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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莿桐花 第八章
作者:李樵
  七月,學校開始放暑假。

  唐雅各和沙朗野仍然留在學校。

  唐雅各家在臺北,但臺北對他來說似乎是個傷心地,所以,他寧愿待在臺東。

  沙朗野的家鄉就在隔壁縣市的花蓮,只有一個小時多的車程,但他也留下來。他說是為了幫棒球隊練球,但其實是怕唐雅各孤單。

  我本來決定回臺北看看阿拓,但一看見柔柔那張甜美的臉,和那雙巴巴望著我的無邪眼睛,我告訴自己,再留一個禮拜吧。結果一個禮拜過了,我仍然沒走。于是,我又告訴自己,再留一個札拜吧,至多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后我一定得回家。

  鄉下生活雖然很無趣,沒有太多的娛樂可供排遣,但我們過得很快樂。

  打球,爬山,野餐,釣魚,泛舟,還參加了臺東一年一度的盛會——豐年季。

  就這樣,我在臺東待過了七月。

  一眨眼,暑假已經過了三分之一。

  明天是大學聯考的放榜日子,無論如何,我都得回家一趟,看看阿拓。不管他考得好不好,愿不愿意,就算是綁架,我也要把他綁來這里散心度假。

  下午,我和沙朗野還有幾名部落的青年在學校打籃球,才打了半個小時,我就顯得意興闌珊。通常這個時候,柔柔總會和其他小朋友坐在旁邊看我們打球,只要我一進球,她就會大聲歡呼,還會跑來跟我ivemeive.  那是我教她的。

  但,不知怎地,每天都會來找我的她,今天一整天都沒出現,我不禁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木槿,小心!”

  “好痛!”我捂住鼻子,哀號。

  因為一直掛念柔柔,我沒注意到沙朗野給我的brass  ,被他傳來的球打中臉。

  “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沙朗野跑過來看我。

  明明那么壯頂的外表,沙朗野卻有張溫柔的臉,每每教我看了都忍不住想笑。這回看到他一臉正經關心的憨瞼,讓我起了一個捉弄之心。

  “嗅,人家的臉被你毀了啦。”我像無尾熊跳到他身上,裝出娘娘腔的聲音!拔也还、我不管,沙哥哥,你要為人家負責啦!

  球場的人頓時爆出大笑,連沙朗野擔心的臉也忍不住笑開了。

  “你今天打球心不在焉的!边^會兒,沙朗野正色地看我。“柔柔今天沒來,你是不是擔心她?既然那么擔心她,那你就去她家看看吧!

  真是知我者沙朗野是也。

  我拍拍他的肩,“那我走了!泵魈煳揖鸵嘏_北,并且待上幾天,離開之前,無論如何,一定要見見柔柔那張甜美的笑容。

  我去了柔柔的家,但,楊嫂告訴我柔柔已經出門來找我。

  回程的路上,我沒見到柔柔的人影,我決定回宿舍找看看。

  我回到宿舍,我的門一向不上鎖,柔柔來了,直接就會進來找我,或坐在我書桌前等我。我打開門,喚了幾聲,廁所、臥室走一圈,還是沒找到柔柔的身影。

  我走出小木屋,在四周晃了一圈,聽見唐雅各的屋傳來笑語聲。

  我走過去,從敞開的門,看見唐雅各與柔柔坐在書桌前,很親密地頭靠著頭,不知在說些什么,柔柔不時發出笑聲。

  我忍不住皺眉。這兩個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親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自己心愛的寶貝東西被搶走了。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天,我怎么可以對柔柔有這種占有欲呢?我真是變態。我心里罵道。

  柔柔會想跟人親近是件好事,代表她已經可以適應群居生活,我想,或許是我太習慣了柔柔的依賴,于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只能信任我一個人,所以一時無法接受,有點失落感。我這么解釋自己剛剛的心情。

  我站在門口看他們,聽見唐雅各這么搖頭晃腦地念著:

