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西沉,天色未曙,幽暗中,一座孤墳立在角落,石碑上空無一字,墳前只擺了兩根白燭和一柄長劍,其余祭品皆無。
若說牟易男原本存有一絲奢望,這一刻也全然絕望。
江湖鐵律: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為什么……」失神地坐倒在墳前,她無力地低語,臉上仍存著先前的淚痕,但是面對時歿生的墳,她哭不出來,只覺得胸口空蕩蕩的,心已遺落。
縱使再問千遍萬遍,她也得不到響應了……「石碑為何無名?」撫著空白的石碑,她幽幽地問云追日。
石碑無名,時歿生要如何尋得歸處?她怎能見他成為一縷孤魂?
「因為只有你有資格?他刻上名字!乖谱啡蛰p嘆一聲,將手中的竹籃放到她面前,「你是他最在乎的人,第一炷香該由你點燃。」
她拿著時歿生的佩劍緩緩站起,抽出長劍想刻他的名字,微顫的手卻不受控制。
云追日默然無語地望著石碑,歪斜的筆畫泄漏了她平靜表像下的傷痛。
簡單的名字,她卻寫了近半個時辰,除了劍尖劃在石碑上的聲音外,四周一片死寂。
待她寫完,云追日從竹籃里拿出線香遞給她,卻被她伸手撥開。
「除非我殺了慕容殘,拿他血祭,否則我不會上香!鼓惨啄性究斩吹难凵袼查g燃起深沉的恨火,雙手不自覺地握緊。
「你要如何殺他?」云追日沒有質(zhì)疑,只是單純的詢問。
「傾盡全力,就算是付出性命,我也會殺了他!」
「你知道他在何方嗎?」
「我會找到的!顾涝谱啡障雱袼艞増蟪,但是她的決心任誰也無法動搖。
沉默半晌,云追日嘆了口氣,「歿生不會希望你替他報仇的。對他而言,只要你過得好,他就心滿意足了!
牟易男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墓碑發(fā)呆。
云追日說的她都知道,可是除了報仇,她什么也不能?他做……他希望她過得好,可是她如何能忘卻他的死?她做不到!
「易男……」
云追日又喚了一聲,可是她依舊不答。
「至少……你先別行動,等我查出慕容殘的下落再說。報仇并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怪绖癫蛔,云追日只好先順著她。
「好!沟仍谱啡詹榈侥饺輾埖南侣浜螅侏氉匀蟪,云追日不是江湖中人,不該牽扯進來。
「天亮了,我們走吧!寡垡娞爝呉淹赋鲆痪曙光,云追日擔心她過于疲累,于是輕拍她的肩,勸她休息。
「你先回去,讓我一個人靜靜……」
云追日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當四周只剩下她一人時,牟易男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傷痛,淚水滴落黃土,仆倒在墳前哀哀泣訴……不遠處的樹上,一只深情的眼睛直盯著她,眼中盈滿憂心和不舍,奈何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著她傷心。耳里聽著她的低泣聲,時歿生只覺心如刀割。
他曾經(jīng)發(fā)誓要讓她永遠幸?鞓,但是在實現(xiàn)諾言之前,他卻先讓她傷心了。
壓抑著沖出去安慰她的想法,時歿生不停地告訴自己,只要再忍耐幾天,只要再幾天……就像云追日說的,當她傷心到無法再多想時,他的出現(xiàn)會讓她狂喜,那時候她必定會答應嫁給他,不再固執(zhí)原有的想法。比起云追日原先的提議,這個方法要好得多了。
只要再幾天……
。
夜深露重,即使已是夏天,仍帶著些許寒意。
牟易男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衣,但是她卻絲毫不覺得冷;
