是你認為的那種人,也許他根本沒上那架飛機,結果只能是這其中的一個,可是無論如何,你要答應我,你不會倒下,好嗎?」 「我只希望他沒有上那架飛機,什麼結果只要這一個結果就好!
頻頻心想,生活總是那麼殘酷,如果馬旭真的沒上那架飛機,她就會說出那件事,而正直磊落的丁玫未必會接受。話說回來,當然了,當然了,年輕人犯錯誤,連上帝都會原諒,何況馬旭那時還真的年輕。
「玫玫,也許我不該在個時候這麼說,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們倆沒有好成,一定不是外界的原因,而是你們倆自己,當然我只希望你過得好。」 丁玫一臉困惑。她把枕頭抱在胸前。
「我不懂,你說你只希望我過得好,不希望他嗎?」
「也許沒那麼強烈。實際上,我和你不同的,我永遠不會對他那種男人認真的。」頻頻側身坐起來,說得認真。
「那麼,對胡子呢?你敢說,你也不認真?」丁玫追問。
「怎麼說呢?我現在還不想對任何一個男人認真,但有時又需要有個男人來作伴,我只能和他周旋不長的時間,時間一長,我馬上就起膩,也可能值得我認真的那個男人還沒長大,或是已經誤入了別人的家門!
「你真這麼看,那胡子知道你的這層想法嗎?」
「你以為胡子和我會怎麼?他下個月就結婚了,當然不是我,請我嫁給他我都不會干!诡l頻有點激動。 丁玫沒說話,只伸手過去摟住頻頻的肩,她覺得頻頻在發抖。
「我知道你心里難受,頻頻,不管怎麼,我是你永遠的朋友和姐妹。」
頻頻嘆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如何對你說,你太單純,又太善良,而這個世界是復雜的,人的感情也是復雜的,只是更多的時候我們難辨真假,像胡子這樣正熱戀著,正準備結婚的男人,干嘛要來找我呢?而我又為什麼總是去充當這種角色?是不是我生得賤?」
「不,你心里苦,我知道,這也許是發泄痛苦的一種方式。」
「只是我看到了太多這樣的男人,這很影響我對男人的看法,我沒法對他們認真,但我并不苦,因為我正視今天這殘酷的現實。」
「殘酷的現實……」丁玫喃喃地重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