  “相思欲穿無從寄,畫個圈兒寄。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里。我密密加圈,你須密密知依意。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整圈兒是團圓,破圈兒是別離。還有那數不盡的相思,把一路的圈兒圈到底。”

  而柔柔也學他搖頭晃腦,著實可愛。

  我抱著雙臂,倚著門。“學長,你犯相思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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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轉頭看我,尤其是柔柔,一見到我,她就笑開了臉。

  “葛格!”她跳下椅子,跑向我。

  我心里充滿了一股得意,看來,柔柔還是喜歡我多些。唉,我真是幼稚得無藥可救,連這個都要比較。

  “是不是因為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所以,學長很舍不得我這個可愛又帥氣的學弟呀?”我對唐雅各揚眉,笑得很不懷好意。

  “可愛又帥氣?你還真敢說!”唐雅各斜睨了我一眼。“可借你表錯情了,舍不得你的是柔柔!彼f。

  “柔柔?”我低頭望向柔柔,心里漫著一股溫柔!叭崛嵴娴纳岵坏梦?”

  柔柔仰頭看我,用她那雙清澈坦誠的眼睛回答我。

  不知道是不是夕陽的余暉染上了柔柔的臉,柔柔透明的肌膚有著粉粉的啡色,整個人透著清純的嬌羞,煞是動人,我一時看得癡了。

  “她要我教她寫信!

  唐雅各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凝視,我收懾心智,望住他,他手上揚著一張紙。

  “寫信?”我走過去接過紙,紙上畫滿了大大小小的圈圈!斑@是信?”我一臉納悶。

  “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唐雅各拿一對似笑非笑的眸子味我。

  “什么?你教她情詩!”我終于弄清楚了!笆裁聪嗨加o從寄,你別胡來,教壞柔柔,別忘了她還是個孩子!”望著紙上大大小小的圈,我的心臟無來由地加速跳動。

  “喲,你干嘛那么激動?”唐雅各挑挑眉!澳憔o張什么?我又沒告訴柔柔詩里的意義!彼淖焐细∩弦荒▌e有深意的笑意!皩懶艑λ太難,所以我教她,只要每想你一次,就畫一個圈。此‘相思’不一定要是男女情愛的‘相思’,她當你是‘葛格’,你們相處了這么久,難道沒有感情?難道不能想念?除非你心中有鬼,才會把事情想得太復雜。”

  唐雅各每一句話,字字都是話中有話,似要刺探我什么。

  我別過臉,逃避他那雙含有深意的眸子。

  別問我為什么想逃,因為我也不知道。就像是人類本能,當你意識到有危險時,你的身體自然會做出反應。

  我感覺到衣袖被拉扯,我低下頭,望進柔柔寫著不舍的眼。

  “葛格還會回來嗎?”她仰臉看我。

  “傻柔柔,葛格很快就會回來了!甭牭剿禋獾膯栴},我忍不住微笑!拔疫要帶我的弟弟阿拓來看你!

  “一定哦!蔽业某兄Z似乎對她很重要,柔柔滿足地笑開臉。

  我望著她,心里想阿拓一定無法對柔柔那張甜美的笑顏板起臉。

  ***

  才抵達久違了五個多月的臺北,原本那么猛、那么烈的大太陽,突然隱去,天空瞬時變得烏沉沉,遠處傳來震耳欲聾的笛聲,空氣里嗅得出山雨欲來的氣息,我的眼皮猛地一個出跳,隱隱地,我感覺好像有什么事要發生了。

  走出臺北火車站,我立即跳上計程車直奔臺大。車窗外,嘩啦嘩啦地下起雨來。

  一到了臺大,我要司機在校門口等我,我冒著雨跑進臺大,雨滴兜了我一頭一身,我一點也不覺得冷,專注地在榜單里尋找阿拓的名字。突然——我的嘴角泄出笑意來,我找到了阿朽的名字,雖然不是阿拓理想中的T  大,但,也是個赫赫有名的大學。

  我回到車上。

  “怎么?瞧你開心的樣子,應該考上不錯的學校吧?”司機大哥笑嘻嘻地問。

  “是我弟,他考上C  大!蔽倚Φ煤喜粩n嘴,很以阿拓為傲。

  “恭喜峻!”司機誠懇地說。

  “謝謝。”

  途中,我等不及地在車上用手機打了通電話回家,想跟阿拓道喜,很意外地,接電話的竟是每天忙得像陀螺轉的母親。

  “媽,是我,木槿!蔽艺f。

  “喲,咱們秋家大少爺終于知道要打電話回來了,我還當你是失蹤了!