夜露再冷,也不比她的心冷……從昨夜到今晚,她未曾離開過時歿生的墳前。生前,他帶著遺憾離開,如今,她要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將從前她不能說也不敢說的話全告訴他……倚著石碑,她喃喃訴說著兩人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從初時的嘻笑怒?,再來的殷切照顧,而后相伴遨游……她娓娓道出心情的轉折,一字一句都充滿懷念。
沉溺在回憶之中,她的臉上漾著似水柔情,暫時遺忘了眼前的傷痛,也忘了時間的消逝……看在時歿生眼里,除了感動之外,心里卻越發(fā)憂慮。
不過短短兩日之差,她已變得容顏憔悴,身形也清減了許多,全然不復原先的神采飛揚。
再也耐不住見她日益憔悴,時歿生施展輕功,迅捷地飛掠過樹林,往留云軒的方向而去,至于牟易男則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渾然未覺……***
「你去勸小男進屋好嗎?再這樣下去,她的身體會撐不住的!」一進留云軒,時歿生不管云追日早已熄燈入睡,直接推門而入,連燭火也沒點,匆匆叫醒了云追日。
「我早已勸過她,可是她完全聽不進去;她的固執(zhí)你應該很清楚!乖谱啡諞]有被吵醒的怒氣,語氣平靜如常。
正因為了解牟易男的固執(zhí),所以時歿生才更擔心。
「你一定有辦法的!顾麍孕旁谱啡毡囟▌竦脛幽惨啄校
云追日總是能夠說服任何人。
云追日搖搖頭,「這次情況不同。你的死訊對她打擊太大了,除了你,不論誰出面都不會有用!
「該死的!難道就讓小男不眠不休地守在那座假墳前,任憑日曬風吹,而且滴水未進?」他擔憂的語氣多了煩躁和因為自身無能?力而?生的怒氣。
「只有一個辦法!挂姇r機成熟,云追日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什么辦法?」時歿生急急迫問。只要能讓牟易男休息,什么事他都肯做。
雖知時歿生心中著急,云追日仍是不疾不徐地起身點燃燭火,沒有立即回答。
「你快說呀!」時歿生捺不住性子,連聲催促。
云追日微微一笑,反問他:「你是否愿意重新考慮我最初的提議?」
時歿生一愣,沒有回答。
云追日繼續(xù)道:「如果你見不得她這般模樣,為何不干脆讓步?這樣做對你其實并沒有什么損失,對她卻是意義非凡;蛘,你是擔心面子受損?」
「面子這種東西一點價值也沒有!箷r歿生一口否決,「身外的虛名如何能比得上小男!」
「既然如此,又是為了什么?」
「這……我是男人,她是女人,你之前的提議……」他開始猶豫。
云追日輕拍著時歿生的肩,笑著搖頭,「這就是虛名呀!
聞言,時歿生豁然開朗,精神一振,他雙手搭在云追日肩上,滿臉喜色,「你說的對,這些都是虛名!」與其看著小男飽受折磨,然后才答應下嫁,那他寧可無條件讓步,但求佳人展?。
一想通,時歿生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說了聲謝謝就要往外沖,云追日連忙拉住他。
「你打算怎么解釋你的死訊?」
「這……實話實說?」時歿生有些不確定地問。
云追日不由得失笑,沒料到時歿生竟然打算如此誠實。
「不然該怎么解釋?」時歿生這時也覺得說實話不妥,就怕牟易男一怒之下,從此不再理會他。
「你聽我說……」
。
從渺遠的過去中回神,牟易男聽到身后傳來輕緩的腳步聲。來人像是怕嚇著她似的,刻意發(fā)出腳步聲,然后停在她身后。
「追日,你不必勸我了,我要在這里陪他!鼓惨啄幸兄贡驼Z,沒有回頭。
「你要陪誰?」清朗的語音中滿含柔情。
熟悉的嗓音令她微微一顫,閉上眼喃喃自語:「我一定在作夢……」時歿生已經(jīng)死了,永遠消失了,她所聽到的聲音只是因為思念而?生的幻覺……「小男,你為什么不回頭?」
顫抖著身子依言回頭,她卻不敢睜開眼睛,怕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虛幻。
「小男,我好想你……」時歿生輕喚她的名字,悄悄地靠近她。
聽著熟悉的呼喚,她終究忍不住張開了雙眼。
當他的身影映人眼簾,水霧在眼中凝聚,模糊了一切的景物,跟著悄然滑落「別哭……」輕柔地拭去令他心痛的珠淚,時歿生輕輕嘆息,「我從來不想讓你哭泣!
