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賀智的殷勤緊張,心誠意懇,更添我的迷惘。
「叔叔不是邀請我們到泰國去看望他們嗎?」
啊,原來如此。
一整個早上,賀智興致勃勃地跟我攀談,目的無非在此?
我抿著嘴,不敢笑出來。
應該不是我的敏感吧?
我也曾試過有如此情懷。
對像也是潘家人。
小時候,老是候在姨母身邊,希望得著一些好差事,例如替姨母給潘大媽送上些什 么東西之類,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都過去了!
如今所有情愛上頭的把戲,也該輪到下一代的份兒。
我給賀智說:「昨兒個晚上回來,你爸爸也真太累了,所以,我沒有跟他提起!
「那么,今晚有便就給他提一提吧?」
賀智竟如此著跡地露了個猴急相。
「好的!刮覒
「三姨,我看爸爸到外頭去舒筋活絡一下也是好的,一天到晚在大開大埋、大起大 落的金融市場中傷腦筋,總得有個歇息的時間,對健康有良好影響。就是你,三姨,經 年累月的陪在爸爸身邊,總不見你有什么海外旅行,不也趁機去看看外頭風光嘛!」
我心里暗暗的嘆息一聲。真是的,商場無父子,誰都只先管了本身的利益,把親人 的處境擱在一旁。
如果聶淑君于此刻走進來,聽到賀智給我說的一番話,怕真要嘔一地的血。
我當然不是個喜歡窮追猛打、乘勝追擊的人,我安慰賀智說:「你知道你爸爸最不 喜歡到外頭走!他老嫌候在機場與花在舟車之上的時間太多。這是他性急使然,真不是 什么人有把握將他勸服的!
「你試試,他最聽你的話!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呢!總之,潘叔叔的盛情要是難卻的話,不就由你代爸爸走這 一趟。我給他說一聲,且看看他的意思再說好了!」
賀智對我的安排,顯然是滿意的。
泰國是人人可去之地,然,能夠打正招牌,成行得名正言順一點,很多事會好辦得 多。
我哪有不明之理。
當晚,我趁飯后,陪敬生坐在園子里吃茶,就給他道達了這個意思。
敬生聽罷,隨即答:「什么地方都不去了。要去,就賀智去吧,她也不是不慣跑碼 頭的人,還勞我們費心呢!」
這做父親的,當然不明白女兒的心意。
反正有他這句話,一切易辦得多,也就算交差了。
「這些天來,我特別覺得疲累。」
敬生微微的嘆一口氣。
「那就早點睡吧,一定是為了壽宴之事,勞累了一點!
人的疲倦很多時來自精神緊張。
雖說敬生拜壽,功夫都是賀氏與順昌隆的伙計包辦,敬生還是傷了心的。
單是那張要勞動計算機處理的賓客名單,就修改完又修改,校對完再校對。我就不知 聽敬生多少次埋怨,怕會請漏了該請的客人。
真是做酒容易請酒難。
這份擔掛不是不勞心費勁的。
我這就打算陪敬生回到睡房休息去。只是敬生拖住了我的手,示意要我坐下。
「小三,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談一陣!
「有什么要緊事呢?你這一邊喊累,一邊又心野了!
「不,是要緊事。一直盤算著找個什么時候給你講清楚,只是沒有機緣。越拖下去 ,心里頭越不安穩,早早給你解釋明白,我才叫安樂!
「解釋什么?」我幽他一默:「你外頭另有一個女人?」
「我要是這么講,你信不信?」
「有什么不信?這年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不會發生?照說呢,你賀敬生只要心動一 下,怕不立即有成營美女侍候跟前、供你使喚!
「就這一點不公平是不是?我和你都這么條件優厚,可是我可以三妻四妾,你可不 能!」
真難得這敬生會坦坦白白說這公道話。
「我可不作這種奢望,多個香爐多個鬼,煩都煩死,你們男人喜歡苦中取樂,也叫 做活該,同情不得!
