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樣?”一踏出詢政廳,迎面而來便是上官懲我的詢問。
醴驍嘲弄地紋起笑,神色顯得有些冷漠!白匀皇乔チ耍@不是你希望我做的事嗎?”
上官懲我沉默了一下!澳切叶牒钍窃趺凑f的?”
“素來寬大的幸峨侯會怎么說?”
他語尾間帶有嘲諷,但上官懲我決定不予理會,現在最要緊的是沒亭。
由影的想法昭然若揭,雖然醴驍飽具個人色彩與潛在危險性,卻沒有理由因為還沒發生的事,就把罪名加諸到醴驍的身上。對于一位領兵治壤的重臣來說,這樣的情己心無疑是種不可原諒的污辱。
“那么就是沒事了?啊!真是太好了!鄙瞎賾臀颐黠@的松了一口氣,在月色的映照下,重疊在他臉上的陰影也顯得不再郁塞!拔译m然自認膽量夠大,但也禁不起這種突如其來的驚嚇啊!拜托你下回千萬別再干這種事了!
左惡將軍醴驍并沒有回話,倒是腳步愈走愈快地離開官廳的大道,仿佛自己身處的地方是多么讓人難以忍受一樣。
上官懲我疾迫上去,出了官廳,兩人走了好一陣子之后,醴驍突然在市街上的酒樓前停了下來。
一旁的上官懲我也沒多問,跟著進了酒樓,兩人要了間素雅的包廂,各自悶不吭聲地喝起酒來。
酒過數巡,整個包廂已滿淡淡酒香之后,上官懲我終于開口!笆虑槭墙鉀Q了,那那個兇王的王女呢?幸峨侯沒說什么嗎?你也還沒打算把她交給地官?”
醴驍并沒有說話,映著酒波的眼眸靜靜的像是沉息了光彩,良久,當杯里的酒被一飲而盡后,那對眸子才突然閃動起來!按_實是有些不一樣。”
“咦?”上官懲我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糊涂了。
“那名介王的王女,在她心高氣傲的底下,似乎又有些不太一樣的東西!
微皺著眉頭的上官懲我望了摯友一眼,黑眸之中帶有一點不解的影采。
“眼神!在那對眸子里,似乎有些奇妙的鮮動。嗤!那種倔強激烈的性子也算特別,很少王族之人像她那樣,如果早幾年出了這介宮,說不定會培養出一個了不起的女春官!
“從來你挑中的女人都不是太平凡的女性!
“只是這回卻不平凡得過頭了,是不?你想說的是這個吧?上官!滨夫攷е┰S嘲弄之色輕笑起來。
上官懲我卻回以一個認真的表情! 按_實是如此。如果她不是王族,我會很樂見你們兩人在一起!
“在一起?哼!哪有什么在不在一起的?充其量不過就是加害者與被害者之間的關系罷了!
“醴驍,我從來無意干涉你的私事,不過既然你這么說,又為什么不肯把她交給地官處治?你還是打算將她留在府中嗎?”
“你說呢?”
“你強奪了她,她不恨你?”遲疑了一下,上官懲我還是開口問道。
留著這樣的一個女人在自己宅子里,他實在不明白醴驍的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而在經過由影的這件事以后,他更不明白了。
“怎么會不恨,她恨我大概恨得可以凌遲我幾千遍吧!”
“那你還留她在府里!”
“這個嘛……”醴驍的表情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叭松锟傄行⿵娏乙稽c的東西,才能引起人愿意活下去的意志,如果沒有愛,恨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醴驍,這種話我不想說那么多遍,但你沒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變得那么極端,既然已經出生了,為什么不快樂一點地活下去呢?如果幸峨侯并沒有追究那個女子的意思,而你又對那個女子……”
“真是一點都沒錯!這些話還真是不要說太多遍才好哪!”醒驍打斷了好友的話。
“反正我也知道我說的話你沒幾次聽得進去,雖然都是廢話,但我是真心希望看你幸福,”上官懲我意味深遠地望著醴驍的臉龐。
也許只有一點點,但好友確實有些改變了。既然會覺得那個兇王的王女有點不同,會肯讓她留在府中,甚至惹得司寇找上麻煩也不交出那女子,或許那是那種名叫“感情”的東西開始發酵了。即使還很微小,即使好友根本不想察覺到,但——
“嗤,幸福?這世上有這種東西?”
“否定掉它的人是你,你認為有沒有呢?”
“上官,我的人生從出生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是由一連串的不幸堆積起來,在已經過了這么久的時間后,你還要我去相信什么幸福不幸福的鬼話?”上官懲我正色的神情仍然未能抹去醴驍眸中的嘲諷之意o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哼!大概是到死的那時候吧!”