「這是真的嗎?或者……會再度消失……」她不敢有希望,怕一切會在轉瞬間變成絕望,卻又忍不住期盼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永遠都不會再離開你了。」他以堅定而溫柔的語氣許下承諾,不舍地輕撫她的頰,憐惜低語:「你瘦了……」
臉上傳來的溫熱安定了她的心,確定眼前的人是真實的活著,并非出于她的想象,牟易男不由得欣喜若狂。
她激動地擁住他,將頭埋在他的胸膛前哭泣,宣泄這幾日來的思念和傷心。
淚水濕透了他的衣服,他只能心疼又不舍地在她耳邊呢喃低語,以最無?的語言傾訴他的愛憐,祈求能止住她的眼淚。
夜風輕輕拂過,吹送著有情人的絮語……***
許久之后,牟易男終于在時歿生的安撫下止住了淚水,展露笑謔,疑問卻也隨之涌上心頭。
她將頭靠在他肩上,雙手環(huán)著他的腰,低聲問:「這幾天你到哪里去了?為什么有傳言說你死了,連追日也這樣以為?」
時歿生抑下心虛,照著云追日教他的說辭開始解釋。
「那天你走了以后,我也離開了停云山莊,結果在路上遇到我?guī)熜终跉⑷;或許是他殺得興起,也可能是其它原因,他竟然將目標轉向我!箷r歿生稍稍打住,回想著云追日是如何交代的,然后才繼續(xù),「我僥幸逃脫,卻掉了佩劍,結果讓人誤以為死在那里的人是我!狗凑饺輾堊鍪孪騺頍o道理可尋,再怎樣沒道理的事,一旦套到他身上都不會顯得怪異。
「原來是因為那把劍,所以官府和江湖才會傳出你被慕容殘殺害的消息!鼓惨啄泻翢o懷疑地相信了!缚墒牵銥槭裁床怀霈F(xiàn)?」
「我受了點輕傷,躲在客棧療養(yǎng)數(shù)日后才聽到消息!顾灶a輕柔地摩挲她的頰,「抱歉讓你擔心了……」
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她用力的擁住他,埋首低語:「幸好你沒事……」感謝上蒼并未奪走他的性命,感謝上蒼讓她仍有機會彌補一切。
「我不會輕易死的!顾⑿χp撫她的發(fā)絲,「不論如何,我都會一輩子守著你。」
「我……」她?首看他,欲言又止。
即使時歿生在她心中的地位無可取代,可是她仍?不下心中的包袱;她可以為他付出生命,卻無法丟掉夢想……難道她一定得選擇?不!她無法選擇啊!
看出她眼里的掙扎,他笑了,不論如何,至少他在她心中已非居于次要,這樣就夠了。云追日說的對,山不轉路轉,事情并不一定只有一種或兩種結局,他原先的顧慮更沒有必要。
「小男,我有話想問你!顾鋹偟纳袂檎煤退樕系膽n心成對比。
「什么事?」牟易男的心開始往下沉,恐懼著生日當晚的一切會重演。這一次,她是否能承受?
