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近午醒來,她發現自己早已躺在溫府內的床上,枕邊還留著丹藥,有肩上敷的金創藥,還有他交代過的解毒丹。
半裸的身上,裹著一件沒見過的白色披風,內里繡著秀水兩個字,是聞名的布莊出產,也是他步家的東西。
除了身上的披風,只有枕邊留下的丹藥,沒有另外的只字片語。仔細的看過桌上、床上,確定他沒有留下半句話。
這樣的心情,該說是悵然若失嗎?
一個人在房里時,總忍不住胡思亂想。胡大人是不是有派人追查竊聽的事情?奸黨的人會不會因此有了防備?他回去后又是怎么向齊日陽交代的?
是粗心還是不懂女孩兒家的心意,他沒捎來半點消息,一想到這些天來,他沒再有聯絡,心思就不由得開始紊亂了起來。
“表姊……表姊?”看著任流霜恍惚的模樣,蘭心知道她又開始發呆了,這種情況在幾天來,已經讓人習以為常了。
“啊,什么?”
“我們等會兒要去游湖,你沒忘了吧!”這幾天來,表姊常陷入恍惚之中,只要開始神游,沒有人叫她,她是不會回神的。
這樣的轉變應該是好的,表姊不再擺出冷若冰霜的模樣,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在出神的時候,常常會不知不覺的開始微笑,或是皺眉。這樣靈活的表情,這五年來她可沒見過幾次。
“沒忘。”
今日游湖是溫家為了向郡主賠罪,上次蘭心與溫耀廷一同出游,被他無禮的舉動氣得雅興全失,這回有溫老夫人及溫夫人陪同,希望能讓蘭心玩得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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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碧拼鷷r白居易難以拋下江南風光,更為西湖寫下多篇名作!斑@就是聞名的西湖?”任流霜嘆道。
“是!這兒真漂亮!碧m心望著湖上筑通南北的長堤,堤上遍植芙蓉、楊柳和各種花草,全長五里有余。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看來西湖真能讓人流連忘返。”湖上煙柳無限妍媚,水光瀲滟,不論是晴是雨,都有不同風辨。
“久居杭州的人,誰能舍得下西湖呢?”溫老夫人笑說,一旁陪著的溫耀廷難得安靜的不敢開口。
“的確,天下風光,難有更勝西湖的吧!”湖畔垂柳,風光明媚,天下間還有比西湖更漂亮的地方嗎?
“郡主還年輕,杭州西湖、岳陽洞庭湖、蘇州太湖,以及天下五岳,或有山色湖光,或有絕景壯麗,山水景致,各有出色之處,郡主往后到了他處,再分高下也不遲。 睖乩戏蛉诵π,初見西湖難免驚艷于它的風光,但天下何其廣闊,世上未必沒有比西湖更美的地方。
蘭心沒有說話,朝老夫人一笑,后又像想起什么,開口問道:“我聽說蘇州秀水莊以‘天下秀水,盡在此處’得名,老夫人給我們說說秀水莊吧!”
任流霜覺得蘭心似乎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種深藏的笑意。
“秀水莊,郡主也聽過秀水莊嗎?”
“似乎聽父王提過!
聽到此處,任流霜也隱約有了印象。
“秀水莊位在蘇州,三十多年前大小姐嫁到京城的齊家,就是嫁給現在的吏部尚書齊海,這件事,當年先夫還曾從中牽線呢!”
“原來還有這層關系,那齊大人和步公子不就……”蘭心還沒說完,就讓身旁的人打斷。
“老夫人,您看那是不是秀水莊的船?”外頭的溫家家奴進來報告,齊大人和步公子一向尊敬老夫人,這回在湖上遇見,自然不會不打聲招呼。
“是秀水莊的船沒錯!崩戏蛉嗣偣艿綄γ娲险泻粢宦。
一會兒,總管越過搭起的船橋回來。
“老夫人,齊大人和步公子都在,在座還有幾位大人。說是過兩日齊大人就要回京,幾位大人在慶樂園給齊大人送行,邀您一同過去!
“這么快就要回去了,我得去一趟才行啊!”
