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少與情兒的事終告一段落,雙成隨著于虛打道回塾堂;人逢喜事精神爽,幾乎是一路跳著回去的。
才進了大廳,就迎上天定焦急的目光。
“雙成姐!”天定快步向她跑來。“你們哪里去了?大半個月都不見人影,真把我和爺爺急死啦!”
呀!雙成這才想到這次他們上九華山,匆匆忙忙的,竟忘了知會天定和周老丈一聲,害他們白擔心了半個月,真是過意不去。
“爺爺呢?”她問。
“后面歇著!
“天定,”子虛急問:“我不在的時候,你每日辰時有沒有照看練氣?”
“嗯,自然有。你雖不在,我也不敢忘!
“那就好,”子虛吁了口氣。“我太大意,為了孫大少的事,竟忘丁你的病。”
“這大半個月你們究竟去了哪里?”
雙成面有得色:“我們去接你情兒姐姐,她和大少就要成婚了!
“成婚?”天定驚問:“可是他們不是鬧翻了嗎?”
“這事說來話長……咦?”雙成瞪大了眼!澳阍趺粗浪麄凈[翻丁?”
“還說呢,”天定嘟著嘴!吧蟼月孫少爺動不動就往我們這兒跑,每次總是醉醺醺地在訴苦,明眼人都看得出為什么了;偏偏爺爺叫我別多問,他說:你們不講也是怕我們會擔心,更何況,你們倆一定能幫孫大少,叫我別在你們跟前問東問西的,惹你們心煩?蓱z我一肚子疑惑,想問又不能問,簡直快把我悶死丁!”
周老丈從后頭走來,雙成于是一笑,把事情原原本本對他們說了一遍。
“哇!”天定聽得目瞪口呆!扒垭x奇,比說書還精采哩!再加上你們兩個神仙從中謀干……”
子虛輕皺眉頭!罢l是神仙了?”
天定一吐舌:“你的本領在我眼里也就如神仙,相差不了多少。”
雙成早就察覺到子虛不喜歡人家揣度他的身分,尤其是把他和神仙聯想在一起,她當下輕描淡寫地轉了個話題引開談論,反正再追究下去也是沒趣。
孫大少在情兒的照料下病情大有進展,孫老夫人回府后,本該可以讓他倆立刻完婚,無奈孫大少病著的兩個多月間,孫府事務幾乎停擺,現在孫大少病愈,自然得優先處理這些大小雜事。加上老夫人和孫大少說什么也不讓情兒受一個點兒委屈,堅持婚禮必得隆重盛大,結果是準備婚禮的時間延長,買辦籌措之外,還要挑選良辰吉日,七延八延之下,婚禮竟給延到了來年二月。
這日正逢臘月三十除夕,金陵城內外一片歡騰景象,家家戶戶興高采烈預備過年。天定和周老丈一早就辦年貨去了,雙成意外地不想跟,只待在屋里發呆,百無
聊賴之際,子虛來邀她到莫愁湖畔賞雪。
“哦,賞雪?”她游興大動,一拍手!“找孫大少和情兒一起去!”
豈料到了孫府,只見孫大少咬牙切齒埋首帳冊:“賞雪?我哪里得空!再不把這些帳算清,我年也不用過了,婚也不用結了!”
說著兀自喃喃詛咒:“該死!早知今日,我當初就是打死也不生那場勞什子病!”
聽得子虛與雙成面面相覷。
“你們還是找情兒去吧,她這幾日也夠忙了,出去散散心也好。至于我這里,那是無論如何抽不開身的!
他們只好去找情兒。
“賞雪?啊,兩位好雅興。”情兒微笑著,卻有些為難:“難得你們倆相邀,只是眼下正是過年,府理事多,情兒恐怕刁;能同去了;加上待會兒還要陪老夫人到寺里參拜……唔,不如找公子去吧,公子這兩日看帳看得辛苦,去解解悶也是好的,否則我真怕他又累出病來。”
嘖!想不到婚還沒結,這兩人已如此齊心。
終究只有雙成和子虛來到莫愁湖畔。
離開這里將近一年,舊地重游事事懷念,湖畔雪景又別有韻致,真是賞心悅目,使人留連忘返。
他們自廢棄的小屋中尋出一個炭盆,溫酒熱菜,鋪排妥當,兩人便在雪壓的大桃樹下對酌起來。
“這樣的好雪景,可惜了只咱們倆有空,”雙成有些感嘆:“怪不得人家都說世事往往很難兩全!
“多想無益!弊犹撔︼嬃艘槐!叭硕喙倘挥腥硕嗟臒狒[,但人少也有人少的幽靜佳趣啊。處世但求稱意就好,不用故意和自己過不去吧。”
“你這也說得有理。”
就這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正盡興時,卻聽到了一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輕喚。
雙成愕然,一回首,鵝毛般飛舞的雪片之中,現出了一張秀麗的容顏。
“密香!”她喜極,沖上前去緊緊擁住!澳阍鯐䜩泶?”