「小三,我就從來都愛你這份瀟灑!」
「還真多謝你的欣賞,我原以為自己是渾身的迫不得已!
「這一輩子,你待我,跟我待你,也真算得上是半斤八兩、真心誠意了,當然,我 欠你的似乎還多一點。」
能有敬生的這句話,應該是什么缺憾都補救過來了。
「小三,我已盡我之所能照顧你了。如果有什么大事發生,就得看你的本事與定力 。」
「這句話,你不是已經說過多次了?」
「對,因不放心之故,故而再認真的說一遍!
「有什么不放心?我從來都讓你替我拿主意!
「總有一天,我無法代勞!
「我不要聽這種無聊話,你也別講,否則,我這就回屋子里不管你了!
「小三,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
「好,好,好。不講這些,且講生意上頭的安排與時局的見解你聽好不好?」
我原本沒有興趣的,只是也不好太逆敬生的意思。
他最喜愛的話題,也不外乎是生意。生意又跟時事局勢有密切關系,我隨侍在側這 么多年,也很有點耳熟能詳了。
敬生很認真地說:「這些年來,賀家的家底至厚,如果下一代是按部就班的營運下 去,家業斷不會動搖!
「賀聰、賀智與賀勇都算得上商業人才,也不見得幾個孩子有什么不良嗜好,這些 年大錯總不曾出過,我原是可以放心的。」
「最令我擔掛的是你的處境。小三,說到底我都有五名親骨肉,對他們都應該予以 照顧,這并不表示我愛你就不夠了。因此將來賀家家產由他們攤分,是我的心意。只是 ,賀杰只能占一份的話,也很容易吃虧。為此,我最近把所有名下的資產都歸納到一間 就叫敬生企業的公司上頭去!
「敬生企業的股權分為A股與B股,持股量雖然輕重有別,然,我會規定任何公司的 決策,包括重大買賣,必須A及B股多數持有人答允,才可以通過!
「小三,你記住了。你的權力在這上頭并不因賀杰名下股份的多少而比任何人差。 換言之,將來賀家天下,你絕對有份作主!
「敬生,這真是將來的事了,我但愿永不作主!
「小三,有備無患,你讓我講下去,好使我安樂!」
我沒有再作聲,靜靜地聽敬生講下去:「原本呢,權位既已移交到下一代手里,要 怎樣處理,我也是眼不見為凈,不必多所牽掛!溉,我與我父辛苦經營多年,才打出 的這片江山,總是心血與感情所在。如果有我做主的一日,賀家是不會撤離本埠的。
「分散投資在今天今時未嘗不可,但要連根撥起,決非我之所愿。故此,這幾年來 ,董事局屢屢提出過遷冊的討論,都被我否決了。
「時局越來越白熱化,香江之內越發充塞著打算混水摸魚的過江猛龍,不可不防。
「小三,我一直看好這埠頭,覺得它的生命力之充沛。會是世界之最。
「祖母在此安身立命之后,也真一直承受著庇蔭似,賀家跟本城同步前進,不住發 跡。我是多么的渴望,賀氏產業在九七之后,依然能發揚光大。
「生于斯,長于斯。賀氏家族始終要是香江家族才能抬得起頭,傲視同儕的。
今日之后,更富如是。
「從前香港的中國人確曾有過仰承鼻息的日子,其實已經熬過去了。免得過就別巴 巴的跑到陌生地方去,再從頭做人家屋詹下的二等公民。你也記得把我這番話告訴杰杰 去!
「不論他將來從事任何行業,我都希望他回到此城來!
「放心,杰杰從來都不曾表示過要在外地長居,這孩子不知多像你,恨不得餐餐都 拿起筷子吃中國菜,寄宿的日子,他還受不夠?」
「說真的,杰杰是這么多個孩子之中,性格最似我的一個。」
敬生說著這話時,簡直笑到眉梢額角上去。
「小三,如果杰杰現在不那么小,就真的太好了!
「他會長大的!
「那是要很多年之后!