老夫人吩咐總管也上慶樂園替溫府女眷準備包廂,等會兒眾人給齊大人送行,她再繞過去寒暄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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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樂園就像是座大宅院,其中有園林景致,又有軒昂堂宇,還分有東西廊,各院包廂。
溫府總管替溫家女眷訂了包廂,想不到因為人數眾多,除了郡主和任家小姐,剛好就是一院。老夫人這場飯局要到齊大人處打招呼,其他人又不敢接待郡主,總管便替王府兩位小姐訂了一個較小的包廂,這么一來就沒有人會打擾郡主,也剛好讓她們自己方便。
“表姊,下面的池塘有魚耶!”蘭心從竹簾往外探頭,二樓的包廂朝外對著園林,下頭的池子里養了不少的魚。
“你想去看,讓金兒她們陪你去吧!”今日跟隨她們出來游湖的婢女較少,一旁伺候的只有兩人。
“你不去嗎?”蘭心喜歡看魚,下頭養的又像是名種。
“我想休息一會兒,待在這兒沒事的,你們都去不要緊!
看著蘭心的模樣,任流霜知道她心里準是想去的,就要兩個婢女陪著下樓,讓郡主看夠了再上來。
人才出去一會兒,就有人掀起竹簾。
“這么快就看膩了?”任流霜笑著朝進門的人說道,沒想到掀簾的那只手不像蘭心,露出的倒像是男人的衣物。
“看什么?”清清冷冷的聲音,卻又帶著幾分溫柔。
“你怎么來了!”看著從外頭走進的人,她又驚又喜。
是步寒川,方才聽說他與齊日陽一同游湖,心里便想著不知何時有機會見他。想不到溫府替她和蘭心另外訂了包廂,蘭心一出去,他就來了。
“你的傷好些了嗎?”他撩起袍子,坐到她身邊。
“好多了,你怎么會過來?”他給的丹藥效果極佳,除了自己換藥不方便外,倒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他們一群人說些場面話,我就藉口出來走走。”方才在船上,溫府的船就在一旁,他便想到若是有機會,一定要來見她一面,恰巧見到郡主帶著婢女出去,他就進來了。
“沒讓旁人瞧見?”他們兩人相識的事,沒有別人知道,若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讓人看見,還真不知該怎么解釋。
“沒!
郡主在下頭看魚,這慶樂園往來的人又多,三教九流都有,雖然步寒川外表出眾,卻還不至于有人盯著他不放。
“胡大人有什么動作嗎?”她端起茶杯,小心的偷覷他,那夜若不是她魯莽,也不至于壞了事。
“此刻往來杭州城的官員太多,與他結怨的人又不在少數,他真要查起來,查不到什么的!焙笕说男宰颖┝,若不是與他結怨的人太多,他又何須依附在那位大人門下。
“你不怪我?如果不是我,現在說不定有什么消息了呢!”
“不要緊,霍大人的事情到現在也還沒進展。”那霍大人的鄉音太重,他說的幾句話推敲到現在,還弄不清是什么意思。
“你和兩浙轉運使溫家很熟?”究竟該不該告訴他溫家的事呢?
“家里的長輩有些交情!鄙弦淮鸵压实臏乩咸珷斢行┙磺,到了他們這一代,雙方就只是官場上招呼幾聲了。
“那一晚霍大人提到的老文,說的其實就是溫大人。掩的事指的就是鹽,兩浙轉運使盜賣官鹽,你回去就這么告訴齊日陽吧!”說不清現在自己是什么心態,既想幫他,又怕壞了他與溫家的交情,這事不知道說是不說好呢!
“真有此事?”
“你到城里去看看,江南用的鹽是如何粗劣,唯有溫府所用不同,若不是溫大人動的手腳,我還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呢!”還是不該說的,若是齊日陽有心維護溫家,她不就成了多事之人。
見她的神色黯然,他心中一震,突然明白她的用心。若不是經過一番猶豫,她又何必先問他與溫家的交情。
“你別惱,若溫家真的與此案有關,齊家絕不會因私忘公!笨粗龕瀽灢粯返纳裆,他忍不住握住她藏在桌下的小手,要她別為此事心煩。
“真的?”她抬起臉,眉眼間猶是存疑。
“真的。”他放輕聲音,握住她的手更是堅定了。
“那就好。”
她輕輕嘆了口氣,才淺淺一笑,又像想起什么,不知不覺的皺起了眉。
“怎么了?”她又為什么事煩惱了?
