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曙光自水藍色的窗簾隙縫中透射進來,揭開一天的序幕。
光束映照在黑暗中一張白玉般雪白的容顏,顯出一種極度黑與白的對比。
左千尋眨了眨那兩排秀長的睫毛,自睡夢中清醒過來。
又是一天了。她清亮靈動的雙眼在不甚明亮的空間里眨了幾下,不急著起床,也沒有意思再睡,整個人只是無意識地躺著。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想起來了,但橫在她胸前的那一只男性手臂,讓她微微蹙眉。
她小心翼翼的挪開那只健碩的手臂,生恐吵醒手臂的主人。但不管她動作如何輕柔,還是驚動了枕邊人——
他翻身換了個姿勢,然而卻沒有醒,只是下意識用手臂將左千尋整個人圈住,連一只長腿都擱在她瘦弱的身子上。
望著他這極孩子氣的睡姿,左千尋不禁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笑中包含著許多溺寵。
但她是不得不起來了。
轉頭看看床頭柜上的鬧鐘,快七點半了。
左千尋輕手輕腳地將身邊壯碩的身子推開一點點,趕緊溜下床。
在進入浴室之前,她順手將床上的鬧鐘按掉。
她習慣將鬧鐘定在七點半,但一向時間還沒到,她就自然醒來按掉鬧鐘——
她不想吵到另一個還在床上睡覺的人;雖然他并不是常常在這里過夜。
梳洗過后,左千尋點了光線柔和的桌燈,坐在梳妝鏡前上妝打扮。
這樣的日子到底還要多久?
望著鏡里容顏如花,左千尋心里卻一陣感嘆;年輕的眼角眉梢,也壓著沉重的無奈。
過了今年,她就二十五歲了。
許多同學早就嫁為人婦,各自有著幸福的家庭。
她不是急著嫁人;老實說,她自己也沒想過要結婚。然而,她有時候會覺得很悲哀——
這樣的日子,要延續到什么時候?
她時常這樣問自己,但心里始終沒有個答案。
是她不愿意給自己答案嗎?她也不知道。
望著鏡中的自己,她又茫然了。
左千尋長得很美,烏黑眉兒細細長長的,一對大眼特別清麗有神。雖然不見得美的如何傾國傾城、出塵絕世,但至少和一般稍有姿色的美女還是有所不同。
她美的特別,美的格外吸引人。
微微上揚的粉紅唇角帶著一種純真甜美的稚氣,讓她有時候看起來像個天真爛漫的女孩;然而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美目不經意流露的愁思,卻使她顯得異常成熟——
是的,她早就不是不識愁滋味的小女孩了。
從二十歲那年起,她學會比任何人更堅強,比任何人更獨立。
不論她愿不愿意這樣。
左千尋靜坐了一下,拿起粉底液和粉底,開始為自己上妝。
其實不上妝,她也已經夠美了,根本不需要化妝品多余的修飾;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習慣——或者可以說不愿意——以真實的面貌面對其他人。
每天,她用完美的妝隱藏起自己。
畫好妝,她起身整理身上合宜的套裝,和一頭垂腰的秀發。
一切都打理妥當之后,她拿起手提包。
該去上班了。
她轉身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關了燈,輕輕的走出房間。
讓他繼續睡吧。她是拿人家薪水的,他是給人家薪水的,兩個人大不相同;他愛睡到什么時候也沒差。
離開她位于大樓二十三層的小套房,左千尋立于紅磚人行道上等著招計程車;耀眼的陽光照得她淺褐的天然發色閃閃發光。
* * *
中午用餐時間剛過,辦公室里的職員才三三兩兩地回來,左千尋早巳坐在座位上開始工作。
她沒有出去用餐。
家人都移居國外,她只身留在臺灣,又自己一個人住,長久以來沒人管、沒人照顧,她的生活作息就不免有些不正常,一日三餐常常是有一頓沒一頓。
雖然從小胃就很不好,她也不想去理會。
“喂,千尋,這份文件幫我打一下好不好?今天就要的,可現在我手邊有事忙不過來!