「你愿不愿意」
「別問!」她著急地伸手摀住他的嘴,雙眉深鎖,眸中凝聚著祈求之意,「你別問好不好?至少……不要現(xiàn)在問……」
他輕輕拉下她的手,微微一笑,「為什么不能現(xiàn)在問?」
她輕搖螓首,低頭不語。
「小男,你真的不要我問嗎?」他心情極好,語氣輕松,眼神含笑。
「不要!顾侈D身子,離開了他的懷抱。
「可是我想問!箷r歿生從身后擁住她,低頭在她耳邊低語。她的反應讓他心里甜絲絲的,充滿說不出的喜悅,因為她的逃避正代表了她的重視,令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著。
沉默了半晌,她才悶悶地回答:「你問吧!乖搧淼慕K究無法逃避,可是她該怎么辦?多希望能永遠避開這一刻,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時歿生轉過她的身子,輕輕托起她的臉蛋,讓她直視他的雙眼!父嬖V我,你愿意……」
當他開口的時候,牟易男的心更加沉重,卻只能靜靜聽下去,等待著她最害怕的結果。
「你愿意娶我嗎?」
「什么?!」她一愣,原已跌到谷底的心瞬間高昂,卻又怕自己聽錯了。
他微微一笑,重復了一遍,「你愿意娶我嗎?」
她愣愣地望著他,喜悅充滿胸臆,一時間卻無法反應。
「少門主,你不是欠一個少夫人嗎?」他故意伸出蓮花指輕輕點了下她的粉頰,然后朝她為了個媚眼,「你覺得我夠不夠資格呢?少門主──」
看到他那副模樣,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笑得開心,時歿生也樂得繼續(xù)逗她,笨拙地裝模作樣。
笑過之后,水霧卻在她眼中凝聚,教他登時慌了手腳。
「你怎么哭了?別哭……如果你覺得不妥,那就算了,我不在乎,真的!」雖然心中難免失落,但沒有什么比讓她展?還重要。
她抹去淚水,撲進他懷里,心中盈滿感動。從沒料到他竟愿意如此讓步,只為了讓她開心……再也沒有人比他更在乎她、關心她!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她紅著眼抬頭看他,溫柔地微笑著,「你已經(jīng)說要嫁給我了,不能反悔!
時歿生大喜過望,興奮地抱起她,「你答應了!你答應了!你答應了!」喜悅瞬間充塞胸臆,彷佛要炸開來似的,讓他難以自制地抱著她旋轉,發(fā)瘋般地又笑又叫。
她含羞帶怯地環(huán)著他的頸項,任由他抱著自己旋轉,一顆心也隨之飛揚、飛揚***
雖是深夜,言仲承的官邸里卻是燈火通明,仆人來來去去地忙碌著,每個人臉上都寫滿憂慮。
而在言仲承的寢室里,他的妻兒全焦急地守在床邊。
看著蒼白憔悴的丈夫,鞏韻慈忍不住紅了眼眶。
自從接到圣旨后,他就病倒了,整個人像是失了魂似的,鎮(zhèn)日不吃不喝,有時則突然昏迷,嘴里喃著聽不清的話語,就像現(xiàn)在一般。
「娘……娘,別哭……念衡不哭,娘也不哭。」言念衡伸出白胖的小手,笨拙地?母親擦淚。
「念衡……」鞏韻慈抱著愛子,泣不成聲。
言仲承全然不知妻兒的傷心,兀自不停地喃語著。
哥哥……哥哥……***
一大早,時歿生便和牟易男攜手拜訪云追日,云追日早已等在大廳上,莫文謙也坐在一旁。
看他們親密的模樣,云追日知道他們的好事近了;事實上,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結果。
「我們有好消息要宣布。」時歿生一臉的春風得意,以肘輕輕地碰了下牟易男。
牟易男朝他一笑,然后略帶羞澀地說:「我們要成親了,他答應……嫁給我!
「什么?他要嫁給你?!」莫文謙一聽時歿生要嫁給牟易男,差點驚訝地從椅子上跌落。這世界顛倒了嗎?他實在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而且還發(fā)生在他的好友身上。
牟易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倒是時歿生的態(tài)度非常坦然,全然不以為意。
「恭喜!乖谱啡瘴⑿χ蛩麄兊蕾R,順便悄悄遞了個眼神給莫文謙,讓他即使有疑問也別急著開口,免得他們倆尷尬。
莫文謙接到暗示,清了清喉嚨,也說了聲恭喜。
「謝謝!箷r歿生拉起牟易男的手,大大方方地接受祝福。
云追日走下主位,來到了他們身旁,微笑著提醒:「雖然你們決定成親,不過別忘了還要通過牟世伯他們那關!
