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元的喪事在三天后處理完畢。
還處在喪爹的傷痛中的曉蝶,已經好幾日沒有開口說話了。
盡管外頭對她議論紛紛,認為她已經成了癡呆,但是她仍然不想反駁,就讓他們一直這么認為吧。
癡呆有什么不好,她過她想過的生活,不必理會別人的言語,不必對他人的言論提出反駁,這樣反而是她所渴求的。
她垂首繡著手絹,拚命的繡,沒日沒夜的繡,一條又一條……她不說話,也不像前幾日那樣整天一直哭,清瘦的臉龐看不出一絲絲情緒,只是埋首在針線堆里,想借由不停地工作來掩飾心中的脆弱罷了。
之前這個家雖窮,但一家人彼此之間至少還擁有愛,可是現在呢,爹離開人世了,水寒回關外,就連曉鳳也不告而別,甚至還逼她陷入絕境,這一時之間的變化,教她如何承受這樣無情的打擊!
她真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于是拚命的工作和期待江水寒回來,便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想,就算眼前一切再苦,她也要忍耐撐下去,直到江水寒回來的那一天;因為她相信,他不會忍心看她承受這些悲痛,他會關心她、體貼她,有了這些關懷,現在再辛苦她也甘愿。
一想起江水寒,她的唇邊不由地漾起了淺淺的笑意。
不知道他現在可好?他的師父是否會答應他們的婚事呢?
想起這些,讓她連日的悲傷一掃而空,精神也稍為振奮了些。
但……她又想起了曉鳳,她連做夢也想不到,當她要辦爹的喪事時,赫然發現家里的積蓄竟全被曉鳳拿走了,就連江水寒留給她的銀票也不翼而飛,她在家里上上下下都尋遍了,就是連個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最后不得已向村里的人借了點銀子,就在這么艱難的情況下辦了喪事。
如今爹雖然已入土,但是曉蝶知道爹是為了救她,而被那個豬狗不如、沒有人性的畜牲給打死,她恨林正富卻更恨自己,因為早知今天爹會喪命在他手下,當初就不該要求江水寒放他一命,反而造成今天這個局面,所以該死的應該是她呀!
這幾天她的淚水沒有一天停過。本來因為害喜而身子虛弱的她,現在更是明顯地瘦了一大圈,而她那雙含淚呆滯的眸子,也明顯地紅腫不堪。
她看起來非常憔悴,尤其是在處理父親喪事的那幾天,幾度昏厥。
平日喜歡閑言閑語的王大嬸,雖然常常口不擇言,但是見了曉蝶現在這個樣子,心里也是非常難過,因此便主動過來幫忙,尤其是小四、小五的吃喝,全都多虧了王大嬸打點。
曉蝶看在眼里,心中的感激何止一句謝謝可了。一個平常她最討厭的人,竟然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出手相援,教她怎么不感動呢!
反觀自己的親妹妹,她怎么也想不到曉鳳竟然會引狼入室,進而害死了父親,并且偷走原本就不多的積蓄而一走了之,F在這個家正需要她的時候,她人呢?她在哪兒呢?
“大姐!辈恢螘r,小四已悄悄走到她身旁。
曉蝶的神情有些黯淡,看了小四后,問道:“小五呢?”
“他已經睡了!毙∷幕氐。
“這幾天謝謝你,把小五照顧得這么好!
“我們是一家人,照顧小五是應該的!
“你長大了,也懂事多了!蔽ㄒ涣顣缘参康,應該是小四的聰慧懂事。
小四直接說道:“有件事我想與你說!
“有什么事,你說!
“大姐,爹離開我們,不只是你難過,我和小五也都很傷心,但是你也要留意自己的身子啊!
“我會的!
“你瞧你,這幾天共吃了幾口飯,我都可以算得出來,再這樣下去,我會很擔心的!毙∷碾m然小,不過卻是非常懂事,尤其是曉蝶的身子狀況,她更是注意很久了。
“你放心,我沒事的!彼^續手中的工作。
“你要我怎么放心,家中就只剩下你能照顧我和小五了,你再不好好留意自己的身子,你要我們……怎么辦?”說著說著,小四的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
曉蝶見狀,心疼地上前擁緊小四。
“怎么哭了?”
“我和小五都不想失去你!”這回哭聲也跟著大了起來。
曉蝶的心就像是撿回來一樣,仿佛遺忘他們好久好久了。這幾天只顧著傷心,卻疏于關心他們,想必他們一定感到非常惶恐不安。
“都是大姐不好,沒有好好關心你們!”