“再過兩日,我就要起程回京了。”你呢?沒將話問出口,仍是低垂著視線,等待他的回答。
“這么快?”他們相識至今,不過短短時日,沒有想過她不會久留杭州。
進京?
他已經多少年沒回去了?從七歲離開京城,至今也已經十八年了,算算今年他都二十有五了,不曉得京城改變多少,是否還和他離開時一樣?
這十八年來從沒有過回京的念頭,卻是因她,他放不下手,只得和她回京一趟了。何況以她的性子,在杭州起了頭,回到京城難道會因此收手嗎?
雖然她極為聰明,若是愿意幫助齊日陽查案,事情的進展一定不只如此,但她為父洗刷冤情的決心太堅定,以她的做法,他若不和她回去,難保不會再出事。
“這趟南下,本就只是為溫老夫人祝壽,順便讓蘭心見見溫大人的公子,這次留下作客的時間已經不短了。”都過了好一段時間了,她們兩個姑娘,沒有其他目的,難不成還賴著不走?
“什么時候動身?”
“再兩、三日吧!”
他沉思,原本冷淡的性子為她改變多少,就連不愿踏入京城的心情,也因她而改變。
“我會和齊日陽一起回去!彼林卣f道,沒讓她察覺此次進京,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真的?”她喜道,高興得笑彎了眼。
“這樣值得你這么高興?”若真如此,他就是忍著百般不愿回京,也非回去不可。
看著她的模樣,他在心里嘆了口氣,為了她這一笑,他愿意付出再大的代價。
她甜甜的笑著,這模樣從她爹死后,就沒有再出現過。他真該感謝自己的好運道,她冷傲的模樣碰上他,竟也發揮不出來。
“我還在想,你要是不進京……”她該怎么辦?
不敢想他若不進京,她該怎么辦才好,身邊已經習慣有他相伴,他也算許了承諾。只是她隱約覺得,他身上有種不情愿,像是在抗拒什么似的,不知京城對他來說,到底有什么回憶?
“怎么?”看著她神秘一笑,他的好奇心被挑起。
“我就自己查案,要真出了什么事,也是沒辦法的。”她是故意這么說的,要真出了事,不曉得他會不會心疼?
“這么說,是故意讓我舍不得?”不是甜言蜜語,看著她裝作低頭喝茶,卻不住的偷瞧他,那模樣分明是故意要他心神不寧。
“才不是,你要真不和我回京,你提的事就得再考慮了!”她甜蜜蜜的笑著,卻是語出威脅。
他的目光變得危險,任流霜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抱至他腿上,他的吻飛快的落在她的唇瓣。一時間,她只能感受到唇上的溫暖,鼻間盈滿他的氣息,腦中再無法思考其他事物。
“你試試看。”他的聲音變得又低又冷,要是她真敢怎樣,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情。
羞紅了一張臉,她慌亂得掙脫他的懷抱,這才朝他說:“騙你的,誰教你半點消息都沒有,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表面上看來冷淡,實際上卻對喜歡的人極為在乎,深藏的那股執著,也不自覺的顯露出來。
“你在擔心?”這幾日沒有聯絡,是忙著胡大人的事,跟蹤下來卻也沒什么進展,胡大人十分小心,在杭州這段時間,怕是不會有所動作了。
“你半點消息都沒有,我又不知道該怎么聯絡你,要是今日沒有遇上,就是到回京那日,怕還見不著你呢!”話說到這里,她使了小性子,他根本就沒想過她的心情。
“以后不會了,一到京里,我就立刻和你聯絡!彼呀涢_始考慮起如何夜探王府,就怕再讓她擔心。
一見他的表情,她就猜著他所想何事,對于他有時直過頭的心思,還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回京后,你若有話想告訴我,就把信夾在這個繡荷包里,讓人交給王府后門的雜役,說是要給金兒姑娘的,金兒是我的丫頭,回去后我會交代她!比瘟魉獙⒀g的繡荷包解下,塞到他手中。
接過她遞來的荷包,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只得朝她點點頭,微紅著臉,一把塞入懷中。
“這塊玉牌你留著,回京后要是出了事,就送到秀水莊的別院或是絲料行的鋪子,我會馬上去找你!睆难g掏出一塊白玉,上頭刻著一個步字,是他秀水莊主子的信物。
這樣,算是交換信物了嗎?