「這點我們有信心!箷r歿生和牟易男相視微笑,眼里充滿信心,不論是什么樣的阻力,他們一定都能克服。
云追日正想給予建議,卻見莊里的一名管事愁眉苦瞼地走進來,朝他行禮。
「李管事,你怎為了?」
「莊主,都怪小人辦事不力,您上次交代下來的那筆生意恐怕要拖延些時候了。唉,都怪我,如果早點把生意談妥,就不會延誤了。」李管事頗感愧疚地說著。
云追日仍帶著微笑,并未責怪李管事,只是問道:「昨天已經(jīng)談妥,為何要再拖延時日?」
「府尹大人重病在身,契約沒有官印不能生效。」李管事嘆了口氣。
聞言,時歿生臉色丕變,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拉住李管事的手,急急地追問:「你說府尹大人重病,那他現(xiàn)在情況如何?」
李管事被他的反應嚇到,愣了一下才回答:「聽說已經(jīng)臥床三天了,大夫們?nèi)际譄o策。」
時歿生心中著急,回頭對牟易男道:「小男,你回房等我,我馬上回來!拐Z畢,他已不見人影。
云追日若有所思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沉吟不語。
「我先回房等他。」雖然不知道時歿生為什么突然離開,牟易男還是照他的話回房等候。
當牟易男離開,云追日又遣走李管事以后,莫文謙立刻間出他的疑惑。
「我以為你是要幫歿生娶到老婆。」至少,當云追日告訴他詐死的計劃時,他是這樣認為。
「現(xiàn)在這樣也不錯!乖谱啡論]開手中的折扇,悠然地煽動著,「只要他們有圓滿的結果,其它的都不重要!
莫文謙心念一轉,露出了微笑,「告訴我,你布這個局究竟是在設計誰?
一抹精光閃過云追日湛然的眼眸,他微微一笑,收攏折扇,以扇柄輕擊一下身旁的茶幾,「一切都是愿者上勾,我誰也沒設計!
「我真是服了你了。」莫文謙將手搭在云追日肩上,兩人相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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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只顧著小男,卻忘了仲承會有的反應。
他早該想到的!時歿生內(nèi)疚地想著,仲承最重情義,否則不會在清楚他身份的情況下,仍在大庭廣為兄他哥哥……如果知道他的死訊,仲承如何能承受!
想著想著,時歿生已經(jīng)到了言仲承的官邸。
憑著卓絕的輕功,時歿生輕易地避開了旁人,很快的找到了言仲承的居所。只見一名少婦守在昏迷的言仲承身旁,還有兩個婢女立在床邊,另外有個約莫兩、三歲的男童趴在小幾上睡著了。
不愿讓人知道他的出現(xiàn),所以時歿生從窗邊發(fā)射暗器封住她們的穴道,讓她們暫時昏睡,然后才由窗口躍入。
望著弟弟蒼白的面容,聽著他的喃語,時歿生不禁悲從中來,心生凄然。
那每一聲呼喚都像在鞭笞他的心,讓他更愧對言仲承。
「仲承……」他握住弟弟的手,呼喚著久違的名字。
他遺忘了弟弟十八年,而后還假意行刺他,利用他達成詐死的計劃……如果爹娘有靈,一定會生氣吧。
「原諒我……」他不只沒盡到兄長的責任,還害弟弟臥病在床。要如何才能彌補他的過失?
時歿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卻突然聽到一聲軟軟的童音。
「叔叔,你是爹的朋友嗎?」
他吃了一驚,回過頭,正對上一雙好奇的烏眸。
原以為男童睡著了,所以時歿生并未封住他的穴道,怎知在他說話的同時,男童卻醒了。
「你是爹的朋友嗎?」見時歿生不回答,他又問了一次。
「是!箷r歿生輕拍他的頭,望著男童的眼光充滿愛憐,「你叫什么名字?」這是他的侄子……那雙眼睛多?像仲承呀!
男童攀著時歿生的手臂爬上床,笑咪咪地大聲說:「我是念衡!