小四還是一個勁地掉眼淚。
曉蝶擁著她,拍拍她的背,說:“別哭了,你這么關心大姐,大姐感到非常欣慰,以后我會留意自己的身子,你別為我擔心,倒是你和小五,這幾天來真是難為你們了。”
“我不哭了,但是……”小四擦干淚水,說道:“你也要答應我!
“答應你什么?”
“不許再傷心掉淚,也不能不吃飯!边@些事,全是她這幾天發現的。
曉蝶放下手中的手絹,牽著小四的手,感動地說:“我的好妹妹,大姐答應你便是。”
兩姐妹緊緊相擁,此刻,親情的關懷早已溫暖了曉蝶悲傷多日的心。
今年的第一場冬雪不知不覺地已經降臨了。
冷冽的寒風夾雜著細細的雪花紛紛落下,整個百花村在白雪的覆蓋之下,更添寒意。
望著窗外的細雪,曉蝶的心比這場雪帶來的寒意還要冰冷,她的心已不再有任何溫度,因為她的心已死。
心已死,表示她的心不再抱著期盼,不帶情感。
為何她會如此消沉,只因為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懷著能見江水寒的心情,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下,已經慢慢地死了那條心。
俯首撫著日漸微凸的小腹,她的心里是憂喜參半,一來心喜胎兒已在她體內漸漸長大,為人母的喜悅多少替她掃去長久以來的一些憂郁;然而若再這樣下去,她知道怎么也瞞不了別人,尤其昨日王大嬸的一句話,更是提醒了她。
“你是不是懷了夜闖你閨房那個惡人的種?”
那夜,她雖然沒有失身,但是村里的傳言早已將她說得非常不堪,如此下去,到時候她要如何承受他人異樣的眼光?
水寒呀水寒,難道你已忘了我倆的約定?
原本期盼江水寒能在雪季來臨之前趕回來,但這個希望已經在這場大雪中落空了;而原本想要在他回來后接著完成的婚事,看來……也都破滅了。
她倚在窗前,心中的期盼正一點一滴的消失。
哈!有誰會那么傻,寧愿放棄消遙自在的生活不過,轉而幫她背負起一家子的重擔,看來是她看錯了,沒有人會那么傻的!
“曉蝶,你放心,我絕不會辜負你的……”
這些耳邊細語言猶在耳,怎么才短短的數個月,就已經人事全非!他當真這么無情?
她好難過,怎么大家都不要她了,娘和爹,曉鳳,一個個的遠離她,就連江水寒也一樣。
一開始明明抱著不能愛人的心態,為何自己會掉入愛的泥淖,到最后愛得無法自拔?
連她都不明白。
空愛一場,如今夢醒,方知痛,走了也好,最起碼在她心目中,仍然留有一段他和她共同擁有的美好回憶,既然無法相守一起,她又何必強求呢。
冷颼颼的空氣,直逼了進來,她隨即掩上窗子。
走近床邊,從竹籃里拿起親手縫制的小衣衫仔細瞧瞧,她又露出了無法言喻的滿足感,看樣子,有了腹中的胎兒相伴,她已經很滿足了,生活再怎么苦,她也無所謂了。
不過目前她最想做的,就是遵照父親臨終前的遺言,搬離開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
為了她,也為了孩子。
園里的白梅,枝枝茂盛,挺立在紛飛的雪中。除了它的美令人贊嘆之外,還讓人不得不佩服它堅強的毅力。
江水寒獨坐窗邊,望著窗外堅忍的寒梅,不由地想起了遠在百花村的曉蝶。
離開至今算算也有三個多月了,思念之情隨著時間一天天的過去而與日俱增,使得他越是掛念,就越加心急,整個人也越魂不守舍。
寒風陣陣吹來,迎著風的他咳了幾聲,胸口也隨之痛了起來。
“怎么了?胸口又疼了?”一個姑娘迎上前來,手端著湯藥,淡淡的笑容掛在臉上。
“不礙事!彼麚嶂乜诘馈
“瞧你痛得臉都皺成一塊了,還說沒事!惫媚锕室獠唤o他臺階下。
“榕榕,你就別再挖苦二師兄了好嗎?”他有些愛溺地說。
“好,不挖苦!彼^續說:“不過,小師妹可得要警告你喔,想要快點康復,你最好把我手上這碗藥給喝下,否則,再等上三個月,你還是沒法出遠門的,明白嗎?”
對于這位人見人愛的小師妹,他就是拿她沒轍!翱炷蒙蟻戆,我喝了就是,別再嘮叨了!
“唉?二師兄是嫌師妹我唆?”她嘟著嘴問。
“是誰膽子這么大,竟敢招惹我的小師妹呀,”唐如風走進房里來,笑問。
“三師兄!”榕榕跑了過去,偎在他身旁。
“瞧你們如膠似漆的,何時拜堂成親呢?”