  “阿拓呢?叫他來聽電話!蔽耶敍]聽見她譏消的話!八忌狭薈  大,我想跟他說聲恭喜!

  “C  大?”媽突然尖銳的提高聲音,我不得不把手機拿遠,耳朵才不至于被她的高分貝;!昂撸f到這個我就氣,你知道那個XXX  的兒子考上哪里嗎葉大!”

  那個XXX  是另一名女立委,她們的恩怨可以回溯到大學時期。她和媽是同校又同系,出社會又同在一個電視臺當干事,現在又在同一個政治圖。兩個人從學校時就是死對頭,一直到現在,什么事都要爭個你死我活。

  “今天我不打算去立法院開會了,一想到她那副得意的哈臉,我……真是氣死我了!”說著說著,媽把氣轉移到我身上!罢f來說去都是你的錯!都是你沒做好榜樣,阿拓才會有樣學樣!”

  “媽,你不要連這個都要跟人家比較好不好?那對阿拓多不公平!”我忍不住皺眉!皨,你沒有拿這種無聊事去煩阿拓吧?”我擔心地問。媽的尖銳譏消,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更何況是自尊心重的阿拓。

  “不用我說,他已經羞愧得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整天了。”

  我的眼皮又是一個猛跳,之前那股不安又襲向我。

  “媽,我大概還有十分鐘才會到家,你可以先幫我去看一看阿拓嗎?”

  “你以為我像你這么好命、這么逍遙嗎?我待會兒還得出門去幫人向市政府陳清抗議!

  “媽,拜托你,花不了幾分鐘的。”我軟下聲要求。

  “你緊張什么?!哼,難不成阿拓會想不開嗎?”媽還是一副無所謂的口氣。

  “媽!算我求你,好不好?”我的聲音不由提高,司機還被我的聲音嚇得打歪了方向盤!半y道你的選民比你懷胎九個月的兒子還要重要嗎?”

  媽似乎被我嚇到了。

  “好……我去看,我去看,你兇什么兇,什么態度嘛……”

  媽沒掛電話,而是拿著無線電話上樓,一路上,還可以聽得到她在碎碎念。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在敲門——

  “阿拓,你大哥找你!本的那端傳來她的叫喚聲。

  叫了好幾聲后,“他根本不理我!”媽沒好氣地對我說,“真是反了,你們兄弟一個比一個不像話……”

  “叫老魏撞開他的房門!”

  老魏是媽的司機。那股不安愈來愈擴大,我當機立斷地要求。

  “什么?”媽又提高聲音。

  “你做就是!蔽艺f。“再幾分鐘,我就到家了。”

  接著,我聽見母親大聲叫喚老魏。

  又過了幾分鐘,我聽見老魏的聲音,然后是拉門的聲音。

  這時,計程車已經來到家門口,我關上手機,丟下千元大鈔,然后奔進大門。

  雨下得很大,蒙蒙的雨霧使我看不惜眼前的景物。

  從大門口到主屋還有一百多公尺的距離,我努力地跑著,球鞋都泡進水,更讓我舉步困難。我以前從沒有發覺過這一百多公尺的距離有這么長,這么難走!