念衡……聽到這個名字,時歿生不由得一陣鼻酸。在他遺忘仲承的同時,仲承卻始終牢記著他──言孟衡,這是連他自己都已經(jīng)忘記的名字,但是仲承卻念念不忘。
「叔叔,叔叔!寡阅詈獬读顺稌r歿生的衣服,然后伸出三只白胖的手指,「叔叔,我三歲喔……不對,不對,我四歲了。」他趕緊再多伸一只手指。
耳里聽著童言童語,時歿生愁緒略消,朝言念衡微微一笑。
只見言念衡伸出食指擺在嘴邊,「噓,叔叔,爹睡覺覺,不可以吵爹喔!」他在父親身旁躺下,然后看看趴在床邊的母親,又對時歿生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娘娘也睡覺覺,念衡也睡覺覺!顾瓡r歿生的手,「叔叔睡覺覺!
「乖,你自己睡,我不困!
言念衡點點頭,真的閉上了眼睛,很快就沉沉睡去。
見他睡著,時歿生拉過棉被蓋住他的身體,輕撫著那可愛的小臉蛋;看到他,就像見到了自己和仲承的小時候。然而,逝去的歲月永遠無法找回……目光再度調(diào)回言仲承臉上,看著他雙頰凹陷的臉孔,愧疚又占據(jù)了時歿生的心。
原本俊朗的弟弟竟憔悴至此,一切全是他的錯!
「仲承,你醒來吧,我沒死,大哥沒死!我求你快點醒過來!」時歿生緊握著弟弟的手,似乎想將所有的力量都傳給他。
面對這張和自己相似的臉孔,時歿生恨不得能代他病倒。
小的時候,如果他病了,仲承也會跟著生病,而那時他的病就會好轉,反過來也是一樣。分隔了十八年,一切難道就不同了?
也許是吧,單是相貌,他們就不像從前那般相似了。兒時,他和仲承有著一模一樣的臉孔,即使是爹娘也會認錯,如今除了眼睛,他們的氣質(zhì)、相貌都差遠了……仲承一身書卷氣息,溫文爾雅,他卻歷盡滄桑,沾染了滿身江湖氣……唯一不被時間所改變的,就是他們之間的微妙感應,讓他們在分別多年后認出了彼此,只是……不該在那樣的場合,不該呀!
「仲承……」時歿生更加用力握緊他的手。
彷佛聽到他的呼喚一般,言仲承突然睜開眼,反握住他的手。
「哥!你沒死?!」言仲承的眼中綻放出驚喜的光芒,撐著虛弱的身體坐起。
「仲──」見他清醒,時歿生喜出望外,一聲「仲承」便要脫口而出,卻在轉念間硬生生地忍住,而且還試圖掰開言仲承的手。
「哥,哥──」言仲承死命地捉著他,無論如何也不放開,「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走了!」想了十八年,找了十八年,他終于見到大哥了!
「你認錯人了!」時歿生忍住心中酸楚,用左手點了言仲承的麻穴,終于抽回了自己的手。
面對他的否認,言仲承忍不住激動地大喊:「你為什么不承認?為什么?」
時歿生不敢面對弟弟哀痛的質(zhì)疑,更不敢觸及他祈求的眼神,只能匆匆轉身。
「是你認錯了。你有大好前途,沒必要硬認個殺手當哥哥。」縱使在云追日的幫忙下,皇上已經(jīng)答應讓他?朝廷做事以將功贖罪,然而如果皇上知道仲承是他的弟弟,是否會對仲承有成見?如果被朝臣得知,那些人又會怎么看待仲承?不行!他不能害了仲承!