“回京后,你住哪里?”他似乎抗拒著京城,若是回京,他會住在何處?
“或許在秀水莊別院,或許……”或許會在齊日陽那里。
現在一切都還難說,回到京里他自會送信給她。
“等你確定了,再讓人送信給我吧!”今日一別到京里再會,怕是會有一段時間見不到面了。
她幽幽的嘆了口氣,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沒告訴他心里所想何事,她朝他說道:“回到京里你若送信給我,別忘了在后門使些銀子,不然那雜役是不會記得的!币运男宰樱舨惶岽耸,他是絕不會想到的。
她替他擔心的,又豈只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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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別院,他還是記掛著她,她的一笑一怒,她的一言一語。
他出神的模樣,終究引起齊日陽注意。
“怎么了?”
“今天溫老夫人說了些什么?”溫老夫人是自幼相識的長輩,對她雖無特別的感情,但想到溫大人所犯之罪,溫家上下是難脫干系了。
“不就是些客套話,怎么?”平日里他從不問他在官場上的應酬,今日問了,必定有什么不對。
“溫懷南身為兩浙轉運使卻盜賣官鹽,他與白崇安等人是一黨的!
“真有此事?”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想起溫老夫人壽宴,溫府是如何的氣派豪華,以溫懷南的俸祿,真能有如此手筆?
“那一晚霍大人提到的老文,說的其實就是溫大人,掩的事指的就是鹽的事。杭州城里用的鹽極為粗劣,聽說只有溫府不同!辈胶▽⑷瘟魉f過的話,照本宣科的告訴齊日陽。
“若真如此,我也只好愧對溫老太爺了!饼R日陽嘆了口氣,“你又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
“有人告訴我的!
“誰?”以步寒川的性子,是不可能突然想通霍大人的話。若是有人告訴他,就是另外有人知道那天霍大人所說的話,他不可能告訴其他人這件事,也不可能向白崇安探聽,那答案究竟從何得來,還真讓人不明白。
“若是這件事情屬實,也就不必問從何得知的!奔热灰婚_始就沒有告訴齊日陽她的事,他也不打算此刻告訴他。
“也是!笨磥硭遣淮蛩阏f了,但只要消息是正確的,從何得知又有何差別呢!
兩人短暫沉默,步寒川突然開口問道:“你什么時候起程回京?”
“再過兩天吧!怎么了?”
他一向不喜歡提到過去的事,以前他們兩人在外碰面,總是避免提到京里,這次他怎么像轉了性子,問起回京的事?
“我和你一道回去。”沉默半晌,他才吐出這幾個字。
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卻已經讓齊日陽大為震驚,他怎么也沒想到步寒川會有回京的一日,而且還是和他一道回去。
“你是說真的?”莫非是他聽錯了?
“你沒聽錯!辈胶ɡ淅鋺溃闹袇s也明白他為何會如此震驚。
齊日陽大喜,激動的握住步寒川的手,顫聲朝他說道:“這么多年了,你總算肯原諒爹、娘了?”
將手自他掌中抽回,壓下心里那些許愧疚,記憶猶新的痛楚卻又涌上心頭,步寒川盡量冷淡的說道:“我回京城是為別的事,你會錯意了!
吁出一口氣,齊日陽要自己冷靜下來,故作無意地問:“到底是什么事,居然能讓你改變這么多年的堅持?”
不知該怎么回答,他只能淡淡說道:“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