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點半鐘,林康悅駕著她那輛小小的敞篷車回家。車停好之后,她并沒有立刻把收音機關掉,她還想聽下去。夏心桔在節目里提出了一個問題:“如果可以讓你回去人生某個階段,你要回去哪個階段?”
她又要回去哪個階段呢?
她就要現在這種幸福的日子。
她走出電梯,一邊哼著歌一邊從皮包里掏出鑰匙開門。門開了,她亮起客廳里的燈。翁朝山直挺挺的坐在沙發上,眼睛冷冰冰的,嚇了她—跳。
“你還沒有睡嗎:”
“為甚么這么晚才回來?”他幽幽的問。
“不是告訴過你,我今天晚上跟舊同學吃飯嗎?”
“玩得開心嗎?”翁朝山微笑著問。
“嗯!我們很久沒見面了!
“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彼f。
“是嗎?”她今天穿了一襲黑色的緊身連衣裙,是去年買的,一直放在衣柜襄,沒有怎么穿過。
她脫掉鞋子,在翁朝山身邊坐了下來,依偎著他說:“李思洛結婚了,羅曼麗跟男朋友鬧得很不開心!
“跟舊同學見面也要穿得這么漂亮的嗎?”翁朝山的目光充滿懷疑。
“你又來了!”她望著他,很想說話,最后還是把說話吞進肚子里。
“我去洗澡!彼酒饋,走進房間里。
翁朝山璽著她頹喪的背影,他有點痛恨自己。
林康悅洗澡的時候,翁朝山也脫掉了衣服走進來。
“對不起!彼诤竺姹е,頭擱在她的肩膀上。
“你為甚么老是懷疑我?”林康悅生氣的說。
“我不是懷疑你,這么晚了,還不見你回來,我擔心你!
林康悅轉過身來,難過地里著翁朝山,說:“你已經不再信任我了!
“沒有這回事!蔽坛侥昧艘粔K肥皂,在手上揉開了泡沫,涂在她身上。
“你知不知道每個女孩子在參加舊同學的聚會時,都會刻意打扮自己的?因為大家都不想在外表上輸給對方!绷挚祼傆X得她因為那一襲黑色裙子而受了委屈,不能不說出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回來,我便睡不著!蔽坛秸f。
“你永遠也不會再像從前那么愛我了,對嗎?”她悲哀地問。
翁朝山捧著她濡濕的臉,說:
“我和從前一樣愛你!
他拿起蓮蓬頭,替她沖去身上的肥皂和臉上的眼淚。
林康悅蹲了下來,臉埋在雙手里。她應該相信他嗎?還是,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只是愛的謊言?
翁朝山也蹲了下來,溫柔地把林康悅掩著臉的一雙手拉開,說:“快點穿上衣服吧,這樣會著涼的!
林康悅搖了搖頭,把翁朝山手上的蓮蓬頭拿過來,擱在他的肩膀上,讓熱水緩緩流過兩個人的身體。她坐了下來,緊緊地摟住翁朝山,雙腳纏著他的身體。水蒸氣在四周彌漫著,這一刻,除了水聲和呼吸聲,她甚么也聽不見,也看不見翁朝山的瞼,一種溫柔的幸福降臨在她身上,喚回了更加美好的歲月。
那個時候,她正和翁朝山熱戀。一天晚上,她和羅曼麗在尖沙咀吃晚飯。吃完飯之后,她們在彌敦道散步。那一帶有許多流動小販的攤子,她在其中一個賣胸針的攤子上看到一個“Love”字的胸針。那個“Love”是用許多顆假寶石嵌成的。
“我要買這個!”她拿起那個胸針。
“不是吧?”羅曼麗搖著頭問她。
“為甚么不?”
“你不覺得很肉麻嗎?”
但她始終不肯放下那個胸針。
“誰會買這個字的胸針?”羅曼麗說。
“你不需要“Love”嗎?”
“但是,沒有人會把需要掛在胸前的呀!”
林康悅沒有理會羅曼麗的勸告,堅持把那個胸針買了下來。
“要是你把這個胸針掛在身上,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外出。”羅曼麗笑著警告她。
她根本沒有打算把那個胸針掛在身上。它很沒有品味、很粗糙。然而,那一刻,她不聽羅曼麗的說話,硬要買這個胸針,也許是因為正在熱戀吧?
心里有愛,被人愛著,也愛著別人,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愛,看到“Love”這個字,雙眼也會發光。明明知道自己不會掛這個胸針,仍然買了下來,因為她正在享受愛,也正在感受愛。那個時候,她忽然理解,壞的品味,也許有幸福的理由。
她告訴翁朝山:“羅曼麗說,要是我掛上這個胸針,她拒絕和我一起外出!