言仲承激動地吶喊:「我可以辭官!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這些都不如兄弟之情!」十八年的等待盼望,眼看終于能夠相聚了,沒想到哥哥卻不愿意……「言大人,您別跟我開玩笑了。我那天是太無聊了,所以上衙門找你玩玩,沒想到你居然半路認兄長。嘖,我可承受不起。」語氣帶著笑意,眼眶卻含著淚水,幸好他背對著言仲承,不用怕被他看到。再怎樣不舍,他都不許自己的聲名玷污了弟弟的清譽。
「如果你不是我哥哥,那么你為何而來?」言件承緊握著雙拳,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我……」時歿生頓時啞口無言。
「你是孟衡,是我的孿生哥哥,你是,你一定是!大哥……」言仲承哽咽地呼喚他。
「我……你多保重!」時歿生怕自己會忍不住承認,心一橫,匆匆從窗口躍出,任呼喚聲在身后逐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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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歿生突然離去,牟易男不免有些擔心,于是等在他的房門前,過了一個多時辰后,才見到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朝她走來。
「怎為了?」發(fā)現(xiàn)他神色不對勁,她關心地跑上前詢問。
「小男……」他疲累地將頭靠在她肩上,汲取她的溫暖。
「你不舒服嗎?」看他的模樣,似乎剛經(jīng)歷一場激烈打斗般疲憊。
心里堆積了許多的無奈和悲傷,卻不知從何說起,他只能將心事化作一聲嘆息。
牟易男感受到了他的心情,柔聲勸慰:「不管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告訴我,我們是一體的,不是嗎?」
抬起頭,時歿生在她的臉上見到了關懷,不由得動情地擁緊她,開始訴說他和言仲承之間的事。
因為心情紊亂,所以他說得雜亂無序,但是她卻很有耐心地聽著,當他愧疚自責時,又柔聲安慰。
許久,他終于將事情全說了出來,心情也平靜許多。
他深深吸了口氣,在她耳邊低語:「謝謝你聽我說!
「別跟我道謝,我很高興你肯跟我說這些!顾焓汁h(huán)住他的頸項。
「你會不會覺得我……我不該那么絕情的離開?」他的語氣有一絲不確定,只因言仲承的呼喚一直留在他腦海里。
「不會,我知道你是?他著想!顾梢酝耆斫馑男。
「不知道仲承會不會怨我……」
「他會了解的。」她松手退了一步,給他一個微笑,「等大家都忘記時歿生這個人的時候,你或許可以考慮和他相認。」
「要等到那一天,大概還要好幾年吧!顾男那楹棉D許多,見到她微笑,也跟著露出笑容。
「那么,在那之前,你就乖乖的當我的娘子吧!顾UQ郏首鬏p佻地擰了下他的面頰。
「相公有命,奴家豈敢不從?」說著,他扭扭捏捏地伸出蓮花指戳了下牟易男的胸口。
她紅著臉打掉他的手,輕嗔了句「沒規(guī)矩」,卻又忍不住被他的模樣逗笑。
一時間,庭院里洋溢著情人的笑語。尾聲當牟易男帶著時歿生一起回到御劍門時,牟定中和林淑穎都吃了一驚,本以為女兒要娶親已經(jīng)夠離譜了,萬萬沒料到竟然會有男人肯嫁。
兩人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這個男人心懷不軌,別有企圖,或許是貪圖御劍門的名聲,也可能是覬覦御劍門的財富,因此心里對時歿生著實有些鄙視。
等到牟易男紅著臉向母親招認時歿生就是當年躲在她房里的那個人,林淑穎態(tài)度丕變,馬上對著時歿生左瞧瞧、右瞧瞧,笑得合不攏嘴,只有牟定中如墜迷霧之中,搞不清愛妻為何變了態(tài)度。
在父親的追問下,牟易男只好將事情解釋清楚。當然,她省略了時歿生因為被追捕而逃到她住所的事,也沒有告訴父母時歿生的真實身份,而用云追日替他捏造的假身份北方第一幫,風幫旋風堂的精英,言孟衡──介紹他,化解了他們認為時歿生別有企圖的疑竇。
雖不知云追日如何讓風幫答應幫忙改換時歿生的身份,但是她由衷感激。