隔壁的同事文芳剛從飯館回來,伸手遞給她一個公文袋。
左千尋沒說什么,看也不看地接過來。
她不是很閑,自己手邊也有事要忙,但只要是在自己能力范圍以內的請托,她不習慣拒絕。
“謝啦!就知道你最好了!”黃文芳高興地湊過來,在左千尋白嫩的臉頰上親了下。
對于同事這個過分熱情的舉動,左千尋只是笑了一下。
她習慣了。
黃文芳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說道:“公司里的男同事一定羨慕死我了,不但坐在你旁邊,還動不動就可以這樣親上一下。”
“少胡說了,做事吧。”她微笑著取出公文袋里的文件,開始輸入電腦。
“我哪里胡說了,我是慶幸自己幸運!說真的,除了我之外,一定還沒有人親過你對不對?”黃文芳笑嘻嘻地說。
左千尋敲著鍵盤的纖纖長指停了一下。
文芳把她想得太純潔了,其實她……
黃文芳并不等左千尋回答,便自以為是地徑自說道:“你不承認我也知道。說也奇怪,你干嘛老不交男朋友?條件那么好,又不是沒有人追!”
左千尋笑著搖搖頭,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如果不是我大學跟你是同學,我還真不相信你沒有交過男朋友。人長得那么漂亮,如果我長得像你啊,男朋友早一個換過一個了,哪像你這么乖!不過話說回來,你條件好當然標準就高噦,才會那么多男士追求都不放在眼里,如果換成是我……”
覺得身邊的人實在嘮叨得太嚴重,左千尋正想開口制止,黃文芳卻突然自己噤聲了。
左千尋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再抬頭一看,頓時明白了。
李明徹身后跟著兩名助理,英姿煥發地走過辦公室,偶爾向對他殷勤問候的職員點頭致意。
“總裁好!”
在經過她們座位前的時候,黃文芳連忙必恭必敬地問好。
李明徹微微頷首,那對狀似玩吐不恭的眼眸卻似笑非笑地看了左千尋一眼。
左千尋低下頭來,假裝忙著自己的事;直到李明徹離開,走進他專屬的總裁辦公室。
“我們總裁真是超帥的,越看越迷人!”
頂頭上司離開之后,黃文芳又開始嘰哩呱啦起來。
“你看到了嗎?剛才總裁好像多看了我一眼耶!”她沖著左千尋興奮地說。
“是嗎?”左千尋淡笑著,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澳且苍S是總裁看上你了吧!
“有可能喔,聽說我們總裁很花呢!敝雷笄な窃诤退f笑,黃文芳故意笑著附和。
左千尋淺淺一笑,繼續手邊的工作。
“開玩笑的啦,我長得又不特別漂亮,像總裁條件那么高的人,怎么可能會看得上我!不過,說真的,如果總裁真的看上我,要我做他的情婦我也愿意!秉S文芳且不急著做事,用雙手托著臉頰在辦公桌上大作白日夢。
左千尋聞言輕笑出聲,看了她一眼。“夠了,你不怕別人聽見啊?雖然是玩笑話,小心別人聽見了大肆宣傳!
黃文芳吐吐舌頭,這才想起隔墻有耳。
他們公司里什么都好,就壞在八卦多。男的倒也罷了,天生的長舌公不多;女的可就嚇人了,三姑六婆似的,天天東家長西家短,造謠生事,沒一個好纏的。
她最怕被人家蜚短流長,剛才是一時說得高興忘了忌諱;幸虧千尋提醒她,否則讓那些三姑六婆聽了去,她可就毀了。
黃文芳感激地對左千尋笑了一笑,這才不再開口。
又到了下班時間,黃文芳關上電腦,將桌上的文具用品一推,率性地提起包包準備走人。
“千尋走啰!我和玉蓉他們約好到東區的PUB喝點小酒,你也一起去吧!
左千尋自電腦熒幕抬起眼,對她搖了搖頭。
“我不去了,累,你先走吧!彼f。
“這樣啊,那好吧。你東西整理一下也快回去吧,白白加班也沒有加班費的。自己回家路上小心點啰!”黃文芳將提包甩上肩,踩著高跟鞋離開了。
左千尋日送她離去之后,將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才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的東西。
有時候,她挺羨慕文芳的,樂觀開朗,能樂一天且樂一天。以這種態度活著,相信一定會相當自在輕松吧!