翁朝山聽了,只是微笑不語。他的微笑里,充滿了幸福。她從來沒有在一個男人臉上看過這么幸福的神情。一向以來,都是男人許諾給女人幸福;然而、那一刻,她很想給他車福?墒,這個幸福的許諾并沒有兌現。她曾經以為翁朝山是她最后一個男人了。后來,她卻愛上了另一個人。
邵重俠是她的上司。大家認識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有男朋友了。
一天,她發現自己放在荷包里的一張照片不知甚么時候不見了。那是她四歲的時候在家里那棵圣誕樹下面拍的,底片已經沒有了。
到底是甚么時候遺失了的呢?她在家里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天傍晚,她一個人在辦公室里,翻箱倒篋的找。
“你在找甚么?”邵重俠問。
“我在找一張照片。不知道在甚么地方遺失了,那是我很喜歡的一張照片!
“是這—張嗎?”邵重俠從皮包里掏出她遺失了的那張照片。
“就是這一張!”林康悅歡天喜地的說。她還以為,她會永遠失去這張照片。
“你是在哪里拾到的?”她問。
“在咖啡機的旁邊!
“一定是我買咖啡的時候不小心掉了的。你是今天拾到的嗎?”
“是四個月之前!鄙壑貍b說這句話時,耳根陡地紅了起來。
她忽然明白了。
這個男人一直偷偷藏起她的照片。
她望著邵重俠,他滿臉通紅。誰能拒絕這種深情呢?那一刻,她愛上了他。那時候為甚么會愛上他呢?她心里不是已經有另一個人嗎?那是她曾經相信的幸福。也許,她太年輕了。人在更年輕的時候,總是對愛情需索無度。
林康悅瞞著翁朝山,偷偷的和邵重俠見面。她用上了許多借口:開會、加班、跟舊同學眾會、和羅曼麗吃飯……,為了另一段感情,她說了不少的謊言。而其實,她從來就是一個不擅于說謊的人。
一天晚上,當她從邵重俠的家里走出來,她看見翁朝山幽幽地站在對街那家便利商店外面等她。原來,翁朝山從家里跟蹤她來這里?吹剿哪且豢蹋痼@得想立刻逃跑?墒,她能逃到哪里呢?她在他面前,慚愧得沒法抬起頭來。還是翁朝山首先問她:
“你要跟我回去嗎?”
她望著翁朝山,她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過這么痛苦的神情。她是多么差勁的一個人?她在他眸中看到一個殘忍的自己。甚么時候,她已經忘記了在彌敦道的流動攤子上買“Love”胸針的幸福?又在甚么時候,她開始義無反顧地背叛一段摯愛深情:而這一刻,這個男人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怨恨。他來這里,彷佛是要帶這個迷途的小女孩回家。
她回報他的深情,竟是背叛。她多么痛恨她自己?
兩個人坐在那輛敞篷車上的時候,她掩著瞼失聲地飲泣,翁朝山一句話也沒有說。收音機擰開了,夏心桔在節目里問:
“無限的盡頭究竟在哪里?”
這個問題,來自米謝·勒繆的一本小書,書的名字是《星星沒有出來的夜晚》。
一個小女孩在暴風雨之夜,對于無限、生命、死亡、自我、愛與孤寂提出了許多問題。
無限的盡頭在哪里?
她的哭聲在寂靜的夜里回蕩,翁朝山卻一直痛苦地沉默著,哭的為甚么不是被背叛的那個人呢?無限的盡頭是愛。他用無限的寬容來饒恕一個不忠的情人。
他太愛她了,他是來帶她回家的。冷冽的風從外面吹進車廂里,翁朝山伸手去后座拿起自己的外套鋪在她身上。林康悅哭得更厲害了。她很想跟他說對不起,可是,在這一刻,“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他來說,太痛苦了,翁朝山也許寧愿她沉默。誰能忍受自己的愛遭受背叛和遺棄呢;那一刻,她才深深的知道,她愛的是翁朝山。她不能想像他從她的生命中消失。沒有了他,那些日子將會多么難過?
林康悅離開了那家公司,離開了邵重俠。愛總是有輕和重。有些愛情輕盈,有些愛情比較重。歲月會決定它的重量。她只能辜負遲來的一個。邵重俠在她的生命里,遠遠比另一個男人輕盈。他的價值,也許是讓她知道,她更愛翁朝山多一點。如果不曾愛過另—個人,她怎么知道,她最不能夠失去的,是翁朝山的愛?她回到他身邊,用以后的日子償還她對他的虧欠。
可是,她曾經見過的,在翁朝山臉上的那個幸福的笑容,自她回來之后,彷佛就沒有再出現過了。有時候,他會變得多疑和憂郁。
一天晚上,她發現翁朝山在書房里翻她的東西。
“你在找甚么?”她問。
“我在找我的電話簿!蔽坛秸f。
她知道翁朝山在偷看她的日記。
自從她回來之后,翁朝山總是害怕她會再—次離開。因為內疚,她—次又—次的,由得他懷疑。誰叫她曾經辜負過他呢?也許,他還需要多一點的時間,才能夠像從前那么相信她。她會等待。
今天晚上,她和幾個舊同學見面,翁朝山竟然又懷疑她。他說是擔心,她知道是懷疑。他是永沒可能忘記過去的吧?