「一眨眼就過呢!」
「有困難要應付時,日子就會過得慢!應付賀聰他們并不容易!
「你別多心!
「是你太不上心而已,賀聰對自己的親生弟妹,都未必輕輕放過,何況對杰杰?
這是我的另一層顧慮。」
「敬生,你既然事必要如此認真地對我作這番分析,我也不妨給你講出我的意見。 」我稍停了一下,緊握著敬生的手,再繼續說:「我不是如你所說的不上心,只是太擔 掛了,也著實不管用。沒有做父母的不希望兒女相親相愛,但他們成長出落成什么人, 要管也管不著,所謂兒孫自有兒孫福,是不是?」
我的這番話,大抵是說到敬生的心上去了,他連連的拍著我的手背,表示贊同與安 慰。
「再說,敬生。就算五個孩子之中,誰的運氣好一點,手腕高強一些,以致于他可 以多得利益,又有什么大相干呢?還不是你賀敬生的親骨肉,還不是賀氏的那個王國? 你何必老是耿耿于懷,為此擔心!」
我再補充:「至于杰杰,我不會讓他得不到他應得的權益,只要有一個合理的基數 ,就可以了。如何將之發揚光大,只消盡力而為,也真要看他的本事與氣數!
「小三!」敬生一把將我抱在懷里,說:「真不枉我愛你一場!如果可以的話,但 愿生生世世跟你為夫婦。」
我笑。
「怎么,不愿意?」
愿意是愿意的,只是要還是如今的這重身份的話,唉,那就有商榷的必要了。
敬生是個聰明人,也不勞我說出口來,就已心領神會。
「還是怪我一箭雙雕?」
「那總比一石幾鳥強呢,是不是?」我乘機幽他一默。
「小三,我決不放過你!今生如是,來世也如是,你實在太可愛!我忍受不了別人 碰你一碰!」
「誰還敢碰我呢!當年那要碰我一碰的人,給你整得掉了職位,怕是淪落江湖去了 。」
大同酒家樓頭的往事,真是有驚有喜,有勝感慨。
「說起來,那探長還是我們的媒人呢,沒有他這么把你一調戲,你決不輕易躲到我 身邊來!」敬生笑。
「你的謝媒方式也真夠特別了,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還好說,他指使人把我揍一頓吧,我是真的受了一點苦,才載得美人歸!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之事!
「完全同意,到如今,享受了美滿成果,不枉此生,死而無憾!
這敬生,完全不避忌,動輒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真氣人。
說了一大堆話,也真疲累,敬生很快就入睡。
這一夜,他也真是睡得安穩。
很多時,他在半夜里轉醒過來的話,一定伸手摸摸我的臉。甚至或要跟我閑聊兩句 。
敬生在生活上也很大男人的。
他一上了床,要好好休息的話,就不準我動一動,哼一句半句,要是我睡不好,只 有在黑暗中看著天花板,數綿羊去。
他呢,一睜大眼,就把我喊醒:「小三,陪我說說話!」
這許許多多年過下來,我都遷就慣了他了。
非但不怎么樣,還似是一份情趣。
這一覺,直睡至天亮。
我驟然轉醒,很覺得有點心驚肉跳,不明所以。
僅不似是發了惡夢!
我轉轉揭開了薄被,躡手躡足地走進睡房的小偏廳,扭亮了臺上的燈,瞧墻上鏡子 看一眼。
沒有什么事吧?
還是好端端的一個人,且因剛睡醒了的緣故,粉臉帶紅,模樣兒是連自己都覺著滿 意的。
敬生要是比我早起的話,老是撩逗我說:「小三,我喜歡你的睡相!」
然后就連連吻到我的臉上來。
回頭望望躺在床上的敬生,一動都不動,依然熟睡。
正如他自己說,這些天來真是大勞累了。
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我換好衣服,走出睡房,跟群姐碰個正著。
「大少還未起床嗎?」
「由著他多睡一會,你打電話到大少奶那邊去,說大少還未起床,咱趕不及過大宅 吃早餐了。待會兒,他轉醒過來,你給他裝碗白米粥,加一點咸蛋與鴨肝好了。」
敬生數十年如一日,必然在八點半就回公司去。
群姐看看手表,隨口說:「現今都差不多八點了,還不把他叫醒呢?會不會有什么 頭暈身熱,只昏昏沉沉的睡,怎么會累成這個樣子的?」
一言驚醒夢中人。
敬生絕少遲過七點半起床的。
我就立即轉身回房里,喊道:「敬生,要起床了,敬生!