密香掙脫她,輕嗔著:“你還說呢,是娘娘叫我來找你的。增長天王不知怎么聽說了蟠桃失竊的事,竟上瑤池面稟娘娘為咱們求情,娘娘聽了,要我速速找你問話——我根本不曉得你去了哪,還是東方道長告訴我你的去向。誰知我到這里,又只見三間空屋,好不容易今日才遇著你。雙成姐,我已等了你很久,不管蟠桃找著沒有,你都還是快隨我回瑤池吧,娘娘只怕已是很生氣了。”
雙成愈聽愈心慌,酒也醒了大半。
“密香,蟠桃是已經找到了,而且完好如初,可是……”
“是郭仙姑嗎?在下有禮了。”子虛上前一揖。“累仙姑遠來,真是惶恐!
密香疑惑地拉過雙成一旁俏問:“這人是淮?”
“他嗎?”雙成苦笑。“他就是盜桃之人!
密香投以責備的眼神!半p成姐怎會和他走在一道兒的?” 呃,真是一言難盡,她只能簡單的把子虛盜桃的原因說給密香知道。
密香聽了久久不語,只覺匪夷所思。
“只要再兩個多月,天定的病就可以痊愈,”她企圖打動密香的心:“三個月并不長,到時候我一樣可以帶蟠桃回瑤池請罪
“這太荒唐了!”密香氣急敗壞地打斷她!绑刺沂乾幊叵晌铮哪苋芜@個凡人胡來!雙成姐,別忘了娘娘已經知道蟠桃失竊的事,看守失職罪不輕,你還只管幫他救人嗎?想想我們自己吧!”
天哪,真是一語說中雙成的痛處!對于密香的指責,她無言以對,只能一逕可憐兮兮地哀求著:
“密香,算我拜托你了,就三個月,不會太久的,只要三個月
看她一個勁兒歪纏,輪到密香仰天長嘆。
“雙成姐,我真拿你沒辦法了。就算你現在不隨我回瑤池,難道你能一輩子都不回去嗎?娘娘是遲早要見的,晚見不如早見,你早點帶著蟠桃回去,或許娘娘不會罰得太重!
“不,早見不如晚見。”雙成猛一抬頭!爸亓P輕罰,反正是免不了罰,不如再等三個月,這一來天定的病會好,蟠桃也依然可以帶回瑤池。我之所以留在人間為的就是此事,如果在這緊要關頭功虧一簀,我這一年才真的是白費了。天定的病不好,我就是死也不甘!”
密香很無奈。“那么,你想我怎么做?”
“我已經說了,三個月就好,三個月之后大功告成,我會和子虛帶著蟠桃同赴瑤池!
子虛也懇求:“人間三月還不到天上一日,春分那一天,我一定到瑤池負荊請罪,絕不就擱。”
“是啊,密香,求求你了……”
密香嘆息著甩開了她的手!按悍志痛悍职桑慌文銊e忘了。”
說著,密香一逕飄然遠去,去得那么干凈俐落、瀟灑自在——不曾心留人間。
雙成只能怔怔地看著她留在地上的足印,雪還在飄,連那足印也很快就要消失。
還有三個月,但該來的終究會來。
這時,一只手輕輕攬上了雙成的肩,是子虛。
“怕么?”
她幽幽一笑。
“當然怕——我又何必瞞你?不過,”她堅定地望著他!拔乙稽c也不后悔!
子虛沒有說話,卻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雙成看他這樣,只好故作輕松。
“往好處想,我們還來得及參加大少的婚禮呀!
見他始終不展眉,雙成只好一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過我都說了不后悔,你又何必自責?何況我好歹也是個桃園總管,娘娘應該不會罰我太重才是。你不用替我窮操這心。”
子虛卻搖搖頭,直直地望著她。“我不能看你受罰,一點都不能。雙成,你放心,瑤池之上,我絕不會讓你受牛點責罰,就算要拼卻一死,我也……”
雙成當然看到了他眼里的決心,卻故意作了個鬼臉,以示不在乎。
“好啦好啦……你愛怎樣都隨你便,”雙成又正色說了:“不過春分的事你可得答應我,絕不能讓天定和周老丈知道,我不想他們憑添一段煩惱,這事畢竟只能由你我去面對。”
“不用多慮了,我本就是這個意思,”子虛仰望漫天風雪!拔覀兯龅囊磺,不需要留下什么痕跡供人憑吊感傷,天定能夠得救,那也就夠了!
風雪依舊,雙成卻在子虛眼中看到了一種了然于心的默契,兩人于是相視一笑,不再言語,攜手往金陵的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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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孫府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因為今天正是孫大少與情兒的婚禮。
這場盛大的婚宴轟動了整個金陵城,子虛、雙成、天定和周老丈,自然也在應邀賓客之列。
雙成受托在新房內陪伴新娘子。
聽著大廳遠遠傳來的歡笑聲,她的心情一時低落了起來。
時間真是過得好快,春分之約眼看將近,她就快要離開這座城市了。倘若不是瑤池之約近在眼前,今天的婚禮,她一定比誰都歡欣、雀躍吧?