不算爭辯的言語消失在酒波之中,沉默突然再次造臨。
相交多年的這兩人一邊懷抱著不同的心事!一邊各自在心里決定,盡可能不要以針鋒相對作為難得把酒言歡后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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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上官懲我酒盡分別后,醴驍立即駕馳騎獸返回齊都,在騎獸到達齊都的宅府時已是夜半時分。帶著酒氣歸來的他無意識地將自己摔進書房的椅子里,眼前仍是——片黑壓壓的沉重。
還是一樣濃重的孤獨感!冷冰冰的廣大房間里,流動著一股他再熟悉不過的氣息,這氣味跟隨了他二十九年多,沒有一日不在夜深人靜時造訪,他想起幼時曾經一度恐懼過黑夜的自己,不覺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
今夜是有些醉了。
會醉的原因,只有醴驍自己最明了。
可能是來自對司寇的不滿隨著酒精的蒸發逐漸發酵在整個身體內,也可能是一點連自己都要忍不住自嘲的怯懦又猛然出現,才會教他無可自拔地想要借著酒液的溫熱麻痹自己的知覺,免得被這深重的寂靜扼殺在無聲之中。
“既然已經出生了,為什么不快樂一點地活下去呢?”
好友的話至今還環繞在耳邊,揮不去的是那種被看穿的狼狽與羞慚。
相交數年,上官比誰都清楚他想活下去的意念,也又比誰都清楚他渴望一死的沖動。
他的人生一直就是這樣充滿了不斷的矛盾——既反駁自己存在,又忍不住要去對抗反駁自己存在的想法!戰場上的火光有一度確實讓他忘記了這種郁塞的灰暗,然而一回到現實的黑夜里,他曾經感受到的一點真正存在感,好似也就隨之流走了。
打自出生以后,不記得的東西有太多太多,生父生母,在自己生命中錯身走過的每個人……其實也并不是真的那么在乎,但總會有些許微弱的期待,期望自己不是那么異類。
活著的自己體內流竄的是鮮紅的血,皮膚上散發的是溫熱的氣息;明明就是和一般人沒有什么兩樣的生命,卻因為血緣的來處而顯得分外突兀、分外不能相融。這種感覺就好像被生銹的魚叉狠狠地插入胸口,既拔不出來,也無法再刺得更深,就只能藹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來——一種活生生的痛苦,再怎么樣也脫不去的糾葛,這就是他的人生。
若是能夠更坦率地去愛人,或許就不必過著這般痛苦的生活了,偏偏他生性乖戾、性情鋒利如雙口刃,拔出劍鞘的同時,既傷了自己,也傷了他人。不但自己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也要教靠近他的人一起受到傷害!
不,也或許天生他注定得沉浸在這種痛苦之中。
為了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得依靠這樣的痛楚迫使自己清醒。于是面對自己、面對上官,甚至是面對那個王女,他都無法坦率地表現出自己的真實一麗。
王女、王女……
咀嚼著消失在舌尖的話語,忍不住的醴驍又自嘲地笑了。
仔細想想,從相識的那一夜起,自己好像不曾正式叫過她的名字,多半時候都是用“親愛的小姐”、“王族之女”這種略帶嘲諷的口吻稱呼她。除了刻意對自己強調她的出身,好讓自己能夠保持清晰的意志看著她與自己之間的差距外,或許這樣的表現,也隱約透露出他那無法坦率對人的本性吧!
啊……無論是小姐也好,王女也罷,什么都好,到頭來也只是一個和其他女人沒什么兩樣的女人而已,所以是什么……都無所謂!
“是啊!不論是什么都無所謂,人的本性若能輕易改變,這世上又哪里會有天理報應這種東西呢?如何?還是要試試看嗎?上官,我們所活著的世界,可不是那種可以任人隨心所欲的樂園啊!”他低低地冷嘲一聲,意識變得有些模糊,一種不太確定的陌生感爬上了胸膛。
提著燈走向已近半年沒再踏上過的二樓階梯,再熟悉不過的路線是朝向留衣的寢房。腳步愈是接近,他的意識好像就漸漸變得清晰,清晰到足以認知到自己現在的行為有多么的愚蠢。可奇妙的是自己卻沒有一點停下腳步的意思。
“雖然有些可笑,但就當作是為了根絕上官那種無稽之說的愚蠢行徑吧!也好,就讓上官看看什么叫作無望的奢想吧!親愛的小姐!痹捖曄г陂T鎖的轉動聲中。
火光躍入房中,醴驍看見睡在軟床中的纖弱身影。
他優雅地走近身影的主人,燭光下的人雖睡著了,卻仍皺緊彎如新月的黛眉。連猜都不必猜,醴驍就已經知道促使那對芝眉皺得緊緊的人正是自己。
那一夜的暴行陰影,想必仍然對她留有·強大的影響和震撼吧!而這個該自覺反省的他,卻絲毫沒有半點慚愧之意。
靜靜地在她的身旁坐下,借著燭光,醴驍留了相當充裕的時間給自己好好地欣賞她的容貌——柔滑似緞的長發,白皙賽雪的肌膚,以及微帶倔色的端秀五官,無論怎么看,都是個俏生生的美人;
只不過再怎么出色,仍然比不上那對充滿生氣的眼睛。
是恨也好、是恐懼也罷,活在那眸里的色彩卻是鮮動無比的生命之光。會被吸引,大概就是因為那種倔強而充滿生氣的神采與怒顏了!