江水寒這趟回來,才知道平時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兩人竟然快要成親了,這個消息真是讓他既驚訝又高興。
“師父說等一開春就辦喜事!碧迫顼L有些不好意思,一掃平時瀟灑不羈的態度。
“為兄在這兒先恭喜你們了。”
“二師兄,你不會不喝我們的喜酒就離開了吧?”聰明的榕榕一聽江水寒的話,就猜出個八九分。
他摸摸她的頭!澳氵@鬼靈精,誰的心里想什么總是瞞不過你!
“我不管啦,二師兄一定要參加我的婚禮才行!”她扯著江水寒的衣袖撒嬌。
“是啊,二師兄,你難得回來一趟,更何況你現在身上還有傷,短時間也無法長途跋涉,不如就多留一段時日!碧迫顼L也上前勸道。
“唉!”江水寒嘆了一口氣!斑@趟回來,我因為時間緊迫,不管暴風雪的強大,硬是強行入山,最后不慎跌入山谷身受重傷,要不然我早該要離開了!
“既然受了傷,就該留下來好好靜養嘛!”她道。
“你不知道,在某個地方還有人正等著我回去!彼男囊魂嚦橥,仿佛對不起心中那個人。
“哦?二師兄有心上人了是不是?”榕榕露出狐疑的笑容。
“你怎么知道的!”江水寒驚訝地看著小師妹。這個聰明的鬼靈精,莫怪師弟會折服在她手中。
“我當然知道嘍,我只要掐指一算,便能猜出你心中所想之事。”榕榕的下巴抬得偌高,好似什么都知道一樣。
“你知道多少,倒是說說看!苯芟肼犅牽。
“你又要耍什么花招了?”唐如風真是服了她,只要她出招,大伙必定栽在她手上。
“在遙遠的百花村,有位美麗的佳人,正等著二師兄上門提親對不對?”她又綻了一個笑臉。
“你啊,”江水寒露出難得的笑意。“是不是武叔告訴你的?”
“武叔?為何是武叔告訴我的,莫非二師兄跟武叔提了什么,是不是?”她又裝傻了。
“我……我是跟他提了點事,但是……”
“別吞吞吐吐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二師兄想要成家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么好害躁的呢?”她向江水寒挑了下眉毛。
“榕榕,原來你什么都知道了,”唐如風恍然大悟。“這是喜事,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呢?”
“現在告訴你也不遲呀!”她轉個身向江水寒說:“是不是呀?二師兄!”
“是是,什么也瞞不過小師妹的慧眼,二師兄我投降了!彼α顺鰜,不料胸口一緊,又咳了好幾聲,最后一聲還吐出血來。
“二師兄!要不要緊?”唐如風趕緊扶住他。
“沒事!彼ξ藘煽跉。
“我去請武叔來,”榕榕緊張地往房外跑。
“是誰要找我?”
正往房外跑的榕榕,一頭撞上武海生,痛得榕榕大叫:“是誰走路不長眼睛,竟敢撞上本姑娘!”
“是誰不長眼睛?”武海生雙手交疊在胸前,抿著一張嘴問道。
“武叔是您呀!”榕榕馬上賠個笑臉!伴叛绢^不長眼睛,撞上了您,您疼不疼呀?”
“你這丫頭莽莽撞撞的,根本不像個待嫁的閨女!”
“是,武叔教訓的是。”榕榕隨即拉著武海生!安贿^您先來瞧瞧二師兄!
“怎么了?”
“武叔,二師兄又吐血了。”唐如風著急地說。
“我瞧瞧!蔽浜Is緊上前為江水寒把脈。
“武叔,我向師父提的事,不知他老人家是否答應?”江水寒雖身有傷痛,但仍不忘這趟回來的目的。
“你放心,你師父把你們個個都當成自個兒小孩一樣,他已經把這件事全權交給我處理,只是他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婚后,可得把妻子帶回來給他瞧瞧才行!蔽浜IΦ馈
江水寒這會兒才笑逐顏開!耙欢ǖ,我一定把她帶回來給師父瞧瞧。”
“這事不急,先看看二師兄吧。”榕榕擔心的還是江水寒的身子。
半晌,只聞武海生嘆了一口氣,什么話也沒說。
“武叔,二師兄怎么了?”榕榕耐不住性子,著急地問。
“你的內傷其實已經沒什么大礙,只是郁悶在心頭的煩憂還舒解不去,以致于抑郁寡歡,加上之前的舊疾尚未完全康復,因此胸口的氣血也就不順,才會有咳血的情況發生。”武海生向江水寒說明。
“他有什么舒解不去的煩惱?”榕榕問。
“還不是為了一個情字!”武海生搖著頭道。真搞不懂這些小孩子,為了個女人弄得魂不守舍,甚至差點賠上一條命?要是他,他寧可不要!