  當我終于爬上車道,準備沖進房子時,一個怪異的感覺握住我,我頸背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我抬起頭,竟看到阿拓坐在他房間的窗口,我的血液瞬時凝固。

  “阿拓,你究竟在做什么?”我連忙沖到窗下。天,那可是三層樓的高度耶。

  阿拓緩緩站起,高高立在約五十公分寬的窗臺上。

  “你回來了!彼ǘǖ乜次,他的神情非常溫和,不似往日對我的冷淡。

  “是的,我回來了。”

  我仰著頭,雨不斷地灌進我嘴巴,我的眼睛被雨水扎得快睜不開。

  “別做傻事,阿拓。有什么事,你下來,我們坐下來慢慢o.”

  他沒說話,凝視了我一會兒,然后,他對我綻出笑,那是這幾年來,我第一次看到他對我笑。他張開手,仰著臉,任雨水打在他臉上,接著,他踏出一步——

  “不要——”

  ***

  喪禮后,家里舉行了一場餐會,招待參加喪禮的客人。

  我離開那些喧嘩的人群,一個人來到僻靜的角落,那里供著阿朽的相片。

  我凝望著阿拓的照片,心里泛起陣陣的心酸。

  阿拓連張像樣的相片都沒有,用得還是初中的大頭照。

  相片中的他,一點笑容都沒有,他的神倩是那么憂郁,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獨。

  我很想知道,當阿拓用他那雙冷而亮的黑眸子看著鏡頭時,心里頭在想什么?

  但,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好幾次,在黑夜,我總會被阿拓墜樓的畫面驚醒。

  我記著的,不是他肢體扭曲的殘狀,而是他面容安詳地仰躺在地上,他眼皮微掀看著天空,他在微笑,唇邊有著難得一見的溫柔。

  他選擇了這種方式獲得解脫,結束了十八年的生命,卻讓我陷入無止境的懊悔。

  早在起程到臺東時,我就已經發現阿拓的不對勁,但我還是走了。

  我覺得,阿拓的死,我應該要負大半的責任,如果當時我留下,好好陪他談一談,或許阿拓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享受他的大學生生活。

  唉,想這些有什么用,我千呼萬喚,老天爺也不會把阿扣還給我。

  我走出大廳,站在花園的暗處,透氣。

  “嘿,你真的跟秋木拓很熟嗎?”

  我身后的花筒架,傳來兩個男孩的聲音。

  我知道他們是阿拓建中的同學,他們在阿拓的喪禮上致詞,說著阿拓在學校的生活趣事,以及他們對他的懷念。

  當時,我聽到他們的話,感到很寬慰,至少阿拓在學校是不孤獨的。

  “一點都不熟,他那人是獨行俠,總是獨來獨往。嘿,你呢?”

  “我是來充場面的,我是學生會會長,秋木拓的母親透過校長請我來致詞的。我根本不認識秋木拓,但為了尊重死者,我把他形容成是個優秀的領袖人材。”

  “我是今年T  大榜首,也是他母親找來的,我雖然跟秋末拓同學一年,但我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只好編故事亂說一通峻。”

  那兩個人的談話,隨著離去,意以愈遠。

  我不能置信地搖搖頭,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媽,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就是這么死要面子嗎?”

  哈,難怪阿拓會想自殺!我忿忿地舉拳擊向花往架。

  “我實在是受夠了!”

  我大步走向車庫,我要離開這充滿虛偽的地方。

  我坐進車里,發動,排檔,倒車,一百八十度轉彎,急煞車,加速,沖向黑夜!

  ***

  我急駛在山路上,汽車的時速已經加到六十公里,風從敞開的車窗準進來,吹亂我的發,我有一種瘋狂的快g.