在她的眼中,他也看到了矛盾和掙扎,所不同的是,她的色彩卻是那么躍動而充滿生命之氣,即使只有恨,想必也強烈地支撐著她想活下去的理由吧!不像他,活著,只是為了嘲諷那些反駁他存在的人們而已,就算成功的做到了,支撐在骨肉里的,卻也只剩下高傲的驕矜與自持了。
“啊……”輕輕地嚶嚀聲打斷了醴驍泛濫的思緒,回過神看向她,夢魔的恐懼爬上了她的臉龐。
“不……不要……不要——”豆大的汗水跟著汩汩滑下,纖白的小手也緊緊地抓住了絲被!熬取!救命——”
“哼!真可憐!崩淅涞刈猿傲藘陕暫,醴驍伸出手拂去她頰上的汗。
難得溫柔的大手輕輕地摩撫在她的粉額,似乎為她帶來了一股夢外的安定。諷刺的是,夢里的惡魔是由加害者的他所造成,而夢外的安撫卻同時也是來自于他!
“命運這種東西就像你所說的那樣,不是我能使用的字眼啊!若是真有這么無能的‘命運’,我也確實不想擁有或使用!”像是為了等待她的驚醒,大手并沒有停下動作。只是這一瞬間里的呵護輕柔,意外地泄漏了大手主人的心事。
掌下的肌膚似乎是輕震了一下,大手的主人卻沒有發覺。
直到燭火漸漸燃盡,沉睡的人仍然沒有清醒,醴驍終于收起手,帶著略顯自嘲及遺憾的口吻淡淡地喃道:“似乎就連在夢里見面,也都是教人覺得難堪的場面吧!也好,既然從來不可能改變的事,今后也就別讓它改變好了。你就這樣繼續恨我恨下去吧!被人記住的方式有很多種,恨,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停頓的時間并沒有很久,接著,醴驍移動著身軀,如昔優雅的步伐移出房間。
就在房門扣上的那一瞬間,床上的身影似乎動了一下。等到“噠噠”的腳步已經確定遠離了,床上的身影才突然坐了起來,月光下,是一只如象牙般的小手撫上了粉額。
留衣覆住自己的額頭,一陣沒來由的熱燙感不停地灼燒著那片被撫摩過的肌膚。
——被人記住的方式有很多種,恨,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腦中回蕩著的是那個可恨男人離去前的哺語,也許只有一瞬間而已,留衣卻很清楚地感覺到來自那只大手底下的溫柔。
摩撫著自己的人,真的是那一夜那個可怕的男人嗎?
真……可恨!真的好可恨!
留衣咬緊牙,神情好掙扎。
犯錯之人往往能夠輕易地原諒自己,而他卻明明白白地同時表現出“知錯”與“毫不反省”的神情采。明明知道自己的行徑有多卑劣,卻一點也不知懺悔;明明知道這樣的態度只更會引來她的殺意,他卻我行我素,絲毫沒有一點改變之意。
他根本就是要她恨他!
為了不要她死,他冷冷地用這種方式為她找到活下的理由嗎?為什么?他明明這么瞧不起王族,明明這么瞧不起她——
被奪去一切以后的她,支撐著自己繼續待在這座宅子里的最大動力,就是親眼看見他死去,可是,如今這個曾經教她憎恨不已的冷漠男人卻突然轉變成一個有了溫度之人,她再也無法對他抱著純粹完全的恨,再也無法無動于衷地看見他死。
怎么做?她該怎么做?
該怎么做才能讓自己忘記那一夜驚恐的噩夢,忘記那一夜戕害她的可怕事實?
有時候恨,反而會讓人更有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一輩子都無法原諒的話,不妨就帶著恨意,好好恨著醴驍少爺活下去吧!
一瞬間,留衣的耳邊突然響起了莞慶曾經說過的話!
止不住潰決的淚水滑落在留衣的臉龐上,沒有人可以……這世上除了他,再也沒有人可以為她解出這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