沒有響應。
我坐到他的床邊去,拿起他的手來摸摸,看是不是發熱了?
不,冰冷一片。
一時間,我轉念不過來,仍拿手搖動他的身體,口里急急地喊:「敬生,敬生,醒 醒吧!」
把手放到他臉上一摸,還是那冷冰冰的感覺。手指往他鼻下一探,沒有了氣息了。
怎么會呢?
我嚇得站了起來。
呆望著熟睡著的敬生。
「啊,不!」
我自語著。
好一會,才曉得再撲到他身上去,瘋狂地喊:「敬生,敬生,你應我一聲,敬生, 敬生!」
究竟是什么人把我拉開的,我并不知道。
我只知自己一直叫喊,一直痛哭失聲,直至被黑壓壓的一群人帶到另外的一間房。
然后他們把我弄到床上去,慢慢地我似安靜下來。
眼前的景物更逐漸模糊不清,神智陷入了寬松狀態。只依然記著敬生,對,敬生來 把我帶在一起,齊齊步入迷離境界。
轉醒過來時,顯然已經是入夜時分,床頭的那盞燈亮了。
真奇怪,我并不躺在自己床上,細心看看周圍的布置,是我家的客房呢,怎么我會 睡到客房上來。
敬生呢?
此念一生,所有的記憶立即回籠。
啊,不!
我立即坐起來,喊:「敬生,敬生,我要敬生,你們把敬生還我!」
是群姐與芬姐,一齊捉住了我的雙臂。
我再哭得死去活來。
芬姐緊緊的抱著我,撫拍著我的背:「別哭,人死不能復生!」
敬生真的死了?
怎么會呢?
昨兒個晚上,我們還恩恩愛愛的坐在園子里談心。
「敬生不會死,他不會。他好健康,好健康的!
「醫生說是心臟病。他能在睡夢中去世,是他的福份了!
是他的福份?那只是賀敬生本人安樂的意思吧?
可是,我呢,我以后沒有了敬生,日子還怎么樣過下去了?
我愛他。
從來沒有這一刻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深愛著他,需要他。
要我以后再看不到敬生,再不用奉侍他起居飲食,再不能夜夜讓他執著我的手睡覺 ,我也會就此刻死去的。。
當然,我寧愿死。
我大聲叫嚷:「不,不,讓我跟敬生去!」
「三姑娘,你別這樣折磨自己嘛!」是群姐,她搖動我的手。
「都去了的話,誰照顧杰杰了?」
我茫然。
這才想起了兒子來。
「杰杰呢?」
群姐答:「已通知他趕回來了--剛才三小姐說,杰杰明天就抵港了。」
「現今是幾時?」
我迷糊得很。
「你好好的給我躺下去,再慢慢說!今早你是悲痛過度,我們請來了醫生,給你注 射了鎮靜劑,你才睡上了覺,F今是晚上十時多了!
十時多?晚上十時多嗎?
那不正是敬生跟我每晚上床去休息的時間呢?