有時候,她真的也想。
她和文芳從大學時代就是同學,同樣會計系的。在大學的時候她和文芳不算熟,只能說是點頭之交。畢業之后,她在父母的希望之下進入這家公司工作,正巧文芳也進了這家公司,兩人就熟了起來。
文芳還是像大學時代一樣活潑愛鬧,在文芳的影響下,她的笑容比以往多了一些,但要她像文芳一樣開朗,她還是做不到。
也許是她太放不開了吧。她始終不能以像文芳那種生活態度活著。
經過這些年,她早巳忘了什么叫無憂無慮。
天真爛漫、對自己的未來充滿夢想的歲月,已經離她太遠。
進入公司這些年,如果不是有文芳陪著,她大概都忘了該怎么笑吧!
草草收拾好提包,左千尋走出辦公室。
搭電梯下樓之后,她立在這棟高達四十層樓的商業辦公大樓前,等候招計程車。
她沒有自己的車,也沒學過開車,因此上下班總是以搭計程車居多。
大概因為是下班時間吧,來來往往的計程車雖多,但都載了客人,她立在路邊等了將近二十分鐘,也攔不到一輛。
其間當然有些剛自地下停車場開出車子路過的男同事,表示愿意載她一程,但她總是微笑婉拒。
她知道那些男同事未必不懷好意,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和誤會,她還是不想接受他們的好意。
約等了二十分鐘,一輛銀白色保時捷驀然在她身前停下。
左千尋心中一震。她自然認得出這輛車的主人。
“上車吧,我送你回去。”李明徹從半開的車窗里對她勾勾手指。
她下意識地向四周看了一下,搖搖頭。
“不好,你不怕被別人看見了……”
“怎么?我順路送送公司里的同事也不行嗎?”李明徹撇撇嘴笑著說,一副不以為意的調調。“你怕什么?上車。”
同事?左千尋心中拂過一陣涼意,但她沒有讓這樣的情緒流露出來,順從地上了車。
“你今天沒有約會嗎?”她問,心中有一絲小小的期待。
李明徹很少會送她回家,除非他很閑很閑,而且剛好順便要上她那里去。
“有!彼唵蔚幕卮饍鼋Y她心中的盼望!暗屑s會也可以先送你回去,反正我不急!
“喔!彼闹腥噪y免有些失落。
那就是說他今晚不會到她那里了……
“對了你……”
“什么?”她抬起眼來看他。
李明徹趁停紅燈的時候,轉頭望著她,依舊是那似笑非笑的邪氣眼眸。
“我不是說過,別讓我醒來時見不到你,你今天又忘了?”
左千尋微微紅了臉,“對不起,因為我不知道你會睡到什么時候,又不想吵醒你……”
“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綠燈亮了,他繼續將車子往前駛,并不看她。
他又來了,總是這樣霸道……左千尋不禁有些無可奈何。
“可是我沒辦法,你知道我要工作。”她委婉地說道。
別讓他醒來的時候見不到她,難道要她整天陪著他睡嗎?這像什么話?
“是你自己堅持要工作。難道我養不起你?”
聽他這么說,左千尋倏然變了臉色。
他說要養她。俊
在他眼中,她果然和他那些可以用錢豢養的情婦沒有兩樣……
曾幾何時,他們之間的關系演變到這樣的地步?他居然開口說要養她……
左千尋心中一片冰涼,不愿多說,轉頭望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街景,眼前卻只是一片模糊。
過了許久,李明徹也察覺到她不尋常的沉默。
他笑了笑!吧鷼饬?你還是像小時候一樣,這么小心眼!”
左千尋很快地抹去眼角的淚水。
“沒有。誰生什么氣?我知道是我不對,下次我等你醒來再走就是了。”
不過,誰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時候?也許一個月后,也許三個月后。
“乖女孩!崩蠲鲝貪M意地微笑。
說話之間,車子已經來到左千尋的住處。
左千尋說了聲再見,正打算下車,李明徹卻不讓她出去。
“還有什么事嗎?”她轉頭看著他。
只見李明徹用手指指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左千尋明白他的意思,靠過去親吻他。
光碰一下臉頰似乎不夠,李明徹順勢摟住她,化被動為主功給她一個熱吻。
這個吻持續了許久,末了,李明徹還在她已經紅腫的下唇咬了一下,才滿意地放開她。
“這是今天早上的懲罰,記著!”他笑著說道!叭绻有下次,可不只這樣,歡迎你試試!ByeBye!”