  我伸手扯開領帶丟到后座,打開收音機,將音量轉到最大,頓財,整個車子里充滿搖滾樂團聲嘶力竭的歌聲。

  隨著強烈的節拍,我的車速愈來愈快,窗外的景物快速倒退,好幾輛來車與我驚險地擦身而過。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只是直直向前開,遇上紅燈就轉彎,我不想停下來。

  我不知道開了多久,這一路上,我的腎上腺素飄到最高,一直處于high的情緒,直到車身傳來巨大的聲響,我才恢復神智。

  我發現我正行駛在一條公路上,寬寬敞敞的公路上,只有我這一輛汽車,而一輛輛摩托車呼嘯地從我身旁駛過,巨響便是那些騎士手上的棍棒敲打車身所制造出來的。我皺眉從后照鏡看去,暗暗吃了一驚,有三、四十輛機車在我身后,而我,正陷在一群知車族中。

  一輛摩托車突然駛到我車窗邊,與我并行。騎士是一名嚼著按榔的男人,身后載著一位穿著火辣的妞,正對我做出挑逗的動作。

  “嘿,你很吊哦,音樂開這么大聲,是想跟我們嗆聲是不是?”他兇狠地說。

  我直覺地想把音樂開得更大聲,但這聲響已經是最極限的音量了,于是,我挑釁地對他舉了中指。

  那男人一看,氣得“呸”一聲吐出擯榔汁。

  “兄弟們,”他叱喝!敖o我圍起來,有人竟不知死活地跟我們叫陣!”

  頓時,成群的摩托車團團將我迫到路邊,我坐在車里動彈不得。

  “下來!”那名男人對我勾勾手。“我這個人很講究公平,我們一對一!

  我脫下西裝外套下車,此刻的我很需要打一場架,來發泄心中的忿激。

  我的車子沒熄火,車內的音響傳來西部電影里當槍手在沙塵揚揚中準備對決的配樂。

  我和那名男人對立而站,車燈照著我們。

  他首先出拳,我憑著運動神經,撇頭閃過,但沒閃過他攻擊我下腹的那一拳。

  我問哼地彎下身,他馬上抓住這個機會,用手肘用力往我背上一擊。

  “晤!”這次,我痛得連眼淚都擠出來的。

  連續吃了他幾拳,我也不再甘于處于被動,我用我那穿著皮鞋的腳跟用力踩向他的腳勝,他大叫一聲!我沒有停頓的繼續抬腿使勁攻擊他的下體,他痛得倒在地上,發出豬嚎般的叫吼。

  “嗅!”他痛苦地讓人扶到一旁!敖o我打!”

  他面色難堪地對其他的小弟說,頓時,他的兄弟沖上來,拳頭全往我身上招手。

  我既不是成龍,也不是李連杰,有一擊十的神勇,當然只有被挨打的份。

  左一拳,右一腿,搭配著收音機里傳來阿姆充滿爭議性的歌詞,在周圍喊打的鼓噪聲與忽明忽滅的車燈環繞下,我竟有種時空交錯的錯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五分鐘,當最后一輛摩托車在我臉上吐出一串黑煙呼嘯離去,茍延殘喘的車燈下只剩下我一個人躺在地上喘息。

  四周是一片寂寥,只有天上的月亮,和車子里傳出來的音樂陪伴我。

  我想起身,卻連呼吸都感到困難,我覺得我的五臟六腑被施了乾坤大棚移,全被換了位置。

  可惡!那些人為什么不壞一點,再兇狠一點,為什么不干脆打死我,為什么還要讓我能知覺到身上這些痛楚,而阿拓卻永遠沒辦法感覺了?

  我勉力地爬上車子,疲乏地躺在座椅上,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收音機里傳來DJ聒噪的聲音,說著很難笑的冷笑話,更令我覺得心煩。

  我伸手正想關掉收音機,這時,我聽見DJ這么說:

  “……來自臺東的刺桐花小姐點了一首‘SOMEWHEREOJTThlliRE  ’,她想對臺北的木槿先生說:我在老地方等你

  ***

  深夜,我開車在市區亂晃,尋找任何一間可以讓我上網的網吧。

  “先生,請不要在門口停車,嘿,你……”

  一看到營業的網吧,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門口將車停下,網咖的工作人員跑出來警告我,但他一見到我臉上的瘀青,他立刻嗽聲,還自動讓開身體讓我進去。