現今只我一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
又禁不住淚如泉涌。
從前,敬生還年輕一點時,他的業務應酬更多,很多時夜歸了,我就算睡在床上, 也不成眠,太習慣有他在身邊了。
敬生老說,他是離不開我的,大至人生計劃,要跟我商議,小至衣服鞋襪,都由我 打理。
我從沒有想過,其實是我離不開敬生才是真的。
群姐與芬姐,一直陪在房中,不肯離去。
兩個人也真累極了,老是催對方休息去,可是誰也不肯撇下我不管,只東歪西倒地 斜躺在梳化上,支撐下去。
就算我跟她倆說:「請放心,我會沒事呢!」
她們也不會肯就此離去。
倒不如我閉上眼,裝作熟睡,讓她們也有稍為休息的時刻。
當然,我是再完全睡不著了。
一下子千頭萬緒,都不知該從什么地方想起。
昨天晚上,敬生給我細細訴說的那番話,隱隱然重復又重復地在腦里浮現。
敬生他一生靈敏矯捷,難道就連自己快要離開人世,也能預知了?
就寢前他曾把我緊緊的抱了一會,輕聲地說了好幾句:「我愛你,我愛你,小三, 我愛你!」
那溫柔而同時灼熱的眼神,跟我第一晚和他在一起時,完全一樣。
都有一股無比強勁的震撼力,融化了我整個的人,整個的心。
如今,敬生已經遠去。
正如他殷勤囑咐,要看我的本事與定力,去照顧自己,去照顧杰杰了。
生命中還有幾多個漫漫長夜,要熬過去,才到與敬生重逢的日子?
我都不敢再往下想。
見到這世上我唯一的至愛杰杰時,母子倆哭作一團。
杰杰長得最像他父親,那濃眉秀目,是敬生的翻版。
每每看兒子一眼,心就抽痛。
不論如何傷心悲痛,要辦的事實在多。
我帶著賀杰到大宅那邊去見聶淑君。
賀杰喊了一聲:「大媽!」
聶淑君的鼻子一酸,又流了好些淚。
到底是幾十年的夫妻,自己骨肉的親生父親,感情再有裂痕,仍難敵生離死別的沉 痛。
聶淑君在一夜之間,就老掉十年似。
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賀家的兒媳子婿都齊集了,商量著要辦理的后事。
聶淑君和我都沒有出什么主意,由著賀聰全權辦理。
到如今,萬念俱灰,最寶貴的已然消逝,其它的也就不打緊了。
才辦完了喜事的賀家,又云集親友,萬頭攢動,辦著喪事去。
不是不極盡悲哀,而又萬千感慨的。
人生的福與禍,來去自如,誰能逆料。
賀敬生是真真正正算得上生榮死哀。
聽說賀元勛逝世時,出殯的行列排得長長,還要勞動警察開路,惹得途人圍觀,看 著一隊隊儀仗的威勢,沒完沒了的直走了半小時,依然未看到送喪的長龍龍尾。
真正蔚為奇觀。
這年頭,再沒有這種繁文縟節。
然,一整個殯儀館的大禮堂都塞滿花圈,祭帳是重重疊疊的封密了四邊的墻,甚而 無法再擺,要放到殯儀館門外去。
瞻仰遺容時,聶淑君嚎陶大哭。幾個親屬攙扶著她,才不致于哭到地上去。
我呢?經過這幾日生不如死的折騰,才看到敬生這最后一面時,心碎得了無余剩, 整個人變得麻木。
眼淚只默默地垂下來,似是一種自然的體能反應。
連那體內的五臟六腑都像蕩然無存,只剩一個軀殼,曉得隨著環境的旨意,像機械 人似的活動與適應著,如此而已。
前來祭奠的人如山似海。
只見眼前黑壓壓的一層又一層的人,我完全沒有辦法辨認得出他們是誰?
只微微聽到了有一把沉厚親切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細嫂,請別傷心,為生 哥、為杰兒,你要振作!」
然后緊緊的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有一點點痛。
我抬眼,淚影朦朧之中,見到一個人,似是潘浩元吧!