“記得沒多久前,二師兄才說過男子漢應當有所為,叫我不要被情所困,不要為個女人而失去斗志,怎么現下換你也禁不起愛情的考驗了?”唐如風不明白一向孤癖冷傲的二師兄,為何在短短數個月的時間就變了個人。
“愛情這門學問,我也弄不明白,就像你和榕榕一樣,不也在短時間內就宣布要成親了!苯嘈。
“我懂了!”榕榕忽然叫道:“原來二師兄是思念情人,但又負傷在身,恨不得早日回去和那位姑娘相會,因此終日愁眉不展,才會這么嚴重,對不對?”
“又被你說中了!”武海生寵愛地說:“既然你這么關心水寒,你倒是想想辦法救救你二師兄!”
“我……”
“武叔,榕榕想得全是一些餿主意,您別讓她瞎攪和了!碧迫顼L說道。
“你說什么!瞧不起我?”榕榕不甘示弱地說:“好!我就想個空前絕后的好辦法,讓你們刮目相看!”
“好,武叔我就拭目以待。”
榕榕的臉上綻了一個信心十足的笑臉,心中則暗忖:“哼!你們可別瞧不起人,到時候本姑娘使出妙招,保證二師兄一定可以如愿娶到美嬌娘!
臘月里,雖有寒意,城里依舊熱鬧得很。
在這樣寒冷的季節里,曉蝶走在大街上,外頭只穿了一件深藍色的粗布衫,她走得很匆促,雙手抱在胸前,身子有些顫抖;不過卻沒有人識得她,因為她用了一條深色布巾將臉圍了起來,只露出雙眼和鼻子。
穿過大街,走進小巷子,曉蝶從楊氏布莊的后門進入。
“曉蝶,你來了!”楊夫人親切地上前招呼。
她點頭,淡淡一笑:“夫人好!
“來,坐下來聊聊。”楊夫人牽著曉蝶的手朝一旁的大椅坐下。
“不了,我還要趕著回去呢!睍缘〕鲆恍├C花手絹!斑@些手絹就麻煩夫人您幫我賣了!
“急什么呢?”楊夫人從袖袋里取出一些碎銀,說道:“這些是你上回托我賣手絹的錢,你收下吧。”
“這么多!”曉蝶有些驚訝。“夫人是不是算錯了?”
“沒錯,沒錯!睏罘蛉烁吲d地說:“客人直夸你的手工細,色彩又繡得分明,圖案又美,所以價錢自然而然就高了!
“真的嗎?”她露出欣喜的笑容。
“真的。”看著她難得的笑靨,楊夫人也跟著笑了。“以前都是我不好,老要你嫁給林家那個無賴,自從那次林正富強行要擄走你后,我就知道我錯了,不該把你這么好的女孩往火里推!
她常常在想,會對曉蝶如此好,或許是心里老覺得對不起她吧。
“都是一些過往的事,我早已忘了!边^去一切,對她來說是個傷痛,她不想去回憶。
“說的也是!睏罘蛉艘策@么認為,笑了下,瞧著她的肚子問道:“對了,孩子什么時候出生?”
曉蝶低頭撫著隆起的肚子,低聲說道:“沒那么快,再等幾個月吧!
“孩子的爹還是沒回來?!”楊夫人又問。
其實揚夫人也知道孩子的爹是誰,自從那天曉蝶被那叫江水寒的男人救走后,她早明白曉蝶心里喜歡的應該是那個人。
她的眼一直低垂,點點頭后并沒有開口。
“唉!”楊夫人嘆了一口氣。接著怒道:“男人。∈畟有九個都是沒良心,像你這么好的女孩都不懂得珍惜,哼!沒娶到你,算他沒福氣!”
“曉蝶沒有夫人說得那么好,”她笑得有些凄苦!皼]有他,我一樣可以過生活,不是嗎?”
楊夫又拍拍她的手,安慰地說:“說的也是。不過沒關系,以后有什么困難盡管來找我,好嗎?”
“謝謝夫人!睍缘鹕碚f道:“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也好。有身孕可得早點回去休息!睏罘蛉似鹕硭退
忽然間,曉蝶想起了一件事,她道:“對了,曉鳳的事還是要麻煩您了,一有消息就通知我好嗎?”
“我會的,我已托人去找了,一有消息一定讓你知道!
“多謝,曉蝶告退了。”
走出楊氏布莊,曉蝶陷入一片茫然,未知的將來讓她幾乎舉步維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