  我在電腦前坐下,立刻連上BBS  站,幾秒后,我在使用者名單上看到她的名字。

  刺桐花,那朵夫聯近兩個月多的刺桐花。

  她也發現了我,先丟了水球過來。

  “你來了!彼挥卸潭痰娜齻字,卻說足了她的等待。

  難道她一直在找我?可是,當初不是她自己先消失的嗎?我心里頭很納悶。

  “我在新聞上看到阿拓的事了!彼终f。

  幄,是了,這說明了她為什么會主動找我。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阿拓在我心中的地位。

  我怔怔地望著熒幕,手似殘廢了,一個字都打不出來。其實,我有好多話要對她說,想質問她為什么不寫信,想跟她說我有多么想念與她唇槍舌劍的日子,想對她傾訴我滿懷的懊悔與沮喪。

  “哥,你好嗎?”

  哥……看到這久違的字,不覺挑起了我的記憶,那一段段在深夜里的談話。真的,好懷念啊!

  那時候阿拓還在,我總是在挑起阿拓的怒氣后,再上網向她抱怨阿拓的冷淡。我們談了好多關于阿拓的事,而這個回憶,是屬于我和她的。

  “求求你回答我,告訴我,你過得好不好?我好擔心你。”

  看到她痛心的字語,我仿佛也看見了她浩然欲泣的面容,我的鼻子不由涌上一股酸意。

  自從刺桐花失去蹤影后,我有好幾次夢見她。第一次夢見她,她是一個黑色影子,模模糊糊,當我想靠近,她卻一閃而逝;第二次夢見她,她站在霧里,我正想走進霧里尋她,我卻突然醒了過來;第三次夢見她,她仍在霧里,這次,我走進霧里,但不管我怎么接近她,她總是與我隔著一段距離相對,依稀只看得出她有著一頭長發,一身飄逸……

  “告訴我,我到底該怎么做,你才會開心?”刺桐花又問。

  “我想見你!

  當我回神時,我已經送出了這一行字。

  我怔怔地注視熒幕上出現這一行字,訝異自己是什么時候打了這一行話,突然間,腦子里發出幾千幾萬個聲音:見她!見她!見她!見她!見她!見她!見她!見她!見她……

  想見她的念頭如排山倒海的狂潮,如火山爆發的熔焰,一波一波卷向我心頭,我的心跳躍了起來。

  我想見她!

  我要立刻見她!

  我好想,好想,好想見她!

  我要撥開夢里的那層隔開我和她的霧,我要看清她的模樣,我不想再對著熒幕與她說話,我要親耳聽見她的聲音,聽她的笑聲是否像風鈴聲,我要面對著有血有肉的她,我要看見她的一近一笑,看見她眼底的光芒,我要……

  “現在就見你!蔽翌澏吨蛳乱恍凶,心情像一個少男初次遇見他心目中傾慕的少女,既激動,又忐忑不安!案嬖V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她那廂一陣長長的沉默。

  我等待,我坐立難安,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我的心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她為什么還不回答我?

  靠,這一次不會又發生什么系統維修的問題吧?

  當侍者將飲料送到我桌上,我抓住他的手,粗聲地問:

  “你們店會常常停電嗎?”

  我被揍成豬頭的臉一定很可怕,只見他畏縮地忙搖頭。

  “最好如此!”我瞪視他!拔椰F在在等一個關乎我這一生非常非常重要的message  ,你們要是膽敢給我停電,我絕對。絕對會拆了你們這家店!”我撂下狠話。

  他唯唯諾諾地保證,然后趕緊走開。

  我轉過頭,繼續注視熒幕,卻發現刺桐花的名字已從使用者名單消失。

  她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我不敢相信她竟然連拒絕我的勇氣都沒有!

  失望,氣憤,受傷,五味雜陳的情緒全涌上心頭,我連退出BBS  站的動作都沒做,起身就要離開。走到門口,背后一個聲音叫住我。

  “先生,你還有一封信!笔欠讲拍敲陶。他正準備收拾我的機臺。

  我心里一陣悸動,又一陣收縮,我轉身大步走回到電腦前,按下健,信里只有一句話——

  我在彩虹大橋等你。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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