從前的日子,很偶然想起了鄉間的潘大哥,就是這種的迷糊不清,似有還無的景像 。
只有敬生,才是最踏實,最能與我充沛滿足的感覺。
然,這種安穩,在蓋棺之后,將成泡影。
那蓋棺的一刻,我的周圍哭聲震天。
感覺上像天崩地裂。
而我,早已魂離魄蕩,傷心欲絕,呆立著不知何去何從。
敬生是土葬的。
入土為安。也只得但愿如此。
臨時臨急,找一塊墓地是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都是財可通神,賀家捐了百萬給一間雄踞在半島一個山頭上的寺觀,分到了一塊福 士。賀敬生的墳自此就豎立在山腹之間,長年累月的蔭庇著他的子孫了。
賀杰這一晚,走到我房里來看我。
母子倆相對無言。
我終于說:「杰,什么時候回英國去?」
「看情形吧!」
我自明他之所指,是怕我還未能自沉痛之中復元過來,放不下心。
「杰,明天會訂機票,回去吧!我會好轉過來的!」
「你會嗎?」杰以憂疑的眼神看我,那么的像他的爸爸。
「我會的。看,我不是已經開始學習適應,搬回自己的睡房來了?」
賀杰點了點頭。
「是真的沒有想過人的生命會來去會這般急促。閻王爺令三更死,誓不留人到五更 。有什么辦法呢?」
「媽,你還年輕,好好的保重!」
兒子的這句話,碧海青天夜夜心。
想都不敢再想。
「你爸爸像有預感似,去世前一晚跟我談了很多他從未交代過的事!
「是什么呢?」
「慢慢你會知道?偨Y起來只一句話,他希望你好好學成之后會回到本城來!
「那會是許多年以后的事!
「對?墒牵!」我望住兒子,問:「你會回來嗎?」
「我會!」賀杰的答復是肯定的。
「即使在九七之后?」
「對。尤其在九七之后,那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了!
「杰,你不怕?你真正愿意冒險?」
「誰在世上不是冒著重重風險呢?在外頭,人家的國土上仰承庇蔭,就不是冒險了 嗎?」
孩子說這話時,好象在瞬息之間長大,而成了巨人似。
「媽媽,人算不如天算。不必為那太不可知的將來而惶恐。我是一定會回來的,在 這城內,我們是優秀民族,在別的環境內,可能坑盡英雄,何苦?」
敬生在天之靈,今夜一定要告慰了。
我眼眶仍是濕濡。
「好媽媽,答應我,別哭!」
我點點頭,強忍了淚:「真沒想過你爸爸會為我的生命帶來這么多的喜悅,包括你 在內,杰,我太安慰了!」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你也要保重!」
「當然,媽媽,我們拉拉手,約法三章,你等我回來,只須母子一會合,二人同心 ,其利斷金!
對,只幾年光景,就有賀杰長伴膝下了。
有兒女,總是個指望。
賀杰是敬生留給我的最寶貴的遺產。
至于敬生的其它產業分配,都詳細地列明在他的遺囑之內。
由賀家家族律師尤亦庭負責向我們解釋遺囑的內容。
大宅客廳內坐滿了賀敬生的妻妾兒媳子婿,都是遺產的繼承人。
一如敬生在生前向我透露的,他把所有賀氏名下的生意,亦即賀氏金融集團以及順 昌隆地產的控股權,都撥人敬生企業之內。
敬生企業頓成了母公司,分發A股及B股股權。
A股股份共占全公司股權的百份之七十,賀聰與賀勇各占百份之二十五,賀敏與賀 智各占百份之十。
B股股份共占全公司股權的百份之三十,全部屬于賀杰所有。
遺囑內并附有聲明,賀杰在未滿二十五歲之前,由其母賀容璧怡全權監管調度。
敬生企業的AB股,在表決權上無分彼此。換言之,任何有關企業的決策,必須A股 的大多數股份持有人以及B股的大多數股份持有人,同時投票贊成,方能通過。
股東唯一可以做的是出售其權益,即以一紙同意書,將其在敬生企業內可作的投票 權以及分取紅利的權益,轉讓他人。
整間敬生企業仍不曾為某一股東的出讓權益,而影響到名下生意的操縱權。
大宅的人就算聯手,亦無法把賀杰踢出局外。
此外,敬生還將他個人名下的大部份物業、土地、證券、外國債券、現金等等撥入 賀氏的離岸基金之內。
這個大本營設于海外的基金,除了在稅務上使基金受惠人有得益之外,也當然的起 了政局變幻的保護作用。
基金屬永久性,受惠人是賀家子孫;鸨疚徊荒芘矂,基金管理人同時是敬生企 業的董事局成員,現行處理基金投資的經理人是全球聞名的赫特爾基金管理公司,總部 設在紐約。
日后如果對此家基金公司的表現有所不滿的話,敬生企業董事局可以投票更換基金 經理人。
賀氏基金每年產生的利潤,除有一個百分比規定用作慈善用途之外,其余由賀氏家 族在生子孫攤分。規定男丁可獲兩份,女丁減半。
除基金之外,敬生有兩筆儲存于紐約銀行的現款,分別為二千萬美元,指定由聶淑 君和我繼承。
尤律師最后補充:「至于敬生兄在香港銀行的兩個保險箱,是分別跟兩位嫂夫人聯 名開設的,則由兩位分別繼承,保險箱內的物品自然屬于兩位名下之物!