翁朝山把水籠頭關掉,用一條大毛巾把她牢牢的包里著,溫柔的說:
“現在去睡吧。”
林康悅忽然覺得,她是他放在掌心的一只小鳥。她曾經從他手上飛走,她背叛過他,她愿意用她的余生去修補那道裂痕。
后來,有一天晚上,她在羅曼麗的家里陪著她。羅曼麗跟男朋友吵架了。她跟那個男人一起一年零三個月了,可是,那個男人依然想念著七年前的舊情人。他根本不愛她。
“我想去找那個女人。”羅曼麗說。
“那個女作家?”
“嗯!
“你找她干甚么?”
“只是去看看!
“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嗎?”
“不知道,但我可以去出版社碰碰運氣。”
“你要看些甚么?”
“她在我愛的男人心中永垂不朽,我是既羨慕也護忌,要去仰望一下。”
“別瘋了!”
“不去仰望,去自憐也是好的。你猜邵重俠會不會偷偷去看你,或者看翁朝山?”
“我不知道!
“這個世界上,每天到底會有多少人去偷看舊情人和舊情人的情人呢?”
林康悅笑了:“有誰知道呢?被偷看的人,也許是比較幸福的。”
“你愛的,到底是翁朝山,還是邵重俠?”
“翁朝山!绷挚祼偺鸾z絲的說,“他在我心中也是永垂不朽。”
今夜刮起暴風雨,林康悅那輛敞篷車在公路上飛馳。她想快點回去,翁朝山會擔心她的。
她擰開車上的收音機,夏心桔的節目播出了最后的一支歌,那是DanFogeberg的《Longer》,地久天長。然而,這一段路卻好像永遠也走不完,她想快點回去。翁朝山一定還沒有睡。他說過,她不回去,他是睡不著的。
當她打開門的那一刻,迎接她的不是溫柔的等待,而是一張憤怒的瞼。
“曼麗的心情壞透了,所以我……”她連忙解釋。
“你真的是在她那里嗎?”翁朝山問。
“是的!彼龂肃橹,她從沒見過他這么兇。
“這是甚么?”翁朝山把一個信封遞到她面前。
她接過那個信封,里面是一張違反交通規例的罰單。
她不明白他為甚么這么憤怒。
“我忘記了繳交罰款!”她說。
“這張罰單是兩個月前發出的,地點是跑馬地,姓邵的那個男人,不就是住在那里嗎?”
“你以為我去找他?”她覺得受了很大的委屈,“那天晚上,我就是去跟舊同學吃飯。飯后,我送李思洛回家,她是剛剛搬到那里的,我事前也不知道!
“你真是一個說謊的高手,我比不上你!”翁朝山冷冷的說。
“我根本沒有說謊!”
“你說過的謊話實在太多了!今天晚上,又是跟姓邵的見面吧?”
“你太過分了!”她向他咆哮,“既然你不相信我,為甚么還要跟我一起!你從來就沒有原諒過我,那為甚么還要假裝大方!”
“是的,是我的錯!”翁朝山痛苦的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望著翁朝山,眼淚從他的瞼上滾下來。她從來沒見過他哭。她太知道了,他沒有辦法忘記她的背叛。他懷疑她的時候,比她更痛苦。她曾經很愿意用她的余生去修補這段感情的裂痕,但她現在明白了,無論她這一輩子多么努力,也無法修補。他們流著淚對里,她比從前愛他更多,他又何嘗不是?然而,也是時候要完了。
第二天,林康悅一個人搬了出去。那輛敞篷車仍舊停在大廈里,那是翁朝山從前送給她的禮物。夜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不用再等門了。
翁朝山多么討厭自己?曾經有一天,他竟然偷偷翻看她的日記。一次又一次,只要她不在身邊,他便會聯想到她是和另一個男人一起。
這一輩子,他也沒法忘記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他從家里跟蹤她出來。她坐的那輛計程車停在跑馬地景光街一幢公寓外面,姓邵的男人在那里接她,他們一起走上去。
他就知道她偷偷的和別人來往。他站在對街的便利商店外面等她。他既憤怒而又害怕,他害怕失掉她。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愛她比他所以為的更多。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錐心的折磨。當林康悅從大廈里出來的時候,她臉上是帶著微笑的,她是給別人抱過吧?有哪個男人可以承受這種苦楚?他走上前去,接她回家。他很想忘掉她的不忠,可是,曾經有過的裂痕,是永遠不可能修補的。他討厭自己變成這個樣子,他不想再懷疑她,那會削弱他對她的愛。也許,唯有分開之后,兩個人各自的生活,他才能夠永遠思念她。
無限的盡頭究竟在哪里?
林康悅一個人走了出來,她沒有恨翁朝山,她知道他心里是多么的難受。告別,只是不想再彼此傷害。她的錢包里,放著一張翁朝山的相片,那是他九歲那年照的。
他手上拿著一片香橙朱古力,笑得天真而幸福。這樣幸福的微笑,在他們一起的日子里,她是曾經見過的。
如果可以選擇回到人生某個時刻,她要回去沒有裂痕的時候。她以為裂痕是可以用愛去修補的,原來她錯了。
無限的盡頭不是愛,愛是有限的,止于背叛和不忠。這一次,她知道翁朝山不會再來接她了。