左千尋下車后,望著李明徹的車絕塵而去,許久之后,才撫著腫痛的紅唇回家。
* * *
因為昨天夜里睡得不是很好,又確定李明徹今晚不會來找她,左千尋洗過澡后,早早就上床休息了。
然而她雖躺在床上,卻遲遲無法入眠。
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什么剛候:
她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腦中不禁又盤桓起這個問題,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和李明徹從小就是鄰居。
李明徹是國內數一數二的企業集團——李氏財團的新任繼承人,他們李家在陽明山的高級住宅區擁有占地非常廣大的歐式庭園別墅;左家的財勢雖然遠不及李家雄厚傲人,但他們的住宅剛好坐落在李家別墅的旁側。
左千尋的年齡和李明徹相差八歲左右,小時候她時常跑到李家庭園去玩耍,李家老爺特別喜歡地,因此李明徹和左千尋兩人從小就十分熟稔,也可以說是青梅竹馬。
隨著年紀的增長,左千尋漸漸發現,原來自己早己愛上那位時常逗著她玩的大哥哥,情竇初開的小小心里就暗自決定此生非他不嫁。
后來,又見到李明徹因為血統問題,屢屢受到李氏族人的奚落和排擠,不禁更心疼他所背負的委屈。
二十歲生日那一天,她向李明徹表白,將自己送給了他。
從此以后,她和以前口中親昵稱為“徹哥哥”的李明徹,變成如今這種暖昧尷尬的關系。
她不是李明徹的女朋友。李明徹花名在外,是上層社會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女朋友換過一個又一個。
然而在他那些對外公開的女友名單中,不曾有她左千尋的存在。
除了他們彼此,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和李明徹扯得上關系。
她不是李明徹的情婦。雖然她的存在見不得光,但從她二十歲和李明徹在一起之后,她沒有用過李明徹半毛錢。偶爾一起出去吃飯,各付各的;她現在住的房子,也是用自己的薪水租來的。
雖然如此,可她和李明徹又不是沒有絲毫關系——
事實上,他們之間的關系比一般普通情侶還要親密許多。
李明徹偶爾會在這里過夜,雖然不是很常,因為他還有其他情人要陪;不過四年來,他不曾和左千尋斷了聯系。
就靠著這一點聯系,她陪了李明徹四年的時間;從她大學時代,到現在出社會工作,她一直在他身邊、在他背后默默的陪著他。
左千尋的父母不知道她和李明徹之間有著這樣暖昧不清的關系。
在她剛考上大學那一年,他們全家決定移居佛羅里達,左千尋借口要完成學業,左家人拗不過她,只得讓她一個人留在臺灣!
左家拜托李家照顧她,并希望在她大學畢業之后能替她安排工作;李家老爺——也就是李氏財團已故的前董事長一向疼愛左千尋,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因此她現在在李氏企業集團工作,是出于前董事長的安排,而不是因為李明徹的關系。
左家人長年居住國外,誰也不知道她現在是什么樣的情況。
有時候她會想,要是讓爸爸知道她這樣作踐自己,一定會又生氣又傷心吧!
瞧她把自己弄成什么樣?一直跟在李明徹身邊的她,到底算什么?
李明徹承認她是他的女朋友,但卻見不得光;她自食其力過活,但實際上卻和人家的情婦沒有兩樣;她到底算什么?
每當想到這些,她就會怨恨自己;然而一想到只有這樣做才能陪在李明徹身邊時,她又無怨無悔了。
這樣的矛盾困擾她許久,但又無力解脫,只能拖著矛盾一日又一日的過。
縱然找不到定位,她的生命也依舊在進行,她也依舊要活下去——
即使她覺得自己似乎只為了李明徹而活。
她常常懊惱著這樣矛盾的日子不知何時才會結束,但實際上,又不希望它真的結束。
誰來告訴她該怎么辦呢?
輾轉苦思到半夜,左千尋含著淚水朦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