對于敬生的安排,我是感謝的。
敬生企業的股份攤分上頭,賀杰是個人獲得最多比例饋贈的一個,他比賀聰和賀勇 都多出百份之五。
此外,敬生把決策權平分給妻妾兩宅,起了互想制衡的作用,也就等于名正言順地 讓我跟聶淑君平起平坐了。
當然,在聶淑君方面,敬生也真的待她不薄,無論如何,四個孩子共占百份之七十 的股權,也算是賀敬生對自己骨肉以及對發妻恩情的認可了。
沒想到,敬生在遺產分配上頭,有他的精妙心思。
他對我的偏愛以及設想的周到,竟還在我去開啟了銀行保險箱之后。
平日,我連敬生放在家里頭的夾萬都不管不理,就更不會巴巴的去開動那在銀行里 的保險箱。
他那一年要跟我合開一個銀行保險箱,我給他在一應文件上簽妥了名字,那就算了 。
如今,把它打開來一看,真有點吃驚。
竟有一個以我名字開戶的瑞士銀行戶口,里頭顯示的數目,比遺產上指定聶淑君和 我領受的現金總額還要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倍。
另外一個小錦盒,里頭放了一顆晶光四射,燦爛奪目的鉆石。打開那比利時鉆石廠 簽發的證書一看,清清楚楚地寫著:全美天皇切割面十八卡拉點二七重量。
最令我感動的,還是保險箱里頭敬生寫給我的那封信:「小三吾愛,感謝你,愛你 ,直至我離世的一天。買給你的這顆鉆石,是為表示我們的恩情有如鉆石的光芒,魅力 四射,也有如它的硬度,永不磨損。從娶你的第一個年頭,我買了一顆一卡拉重的完美 無暇的鉆石,以后每一年,我都依我的經濟環境,換一顆更大的,直至我無能為力的一 天。」
信上簽了好多個敬生的名,每一年簽一次,寫下了年月日,以及新換上的鉆石重量 。
只有七三年那年頭,在那個簽名的旁邊寫了一行小字:「小三,對不起,今年股票 狂泄,明年我會努力,換一顆大兩倍的。好嗎?」
最后的簽署日期,正正是敬生大壽前的一個月。
我呆站在銀行地庫的那個供保險箱客戶專用的小房間內,整整的半個小時。
流下一臉悲喜交集的眼淚。
有人能如此天長地久地愛戀自己,此生又豈止無憾了?
我靜靜禱告:敬生根本沒有離開我,我倆在此刻是如此接近,心印心,連成體。
還是陪我到銀行來的賀杰等得不耐煩了,才叫銀行職員輕輕敲門,問:「賀太太, 你沒事吧!」
我急急拭掉了眼淚,才走出去,挽著賀杰的臂彎離去。
賀杰只再逗留了三天,便回英國了,怕僅僅趕得及考試吧!
母子倆在機場話別時,我一再抱住杰杰說:「杰,你跟媽講的話可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