等她說完之后,時歿生也誠懇的向他們表明心意,并將自己對她苦苦追求的過程大概說了一遍,聽得林淑穎連聲感嘆愛女的遲鈍,更感動時歿生對女兒的讓步,而牟定中知道他對女兒確實是真心以后,也爽快的應允了婚事,畢竟能做到這種地步的男人實在難找,就算是他自己也做不到。
于是林淑穎當場就命人準備婚禮事宜,緊鑼密鼓地籌備了起來。
。
半個月后──御劍門到處是喜氣洋洋,里里外外都是人聲鼎沸,因為今天正是牟易男迎娶時歿生的好日子。
原本以御劍門在江湖上的聲名,來觀禮的人就不少,再加上女人娶妻這種事沒人見過,于是乎,只要和御劍門有一絲絲交情的人都興匆匆地來湊熱鬧,瞧瞧御劍門有名的女少主「娶妻」。
好不容易等到了拜堂的時辰,穿著新郎袍服的牟易男和身著鳳冠霞帔的時歿生在眾人的期待下來到了大廳,依著禮俗拜堂,正式結?夫妻。
正要送入洞房時,卻聽到有人起哄要掀開蓋頭看新娘。
牟易男向眾人作揖,歉然地微笑,「各位,不是在下不愿意,實在是我娘子臉皮薄,請你們包涵。」開玩笑!廳里還有尤剛在,若是掀了蓋頭,事情就糟了!唉,沒想到娘竟然請尤神捕參加婚禮……「我看不是新娘怕羞,是新郎倌會吃醋!」
此話一出,人群里開始冒出笑聲,讓牟易男漲紅了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見女兒尷尬,林淑穎和牟定中連忙打圓場,終于讓眾人放了他們一馬,順利送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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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等到獨處的時刻,牟易男的心跳得又急又快,簡直不知該把手腳往哪兒放才是。雖然他們以前也常常單獨相處,但是今天的情況不一樣,尤其一想到洞房的事,她的心就跳得更急了!
時歿生雖然也是既興奮又緊張,不過比起她來,倒是鎮(zhèn)定多了。
遲遲沒聽到她開口,他忍不住問:「小男,你不掀蓋頭嗎?」
「啊!」被他一喚,牟易男嚇了一跳,趕緊走上前去,「好,我?guī)湍阆粕w頭……」她說著就要掀開蓋頭,怎知手卻不聽使喚地發(fā)抖。
從紅巾底下見到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他忍不住露出微笑,原來小男比他還緊張。
「我以為該緊張的人是我這個新娘,怎么你這個新郎倌比我還緊張?」他笑著調(diào)侃她,試著舒緩她的緊張。
「我才不緊張呢!」被他一激,她立刻忘了緊張,一把掀開蓋頭,正好對上時歿生充滿笑意的眼眸。
「我終于等到你了……」他輕喟一聲,拉起她的手,正想說些感性的話,誰知她卻突然笑了出來。
「你這個樣子好奇怪……哈,好好笑喔!」從沒想到他扮起女裝會這么……特別,就算剛剛在大廳上掀了蓋頭,恐怕也沒人認得出他是時歿生。他的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粉,兩頰還畫了兩團紅,加上艷紅的血盆大口,實在是……不知怎么說才是。
「很好笑是嗎?」他裝了個假笑,拿下沉重的鳳冠。
「沒有……哈……」她拚命想忍住,奈何笑意卻不受控制。
「想笑就笑吧。」若非云追日怕有人起哄要掀新娘蓋頭,提議他易容,他也用不著畫成這般怪模樣……也罷,如果能逗她開心,他怎樣都好。
見他臉上略有無奈之色,她輕咳兩聲,在他身邊坐下,「我不笑了!挂舱媸俏耍龑嵲诓辉撔λ!改悴粫鷼獍?」
「只要你開心就好。」他寵溺地望著她。
雖然很感動,可是要不笑真的很難,她忍不住又噗哧一笑,邊笑邊說:「你別看我……我會……忍不住……」
「忍不住?」他雙眉一挑,笑得有些賊,「沒關系,反正我也忍不住了。」
她聞言一愣,又見到他臉上那副賊賊的笑容和眼里熾熱的光芒,不禁紅了臉,囁嚅道:「你……你……」
「我?」他嘿嘿地笑了兩聲,「我嘛……要來個娘子撲相公!」說著就將她撲倒在床上,順手扯下紗帳。
「啊──」一聲驚呼之后,只聽到牟易男低聲喃語:「不行……我還要……還要出去敬酒……」
「追日他們會幫忙的……」
「可是……交杯酒……」
「明天再喝……」
「嗯……」
一聲輕喘后,只余滿室春意,留待有情人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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