“雙姑娘,”情兒微微揭起大紅頭蓋端詳著她,溫柔問道:“要不要到前廳坐坐?待在這兒是無聊了些!
“怎么會呢?”她隨口回答:“這兒自在點!
“但是你看起來好像沒什么精神.”情兒目光中流露著擔心!笆遣皇怯行氖?”
天!情兒實在太敏感了!
雙成忙牽動嘴角,拉出一個微笑。“我會有什么心事?”
情兒不放心地追問:“是不是同子大夫吵架了?”
“和他沒有關系,”慌亂之中,雙成連忙胡亂扯出一個人以自保:“我只是想到以孫大少如此人品,也能娶得你這樣的美嬌娘,想著想著就入神了。”
“別這么說少爺……”情兒臉一紅。“其實他對我是很好很好的。”
輪到情兒陷入回憶,她笑得甜蜜而懷念:“我在想,世上或許具有所謂的夙世因緣呢。記得我初見少爺的那一眼,只是輕輕一瞥,心里就有一種感覺,那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像是我早就認識了少爺一樣。說來倒也有趣,我們明明才第一次見面呀,卻偏就覺得我和他一點也不陌生……”
聽著情兒的述語,她暈眩了,迷迷糊糊地,憶起自己好像也曾有過這種感覺。是誰?是誰?
而情兒還在說著:“所以,在此之前,我一定是早已見過少爺千百回了,說不定是夢里,也說不定是在前輩子……”
“這水涼了我去換換!”
抓起一把茶壺,雙成轉身奪門而出,幾乎是落荒而逃地跑出了新房。
她實在沒有勇氣再聽情兒說下去,只直覺地意識到再聽下去,好像就會探及自己心中最易碎、最不可碰觸的部分。
提著茶壺,她傻傻地站在廊上吹風,心頭像是打翻了幾缸子油鹽醬醋,五味雜陳。憂慮、焦躁、甜蜜、煩悶、企盼……揉和成一種復雜的情緒,偏就是無法歸于靜謐。
庭中新生的垂柳柔條隨風搖曳如拂塵,也無法掃去她心中的迷惑。
只是徒然地,勾引起她無限的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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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成,還睡不著嗎?”
一貫溫文輕柔的聲音,不需回頭她也知道,是子虛。
溫暖的春夜、溫暖的人,卻只讓她感到莫名的悲戚——明天,他倆即將共赴瑤他。
自從孫大少與情兒的婚禮之后,越近春分,她的心緒就越紛亂。心如琴弦,緊繃得令人疲憊不堪,些許撩撥,也會讓她如驚弓之鳥。而她很清楚自己的憂懼是為了誰。
她身為桃園執事,蟠桃失竊大不了問個看管不周的罪,但子虛以一介凡夫而觸犯天條,此去瑤池卻是生死難料;如果娘娘果真不肯對子虛從輕發落,那,她該如可?
事實上,自密香來過之后,她并非不曾思量過這問題,卻總不愿去細想,只因她害怕去揣度那結果。但如今還由得她這般任性逃避嗎?事到臨頭,不由得人不驚!
雙成突然發現,自己并不真的那么堅強.可以什么都不怕。
只因為她有牽掛。
擺脫不掉這份牽腸掛肚,面對子虛,她自然愁眉深鎖無心言笑。子虛卻似興致極好,見她不語,干脆再找話攀談。
“月色真好,”他發出由衷的贊嘆!坝洸挥浀靡荒昵澳詈咸一湎拢彩沁@樣的月夜,我們促膝并坐竟夜談笑的往事?”
怎么會忘?但過了明天,他倆還能有機會再一次飲酒賞花、月下談笑?她還能再一次聽到他溫暖的聲音?
子虛又悠然笑了,無限懷念:“那晚的月亮真的很美,當然酒也很不錯。令我想起當日李永年費盡心機要與你月下對酌共醉良夜的事。他若有知,想必也會嫉妒我吧。”
雙成真的不懂,相對于自己的憂煩,為什么他還能如此從容自若?就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她與他,明日還能攜手共游金陵街市、共賞這一春的繁花?
再遲鈍也該看出她的沉郁了,子虛終于試探:“雙成,你在煩惱明天的事嗎?” 沒錯,最讓她生氣的是,她的煩惱居然還不是為了自己!
“放心吧,我想過了,你的責任應該不大;何況,”子虛不知她心中的百轉千回,尚在不斷保證:“王母跟前所有罪名我會一力承擔,你不會受到任何的牽連……”
一瞬間,她仿佛聽見了心頭的琴弦繃斷,聲如裂帛。
“笨蛋!笨蛋!”恨得雙成猛推他一把、氣出了眼淚:“我就是不想讓你一力承擔啊!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罵完了,留下子虛一臉愕然,她回身就跑。
跑回房里,重重閂上了門,她咬牙狠狠一抹,拭去臉上淚痕。
她的一顆心,竟不知是為了什么在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